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國破山河在
南中國海 四百六十米深海底

他想不明白王鋒為什麼只發出一個死亡名單,是沒來得及還是有沒說出的深意?但是有一點很清楚,往下怎麼辦,只能由他自己決定了。

他發出啟航命令。潛艇裡立刻緊張起來。所有人都露出歡欣表情。再這麼待下去,真是要寂寞得發瘋了。
打開收音機。全世界電台都在從早到晚談中國。頭條新聞剛剛換上新內容——王鋒被聯合國軍逮捕。丁大海默默聽著,突然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雖然出航後王鋒從未跟他聯繫,但無論海底是多麼漆黑一片,他卻一直感到整艘潛艇被托在一隻巨大無邊的手上,一雙眼睛無所不在地看著他,一個神明隨時會給他以指引。現在,他像秤砣一樣滴溜溜地下沉。隨著那隻手、那雙眼睛和那個神明的消失,這艘潛艇和人間失掉了唯一的聯繫,似乎已成為一百二十七個人合葬的棺材,駛上通往陰間之路。
紙帶軋軋輸出,已經快堆到腰部。他把接收機推進航海桌。紙帶停了。振盪器又開始振動。他摘下手錶,放到桌上。振盪器帶動手錶在桌上跳個不停,活像隻瘋癲的耗子,讓人驚悸心慌。他扣上去一隻水杯,耗子在下面噠噠作響。他咬牙切齒地從臂上撕下一塊帶血的紗布,把錶包了無數層,死死勒住,扣上杯子,再壓上兩本航海手冊,這才總算擺脫了那種夢魘的感覺。
如果要評選最富戲劇性的人物,當今世界大概非石戈莫屬。這位中國人以副總理的身分獨闖澳大利亞使館,力圖挽救台北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史無前例的一致提名,自己卻被判處死刑。然而在他被押赴刑場的途中,專門派去營救他的聯合國部隊正好趕到,當晚便宣佈他出任中國政府的新首腦。www.hetubook.com.com
僅僅兩天,世界已有一百六十二個國家和地區向石戈發去了熱情的賀電。這表明國際社會對他的衷心歡迎和寄予的厚望。但是,任何人都能透過這表面的熱鬧和善意看到其中的本質,這是一種典型的殖民主義式的安排。不管石戈多麼應當和多麼適當擔任中國的首腦,推舉他的並不是中國人民,而是剛剛用核武器把中國打翻在地的美國和俄國。兩國以聯合國做化身。選中石戈是因為他獨闖澳大利亞使館博得的國際聲望和人道主義色彩,因為他既是前政府的高級官員,又從未參與過前政府的罪行,還因為他曾表示過不反對台灣獨立而獲得台灣人民的好感。
聯合國已經定下了一個未來中國的模式,即中國的南方、北方,包括台灣,都納入到一個統一的主權之下。這也許是明智的。分裂還會產生敵對和衝突,這次代價頗大的行動就會化作徒勞。但是問題在於,以往的分裂不會由於形式的統一而消除。俄國在這次行動的突出地位是個危險信號,雖然與其直接相關的利害是別國無法比的,但她重新扮演超級大國——哪怕只是在中國這個局部地區——卻是令人十分不安的。中國太大了,有太明顯的利害,對世界不可能沒有廣泛的波及。俄國僅以核武器和軍隊參加這次行動,到目前為止她開進中國的軍隊已達十三萬人以上,佔聯合國維和部隊在中國駐軍的百分之七十。但是她對打擊之後要為中國提供的物資援助卻儘可能推拖,只承擔了百分之四點五,其餘都壓在西方頭上。俄國的經濟狀況不佳。她的政府和人民始終把不佳的原因歸咎於西方——尤其是美國——別有用心的遏止。確實,美國一直對俄國的重新強大極為提防,不惜暗中做很多手腳,使俄國人對美國的戒備和怨恨日益增長。這次對中國的行動太需要國際色彩,美國不得不拉著俄國一道,這從根本上與美國對俄國的戰略有矛盾。美國會不會在為今後中國所作的安排中盡力抵消俄國影響的擴大?這幾乎是不用懷疑的,兩個核大國肯定都在打著自己的算盤,它們能否真正協力維持中國的統一,還需要拭目以待。www.hetubook•com.com
這紙帶太長了,輸出太慢了,他恨不得能抓住紙帶往外拽。兩個字的死亡如此無窮無盡地展現。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不出現自己名字。然而腦海裡卻像排炮一樣轟鳴著:家?家?家?……
紙帶軋軋地向外爬著,只有死亡,死亡……可他現在要的不是知道死亡,而是回答死亡!
……一二七丁大海父丁雲鎖死無屍母張玉蘭死無屍妻于麗萍麥田耕作衣服燒光身體燒焦難以辨屍子丁小龍海邊釣魚跳海中未死雙目失明嚴重輻射燒傷皮肉脫落摸路回家失足跌落岩縫調查組找到時口喚父母而死……
紙帶按照每秒五字的閱讀速度,不緊不慢,從接收機裡簌簌爬出,在丁大海膝前盤成一堆。每一個序號後面的名字在他眼裡都是一張在這個狹長空間裡朝夕相見的面孔,好似在聯歡晚會上,全家老小跟在他們後面。他受過所有那些女人的招待,老人的囑託,孩子的親吻。可在眼前這細細的米色紙帶上和-圖-書,他們全化做了死亡的灰塵。難道就沒有一個活的嗎?難道!
石戈過去以處理危機的能力而著稱。現在,中國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將怎樣發揮那正逢其時的能力呢?他僅僅是國際勢力手中一顆被動的棋子,抑或會成為一個古老民族危難之際當之無愧的領袖?這是他做為將繼續處於舞台中心的戲劇性人物給觀眾留下的懸念。
在美國和俄國各自對中國未來的設計中,他看上去是一塊能夠使雙方共同認可的中間色,因而成了出現在畫布上的第一筆。
他的心在爆裂中騰起漫天血霧。迎面吹來漆黑的風暴。他似僵硬成一塊石頭。眼睛是乾的,如同沾著磨屑的砂紙。但倒流的眼淚卻嗆進肺腑,阻塞呼吸,扼斷血脈。他在腦海裡拚命地掄著雙臂,驅趕那些魔幻般生長的畫面。妻子赤|裸的身體縮成嬰兒般大小,如同一顆黑色的棗核。眼睛卻痛苦地睜著,看著他,看著兒子。兒子的肉像沒有貼牢的泥巴一樣一塊塊脫落,撒在埋著父母屍身的廢墟上,只剩一副骨架,白磣磣的。兩隻無光的眼球吊在胸前。天地間所有方向都傳來兒子哭喊:「爸爸……爸爸……。」
序號一二六……仍然不是他的名字。往下的字他已無法辨認。全艇一共一百二十七人。還剩最後一個!
對未來的擔憂現在還遙遠。中國的當務之急是恢復秩序。打擊造成的大崩潰已使中國大部分運轉機能陷於癱瘓,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恢復,中國的未來無法設想。這個結果肯定是主持打擊的聯合國及美俄始料未及的。全世界都為中國當前的狀況震驚及憂慮,這不光出於人道主義的基本感情,也出於擔心中國的災難會波及人類大家庭的實際考慮。發達國家紛紛公佈援助計畫,連第三世界小國也令人感動地盡力而為。然而這次可不像救濟贊比亞飢荒或是阿富汗地震,幾個歌星亮亮嗓子就能募到足夠的錢。即便全世界平攤,也是每四個人就得分擔一個中國人。多數不發達國家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主要的救援只能由發達國家承擔,出於道義,出於難以推卸的責任,也許還有各自的政治打算。世界已經動員起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運輸力量,向中國運送救援物資。中國像一場火,物資就像水,未來的局勢就看火和水的對比了。和_圖_書
兒子的漁竿掛在艙壁上。漁鉤是中號的,很尖銳,隱約發著藍光。他一把抓過漁鉤,把鉤尖扎進小臂上的肌肉。銳利疼痛好似一種解脫,使他開始清醒,使夢魘逐漸隱退。血從漁鉤邊緣滲出,如冒著蒸汽。他把鉤提起。倒鉤鉤著皮肉。在逐漸加力中,皮裂了,肉斷了,漁鉤血淋淋地拔|出|來,帶著一塊鮮亮的皮肉,好似魚餌。再刺進另一個位置。刺了又刺。滾燙的血流出,越流越多。一根動脈破了,如同噴起一股鮮紅美麗的細泉。他仔細看著那血。眼前再沒有畫面,只有血,帶走了體內的溫度,流走了燥熱的狂暴。皮下血管的網絡展平了。牙關也鬆了下來。最後,他按住噴泉,紮上止血帶。
法國《解放報》文章
應當有指令!他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出現一個明亮刺眼的窗,一瞬間清醒過來。僅僅知道死亡沒有意義,他要的是指令和_圖_書,與死亡同樣黑色,不留餘地,同樣無情的指令!臂上的血已經不流了,手蒼白得如同死去的肢體。對準密碼,接收機沿著導軌重新滑出。紅燈滅了,振盪器也即刻停止。積存的紙帶如一條蛇刷地竄出。

接收機一直未停往外吐紙帶。軋軋軋軋……扭著,繞著,後面的推著前面的,已經把他的膝蓋掩沒,鋪滿了艙室地面,沾染著黏稠血液,開始向床上桌上爬去。他把眼光重新投向紙帶,還是那個死亡名單……一二五……一二六……難道是個無休無止的夢!他「砰」地把接收機推進航海桌。紙帶停止了,但密碼鎖上的紅燈立刻亮起。手腕上的振盪器也開始振動。在有信號的時候,只要接收機不打開,振盪器就將一直振動催促收報。振盪器振動的強度並不大,卻非常清晰。振動的時間稍微一長,就分不出是振在腕上還是振在心裡,全身都隨著發抖,如同發生了共振。一直振下去,會把神經和骨骼全都振碎。
他把滿地紙帶攏到一起,先用身體壓,再用膝蓋壓,最後團在腳下踩了又踩,踩成硬梆梆的一小砣。他換掉沾滿血跡的衣服,把紙帶塞進廚房旁邊的垃圾處理機,一直守在旁邊,直到紙帶完全被絞成混合在海水裡的紙漿。
——五——
又是死亡名單!他把剛剛飛快竄出的那段紙帶從紙帶堆裡抽出。然而一二七結束後緊接著就是一,中間只有一個空格,根本沒有指令!他猛力地倒拽紙帶,查找每個一二七和一之間的空隙,全是只有一個空格。這是一段循環電文,只有死亡名單,沒有指令!紙帶仍然軋軋地向外爬著,只有死亡,死亡,死亡——可他現在要的已不是知道死亡,而是回答死亡!
紙帶軋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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