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時之前,那些密碼電波戛然而止。美國和俄國的電台同時閉住了嘴巴。這不是好兆頭,讓他心驚肉跳!戰爭史上這種前例意味著準備已經做好,就要開始行動。此刻,是什麼把他從夢中突然驚醒呢?他用涼水洗了一把臉,回到指揮艙。除了睡覺,他就像長在那裡。他立刻發現,就在他醒來的同一刻,寂然無聲的密碼電波突然恢復了。負責偵聽的少尉正要去叫他。他戴上耳機。所有電台都在拚命地發送和接收。空中的電波比過去更密集,更響亮,卻不似過去那樣嘰嘰咕咕地密謀,而是放肆地歡呼。他什麼也聽不懂,只是感覺,但他相信感覺。他們那件蓄謀已久的事已經幹完了!
他戴上收音機耳機。這是艇上瞭解海上世界的唯一渠道。調諧旋鈕原來處在青島台的位置。艇員們總是愛聽家鄉的情況。可打開電源開關卻只有一片沙沙的雜音。空白!青島台不見了!他左右調調,沒有。表針指的正是黃金廣播時間。他急切地轉了一下旋鈕,嘩啦啦掠過許多電台,不同國家,不同語言,每個電台全都存在,只有青島台消失了!
他的核潛艇靜靜地躺在海溝裡。四面是散發著熱量的火山噴口。海底生物繁忙地活動。出海以來,潛艇多數時間是臥在海底,如同一塊礁石,為那些喜愛依附的貝類和魚類提供棲息場所。他愛在天然熱源裡隱蔽自己。除了節約冷卻劑,火山熱量還可以在冰冷的海底使艇內保持溫暖。現在,他只知道外面發生了事,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唯一能做和該做的就是繼續臥在海底。
他把那陣突如其來的顫抖壓進僵硬的骨髓深處。圓圓頭顱在寬厚的肩膀上沉重而昂然。深度近視鏡射出冰冷刺心的銳光。他回到自己艙室,鎖上艙門,在收音機前一動不動地坐了兩個小時。聯合國發表的公告對打擊程度極力輕描淡寫,宣稱實行打擊的核當量限制在最低限度,對絕大多數目標使用鑽地彈和戰術核彈頭,有些甚至用常規彈頭。任何公告和報導都沒有一一列舉被打擊的地點。這使他的心空落落地往下墜,卻又在黑暗中產生一星僥倖的希望。也許修造這艘潛艇的計劃從來沒被發現,而基地的其他核潛艇又全都出港,那樣m.hetubook.com.com
就沒有打擊基地的必要。或者,他們已經知道這艘潛艇下海了,而留在洞裡的那個是假的。不,不會。如果知道這艘潛艇下海,他們決不會留下他。在沒找到他之前,也決不會打擊別的目標。他太知道美國了,知道得一清二楚。
丁大海的心好似被一隻捲鈍的鋼爪緩緩挖出一個空洞,空蕩蕩,血淋淋,卻感覺不到疼痛,一片麻木。腦袋被砍下來的瞬間大概也是這種麻木。麻得全身冰涼。麻得全身骨骼肌肉都似金屬和塑料。指揮艙裡的值班軍官全在各自崗位上操作。收音機只有休息時間才允許聽。他用彷彿失掉了關節的僵硬手指關閉開關。聲納螢幕上的核爆炸圖形已經擴散,如一具彩環箭靶,佔滿整個螢幕,射出血一樣的光芒。
再往下是什麼過程他一點也記不住了,只有那發瘋的感覺永遠在他血液裡激盪。大個子是學院的拳擊冠軍,卻被他打成一根稻草。當他被十幾個人死死按住,大個子的腦袋已成了一個軟綿綿的血葫蘆。在法庭上,證人形容了他當時野獸般的吼聲、魔鬼一樣的表情和多少人也攔不住的力氣。人們一致譴責他當對方已經不能還手時還毫無憐憫地繼續毆打。有人認為他有蓄意殺人的傾向。全法庭的人都恨他。他並不申辯,連大個子侮辱他的原話也不複述。他不對抗法庭,無動於衷地接受判決。相比他的仇恨,法庭太小了,他恨的是整個美國!
但是此刻,這塊「礁石」卻自己跳動起來。四壁發出令人恐怖的戰慄。聲納螢幕霎時出現耀眼的閃動。只有在風暴橫行時潛艇貼近海面,螢幕才會有這種亮條,艇身才會這樣顫抖搖動。可這是四百六十米深的海底,除了潛流亙古不變地穩穩流動,怎麼會有風暴?計算機顯然也在疑惑。從艇壁傳進的隆隆聲連人耳都能聽見,它卻遲遲不做出判斷,不給出相應的色塊圖形。聲納電視沒有故障。那些嚇壞了的海底生物正在螢幕上清晰地盲目奔逃。是海底地震?火山爆發?海嘯?是不是要趕快逃離這一群可怕的火山口?然而螢幕上只有火山是最冷靜的,穩穩地屹立,阻擋而不是發出聲波。那聲波來自遙遠的地方,無比巨大。有了m.hetubook.com.com。螢幕右上角,終於出現一個白色的亮點,極亮極亮。亮點外面先生出一個黃色的環,然後又生出一個紅色的環。核爆炸!這是核爆炸的標誌!只在訓練時看過。深海核爆炸就是這個圖形。原以為一輩子不會在現實中看到。整個大海被搖動了。爆炸的座標是西北一百四十海浬。「青島號」?!是事故?還是台灣潛艇造成的?還是那些密碼電波的結果?他知道消滅核潛艇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核打擊。一顆核彈可以使八海浬半徑的球形範圍內所有艦艇受到致命摧毀,十五海浬半徑之內的遭到嚴重損壞,失去戰鬥力。但除了全面核戰爭,確保一次性摧毀對方全部核力量之外,沒人會用這種大規模污染海洋的方式打擊一艘潛艇。有這種可能嗎?中國和外國發生全面核戰爭了嗎?
他恨美國,恨到刻骨銘心。要去美國進修之前,他也確實興奮過一陣。對他這個漁村長大的中國軍人,美國就像另一個星球那樣神秘。但自打他到了美國的那天,感到的就只有格格不入。他是學院裡唯一一個中國人。那些摩天樓、燈海、車流、搖滾樂,五光十色旋轉的一切在他眼裡全像浮躁的夢影,擾得他晝夜不寧。他不會用刀叉,在自動售貨機前束手無策,走進城裡就轉向,對拳王歌星一無所知。他不懂得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穿什麼衣服,讓誰走在前面。他在禮節上總是錯誤百出,越害怕就越出笑話,越不合時宜。自從他發現,或者只是他自己那麼覺得,周圍的美國人總是用嘲笑的眼光打量他,等著他的失誤而彼此交換會意的目光,他就再不和美國人來往。他把全部時間用於學業,幾乎每一分鐘都捧著書。碰見人再不想該打什麼招呼,做什麼表情,只好似沒看見,邁著重錘似的操練步伐走自己的路。他很快成了學院有名的怪人,大伙都叫他「中國錫兵。」
他仔細地擦。他等著,等著振盪器向他發出呼喚。
他恨美國,恨到刻骨銘心。
丁大海猛地睜開眼睛,非常清醒,彷彿一直沒睡過。眼球溫潤光滑。心臟跳動很快。他通常每次睡五小時,幾乎像鐘錶一樣準確,從來不多不少。今天卻剛睡三小時https://m•hetubook•com•com就醒了。
他巡視了生活艙。上上下下、軍官艙、水手艙,多數人在睡覺。污濁的空氣被排風扇抽出,送進的是永遠一個氣息的人造空氣。水手統艙裡,幾個人在一角打撲克,無聲無息,如幻影一樣。沒有人聽過收音機。幾盞慘淡的低瓦螢光燈隱隱約約照亮周圍。每個舖位上下左右都貼滿家人的照片。那是每個人打發這海底漫漫黑暗的燈塔。丁大海感到喉頭一陣滾動。他當時挑選的全是老兵。沒有一個艇員沒成家。家屬全搬進了基地那片新建的宿舍。他一直沒去想像基地的現狀。是火海?是白煙?還是一片骯髒的海水?可現在,看著那些女人和孩子的照片,他身上開始顫抖。旁邊一個熟睡的水兵一直不斷地含混低語,聽得出他是正在夢中和妻子做|愛。那低語溫柔、渴望、瘋狂、驚心動魄。他妻子在艙壁上微笑地凝視他。
一個英文播音員像是在足球場上一樣亢奮而快節奏地報導:聯合國為了防止核戰爭全面爆發,決定徹底摧毀中國的一切核力量。以北緯三十度為界,北部由美國實行打擊,南部由俄國實行打擊。打擊現已完成。成功率百分之百。海空目標也同時解決。其中台灣購買的核潛艇被俄國炸沉在印度洋。兩架攜帶核彈巡航的中國遠程轟炸機被美國導彈摧毀在中國東北上空。這是一次人類軍事史上成功的典範,打擊範圍如此之廣,精度如此之高,時間如此之一致。更重要的意義在於,這是人類第一次以武器摧毀武器的和平戰爭,也是第一次沒有敵人的軍事行動。無論世界人民還是中國人民,從中得到的都只有好處。沒人失敗,沒人征服,全體人類成員都是最終的勝利者!
兒子做的漁竿斜掛在艙壁上。那夜漁鉤鉤在他的軍服上,現在鉤在他心上,鉤上的漁線連在北緯三十六度十五分的家,那個被卑鄙的分工分給美國打擊的基地上的家。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摘下漁竿長時間地撫摸。他此刻摘下的是腕上的錶,仔細地擦著錶背上的振盪器。雖然那振盪器是用合金材料製作,一萬年也不會生銹,可他還是擔心長時間沒接到訊號會變得不靈敏。
可貝西再也不來了。在圖書館,不是他不理貝西,而是貝西裝作看不見他和-圖-書。他為此像丟了魂一樣,但並沒妨礙他在課堂上的模擬潛艇戰中連續擊敗五個同班美國佬。那個身高兩米的大個子一向看不起有色人種,卻在三分鐘之內連中了他兩顆魚雷。那張白臉連雀斑都像蓋了一層霜似地變白。課間休息時大個子走近正在窗前發呆的他。「你的那玩藝兒怎麼不如你的魚雷那麼好使?」看著他莫名其妙的眼睛,大個子惡毒地咧開大嘴。「貝西跟人家打賭要試試『中國錫兵』有沒有那玩藝兒。昨晚她在我床上說你是瓶汽水,一開蓋——砰!只一下就沒氣了,哈哈哈!……」
他在夢中也攪盡腦汁地猜測:為什麼中國海突然出現了密佈的聲納浮標?不明國籍的直升飛機一架架盤旋著收集懸浮基陣的電波?為什麼拖運聲納漁網似地在頭頂拉來拉去?那些拖輪如在焦燥地尋找大魚?為什麼遠東的天空突然增加了好幾顆偵察衛星,似通紅的小眼睛死死盯著中國的大陸和海洋?為什麼這些天密碼電波像疾風暴雨一樣驟然密集地充滿空間?而美國和俄國的電台竟使用同一種密碼,好似他們是一家?
他不想再睡下去,也知道睡不著。這幾天一直處在神經緊張的狀態。直覺告訴他,有一個很大的危險正在咄咄逼近。可他猜不透那危險到底是什麼?未知的危險最使人緊張。
直到有一天,學院圖書館那個叫貝西的姑娘闖進他的宿舍,說天天在圖書館見面卻從不被他理睬是多麼遺憾。貝西的衣服很快脫|光了。他說不出一句話,隨貝西擺佈,最後像一頭瘋狂的公牛把貝西掀倒在床上。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感到那麼輕鬆。他決意不再當個錫兵,要成為美國人的朋友,學會一切他不會的東西。
他的腦子很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無窮的紛亂只似一些遠距離的網在背景動盪,而眼前只有一個個明晰的步驟。他在導彈艙和陀螺室之間的艙壁夾層中找到了一排電路配置板。這塊無人光顧的角落全靠咬在他嘴裡的小電筒照亮。他的手一點也不顫抖,穩定地拆下一個個螺絲和線頭。不用看線路圖。四年的日日夜夜,他對艇上千萬條線路就像對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他僅僅顛倒幾個線頭,將線頭上的標籤互換了一下。沒有人能查出來。然而從此艇上每一www•hetubook.com•com台收音機都會在剛通電的一刻被燒燬。開一台燒一台,燒得無法再修復。只有艇長艙裡的一台除外。
指揮艙中部有一塊彩色螢幕。裡面的圖像非常奇特,沒有光線,沒有層次,只有一個個輪廓清晰的色塊在活動,閃爍著密密麻麻的數字。那是經過計算機處理後,把聲納接受的聲波信號變成直觀的視覺形象顯示出來。如果外面有一條鯨魚在游動,螢幕上就出現一個剪紙般的藍色鯨形在位移。旁邊的數字表示鯨的座標。隨著距離遠近,鯨形大小按比例變化。同時,近處不發出聲波但是阻擋聲波的物體也能顯現。海溝周圍的火山在螢幕上是一些半透明的形狀。火山背後的發聲物體照樣看得見。十二小時之前,丁大海看見「青島號」從頭頂駛過。聲納電視像見到老朋友一樣立刻就把它認出來。「青島號」也是一艘導彈核潛艇。艇長是丁大海在潛艇學院的同班同學。丁大海用挑剔的眼光看著他向西北方向行駛。糟糕透了,他竟然沒發現下方有一條台灣潛艇海蛇般地貼著海底在跟蹤,那副在班裡洋洋自得吹牛皮的架勢一點沒改。丁大海沒有發出警告。台灣潛艇幾乎擦自己身邊開過去。只需輕輕按一下魚雷發射鈕,就能讓頭頂的四百六十米海水成為埋葬它的墳墓。然而他明知台灣潛艇的目的可能是劫持「青島號」,用來威懾甚至打擊大陸,就像他們曾企圖在陸地上佔領核導彈基地一樣,他卻一動不動,什麼都不做。哪怕台灣潛艇就在他眼前開始下手,他也仍然是一塊礁石。深水魚會驚慌地逃竄,用黏液包裹珍珠的貝類會痙攣地合上硬殼,可礁石不會動。
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麼?
距離太遠,水下衝擊波又大部分被水的阻力吸收。潛艇除了開頭跳動幾下,便只剩動盪的海水在艇壁外面長時間地摩擦。丁大海依然沒採取任何行動,也沒發出叫醒全艇人員的警報。當聲納電視顯示出一百四十海浬外傳來的水下聲波時,核爆炸已經發生一個多小時了。那些密碼電波肯定是在核打擊完成後才恢復的。這一個多小時,他聽的是他們相互興奮地核實打擊結果。如果自己的潛艇已被發現,那就會和「青島號」同時被摧毀。既然沒被發現,最好的方式就是靜靜呆在海底,繼續保持一塊礁石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