那些呆若木雞的嘍囉反應過來,只要把槍一撿起,失去的優勢就重新到手。大牛也明白這點。這個厚道的鄉下漢子有一股豁出來的勁頭,就如沒看見指住他的槍,一個橫空旋風腳踢倒三個伸手撿槍的嘍囉。馬牙瘦子反而愣了一下。他要是打死大牛就沒了盾牌,頭頂的石頭就會頃刻把他們砸扁。一愣間,大牛已經向他撲來。他往後一竄,打了一槍,竟看不出這一槍對大牛有什麼作用,就像打在沙袋上。大牛手裡也有一條槍,然而卻只被當成一柄武當劍,一隻手握著,展臂把槍管刺向瘦子的喉嚨。也許是那顆打進身體的子彈突然使大牛肌肉抽緊,雖然從沒摸過槍,卻不知怎麼一下摳動了扳機。一串子彈頓時從槍口噴出,一股腦打在瘦子的臉上。
噹……又一響。
這一切他都能得到,很快,就在眼前。可是他心底卻塌了一塊,一個無底的、什麼偉業也無法填補的深淵。他計劃著,安排著,他需要政黨,需要軍隊,需要根據地,需要許許多多,他從不對自己說,他需要這個,可那渴望和創痛卻時時刻刻在暗中竊語,他更需要的是她——陳盼。
「據說上帝向人類預言時總附加一個條件,那就是聽的人都不相信。我不是上帝,妳當然更可以不信。」
歐陽中華用酒杯擋住臉,狠狠瞪了一眼大牛,一口把酒飲盡。
「馱上!」他向身後揮手。
噹……
大牛更是疑惑,但是歐陽中華瞪他那一眼起了作用。這番指示過於不著邊際,也使他沒法再提憨厚的問題。而那個馬牙瘦子一聽見「倉庫」兩個字,紅通通的小眼睛直撲閃,大牛一挪步,立刻緊跟上。
歐陽中華岔開了他們的爭吵。
這次間隔只有一秒,血卻增加了很多。
歐陽中華吩咐放了那些強盜。大米當然搬回來,驢也被沒收。不過每人發了一個薯瓜。那些人都是農民,幹這營生也是飢餓所迫。知道能活命他們幾乎下跪,抬著首領沒有臉的屍體逃一樣地跑了。
石塊的暴雨跟下落時一樣突兀地停住。兩聲鑼響的間隔也許不到兩秒鐘,「過道」裡那些強盜卻有的趴下,有的跪倒,每一個腦袋上都出現了血流。即使沒被砸昏,也已被這無法理解的打擊嚇呆。只有全體驢子集體發瘋地吼叫,連踢帶蹦,把米袋子掀翻在地上。
偌大的藍天只有兩朵雲,似兩堆雪白蓬鬆的羊毛。大的一堆伏在如同打開一半的傘似的神農架主峰之後。小的一堆正在春風中橫跨頭頂悠悠地追逐太陽。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熬過了寒冷的冬天,每一根筋骨都巴望著徹底放鬆一下。然而歐陽中華一看見眼前這個瘦子,身體就不自覺地繃緊起來。
「第一,這個數字正在不斷減少。去年那場全球性自然災害已經使儲備量降到了六個月,還是很有水份的樂觀估計。第二,中國的儲備比世界平均儲備量少得多,其中國家儲備更少,只夠全國人口兩個月的用量。第三,這點可憐的儲備已經被去年的黃河水災和持續至今的戰爭消耗得所剩無幾。第四,愈是在沒有秩序和法律保護的崩潰時期,社會儲備損失愈大,消耗愈快,愈缺乏計劃性。尤其是民間儲備,很快就會在哄搶與末日前的大吃大喝中一乾二淨。即便能夠在大崩潰之後立刻重建社會組織從事食物生產,在不少於一百天的農牧生產週期中,十三億人又靠什麼填充肚皮?又有幾個人能三個多月不吃東西而活下來呢?」
現在,他需要武裝,還需要一個政黨。在這個關頭,那種各執已見、各行其是的鬆散聯盟已不再適應。要把意志統一起來,建立起嚴密的組織和鐵的紀律,才能擔負天下興亡。他把魯時加和女書記請來就是為了促成建黨。綠色拯救組織要從一個無所作為的清談館變成堅強的戰鬥堡壘。這有一定難度,綠色哲學使綠色人士普遍對政黨、權威、紀律這類概念有牴觸。然而在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存受到威脅的時候,舊有的原則將不得不讓步。強化他們對生存威脅的感受是一個有效的突破點,剛才那血腥的一幕比什麼都有說服力。魯時加已經完全和他站到一起。女書記雖然嘴上尖刻,心裡卻總是願意與他配合。九寨溝和八大公山一表態,山西的龐泉溝也會參加進來。六個基地中能被他控制的就達到四個,只剩陝西的太白山和貴州的梵淨山……那兩個基地本是應當最先拿到的……最想不到的是陳盼反倒成了他的障礙。那兩個基地現在都實行所謂的「逐級遞選制」,雖然問題百出,據說還過得挺有滋味。但他確信一點,民主是一種安定狀態下讓人們自我陶醉的奢侈品,一旦進入歷史關頭,絕不可能擔負起力挽狂瀾的責任。當無法無天的暴力和獸行隨崩潰而降臨時,他們會認識到只有他才能解救他們。
他承認他有野心,無邊的野心,能裝下整個世界。他在「佈道」中呼喚的空靈、淡泊和寧靜從未在他自己心裡駐留過。他的心是一座火山,噴騰著無窮的渴望、不可遏止的激|情。但他不認為這和他的哲學矛盾。精神人的審美世界是分層次的。多數層次安於空靈淡泊,然而美的最高層次則必定是個英雄世界,被崇高、悲壯、英勇和獻身所填充。他的野心不是能用權力和榮譽填充的世俗野心,而是在鮮血裡燃燒的天然需要,召喚他把人類歷史攥在手心。他必須融匯在無邊的巨大中才能流動。大的,最大的,和宇宙一樣大的,那就是他的!為此,他放棄了一切權力、名望、金錢的道路,他本是可以在任何一條路上都運星高照的。可那達不到頂峰。他只要最高的極點,差一步也不行。他選擇了綠色,因為他知道,那是人類未來的旗柄。他一生希求不多,家庭、財富、地位、享樂,正常人的一切統統可以不要,他只要改變人類歷史,重新安排世界,這便是他的全部願望。
「八比五的概率,我們都可能在那八億裡。」魯時加試圖說句笑話。笑話的內涵往往是期待事實相反。
噹……
他把剛剛在討價還價故意拖延時想出來的方案佈置下去。那位前正規軍少校比大牛的領悟力高上不知多少,一句多餘的話也不用說。魯時加聽得很興奮。他一向願意參與此類事。連那位女書記也堅持要跟著去「過道」。
「從另一角度,把一個崩潰的社會從頭收拾起來,也許更需要武裝……」
歐陽中華對女書記的攻擊從來都採取遷就態度,微笑著承認招兵買槍的勾當確實很低下,不符合非暴力原則,是墮落的表現,隨即又把話鋒一轉。
「人類歷史上滅亡的大文明已不只一個兩個,中華民族已經存在得夠長久,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她一定不會滅亡。」
槍卻指向了歐陽中華。
一陣沉默。陽光和春風都變得有點讓人毛骨悚然。女書記已經說不出話了。
「你們是搶啊!」大牛一吼震得山窩四壁沙粒石子亂掉。
噹……
又是一陣沉默。
「用槍換大米的是蠢驢。」瘦子的馬牙得意地來回錯動。「這年頭沒有槍,大米再多也得吃光。有了槍,這不,有槍就他娘的有大米。今天先馱這些,明天再來,反正認識地方了……」
瘦子脊背頂著石崖,直挺挺地不倒。他的臉沒了,成了一片在陽光下又紅又亮的新鮮爛肉,散發出一股撲鼻腥氣。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正中間還剩一顆黃牙,不知為什麼竟能保留。在一片鮮紅之中,露出了叉形的牙根。
「掌櫃的,聽說你們要換槍?」瘦子笑得十分油滑。一口難聽的湖北話跟他身後的驢叫分不清出自哪張嘴。
「……全死絕嗎?」
那夥人的槍全都端起來,像端著鋤頭把子,不過槍口要對準人這點還是做到了。
農村小伙們在少校指揮下列隊集合,動作還不規範,但個個鬥志昂揚hetubook.com.com
。歐陽中華把這支他組建的隊伍命名為「綠衛隊」。他自任隊長。少校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任命大牛當副隊長而只讓自己當教官。這一點歐陽中華不會解釋:要想保證這支隊伍掌握在自己手裡,有愚忠色彩的大牛遠比一個現代軍官更讓他放心。剛繳獲的二十六條槍在陽光下整齊排列。這個頭開得很精采,使他有點陶醉。
歐陽中華無動於衷地坐在竹椅上,在他的兩個朋友眼裡莫測高深。滿樹野桃花在頭頂開放。一面亮晃晃的銅鑼從樹枝上垂下。那是剛搶在強盜們到達之前掛上去的,還沒停止擺動,似一個耀眼的大鐘擺。
女書記做出一個捂耳朵的姿勢。
他還需要一片廣闊的根據地,有空間、資源,有可以進攻的道路,有可以退守的山谷,有種糧的農民、製造裝備的工廠、抵禦暴民的城堡,要能接納和供養千萬名精英分子,為未來的重建儲備人才。有了這樣一個根據地,就有了凝聚未來中國的核心。八大公山、九寨溝和神農架在地圖上形成一個鼎立的三角形,三角之中的三十萬平方公里正是他設計中的根據地所在之處。藍圖已經非常精細,跟活著一樣生長著未來。而一切正在現實中開始。
歐陽中華身姿不動,看著大米被飛快地馱上驢背。
他沒有說下去,這方面現在還不是多講的時候。然而在他心裡,這其實是一切思考和準備工作的出發點。存活下去並不是他的目標。大崩潰的到來也不使他憂慮和恐懼。相反,他充滿欣喜。
他最不信任瘦子那兩顆長長的黃牙,像滿腹壞水的老馬,在馬一般的笑容中突出在外面。一群骯髒的漢子和驢子簇擁在瘦子背後。每個人手裡都有一枝槍。每頭驢背上都有一條空口袋。
「妳可以從最簡單的一點上找出根本區別:中國現在有十三億人口,而歷史上任何一次崩潰時期的人口從未達到過這個數字的三分之一。崩潰是什麼概念——一切生產組織、分配系統、流通渠道一掃而光,每張嘴都得自己想法找食吃,一切歸結到食物這個最原始的問題上。而在中國現有的空間和生態條件下,填飽十三億個肚子只能依賴高度組織化社會的效率和能力,把自然資源壓搾到極限,還要輔以組織化的國際流通和交換。自然災害、社會動亂、內戰、割據、中止國際貿易……其中的任何一項都會導致壓搾力萎縮,給十三億個肚子帶來恐慌,現在這些災難一同降臨,飢餓就必將像洪水一樣衝垮一切社會組織。而組織的崩潰又將使壓搾力更加喪失,產出數十倍甚至上百倍地減少。十三億張嘴靠什麼填呢?中國的大自然天然產出——野果、鳥獸、草根樹皮等在過去也許能讓幾億分散找食的人活下去,因而歷史上那些崩潰沒有導致民族滅絕。現在這塊土地的天然產出比那時減少了幾倍甚至更多,人口卻增加了幾倍,這一少一多乘出來的可怕程度又該比歷史上那些崩潰提高多少倍呢?」
他起身踱步。基地藝術家打造的石酒杯在手中沉甸甸,奐美絕倫。藍天白雲悠悠。瀑布光彩奪目。極目遠眺,萬物浸浴於金黃陽光,一片安寧。外面的世界正在進行著戰爭,經受著饑荒、動亂,燃燒著命運的星辰和時機的火焰,眼前的一切是多麼不協調啊!
「但是別忘了還有一點跟過去不同,現代社會的儲備比過去多得多。當今世界儲備的糧食總量夠全球人坐吃十個月。」
「這個數字是怎麼出來的?」
「也許有人想,藏在深山裡,自己種植養植,獲得食物,又有培植薯瓜的設備和技術,怎麼也能渡過崩潰,用不著武裝。可我們不是生活在與那個毀滅世界相隔絕的桃花源裡。動物式的人一定會光顧。你們剛剛已經親眼看見。飢餓規律將驅使饑民均勻地分佈到所有地域。幾乎不存在任何能躲避的藏身之地。在既無法律又不生產的崩潰和*圖*書狀態下,搶劫將成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我們不會去搶,但至少應當保證不被搶。如果我們連不被搶也不能保證,我們的一切理想、試驗、直到我們的肉體就全將消亡。所以只有擁有暴力手段,才能保護自己在一個暴力世界中不被暴力消滅。可以說整個綠色理想能否延續和保存下去,全寄託在這個『暴力原則』上而不是以往的『非暴力原則』上。」
「我計算的不是死人,而是剛才說過的那個問題:眼下中國這塊地盤能以天然形式提供的全部食物,按每個人活下去的最低要求計算,總共能維持多少人的生命?——五億。這是最仁慈的計算結果。頂多五億。由此反推,就是最少要死八億人。這八億人必須死!八億不死,五億也別想活!由於這個崩潰的根源在於人口與資源的矛盾,所以可以預見,不管崩潰的具體過程和形式是什麼,最根本的取向只能是消滅人口,通過戰爭、饑荒、瘟疫,一切造成大規模死亡的手段,直到人口降至與資源匹配,崩潰才有最終被控制的可能。即使存活五億人,也得在社會系統能夠很快得以重建的前題下才能實現。社會系統重建得越晚,存活的人還將大幅度減少。」
「簡直是動物式的描述!我不相信!」
他在表面上卻未露出得意之情,反而為這血腥的一幕向他的客人道歉。幾個「綠衛隊」的小伙子把「古羅馬三榻宴」全套家什搬到一座可以聽松觀瀑的小山頂。殺人的血腥氣立刻變成滿山花香。
「去『過道』?」大牛一點也不明白。「去『過道』幹什麼?」
「把槍放下!」
「不對!」女書記喊起來。「要是不換槍,強盜就不會上門!要是不用石頭打他們,他們就走了,就不會出人命!」
這回強盜們聽話了。扔槍的速度好似唯恐落後。
戰爭使不少槍枝散落於民間。有的是從戰場上撿的,有的是從開小差的士兵手裡弄的。基地剛放出要換槍的風,這是頭一批送上門的。槍倒不少,可歐陽中華感到手心在緩慢地出汗。
嘍囉們被這場面嚇飛了魂。即使撿起槍的也忙不迭扔下。嚇出的屎尿臭氣熏天。少校領人衝進「過道」,順利地繳獲了所有槍枝彈藥。
歐陽中華用非常外露的愉快聲調吩咐大牛:「帶他們去『過道』。」他平常從不這樣說話。他希望大牛能因此明白他的意思。
他剛撿起第一枝槍,馬牙瘦子突然把剛扔下的槍抓在手裡。「別他娘的動!」黃牙呲到最大長度,發出被獸夾夾住腳的狐狸那種淒厲的嗥叫。他正好置身在一塊凸出的石頭下面,受的傷最少,不愧是強盜頭領,馬上明白落入了圈套,而且在敗中又搶了一個先機。連歐陽中華都沒算到這點:大牛一進「過道」,鑼聲就不敢敲響了。馬牙用槍牢牢指住大牛。「快撿槍!」
歐陽中華淡淡地微笑。
「那倒不至於。我的計算是大概要死八億人。或者再確切一點,應當說至少要死八億人。」
「我會先到。」歐陽中華啜了一口酒,對他們的背影冷冷地說。
「第一,強盜決不是誰換槍才搶誰。第二,不用石頭打強盜,強盜不會一去不復返。不死一個強盜頭,就得讓大伙全餓死!」魯時加可不像歐陽中華對她那樣客氣。
「過道」兩側的石崖頂上爆發出一片歡呼。他們都是和大牛一樣的農村小伙,個個身強力壯,忠誠聽話,全是歐陽中華親自挑選。他們對這場埋伏戰的勝利充滿孩子般的喜悅,餘興未盡。唯一例外的是大牛,他正扶在一塊大石頭上嘔吐。腰上的傷似乎遠不如那張掛著一顆牙的爛臉對他刺|激大。歐陽中華把手放在他肩上。那肩膀又寬又厚,形象卻脆弱可憐。
「綠協」那位女書記是個老姑娘。她對她感興趣的男人總是使用否定性的語言和口吻。現在她一面脈脈含情地斜視歐陽中華,一面激烈地揮動短粗小手,指責他背離了綠色原hetubook.com.com則。
這番話使大牛停止了嘔吐。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歐陽中華,身子軟了下去。腰上的槍傷看上去不輕。人們盡快地把他抬往管理局衛生所。
別人只能扛一個麻袋,大牛卻能一手夾一個。這個身高近兩米的大漢從小在武當山南崖宮打雜,學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當功夫。他師父佩服歐陽中華對道學的理解和對天下大事的分析,認定中國未來非此人莫屬,欣然同意把大牛交給他,並下了終生戒令,讓大牛忠心耿耿服侍此人,像對師父一樣。
神農架基地的核心是一座工程浩大的城寨,建成後也許會不亞於當年水泊梁山的規模。一塊方圓十幾里的盆地全被包圍在其間。四面巧妙地把山崖峭壁連接在一起形成城牆,沒有合適地形的段落就用人工砌造。世代在盆地中間耕作的山民現在都被基地「招工」了,夜以繼日地修建「長城」。其中一夥山民正在擴大一條天然隧洞。從隧洞穿出去,就是一個四面都是立陡石崖的山窩。只有一條石縫一般的通道可以從外面進入這個山窩。那條通道就是所謂的「過道」。繞著從「過道」進山窩要比從石洞直接進遠得多。當大牛領著馬牙瘦子那夥人從「過道」進來時,歐陽中華已經和他的兩位貴客圍坐在一個竹桌旁品了半天茶了。大米也已運到高懸在石崖半腰的隧洞口,正被滑輪升降機一袋一袋往下送。馬牙瘦子把那洞口看做了倉庫,眼光裡透著心花怒放的光彩,一個勁兒向歐陽中華點頭哈腰。
最後一個強盜端槍倒退著進了「過道」。他覺得用不著繼續拿槍防範這些手無寸鐵的城裡飯桶了,便做出一個警告的惡相,轉身攆上他的隊伍。
「我不是不主張非暴力,在一個有秩序的世界裡,哪怕那秩序是專制,我也認為非暴力的手段比暴力更可取。然而我們現在面臨的是馬上就要開始的大崩潰,任何秩序都將喪失,而文明退化成野蠻,一切生存都取決於鬥爭甚至廝殺,非暴力在那個世界就等於是任人宰割和吞食,再死抱著它便成了一種坐以待斃的迂腐。」
「少廢話,換這麼多條槍的大米還都搬到這來嗎?這些朋友這麼仗義,還有什麼信不過的?他們有驢,領他們繞大路,直接去『過道』的倉庫馱糧!」
歐陽中華示意大牛安靜。
他很早就認識到,指望用外力推翻傳統社會毫無希望,只有等待它自身從內部崩潰。他已經等待很多年了,等待這個時刻。那等待是多麼的苦啊,多麼的寂寞、卑瑣、無窮無盡,等得只剩下一顆擠著苦汁的頭顱在乾乾的稿紙上滾來滾去。他已經開始絕望,不知這個病入膏肓的社會還能像百足大蟲那樣死而不僵地維持多少年。也許一生都等不到了,卻突然出現在眼前。舊社會眼看著嘩啦啦土崩瓦解。任何力量一萬年也打不倒的一切,瞬間就將自行壽終正寢。在舊世界廢墟的荒原上,迷人的綠色晨星高高昇起化做太陽的時刻終於就在眼前了。
他給同他一塊躺在草地上的兩位客人添滿了酒。魯時加的基地在九寨溝。那位女書記的基地在八大公山。他邀請他們來做客時許下的「古羅馬三榻宴」剛開頭。兩位貴客好奇地看著眼前的場面。他做出一副老練的生意嘴臉,不慌不忙地跟瘦子討價還價,反來覆去,最後定下每枝槍六十斤大米,每百發子彈四十斤。
「他死了嗎?」大牛牛一樣的眼睛讓歐陽中華想起受驚的羊。他雖有一身武藝,可從來打的都是沙袋和木樁。第一次殺人誰也難免震動,尤其殺得這麼殘酷。然而歐陽中華決不希望大牛的神經如此脆弱,那鐵塔般的身軀裡裝的是一顆不能成事的婦人之心。他現在需要一個殺手,神經堅強,感情冷漠,隨時能以最無情的方式對付敵人。
「照你這麼說,這次崩潰就是民族滅絕的時刻了?」女書記已有點黯然神傷。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歐陽中華和_圖_書卻不留任何逃避的縫隙。「社會崩潰之後,分工造就的專業特長將變得毫無用處。生命的源泉在肚子。動物性的求生方式和能力在那時遠勝過任何哲學與文化。什麼人能活下去?農民、山民、流民、小偷、強盜、土匪……什麼人死?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哲學家,所有那些只善於思想,只會在社會系統內運轉的孱弱知識分子,以及多數專業化工人,還有城市市民、老人、婦女、兒童……一切那些不能直接和植物動物打交道、沒有粗野的力氣、殘暴的手段和抗受苦難能力的人,連同他們負載的文化、文明、知識和精神,全部隨那八億人一同死亡,剩下的是五億動物式的人動物式地生活在一個動物世界上!」
「把槍放下!」歐陽中華發出命令。
大牛發出宏亮笑聲,又從石壁上震掉一片沙粒和小石子,像隻龐然大鳥,飛一般躍起,幾步就落進「過道」。
這命令卻似乎成了一種提醒,好幾個強盜不約而同地舉起槍。
他知道她因挪用公款罪被判五年徒刑。他也知道她在法庭上說的每一句話。沒人說得清她被關在哪個監獄。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是夢見,她跟石戈那個溫和、疲倦、未老先衰的面容重疊在一起,在一間大塊石頭砌成的牢房裡,化成灰色的水紋,像淚一樣滲進他的眼睛。
「過道」兩側的石崖上方轟隆飛下暴雨般的石塊。
「……但是我以為,原則不應當是教條。在暴力即將橫行的世界上,如果不做好對抗暴力的準備,不要說我們的綠色理想,就連最基本的人類文明也會蕩然無存。」
城裡現在的價格是一斤大米換一塊瑞士手錶,十斤大米換一台彩色電視機。農村也差不了多少。去年收下的糧食被軍隊和工人徵糧隊反覆徵收,又被流民和土匪輪番哄搶,現在正要進入播種季節,卻連種籽都已不剩。管理局儲存的糧食已不多。虧得有陳盼實驗室提供的薯瓜設備和技術,雖然吃起來像受刑,總算省下來不少糧食。
「他當然死了!」他一點不給大牛虛假的安慰。「他必須死!他不死,你就得死,我也得死,在場的弟兄們和我的客人都得死!我們為此感謝你,還有許多會在將來受這惡棍迫害的人也感謝你。你應該感到自豪!」
馬牙領著滿載的驢隊和他的部下揚長而去,走進「過道」。
「歷史上有過多次崩潰,」女書記說。「並不都像你描繪的那樣的可怕。」
歐陽中華躺在軟軟的草地上沒有動,轉動著手心的石頭酒杯。他瞥了一眼如同鐵塔般雄壯的大牛,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頭腦簡單!怎麼能把這麼多帶槍的人領進基地!也許他們要價太高,他不敢做主。只要一句叮囑不到,他就不會靈活處理。看來還得下許多功夫,才能把這些鄉下小伙培養成用得上的幫手。
大牛嚇了一大跳,刺劍之勢頓時收住。可他不知道怎麼停止怒吼的槍,直到槍膛裡的子彈全部打光。
瘦子打開一個麻袋,一把白花花的大米從指縫間流下。他的黃牙呲得更長了。
「對了,搶!」瘦子牛哄哄地晃著槍口。「你還以為槍是做買賣的嗎?有槍還他娘的拿錢?日你先人!記著點,槍子兒不長眼,別讓它碰著。明個見!」
「過道」狹窄處只有一個人的寬度。驢背上的米袋子被卡住。強盜們忙亂地解決這個麻煩。歐陽中華看著他們的背影,嘴角滲出一絲冷笑。他文雅地拈起竹桌上一根沒剝皮的樹棍,那動作就似舉起課堂上的教鞭,不回頭地向後一揮,正打在銅鑼中央。
「……這就是你要建立武裝的原因?」魯時加陷入沉思。
在大崩潰來臨之際,可以說整個綠色理想能否延續和保存下去,全寄託在「暴力原則」而不是以往所說的「非暴力原則」上。
「我同意這個觀點。」魯時加看了一眼女書記。「別忘了妳也剛剛受到暴力的保護!」
魯時加勉強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