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後跟上了七八個男人,拿著從俄軍士兵手中奪來的槍。沒人說話,只是緊緊跟著他。也許由於他的鐵面,也許由於他殺死俄軍少尉的功夫,也許由於他身上那種讓人懾服的氣質,反正他們認定了他就是頭兒。
冰窟窿是用來捕魚的。這是北方特有的捕魚方式。魚喜歡光亮和氧氣。如果江面上有那麼星星點點幾個冰窟窿,魚兒會爭搶著聚到周圍,被上面的魚叉扎中,或者被送下去的魚網罩住,自己跳上來的也不少見。然而半條江都被穿透了,魚兒們還有什麼可爭搶的呢?那半條江好似突然長出了無數根倒刺,從上面伸下來一刻不停地攪和。上面嗡嗡嘈雜,透進人的臭氣。魚兒的腦雖然不大,這點聰明還是有的,牠們全都游到俄國一側的冰面下,反正牠們也不在乎什麼主權,只當這條祖祖輩輩生息的江突然窄了一半。
那一夜,從璦琿到呼瑪二百九十公里江段,約有三千萬人衝進俄國。
他們停在了黑龍江邊。
老牌「黑龍會」分子的目標——把中國的東北和俄國遠東併入日本版圖,成為日本的新邊疆,很可能仍是今天的「黑龍會」所致力的目標。也許方式會有變化,今天的日本不可能憑藉軍事力量戰勝俄國。它們將怎麼做?為何要滲入和操縱我國難民?未來的具體方案是什麼?對我國是否構成威脅?
呈黃士可副總理(絕密)
我國大批難民湧入俄國遠東在俄國內和國際社會引起強烈震動。我們在有關報導中發現一個線索:俄國別洛格爾斯克的居民自衛組織曾在我國難民中抓獲一名日本特務。在私刑處死的威脅下,該特務供認他是日本秘密組織「黑龍會」的下級成員,在我國難民突破邊境之前便已偽裝成中國人混入難民隊伍。他的任務是鼓動我國難民強行湧入俄國,並逐步充當難民首領,形成難民組織,在俄國境內建立根據地。目的是什麼,往下怎麼做,他不清楚,目前也未得到進一步指示,只知道與他接受了同樣任務的「黑龍會」成員很多。他們全受過長期培訓,現在都在中國難民的隊伍中。該特務迅即被俄國安全機關帶走,唯一對此做了報導的阿穆爾州報也再無下文。
如果從天空俯瞰,一定會看到一副極獨特的景象。黑龍江彷和-圖-書彿是一條蜿蜒的折縫,江兩岸如同被展開的平面。中國這邊是反面,俄國那邊是正面。反面是黑色的,黑得嚇人。積雪被無邊的人群踩成骯髒的泥巴。上空懸著黑煙。城鎮廢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場。正面則是一片銀妝素裹,白得耀眼,幾乎看不到人,只有無邊的樹,間雜著一棟棟安靜的房舍。這景象連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會納悶:一條江怎麼能隔離出兩個如此不同的世界?
一處的突破帶動了全線。所有人全都向對岸瘋狂地跑起來。逃吧!逃吧!也許再過幾秒鐘冰層就全部垮掉,就再也逃不過去。留在這邊就是死亡。反正是死,痛苦地餓死還不如挨一顆槍子兒更痛快!
蝗災出現時,烏雲般鋪天蓋日的蝗蟲落下,無邊的莊稼一會兒就被吃成千里赤地。現在是放大了的蝗災——人災。雖然人沒有翅膀,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人的毀滅性要大一萬倍,人災掠過之處,整個世界都被毀滅。
李克明回老家來找老婆兒子。他現在自由了。通緝令已成被人遺忘的歷史。連他的鐵面也引不起驚奇。在集體陷於麻木和瘋狂的人群中。他成了正常的一員,也使他從往昔的絕望中擺脫出來。老婆兒子佔據了他全部的思念。
國內情報機關過去曾對「黑龍會」進行過調查。這個百年前產生的組織雖然幾度興衰,其思想基礎卻始終深植在日本的國民意識中。日本人一直把國土狹小視作必定導致民族災害或毀滅的根源。大量有關地震、火山爆發、人口飽和、日本列島沈沒、石油斷絕、資源枯竭的轟動性文學或影視作品不斷出現,反應了這種心態的延續性。日本在經濟和技術上的崛起沒有緩和這種危機意識,反而使之更為強烈。生產能力不斷提高使日本更加依附於國土之外的資源。按他們自己的形容是:「巨人愈高大,泥足便愈脆弱。」
然而,冰層還是越來越薄了。儘管大氣溫度還在冰點以下,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數米的嚴寒,在冰下流動的江水就開始侵蝕冰層。下游成千上萬往上走的人不斷帶來消息,冰面開裂的地段一個勁上移,昨天還在雪水溫,今天就到車陸了。
「黑龍會」是延續未斷還是死灰復燃目前尚不清楚。其骨幹力量是一批自稱「救國菁英」的中青年極右分子。提出的宗旨是「為日本爭取生存空間」和「使日本具有安渡危機的自身條件」。由於這個組織極其嚴密隱蔽,從不公開行動,至今它的規模、成員、具體行動計畫無一被外人掌握。只是風聞經過長期經營,其成員已有不少進入當今日本政界,同時又在政界發展了相當數量的新成員。其戰略可能是通過掌握權力集團的少壯派,最終獲得日本國家權力,推動實現其最終目標。https://www•hetubook.com•com
聚集在璦琿、黑河一帶江邊的人已經多得不能再多。幾乎看不見土地,只有蠕動的人群,亂七八糟的窩棚,無數堆篝火黑煙遮天蔽日。北方原來保留著中國最後一點森林,現在卻連一棵直立的樹也看不見。沒燒掉的也全被人砍倒,牢牢守住。誰有火誰就不會被凍死。為爭幾根樹枝而喪命的人隨時都有。
一個聲音開始傳播。它最先出自黑河中學一位歷史教師的口:「那邊本是中國的領土,是被沙皇政府用不合理的璦琿條約強佔的!」沒經過幾張嘴,這話就簡化成了:「那邊是我們祖宗的寶地,是叫老毛子搶去的!」中國從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一直和蘇聯敵對,近三十年的時間,全民族飽受了新老沙皇侵略歷史的教育。現在昔日屬於自己的大好河山就在前,那有廣闊的空間,無邊的森林,肥沃的土地,野獸出沒,飛鳥成群。夏季的漿果成百萬噸地落在地上腐爛。聲音越傳越快,變成潮水般的嗡鳴,好似共振一樣越振越強。隱藏在對岸工事後面的俄軍士兵緊張地探出身體,架起武器。嗡鳴突然在一瞬間消失,無影無蹤。俄國裝甲車的聲音頓時顯得非常刺耳。然而裝甲車組成的點劃線開始變化,如緩慢的波浪一般出現了曲折。默默地,後面的人開始推動前面的人,岸上的人開始往冰面上擠。不少人掉進冰窟窿,卻沒有打破整體的沉默。倒是俄國裝甲車慌了起來。它們緊貼著人群行駛,把速度開到最大,想把人群嚇退。然而即使有人被捲進履帶之下,模糊的血肉甩了前面人群滿身滿臉,他們也無法後退。背後那堵沉默而風雨不透的牆越來越厚,越來越有力。再多的裝甲車也無法撞倒和碾碎這堵牆。俄方的高音喇叭用中文發出嚴厲警告,命令士兵們做好開火準備。然而軍事行動總是面對類似衝鋒那樣有幅度的爆發點才能開始,對一寸一寸往前蹭這種典型的中國動作從哪開始呢?人群橫著看不到邊,和-圖-書豎著看不到頭,完全是凝縮在大地上的一塊史無前例的大肉餅。人的數量可比子彈多得多。
今年的春天遲遲不邁過北緯五十度。往年這個時候,黑龍江的冰面已經隆隆作響地開裂了,現在卻仍然結結實實。只是在中午太陽最熱的時分,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層水,太陽稍一偏斜又重新凍死。俄軍的裝甲車在冰面上奔馳,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
那一夜,從璦琿到呼瑪二百九十公里江段,約有三千萬人衝進了俄國。黑河對岸的俄國阿穆爾州首府布拉戈維申斯克燃起了熊熊大火,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被搶光。沉溺於暴行的中國難民只佔極少數,多數人直奔北方的大山脈和大森林。凌晨時分,當俄軍重新控制住邊境時,洪峰已經過去。小股後趕到的人群重新聚集伺機過江。被黎明青光微微照亮的江面上,幾十公里浮冰被江水搖動著碾磨屍體。冰上水裡全泛著黑紅色。上游沒斷裂的冰面整個被屍體鋪滿,堆了許多層。幾乎每個捕魚的冰窟窿裡,都豎直地插著掉進去的人,凍成根根冰棍。有的冰窟窿插得滿滿。
在那無數張骯髒、瘋狂、獸|性的臉中間,有一張鐵臉顯得最平靜和美觀,也因為沒有任何激動與扭曲,反而顯得更加可怕。一個抱著雙筒機槍的俄軍少尉嚇得呆住,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對這個從地獄裡冒出來的魔鬼射擊。魔鬼的雙手戴著薄薄的黑皮手套,擰小雞似地擰斷了他的脖子。
別洛格爾斯克居民抓獲的特務證實了以上調查並非捕風捉影,而且「黑龍會」看來遠比預料的具有更大能量,工作也達到了相當深度。聯繫日本曾熱切促成黑龍江省成為「中日經濟協作區」,並且在俄國歸還其北方四島後,對俄遠東地區進行了廣泛投資(很可能是一種有計劃的滲透。上述特務供認:對他未來的指示和連絡將來自身在遠東的日本商人)我們認為,日本政府的遠東戰略已在很大程度上為「黑龍會」操縱。
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極其重大而且迫切的。因此建議,由於前段國內政治變化而中斷的有關「黑龍會」的調查工作應立即恢復,並在經費、人力、優先權上給予相應的更高級別。
不知有幾個人吃到了麂子,屍體卻越來越多地到處散佈。人們看見死亡就像看見樹葉落地,哪怕是親人在身邊倒下,也沒有叫一聲的和圖書力氣。唯一的念頭就是繼續走,去尋找新的森林,富饒的土地,野獸和飛禽出沒的地方,肥碩的大馬哈魚一條條躍出冰窟窿!
但是昔日的家園已不存在。一片燒焦的廢墟,滿目斷垣殘壁。自己的家只剩一角,裡面一個老頭正在強|奸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幼|女。無論妻子兒子還是父母都不知去向。到處是人,卻沒有一個熟悉的。鄉親們、一起長大的童年朋友們、同學們、老師們、鄰居們全都不見,只有一張張、一排排、一片片陌生而遙遠的面孔,凝聚著飢餓與瘋狂。
進入俄國的三千萬人分散成一個巨大扇面,如同流進沙漠的洪水。俄軍直升機在天上跟蹤,只見他們分成越來越小的小股,直到隱沒在茫茫西伯利亞林海。
突破口迅速擴大,轉眼就變成幾公里,十幾公里。冰面不斷垮掉,成千上萬跑在冰上的人掉進江裡。更多的人被後面的人浪從陸地上擠下水。在冰水裡幾分鐘就會喪失活動機能,幾乎沒有人活著爬上岸。人群開始向上游跑,只要哪的冰沒垮,就從哪接著往對岸衝。
上游的俄軍開火了。開始還有點猶豫,逐漸越來越兇猛。密集的子彈似鐮刀割麥一樣砍倒大片大片的人群。屍體在冰面上魔幻般地堆積起來。然而屍體沒有嚇住中國人,他們的國土上到處都是屍體,走到哪都如踩著破布般習慣自然。現在他們不顧死活地往前衝,踩著死人,也踩著活人。當俄國士兵看著那永不消失的人群瞪著瘋狂的眼睛鬼怪似地攀著屍體衝到眼前時,絕大多數都產生了手中的武器毫無作用的絕望想法。他們甚至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噴著火舌的機槍上試一試,發射出來的子彈是高速的金屬,還是棉花甚或幻影?
中國國家安全部文件
正是森林和黑龍江把人們吸引來的。飢餓的人群搶空了哈爾濱、齊齊哈爾、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又席捲了每一座縣城小鎮,最後連村莊農舍也被打劫一光。能吃的都吃了。凡是被人創造的也都被人毀掉了。人們最後只能把手伸向上帝,伸向幻想中富饒的大自然。歌裡不是唱過:北大荒,好地方,棒打麂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儘管那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形容了,但是在飢餓的昏迷中,美景永遠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只要到了森林裡,江邊上,麂子www.hetubook.com.com、野雞、大馬哈魚、飛龍、熊掌、猴頭就全到了嘴裡。
黑龍江的江面就更奇特了。蜿蜒的主河道正中央有一條中心線。在地圖上那該是標明國界的點劃線。而眼前,點是俄國邊防軍一輛輛奔馳的裝甲車,線則是履帶在冰面上壓出的轍印。這條線的兩側更加分明。俄國一側是乾乾淨淨的冰面,平滑得像玻璃。中國一側則鑿滿密如鱗片的冰窟窿,露出黑黝黝的江水。冰窟窿之間全都擠滿著人,緊挨在一起的黑頭髮就像蒙在江上的一張黑皮毛。
捕魚的人們停止了徒勞。冰窟窿中的江水重新結起了冰殼,凍住了樹枝做的魚叉。人們相互擠在一起獲得溫度,眼睛全看著對岸那片廣闊無邊的富饒土地。在眾人的沉默中,下游冰面開裂的隆隆聲似在傳來。一頭美麗的雄鹿突然出現在對岸一座山頭上,昂著高大的角,雕塑一般挺立。人們先是屏住呼吸看著。多少年來,中國這岸的野獸就沒停過往那岸逃。這邊沒有樹,沒有草,更沒有安寧的天地,只有專門割牠們角、扒牠們皮、吃牠的肉的人。牠們會記住這個地方,那就是逃出去就永遠不再回來。牠們的生存本能中似乎已經有了國家的概念。一江之隔,牠們的命運卻完全不一樣。在對岸,那雄鹿是多麼的驕傲、大膽、甚至是蔑視地看著這岸啊!連牠身後的母鹿和小鹿也不在乎這岸的人群。
爆發點終於出現了。冰層本已變薄,鱗狀的冰窟窿又使冰層強度降低。越來越多的人擠到冰上增加重量。每隻腳都使著勁兒,往前擠或者往後退。中心線凸起最大的那一段突然傳出冰層之下一聲轟然巨響,大約一公里長的冰面垮下去。上面的人一股腦掉進水裡。幾輛俄軍裝甲車也一眨眼沉入江底。千萬人同時發出的恐怖叫喊如一顆原子彈爆炸那樣震耳欲聾。人群一下炸了窩,衝向俄國一側的堅實冰面。俄軍也呆住了。他們不能向從斷冰上逃生的人開槍。然而逃命只是最初一秒鐘的本能反應,立刻就轉變成突破封鎖的全面大衝鋒。俄軍僅僅猶豫了那麼一剎那,就已經淹沒在人海中,再也沒有了反擊的機會。每個士兵身邊都是滾滾人流,怒吼著掠過,把他們踩在腳底,踩進潔白的雪中,變成污黑的泥。
他開起一輛裝滿彈藥的雪地運輸車。那些男人跟著上車。他沿著江邊往上開,哪有俄軍向過江的人群開火,他就從背後消滅他們。他已經有了一支隊伍。或者說,一支隊伍已經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