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張照片又遞過來。窗口的亮點沒了。那輛汽車還停在原地。照片記錄的時間表明已經過去兩個小時。
轟然一聲巨響,安全帶在腰間狠命一勒。全身似要飛起。頭撞在前面椅背上。後面的椅背帶著一串人的壓力猛壓在身上。飛機好似要翻個跟頭,但剛剛把尾巴翹起,又戛然止住。隨著巨響消失,剩下一片吱吱嘎嘎嘶嘶啦啦的聲音,卻顯得無限安寧,彷彿落入漫漫真空。空中小姐喊了好幾遍,人們才從木偶般的抱頭狀態中清醒過來。陳盼看見安全門全部打開。外面是紮紮實實的大地和已經被留在上面的天空。一股白煙雲霧似地飄進,帶著焦糊機油的氣味。
陳盼全身都軟了。一次次遇險同時浮現在眼前。難道那一切都是為了她?!
「這兩位安全部的先生要我跟他們走。」
陳盼把它放在眼前。那種質感是非常熟悉的。她曾看了千萬次。相比之下,眼前這塊有點發綠,也不似原來那樣透明。放進嘴裡,在舌尖上咀嚼。緊張感條件反射式地預先出現。以往的試驗已使品嚐成了恐懼。她對那種怪味尤其過敏,連想一下都會產生噁心感。然而的確是奇蹟,原來那股連鼻腔都會受刺|激的辛辣味一點沒有了,古怪的臭味也無影無蹤,只剩下一點澀,反倒出現了一絲類似甘肅白蘭瓜的那種甜味。雖然還不算好吃,至少已經不太難吃。當飼料絕無問題,人吃也不會反胃了。口感也有很大變化,黏滑雖如故,吃進嘴裡已不像塑料,而是植物的感覺。陳盼很想多吃一些,米粒大小是很難辨出準確味道的。可那個切片已被小心翼翼的放回冰櫃,推了出去。陳盼對日本人的成就感到由衷佩服,也對他們的鬼心眼感到一種厭惡。難道她會嫉妒嗎?她會高興,像自己獲得了成功一樣。
歐陽中華不再跟他們廢話,轉向陳盼。
「你們應當看到,」陳盼努力讓自己顯得自信。「世界的根本問題不在於壟斷,而在於短缺。短缺使壟斷成為有利可圖。我國目前沒有能力開展大規模薯瓜種植,如果讓某一國單獨擁有這項技術,並不能解決人類食物的短缺,反而更有利於壟斷。壟斷者會有意製造短缺,控制價格,為自己牟利。只有把技術向全世界公開才能打破壟斷,同時解決短缺。我覺得這一步是非常英明的,富有遠見卓識。眼下那些短視的政府和財團挖空心思建立壟斷,只是貪婪本能的條件反射而已,不可能實現。全世界處處都進行薯瓜種植,短缺就將從根本上解決,壟斷就會反過來損害壟斷者。全世界食品充足了,那時中國也會從中得到真正的好處。即便是眼前,真正願意幫助我們的國家和人民也是相當不少的。妨礙他們的是他們自己也沒有富裕的食品,這才是根本。」
「我羨慕年輕人。你們這對戀人是天地造化的典範。你們的美麗和前途使我們這些老年人不免相形悲哀。可我知道妒忌是沒有意義的,應當用祝福歌頌生活。來,為你們未來的幸福乾杯!」
「我?」陳盼覺得可笑。「為什麼?」
「請解釋一下。」歐陽中華嚴厲地注視他們。
黃士可是美國看好的未來主角,他比石戈與資本主義貼近得多。然而俄國則有另一個思路,它堅持世界從未向中國宣戰,只是解除了內戰雙方的核武器,因而中國不是一個戰敗國,國際社會和其他任何國家都沒有權力越俎代庖,強迫中國改變原來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結構。這是對一個主權國家的尊重,也是聯合國憲章所要求的。不過有一點俄美是共同的,對當初選擇石戈都感到後悔。俄國心目中的替換者是誰還未露出端倪,上下衡量,似乎不太容易找到能和黃士可匹敵的人選。黃士可只要搬掉前面的石戈,中國就順理成章地非他莫屬了。
兩個男人出現在陳盼面前。其中一人拿出一個皮面證件。國家安全部的燙金徽章在上面猙獰隆起。那人很有禮貌地做了個手勢:「請。」吐字文雅。
「我的行李還在飛機上。」
沒有汽車來接。除了指揮、救護、保衛等必不可少的環節以軍事化形式保證運轉以外,多數服務都已癱瘓。乘客只有徒步走到設在機場主樓的海關。陳盼想起護照隨手袋扔在機上,只有等機組人員送來才能出關。不管怎麼樣,到了而且活著,這就挺好。
「對不起,局長,如果理解錯了,會以為您這個生態局有插手一切的野心。」男人頗有深意地一笑。
「我認為在關鍵方面他們瞞不住什麼。」
「可即使搞有償轉讓,走完現代商業和法律那一套爭執不提、繁文縟節的過程,中國人也得餓死一大半。何況就算得到了金山銀海,能吃嗎?看看現在,全世界一起往前趕,速度多快!……」
難得在北京看見這麼藍的天。還不到熱的時候,可機場上已有點像煎鍋一般烤人。看來對核冬天的憂慮大可解除。核冬天是產生於八十年代初期的一種理論。這種理論認為核爆炸達到一定規模,被高溫汽化的岩石、土壤,城市和森林燃燒的煙霧以及衝擊波揚起的塵埃大量升入天空,將會隨大氣環流飄移,佈滿大氣對流層並進入平流層,在全球外圍形成一層屏障,阻擋陽光,使世界天空變暗。大部分太陽輻射在高空為煙塵吸收,達不到地面,因此造成高層大氣升溫,而地面溫度下降十至二十攝氏度甚至更多,形成一個持續數周或數月的人造冬天,從而毀掉全球農業,也毀掉人類。因此,在這種理論中,核戰爭沒有勝利者,只有同歸於盡的死亡。美俄對中國的打擊遠不到出現核冬天的程度,但已是迄今人類最大規模的使用核武器,為研究核冬天理論提供了一個驗證場所。保護陳盼的氣象學家兩個月中已是第五次來中國了。他可不認為好天氣可以解除憂慮,並且富有哲學意味地說,任何反常變化,哪怕是往好裡變,都可能是危機的象徵。他那雙總是若有所思的眼睛有點像石戈,陳盼因此對他有親密和依賴的感覺。
「再快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小個子氣哼哼地打斷她。「俄國按妳提供的圖紙成千上萬台地生產營養液配製機,是為救我們嗎?屁!連原來的援助物資都砍掉了一大半,說是因為中國難民湧入西伯利亞,可他們並沒把砍掉的物資轉發給那些難民,給他們的卻是子彈!他們生產薯瓜是為解決自己的飼料難題。有了薯瓜,就可以省下成百上
和-圖-書千億美元進口飼料糧。美國的農場主面臨失掉穀物出口市場的威脅,堅決反對生產薯瓜設備。他們所有人都為自己打算,中國最後什麼也得不到!別以為薯瓜是妳自己的,妳可以隨意處置。妳是用國家提供的資金和條件搞的研究,是集體智慧的結晶!總理也沒權力當敗家子!」
天安門廣場還算乾淨。戴貝雷帽的聯合國士兵在巡邏。汽車沒有駛入安全部大院,從大會堂西側開進議會大廈的地下車道。陳盼在後視鏡裡看見歐陽中華的車被門崗攔住。汽車盤旋著向下開。她從來不知道這個被譽為人民權力象徵的大廈還有這麼深的不見天日的部分。供電不足,只開了很少的燈,顯得陰森森。這是黃士可的地盤。他有一套獨立於石戈的機構,規模相當可觀。目前,美國對中國的設計是一俟秩序穩定,社會恢復運轉,便組織全民選舉,產生新議會,由議會制定新憲法,再建立新政府和任命正式的國家元首。
政府之間的矛盾對國際輿論肯定有影響,但最大轉變是由於對新疆反叛者的屠殺。石戈原來是做為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而受世界尊敬的,現在打通新疆鐵路和公路的殘暴程度卻令人髮指。他手下的交通安全部被新疆穆斯林視做最大的惡魔,雙手沾滿鮮血。任何對西行交通幹線的侵犯,它都做出讓對方遭受十倍損失的懲罰。對這點陳盼很是困惑,一個寬宏大量的政府會給對手時間,爭取在談判桌上解決問題而盡可能避免流血。為什麼石戈政府卻沒有耐心做一點周旋,為完成那個被新疆穆斯林極度仇視的大移民一分一秒也不肯耽擱,對所有阻擋和抵抗都立刻以血流成河的代價消滅呢?穆斯林指控石戈政府是要用漢人的臭肉塞滿他們的生存空間,從而窒息他們的獨立。國際人權組織也認為這種移民方式將導致變相的種族滅絕。陳盼無法相信,素有自由思想的石戈反常地大動干戈,目的僅是為了解決一個地方性叛亂。他在暴虐的極權下都敢表達同意台灣獨立,現在為何對大半是沙漠戈壁的新疆如此激烈和極端呢?
黃士可從托盤上端起一杯香檳。
陳盼覺得踏實多了。進城的路上,看到歐陽中華開車緊跟在後面,一股暖流在心裡蕩漾。她本來決心這次見面就和他談明白,可現在又缺乏信心了。
這是冥冥中的意志嗎?讓他只落後二十米?讓本來等待為他打開的門迎接了另一個,而讓他親眼目睹?在國外的天空中,候機室的長椅上,形形色|色旅館的不眠之夜裡,對著密封窗外的雲海,黑暗中的天花板,孤獨的酒杯,她設想了多少種可能,卻從未想到會有這樣一幕!她本來決定永遠不告訴他那一夜。只要真正地過去了,那對未來就不重要。拘泥教條的微觀真誠有時起到殺手作用,因而反倒成為對宏觀的最大不真誠。然而還有什麼資格談論真誠呢,他在窗外守著從頭到尾的整個過程!
小個子像個拉洋片的,又抽出第二張照片送到她面前。同樣大小,同樣角度,只是景別稍有變化。歐陽中華已不在照片上。上方有個亮點,那正是自己的窗口。當時她點起了蠟燭。汽車在窗下。發動機熱輻射減弱,看上去已經熄火。
陳盼心裡一震。這一段她走馬燈似的去過的五次日本,這樣關鍵的大突破難道能半點也未風聞?
「好。第二個問題:」小個子可憐地看著她。「妳知道妳在外面這兩個月中,是至少十次以上暗殺行動的目標嗎?」
外面,陳盼身後的兩個男人使歐陽中華神采飛揚的面容怔了一下,本已趨向前的身體頓時收住。
「暗殺者來自兩方面。一方面是那些不想讓妳把薯瓜技術再繼續擴散的人。他們想獨佔這項技術,或者是防止妳把他們的進展洩露出去。他們要利用妳的專長,不得不讓妳知道一些情況。用完妳,最保險的方式莫過於消滅妳。另一方面是那些根本不想讓薯瓜技術出現的人。薯瓜會使他們的利益受到損害。幸運的是那些需要妳的國家和財團對妳的安全下了極大功夫,不斷把妳從死亡中挽救出來。但是當他們用完妳以後,也可能就會加入到暗殺者的行列。自始至終保護妳的是國際刑警組織。因為暗殺者的一個主要方式是製造飛行事故,一幹成就得有上百人陪著妳死。剛才這班飛機也遭到破壞。雖然這時再殺妳已經沒有實際意義,大概是那些屢次失敗的殺手想挽回面子吧。妳的命真大。」
「好。」小個子點點頭。「影響薯瓜做為飼料和食品推廣的最大問題在於它的怪味,是嗎?」
「你為何認為我能幫助你們反對石戈呢?」
國內也有很多人不理解石戈。看上去他重複著大多數現代領袖的歷程——在一片喝采和期望中上台,善意的捧場很快就變為失望和指責。而且他的這個歷程似乎來得特別快,短短兩個月就快走到了頭。陳盼在阿姆斯特丹碰上的那位水上運輸部官員就認定權力腐蝕人的鐵打定律正在石戈身上發生作用。那個愁眉不展的年輕人知道陳盼的身分,也許再加上多喝了兩杯,向她透露了他正在執行的秘密使命——不限數量地收買舊船。不管多破多舊,只要能航行就買。水上運輸部向世界各地派出了大批他這類專業人員,全為這同一個任務。舊船固然便宜得等於買廢鐵,可中國大地現在到處都是廢鐵,沒有必要花費無比寶貴的硬通貨和黃金儲備去外國買。說是為了運輸國際救援物資,可援助國早已表示由他們承擔運輸。何況救援物資不能永遠運下去,一旦停了,那些花費僅剩一點黃金買來的廢物還能做什麼用?淨是些幾十萬噸級的破爛大油輪。上頭的命令是越大越好,而且對速度的要求近乎於發瘋。有時多等兩天價格就可以殺下許多,但上頭就像急不可耐的催命鬼。年輕人抱怨,儘管採取了防範措施,這種狂熱的大規模購買還是使世界舊船市場價格兩星期上漲了一倍半。船舶商們彷彿冬眠中醒來的蛇一般活躍起來。這架飛機的一半座位叫他們包了。
這段話原已挨行打過紅線,陳盼又用粗筆圈了一個框。這是石戈在「綠色中國大學」演講中的一段。不少西方報紙由此斷言他本質上仍然是個共產黨,挖苦他對公有制的一往情深。陳盼卻被這段話打和*圖*書動。話中不僅表現出他對人類發展的宏觀把握,那種為前代人尋找人生意義的細膩感情和博愛之心也令她感動。這段話也反應出綠色哲學對他的影響。雖然他從未把自己包括進綠色圈子,畢竟最根本的目標已經一致。這個由他親自擔任校長的大學命名為「綠色中國」,令她感到非常親切。
「這種理想主義的腔調和現實距離太遠。等到妳說的全世界都富起來那天,中國人就該死絕了。」
一股惱火在她心中升起。到頭他也是個一模一樣的臭男人,一樣吃醋,一樣拿架子。可他倒是發作呀!他的超脫是一回身就走,一聲不吭,從此成了高高在上的總理!至少應當清清楚楚地說出來,讓人知道,給人申辯的機會!
剛到日本就聽到石戈任命歐陽中華擔任國家生態保護總局局長的報導,在她心裡引起一種猜疑。她為那種猜疑羞愧,卻不能不想歐陽中華趕到北京究竟是為接受任命還是如他說得那樣專程看她。只相隔一天,他難道會不知道任命?
「回答妳之前,請先讓我問妳兩個問題。」小個子挺直胸脯坐在高背轉椅上,兩手交叉放在胸前。「首先,妳認為外國人把他們的進展全向妳公開嗎?」
盒子是透明的,裡面只有一片薯瓜,看樣子是一片化驗切片。
機場主樓離得很遠,那些建築宛如積木搭的玩具。機場空空蕩蕩。幾乎所有的定期航班都停了。各國政府都向本國國民發出了不要前往中國的告誡。陳盼在歐洲跑了四個國家才找到回國的飛機。
陳盼一口氣喝光可樂。
日本的發佈會結束後小組其他成員都回國了,只剩她自己在世界東奔西跑。從主任助理的電話中得知,石戈果真把「綠協」放到了未來的位置。眼下這未來僅僅是一所大學,「綠協」多數骨幹成員都被請去當了教師。不能用通常的大學想像這所「綠色中國大學」,它更像一個浩大的工程,或是一個日夜加班生產的大工廠。從全國各地招收的學生每期數量都成倍翻番。一期只有二十二天。除了最短的睡眠,全是上課。核心課程是逐級遞選制。石戈創建這所大學的目的是把逐級遞選制的種籽播撒到全國。學生從入校起就按逐級遞選制的結構進行組織選舉,反覆實際訓練。太白山梵淨山兩地的「綠協」成員進行的逐級遞選試驗提供了寶貴經驗,在操作方面大大把石戈開發的理論具體化,使教學從一開始就得以完善和成熟地進行。除了逐級遞選制,其他課程還有綠色哲學、擺脫商業社會和分工的生活方式、薯瓜的培育種植、利用自然能源等。目前上海、廣州、武漢、蘭州和瀋陽已經建立了分校。每期畢業生回到各地後都要開辦學習班繼續傳播。主任助理的最後一次電話告訴她教師已經累垮了不少。總理決定讓她回國,到「綠色中國大學」報到。除了教課,還有一件更重要的工作。具體的待她回國後再談。唉,石戈,難道只有工作嗎?
西方報刊稱他為「世界頭號敲詐者」。然而在實際行動上,他卻很少真正受哪一方左右。俄國強烈要求他採取措施制止中國難民繼續湧入俄國。他把責任全推給中國所遭受的打擊,似乎這是俄國咎由自取。表面上他通過廣播親自呼籲難民回國,積極配合解決問題,同時三句話不離核心,聲言之所以未能控制難民,關鍵在於保證他們生存的物資遠遠不夠。他譴責著別人,自己表現高姿態,貪得無饜地要東西,對更多的難民正在繼續撲向中俄邊境卻不採取任何有實際效果的制止措施。
「請放心,由我們負責。」
陳盼看了一會兒那張能從激動立刻轉回平靜的臉。
那以後她就再沒見過他。一切都由那位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助理安排。主任助理能幹可親,她卻暗暗恨他,常給他無端地找點彆扭。兩個月來,她穿梭般在世界各地旅行。從在日本召開的首次新聞發佈會,這項技術就轟動了世界。各國搶著邀請她。各大財團以天文數字的酬金聘請她。新聞記者從早到晚跟在她身後。那些與農牧、生態、慈善等事業有關的組織全激動起來。面對要把她撕碎的局面,她的處理很乾脆,無論對誰,一視同仁地提供一套完整資料和圖紙、一袋種籽、一盤具體操作的錄像帶,只收成本費和差旅費。這樣打發起來也很快。
可難道還有機會嗎?能怎麼申辯?這種事永遠不可能說清!她覺得那說不清的感覺是一個不見底的黑洞,黑暗的風吹起白色灰燼,像是倒飄向天空的雪花。她身不由己,全部的感覺、能力、思想都隨之消散,成為灰燼往上飄,而她往下降,往下降……
「他們沒告訴我。」她捨不得嚥下嘴裡那點碎末,直到徹底嚼成液體。
兩人都沒回答這個問題,禮貌的神情後面透出不可違抗的威嚴。
她看見小個子回來,聽見他說話,說的什麼卻不知道,只覺得飄浮著跟在他身後。電梯裡的燈很亮。四面是深色的鏡子,照出許多個她。直到看見太陽。太陽亮得不正常。一個很有派頭的老年男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肥厚的手。歐陽中華站在老頭身邊。故宮的黃色琉璃頂在窗外低低地延伸閃光。她意識到這是議會大廈頂層,和她握手的便是第一副總理黃士可。她第一次見他。與在照片電視上不同,他顯得和藹可親,給人好感。他似乎譴責了小個子幾句。小個子馴順地向她道歉,倒退著出去。女秘書端上泛起泡沫的香檳酒。陳盼避開直射眼裡的陽光,看牆上掛的一幅條幅,上面的字寫得有如龍騰虎躍: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俄國情報機關近日向其在中國的分支機構和情報人員發出秘密指示,要求他們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中國共產黨總書記陸浩然。陸浩然在聯合國部隊進駐中國前神秘失蹤,至今不知下落。中國難民的大批湧入給俄國造成極為嚴重的局勢,莫斯科現已對石戈徹底失去信賴,認為他非但沒有採取控制難民措施,而且暗中鼓勵縱容。俄國急欲尋找一個既能頂替石戈,又能壓過黃士可的角色,以使北京政權在整體上更具親俄性質,服從俄國的指揮。
他從卷宗袋裡抽出一張照片,放在陳盼面前。
不出所料,他們是要把這件事當成向石戈進攻的突破口。這件事極容易煽起群眾的不滿。一般百姓不可能理解無償轉讓。明明剛和_圖_書受了外國的欺侮,為什麼又把唯一的寶貴財富無代價地送給他們?其實有些方面連陳盼自己也說不清。在政治領域裡,芝麻可以說成西瓜,這件事豈不能讓他們說成喜瑪拉雅山!
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收到的報告
「我是國家生態保護總局局長——」
他來過!她腦海裡一片轟鳴。
小個子把一疊國際刑警組織的材料放在她面前。
陳盼知道多說沒有用。她不相信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向氣象學家和船商們告別時,他們的眼裡都透出不安。出去時任何手續沒辦,海關沒加攔阻就放行了。
偽裝成小組成員的主任助理見她對這條消息悶悶不樂,以為是因為綠色組織內部的問題。歐陽中華成立「綠黨」使「綠色拯救協會」分裂,演化成頗有對立情緒的兩大派。由於「綠黨」組織嚴密,綱領統一,紀律性強,戰鬥力遠勝過鬆散的「綠協」,已成為中國大陸僅次於共產黨的政黨。主任助理向陳盼解釋:新成立的生態保護總局宗旨是在全國範圍建立生存基地,是「綠協」原來六個試驗區的大規模推廣。這方面,「綠黨」的能力要強得多。「綠協」是未來型的,「綠黨」更適於應付危機。這大概就是石戈在人事安排上的考慮。
「車裡那位特務夠辛苦的。一目了然的事,用得著守那麼長時間嗎?」
「廣義地說,法律也是生態的一部分。」
「怎麼回事?」他問。
一覺得已經安全,乘客們就為死裡逃生開始擁抱歡叫。船商使勁兒地吻了陳盼,把她高高舉在頭頂。男人們輪流傳遞她,鬍子中的酒氣一次次噴在她臉上,直到氣象專家像騎士一樣把她護在身後。
好似白撿了一條命一般歡天喜地的乘客圍著機場主樓轉了大半圈兒,才出來一個滿臉不高興的機場工作人員,把他們從一扇難以發現的小門領進樓裡,沿著一條上上下下拐來拐去的通道走向海關。整座大樓死氣沉沉,和外面的明媚陽光相比,像個陰森森的大墓穴。到處是碎紙垃圾。廁所的臭氣哪都能聞到。封閉的玻璃門外面,暴亂時的破壞痕跡仍未完全消除。貨架上一無所有。候機大廳空空蕩蕩,裡面的長椅七扭八歪。一群麻雀撲稜稜地飛來飛去。幾下敲玻璃聲引起陳盼注意。歐陽中華出現在玻璃門外。他身影逆光但面龐清晰可見,笑口中露出白亮的牙。她在電話裡告訴他飛機沒有準時間,不要來接。玻璃很髒,他的按在玻璃上的兩手輪廓有點模糊。陳盼隔著玻璃把手貼上去。他剛毅而性感的嘴做出了吻的口型。她慌亂地笑一下,匆匆追趕乘客的隊伍。前面就是海關。
「這不可能!日本的所有試驗室我全去過。」
公有制好還是私有制好?這個問題現在似乎已成定論。在增長物質財富方面,公有制遠遠不如私有制,因而公有制正在全世界遭到唾棄。但是綠色哲學告訴我們,對物質財富的無限追求正在把世界引向毀滅深淵。避免人類集體毀滅的唯一出路在於把社會從無限增長型轉變為自我控制型,推行一種有限的方便舒適、總體簡樸而清心寡慾的生活方式。我絕對相信,以貪慾為特徵的私有制永遠不會從增長和佔有的競賽中自行退出。
傻嗎?她常從別人眼裡看到這種含意。她自己也感到尷尬和可笑。一落千丈也許最能使人顯出傻樣,尤其她仍然熱心幫助每個需要她的人。誰在天涯海角晃晃小拇指,她就忙不迭地跑去把一切獻出來,一分錢不掙。待遇也越來越低。只因為那位高高在上的總理沒有叫她回,也許根本就把她忘了。那位主任助理隔一天給她打一次電話。她什麼也不問,卻恨不得從電話線中伸手過去掐住對方脖子,讓那個光會問候和致意的嗓子眼裡吐出石戈的名字。他到底在幹什麼?到底還記不記著她!
「這些說明了什麼?」他拿出兩罐美國產的可口可樂。「那些外國政府和財團根本不會像你想像的那樣,用我們無償獻出的科技成果來援助中國人民,而是相反,處心積慮地要把這項成果化做他們的獨家壟斷,以追逐自己的最大利益。地球是圓的,資本家是要賺錢的,難道石戈總理不明白這個最簡單的道理嗎?」
只要做到徹底,沒有掩飾和算計,世上許多複雜的事都可以變得很簡單。只是人們已經習慣了交易和欺騙,對這種坦蕩反而疑慮叢生。許多勢力又反過來誘勸她停止繼續擴散,他們自己得到了,就不想再讓別人得。一旦全世界都掌握了這項技術,就只有比進一步突破的速度了,誰領先誰就能獲得最大利益。科技發達的國家進展之快讓陳盼難以置信。政府和大財團在這個項目上的撥款是傾瀉式的,人力投入是兵團式的,一起步就以秒為單位拼搶。在全球性資源匱乏中,農業、畜牧業、食品加工業、化學工業,甚至能源工業、軍事部門都想利用這項技術開闢新天地。陳盼在各國巡迴指導。她的專業能力受到廣泛尊重。但她逐漸發現,隨著研究出現新成果,她開始從受歡迎變成被防範,成了外人。
她不知道石戈是否聽見她在法庭上最後喊出的三個字。即使沒有,她在「作證」時的表白不也足夠明白了嗎?從那時起,她已經把自己的心徹底交給了石戈。可她又在另一個男人懷裡如醉如癡。事後她沒有痛悔,也沒譴責自己,只是在見到石戈時,一絲迴繞的歉意妨礙她再做什麼表達,似乎法庭上的一切只是一時衝動。他現在身居高位了,一個有自尊的女人是不宜採取主動的。多俗氣!可是她失去了力量。她沒法剛從另一個男人懷裡出來不到兩小時就向他談愛情。她需要等一等,讓另一個男人的氣味、汗水和火焰消失乾淨,所以她什麼也沒說,當天就領著她的小組出國了。
「快跑!」人們反應過來。她卻怎麼也解不開安全帶,連最簡單的動作都已忘記,只是茫然無效地胡亂拉扯。那位氣象專家跑回一把拽開她的安全帶,把她整個托起扔到安全門外。她從柔軟發澀的橡膠滑道滑下,裙子撩到了大腿以上,翻倒在前面那個大鬍子船商身上。船商拉住她的胳膊飛跑。蹦蹦腳步像肥碩的大象。腳下是青草。一隻麻雀的屍體旁竄過驚慌的老鼠。救火車和急救車尖叫著從四面開來。飛機沒爆炸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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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從長遠看,既然我們認為遏制俄國人野心復燃對我國未來安全十分重要,中國難民對俄國的衝擊可以說是一個天賜良機,無須我們與俄國直接對抗,也不消耗我們任何資源,卻勝過百萬大軍,俄國的帝國夢將就此只能成為泡影。所以,目前最有利於我們的做法就是鞏固這種局面,不讓俄國免於中國方面的困擾,不能讓俄國按她的意志控制中國。鑒於這個理由,我們更需要搶在俄國人前面找到陸浩然。
俄國雖已不是共產黨執政的國家,但其從自身利益出發,不惜在中國重新扶持前共產黨政權,因為傀儡政權只能是專制型而非民主型的。同時也具有邏輯上的根據,既然聯合國不認為對中國發動了戰爭,中國不是戰敗國和被佔領國,從前的政治人物就未失去延續性與合法性。陸浩然除了有中共總書記的頭銜,還是國家主席和軍委主席,至少在名義上,他算中國的最高領導人。如果讓俄國人找到陸,我們難以找到反對他復出的理由,俄國人也就得以推出一個在各方面與黃士可抗衡的人物。這將給我們帶來麻煩。陸浩然本身雖然無足輕重,但在各種勢力的錯綜組合之中,他的出現將是許多難以預料的問題和危險可能得以產生的起源,從而妨礙我們的中國政策順利執行和實現。
還有一點值得考慮:杜絕後患最徹底的方式,莫過於讓陸浩然離開這個世界,那將使俄國人永遠也無法再找到他。
不知多久飛機上的東西才能送來。海關是封閉的,看不見歐陽中華。這倒使陳盼安心一些。她已經下了很多次決心,不再和他陷進那種難以收拾的親密狀態。在外面她覺得不會太難,他一時不好接受,但他畢竟有理性,懂得尊重人。然而此刻她又失去了把握,如果他不由分說把她抱進懷裡,如果他的嘴堵住她的拒絕,她會不會還像那一夜一樣垮下去?事後她不斷向自己解釋,那次是最後的告別。他從幾千里外搭車步行,風餐露宿來看她,她怎能忍心拒絕?那會傷了他,留下永生難癒的創口,把過去的美好破壞殆盡。她不願意那樣,即使分離也要有過渡,有美感。她也怨石戈,從出獄的第一刻她就苦苦等著他。可終於等來的夜半敲門卻不是近在咫尺的他,而是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她無法抗拒,她太需要了。她已經不去辨別那到底是石戈還是歐陽中華,只是一個男人。她需要。
陳盼很難回答。她受防範,這一點很清楚。但只要她能進入他們的試驗室,不需要有人說明,所有進展她全能自己看出來。
陳盼冷冷一笑。
「別擔心,什麼都不用跟他們說,馬上就會解決。」
「歐陽中華。」男人之一主動先替他報了名。「現在這裡不存在生態問題。」
兩名工作人員推進一輛小車。車上有一個小型冰櫃。冰櫃裡有一個盒子。
「第一,我們的目的不是特定地反對誰,而是為了國家利益。第二,我們不要求妳幫助,只要妳按事實說話。第三,除了事實,妳編造不出合理的解釋。第四,即使妳編造,剛才妳的坦白已經被記錄,完全具有法律效力。」小個子停頓一下,眼睛閃了閃。「還有一點,純屬私人性質,但也許對妳更有意義,妳也一定願意知道。」
「我們當然知道這點。只是要一個正式的證實。希望妳今後繼續保持這種實事求是,開誠佈公的態度。」
隨著北京接近,機組人員在不動聲色中越發緊張。乘客中只有陳盼能感覺這一點。佔了一大半座位的船舶推銷商們大喊大叫,酒氣沖天。而那幾個進行核冬天考察的科學家一直抗議式地埋頭於艱深的科學資料。陳盼過去從無空難常識,也不關心,可是這次世界旅行讓她碰上了兩次炸彈,一次不成功的劫持,一次緊急著陸,四次改變航班,還有好幾次莫名其妙的疏散和對全體乘客反覆檢查,使她到後來一上飛機就條件反射式地胃痛,等著發生任何意想不到的災難。這本是此次旅行最後一趟飛機,只要踏上北京的土地,她發誓以後再不上天,然而這次同樣沒逃脫。餘悸導致的極端敏銳使她聽到了飛過蒙古上空時機艙右下方那聲低微悶響。飛機僅僅顛了幾下。可那以後露面的荷蘭空姐臉上笑容全變得僵滯虛偽。她什麼也沒問,只是全神貫注翻報和雜誌,把有關石戈的報導再讀一遍、兩遍、三遍……
對方沒有回答的意思。
降落前,機長平靜的聲音在擴音器裡告訴乘客「發生了一點機械上的小麻煩」。陳盼閉上眼睛,想到也許到了寫遺囑的時候。假如只能再活幾分鐘,她有什麼話該對這個世界說呢?用職業微笑掩蓋緊張情緒的空中小姐開始嚴格檢查每人的安全帶。乘客們都開始意識到出了嚴重問題。船舶推銷商們不喊不叫也不再喝酒,劃著十字按空中小姐的要求抱頭俯身在椅背下。當飛機在跑道上猛烈撞擊又高高跳起的時候,陳盼持續一路的緊張心情反倒鬆弛下來。至少沒看見火光,也沒看見機身玩具般地破碎,露出下面飛馳的跑道。只是血液猛地傾斜,機艙右下方傳上來讓人暈眩的摩擦撞擊。一股熱流撲面而來。離心力使蜷縮的身體緊緊壓上左側扶手。陳盼聽見身旁那個氣象專家呻|吟地叫了一聲上帝。其他人則全失去了發聲機能。
「您太單純了。」他打開對講機。「把〇七九號樣品送來。」
為了證實對中國進行打擊的合理性,美國副總統訪問中國時催促立刻審判王鋒。《紐約時報》這樣報導:石戈把最後一點白菜湯盛進副總統的盤裡(讓副總統在中南海職工食堂進餐),問了一個問題——「王鋒發射了三枚核彈,美國發射了一百一十五枚,俄國發射了七十六枚,您認為是該按時間順序審判呢?還是按數量順序審判?」
照片是單色的。透過相紙上一層令人不舒服的反光藥膜,陳盼看出是一張紅外線照片。影像層次根據熱輻射強弱區分,怪裡怪氣。照片中最明顯的是一個步行的人和一輛汽車。雖然人很小,也分不出面目,她還是一眼就認出是歐陽中華。那身姿她太熟www.hetubook.com.com悉了。背景全是影影綽綽的門窗。歐陽中華走向的樓門有棵折斷的小樹。那不正是自己家的樓門嗎!照片右下角有拍照片時自動印下的日期時刻。正是那一夜。後面那輛汽車是怎麼回事?歐陽中華顯然沒發現。汽車發動機熱輻射很強,正在運轉,是剛剛駛到還是一直跟在後面?那夜颳著伸手難見五指的塵暴,風吼得震耳欲聾,即使坦克車也難被發現。這裡有什麼名堂呢?
「妳應當明白。」小個子把另一罐可樂也推給她。「當我們國家遍體瘡痍的時候,我們奇蹟般地擁有這樣一項寶貴成果。本來我們可以好好利用它。妳也知道,日本一開始就表示,如果我們讓它獨家擁有這項技術,它出的價錢相當於我們兩年的財政收入。有那樣一筆錢,國家馬上就可以復甦。百廢待興,差的就是這筆錢。可是哪去了?無償轉讓!說輕了是重大的決策失誤,說得更正確些是地地道道的賣國!」
國際輿論與石戈的蜜月已經結束。美俄發現石戈並不如表面那樣隨和順從。他們原以為是自己牽著石戈走,到頭卻看出實際掉了個個兒。石戈一邊不放鬆地利用輿論往美俄對導致中國崩潰的內疚感上加碼,一邊對允諾增加援助量的一方顯示親熱,做出路線和立場的傾斜姿態,使另一方感到道義壓力,又產生政治利益上的猜疑,更多地增加援助以求平衡。靠這樣來回搖擺,他刺|激起一場兩國及世界增加援助的攀比,使援助總量比各國原公佈的數字增加了近一倍。
「幹什麼?」陳盼嗓子有點發緊。
小個子嘆息地搖搖頭。
會議結束,他請她留一下。她的心猛震一下轉而又無聲。除她之外,他還留下一個拿著一枝筆和一個本子的見鬼助理。他的目光仍然一無所有,沒溫度也沒色彩,聲音仍然是從高處擲下的總理指示。他要求她立刻出國,帶著有關薯瓜的所有資料、設備和樣品,無條件無保留地傳給全世界任何一個有興趣的國家、團體、企業和科研部門。他將以中國政府的名義請求援助中國的國家根據她提供的技術和圖紙組織生產,再將產品提供給中國。單靠國內已近癱瘓的生產體系連百分之一需求都不能滿足。現在需要的是數量!數量!用鋼鐵、塑料、金錢和能源堆起來的數量!世界已無力支持向中國提供食品,唯一的指望就是薯瓜了。只有世界各國以最短時間組織起大戰時期生產武器的那種生產規模,如同流水般給中國運來生產薯瓜的設備,數以億計注定餓死的中國人才有希望得到解救。
我曾有過苦惱,共產主義遭到種種歪曲、濫用,直到為人厭惡,但是我從不相信她的理想是一派胡言。正是綠色哲學證實了她不是徒勞。因為只有公有制才能為節制、計劃、理性和為公的美德(儘管以往被扭曲)提供存身之處,才能讓人類擺脫私有制所催化的貪得無饜,實現人類挽救自身的自我控制。無以數計曾為此而奮鬥過的人們可以瞑目,它們的流血犧牲不是創造了一個共產主義魔鬼,而是打通了人類歷史曲折,然而卻必由之路。
陳盼不相信石戈是被權力腐蝕。被權力腐蝕的人沒這麼令人費解,那是一眼就看得出的。如果僅僅出於帝王的大一統思想,為什麼他對西藏獨立不加干涉,對散佈在中國其他各處的佔山為王者也不予理睬呢?他的所做所為不管具體內容是什麼,都有一種共同之處,讓人覺著深不見底,而絕非那種顯而易見的蠢行。至少陳盼知道自己這兩個月按他指示所做的事也會為多數人不理解,然而她卻深知這一步多麼富有遠見卓識,遠遠超出常人的判斷,正確與否只能從歷史的高度定論。
他用刀片仔細地切下米粒大一小點,用鑷子夾給陳盼。
托盤上,還剩一杯香檳在美麗地泛泡。
「目前各國都在為去掉這股怪味做努力。我只知道日本人已經成功了。妳知道嗎?」
歐陽中華拿出證件。
「為這小小的一片,我們付出了三條人命的代價。」小個子說。「妳是這個世界之寶的最初創造者,妳應當有權力品嚐一下。」
陳盼很快就弄明白,黃士可管轄下的安全部把她弄到這,正是為了在石戈身上做文章。當她說出向世界無償提供薯瓜技術是奉總理指示之後,與她談話的小個子福建人滿意地在無窗的地下辦公室裡轉了一圈兒。
「不錯。」
歐陽中華微笑著端起杯。他臉上洋溢著幸福,始終凝視陳盼。無聲的愛像潛流一樣橫跨空間,在陽光中蔓延。
小個子像是有點忍俊不禁,剛要開口,桌上的蜂音器突然響起來。燈板最上方的紅色方格醒目地閃亮。他彈簧般跳起,然而出門前還是來得及甩下一句話:「那位特務就是石戈總理。」
「我還沒明白你最終要說明的。」
然而石戈本人卻離她那麼遙遠。自從他當上總理,她只見過他一次,在總理辦公室,和一大群有關官員及她的同事。他的時間表一秒不差。他跟她握手像跟其他任何人一樣親切。目光從她臉上平滑地移過,沒有絲毫特殊意味。他開口就談薯瓜、營養液配製機和催化劑,一句廢話不說,當場做出一個接一個決定。他要求組織一個大規模教學網,在全國範圍最快速度地推廣栽培薯瓜技術,同時全力以赴建立營養液配製機及附屬裝備的生產體系,分秒必爭地形成最大生產能力。還要求抓緊進一步研究,爭取再縮短薯瓜成熟期。連陳盼也想不出他為什麼要求把薯瓜栽培設備改成可拆卸並且能用人力長途搬運的結構。他不解釋,也沒有商量餘地。人人都感到和他的地位差距。他太高了,不光地位高,氣勢更高,給人只有無條件服從的可能,與過去那種溫和、普通的氣質相比,判若兩人。陳盼過去建立的生產基地和企業集團提供了良好基礎,省下許多時間。她是這項事業的核心人物,但她並無興奮和激動。她的話都是對總理而講,不是對石戈。總理在她對面,那麼近,石戈卻遠得她瞇起眼睛也看不見。
「那位特務就是石戈總理。」
「我不明白這裡有什麼問題需要安全部插手?」她說。
意識返回,一下周圍的一切重又清晰。黃士可也許正想給歐陽中華一點人情,這有利於分化石戈的陣營。在擬議的選舉中,「綠黨」也是值得拉攏和做交易的力量。即使放了她,石戈的「賣國罪狀」照樣成立。
小個子板起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