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救?」歐陽中華打斷他。
「住口!」他喝住大牛。「我不是逼你,這涉及兩個黨派之間的原則,必須說清楚。我們不能在救了別人之後再被別人扣上暴力主義的罪名。」
「是大牛救的你。」他平淡地說一句,沒再多加一個字。這一句足夠了。扭斷一支胳膊,救了一條命,誰也會認為這二者是可以抵消的了。
他等於是被逐級遞選制從那裡趕出來,那滋味一直使他心裡火辣辣。由他收復太白山是一種證明。為什麼神農架堅如磐石?為什麼太白山會在逐級遞選制手中丟掉,而又會在大牛和「綠衛隊」手中拿回來?這種實實在在的對比比什麼理論都更有說服力。收復本身並不困難,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這事竟成為「綠協」對他和「綠黨」更為不滿的原因。分裂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更大,連「綠黨」內部也發出了指責的聲音。他不得不丟下別的事親自前來處理。
油庫主任是條精壯漢子。他並無驚慌,反倒在迎上來時笑出一口發黑的牙。
飛行員不同意繼續飛往太白山。燃油已經不多。如果落在太白山飛不回來,誰也不會往那送油料。中國只剩省會一級的城市還留下點運轉能力。
「中華!」「老夫子」撲到他面前。「小畢在裡面呢!還有小畢全家!我看見幾個暴徒把她按在地上……求你了,求求你……快去救她……快……」
「別傷著自己人!」歐陽中華向他背影喊。「少殺人!」
「得去救他們!」「老夫子」緊緊抓住歐陽中華的手。他已語無倫次,半天才聽出基地有幾十個人沒跑出來,成了流民的俘虜。
「歐陽!」「老夫子」憤怒地叫了一聲。「你這不是刁難嗎?跟他們有什麼道理能講?他們正在拷打我們的同志,逼他們說出秘密倉庫的位置……」
嘴裡這麼說,大牛的眼睛已經開始充血,鼻翼不自覺地扇動,好像是猛獸聞到了獵物。血腥味似已瀰漫在空間,調動他全部的興奮神經了。
「說清楚,有槍怎麼的?」
山坡上,一個混身染血的人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身後一個暴民平端著梭標越追越近。梭標尖眼看快戳到了那人後心。那人突然絆上一個樹根,魚躍般飛起,眼鏡只剩一條腿鉤著耳朵,人重重摔在地上。暴民上前一腳踩住他的脊背,手中梭標慢慢舉起,像是要品味一下穿透一隻蛤蟆的快|感。
大牛開槍從不瞄準,一掄胳膊便橫掃一片。那根梭標剛舉到頭頂,晃動了一下,便軟軟地從腦後掉了下去。如果大牛再掃一個來回,那隻餓扁了的腰就會被子彈齊刷刷地切斷。
「我贊成非暴力主義。」歐陽中華冷冷地說。「我巴不得世界永遠沒有暴力。按照非暴力主義的原則,現在的辦法只有去講道理,請暴民放人,退出基地。要論講道理,咱們這些人裡數你行。」
「大牛,求求你!」「老夫子」從車上滾下來,幾乎要跪到大牛面前。
「……開。」「老夫子」顫巍巍地點頭。
歐陽中華沉默地看著車窗外。毀滅降臨了,大劫難已經開始。這應該算是他盼望已久的。未來的新世界注定只能從毀滅中產生。然而這毀滅剛露端倪就已如此慘絕人寰,連他這被稱為鐵石心腸的人也毛骨悚然。毀滅一開始便不可逆轉,新生卻一如既往地遙遠和模糊,甚至更為遙遠模糊。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死掉三十六次,連一次也不能死,才能再說下面的事。他領導的「生態保護局」不如叫「生命保護局」更貼切,而且只能叫做「少數生命保護局」。無論他把這個局擴大到多大,也無論他和他的手下如何玩命地工作,生存基地也只能是一些微乎其微的點,就像無根的球藻,增殖再多,也擋不住死亡大潮的席捲。新基地多數建在海島、沙漠綠洲或海拔高路難行的高原上。這種指導思想不是救人,反而是躲人。或者說,為了救一小部分人,必須用地理隔絕把他們保護在大部分人難以席捲的地方。按這種指導思想,當初「綠協」的六個試驗區全不是理想地點,任何人憑一雙腳都能走到,而且自然保護區保護下來的正好是對饑民有最大吸引力的植物動物。生存基地https://m.hetubook.com.com隨之就會成為被攻擊的目標。太白山基地已經經歷一次攻擊了。
毀滅一開始便不可逆轉,新生卻一如既往地遙遠和模糊。
大牛哈哈笑著跳起來。
大雁塔在正北方矗立,被油庫大火熏成黑色,平添了一種猙獰之氣。天上沒有一隻鳥,地上聽不見一點聲音。油庫主任幫他們找了一輛手推加油車,從飛機油箱裡抽出一些油。街上有不少被丟棄的汽車,飛機機械師東拼西湊,裝出一輛能走的。加滿油,馬達轟鳴在寂靜的城市中分外震耳。駛進市中心,歐陽中華看見無數老鼠在街上毛茸茸地奔跑,像污濁的波浪翻滾。街心隆起一個毛茸茸的鼠堆。那所謂的「毛」是千百只細長的老鼠尾巴,全朝向外面,激動地伸張搖擺,如同盤結在一起的曲蛇。衛兵嘔了一下,開了一槍。那些尾巴全調了個個兒,變成一堆蠕動的鼠頭,閃著一片血紅晶亮的小眼睛,重重疊疊。衛兵呻|吟地詛咒,舉槍一片橫掃。老鼠頃刻散開。下面是兩具人的白骨,互相抱在一起,每人胸口都有對方刺進的尖刀。那白骨只剩骨縫間一點紅艷艷的殘肉。射擊剛停,又一批老鼠撲了上去,拚命把頭鑽進裡面咬嚙那點肉,千百條尖細尾巴又開始張揚。汽車所過之處,老鼠的細小骨骼如崩苞米花一般在車輪下劈劈啪啪響成一片。車後隨之出現兩條凸起的車轍,全是老鼠,躁動而興奮地吞食同伴的屍體,在車轍上迅速暴露出兩條由細小鼠骨鋪成的印跡。
歐陽中華止住舉槍瞄準的衛兵。他已經看出那就是被大牛扭斷胳膊的「老夫子」。不是親眼見,他很難想像「老夫子」帶著一支斷臂還能跑得這麼快。
「想想辦法。」他軟弱地哀求。
歐陽中華軟軟地垂下雙臂。死亡在眼前連成一片,無限擴展,擴展到整個中國茫茫蒼蒼的大地。他曾踏遍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現在腳下鋪滿纍纍白骨。誰能阻止這個民族的死亡?這個民族注定要死。這樣被殺死比其他死法痛苦少得多。局部的仁慈是假仁假義,就跟「老夫子」一樣噁心。民族的滅絕開始了。這將是自有宇宙以來最壯觀最宏大的滅絕。一個墮落的、退化的、精神上死亡的民族還有什麼理由在肉體上繼續活下去?以往人類社會的變革以滿足人的慾望為動力而鼓舞人們追求。未來綠色世界的變革卻是抑制人的慾望,怎麼可能被人類自覺接受?那麼就只有靠恐怖,一個化做現實的恐怖,讓人類累世難忘、連夢中想起也會發抖的恐怖,熔鑄成人類的集體潛意識,才能強制變革實現。還有什麼恐怖比一場種族滅絕的大死亡更恐怖呢?大牛只是執行這場大死亡的一個小小工具而已。誰也救不了眼前這些淒慘的人群,誰也救不了他們身後那個災難深重的民族。中國亡了,不要試圖阻止,安靜地、超然地、聽天由命地迎接這場驚天動地、無與倫比的大死亡吧!
原計劃在西安加一次油再飛往太白山,可是沒等直升機降落,歐陽中華就已看到油庫變成了一個烏黑的大坑。打開艙門,一股讓人噁心的餘熱撲面而來。幾百輛柴炭般的汽車框架堆擠在大坑周圍。沒燃盡的輪胎飄起一縷縷白紗般柔軟的煙。
歐陽中華對這類政客把戲從來都很反感,但現在必須做。這件事使他的政治聲譽受到很大損害,他被視做這批暴力份子的豢養者和縱容者。他倒不在乎那些教條主義者的迂腐攻擊,但是把暴力施用到綠色運動內部來了,這使他氣得七竅生煙。照理說真該狠狠懲處一下這個蠢貨,可目前正要用他,不宜過於嚴厲。到底怎麼才能平息這件事,只有到太白山再相機行事了。
「老夫子」可憐地眨著眼睛,快要哭出來了。
歐陽中華驚異地體會到一種美感,如由遠至近的洪流在深處膨脹,無聲而有力地奔騰。他來過西安無數次,像對每一座中國城市一樣,每次都只有厭惡。此刻他明白一個道理,為什麼西部寂靜遼闊的沙漠戈壁和高原使他感動,因為那已是死亡之地。已經死了的使人感到永恆,使人為悲壯、思考、m.hetubook.com.com孤獨所籠罩。而正在死的卻讓人厭惡,如病床上骯髒的軀體、腐爛發臭的氣味、呻|吟和嘔吐。每當他看到車輪揚起的褐色塵土蓋滿枯萎植物,瘡疤般袒露的河床裡只剩細如蚯蚓的水流,西瓜皮、避孕套、紙的和鐵的飲料罐小山般堆在街頭,從幼兒到老人全拎著容器四處找水,他就想起馬爾克斯筆下正在死亡的小鎮。那個美洲小鎮已爬行著侵吞了整個中國。北方是枯竭乾癟地死,南方是潮濕發霉地死,沿海吃著麻|醉|葯打著強心針死,現在真死了,於是連最令人厭惡的城市都昇華進美的境界。
一個經常困擾他的問題又一次升起——他全力以赴建立生存基地是為了拯救誰呢?拯救的意義又在哪裡呢?生態保護總局的工作大綱上明確寫著:生存基地是為了在大崩潰到來之際保存中國社會的精英人物,以給未來留下重建中國的火種。然而,難道真存在精英人物嗎?滿眼皆是道德的墮落、人格的喪失、精神的死亡,還有什麼比這更標誌一個民族的氣數已盡呢?如果全是這種精英,挽救他們的全部努力豈不都是可笑可悲而又徒勞嗎?中國人缺的不是知識和技能,是骨頭和心靈。而恰恰知識和技能可以教育和保存,骨頭和心靈卻需要千萬年的進化。那麼創造一個精神人的新世界,希望又在哪裡呢?
通向太白山的公路跟此刻中國任何一條公路一樣千瘡百孔,早已失去保養。見不到一輛別的車。坦克履帶壓出的橫紋使車身高頻振動。渭河微少的水帶著黏稠泥沙艱難流動,好似隨時會停滯,發出疲憊不堪的喘息。古代帝王的陵墓一座又一座在平原上展現,使行將就木的氣氛更為濃烈。往年這個季節,田野裡是無邊的綠色,現在只有星星點點野草。去年種下的冬小麥全部被踩在泥裡。一些鬼魂般的人影趴在地上搜尋,把尚未灌漿的麥穗連泥帶土塞進嘴裡。就連屍體也都是嘴啃在地上死去。糧食啊,泥土裡鑽出的最普通、最便宜、最無華的小小顆粒,卻是一個社會最根本的支點。人們拋棄了礦山、工廠、學校、城市,把那些曾有數不盡的輝煌繁華和榮耀的地方變成沒有生命的死亡世界,跑著,爬著,哭著撲到田野來,連死也用黑洞洞的眼睛對著深不可測的土地。然而糧食呢?!農業部報告今年全國只有三分之一土地進行了播種。歐陽中華對這個數字也懷疑。政府完全失去了精確統計的能力,只能派一些小組進行概率調查。所謂那些「播種面積」裡包括了去年種的冬小麥,可那大部分卻是一抽穗就被吃光了,根本打不下糧食。開春後播種的也有許多沒等發芽就被饑民從泥土下把種籽摳出來吃掉。種糧不是一個能獨立存在的事物。必須有糧食墊底才能讓人們維持對一個漫長生長週期的耐心和期待。假如明天就餓死,秋天打下來的糧再多又有什麼用?或者是既然早晚要被別人搶光,誰還種?即使種了,也不管它長出來的是生苗還是青穗,一股腦先塞進嘴裡再說。所以所謂的播種三分之一,最後的結果和一點沒播種一樣。也就是說,中國將一年沒有收穫。這意味著什麼呢?如果一個人十天不吃糧食會被餓死,那麼中國一年沒有收穫就意味全部中國人將會餓死三十六次。死了三十六次的人第二年怎麼還能繼續播種呢?所以一年沒收穫也就等於永遠沒收穫。
「那時你要再嘿嘿笑,我就真拿荊條抽你!」
「朝天開朝人開?」
山坳裡傳來緊密的槍聲。他把車開上坡頂。下面,大牛手裡的槍噴著火舌,如割草一般打倒一排排饑民。遠遠看去,死亡並不真切,倒下的似乎都是紙人,是在臨時搭起來的佈景中做的表演。只有人死前的慘叫有些驚心。但叫聲連成了一片,也就不那麼刺|激,只好像一種頗有強度的高頻噪音。除了換彈匣,大牛的槍一秒鐘不停。他瘋狂地咧著黑洞洞的大嘴,似乎在享受最大的幸福。他把饑民逼入一個三面峭壁的死角,不讓一個人跑出,無比認真地挨個消滅。他跺著雙腳,只在偶然之中發出一聲痛快之極的大笑。
「拿槍給他們看看他們就怕嗎?」他恨恨地問。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不開槍?」
歐陽中華只讓大牛一個上了車,坐在後排。雙彈匣的衝鋒鎗夾在他兩膝之間,隨著汽車顛簸來回晃動。對歐陽中華的訓斥,他只是咧嘴傻笑,兩手一顆一顆地往彈匣裡壓子彈,看上去根本沒認真聽。幾個月不見,他對歐陽中華的服從沒變,卻少了原來那種奉若神明的恭敬。歐陽中華突然感覺有點失去把握。然而這種感覺只是一閃而過,他相信自己的威力。「綠協」就大牛事件向「綠黨」發起抨擊後,他通過無線電台命令大牛帶著隊伍立刻離開太白山,到周至縣城等他。太白山電台回答大牛拒絕執行,因為他聽不懂收報機嘀嘀噠噠的聲音,不相信是歐陽中華的命令,誰騙他他就要砸碎誰的狗頭。為了讓自己的聲音直觀地傳給大牛,歐陽中華只好請黃士可特批了一條短波頻率,通過收音機對大牛下命令。此刻大牛坐在身後就是證明,他服從命令而且只服從自己的命令,這就足夠了。
歐陽中華沒說話,這已經是很明白的事。
「老夫子」可憐巴巴地連連點頭。
大牛樂呵呵地拍起巴掌。他聽不懂主義原則一類的詞,卻猜得出是什麼意思。
「你們來晚了。」叼在嘴裡的空煙嘴上下晃動。
歐陽中華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他知道那個小畢,原來在「老夫子」家當保姆,論年齡能做「老夫子」的女兒。為了她,「老夫子」把妻子兒子送出國,這次又拒絕去「綠色中國大學」任教。他居然把那個風騷丫頭全家都接到這,用本是為了拯救中國精英的儲備物資供養著!
「老夫子」放聲大哭。
「開不開?」他一點不放鬆。
也許是永別吧,他默默對自己說。他過去從未感到兵馬俑如此震撼人心。那千萬個矗立的士兵倒下了,彷彿剛打完全軍覆沒的戰役。以往只能站在參觀區向下俯視。現在展廳已被大火燒塌,頭頂天空烏雲疾行。他走下俑坑,所有士兵都變得高大無比。他們雖然碎了,倒了,互相倚在一起,壓在一起,那氣勢卻比他們站著更雄偉,比整齊的軍陣更有力。風沙在一層層落下。黃土高原埋葬了萬年歷史,也會把這軍隊重新埋回地下。還會有再把他們挖掘出來的一天嗎?他看到一個蓬散著一頭金髮的白種人屍體,被一尊四分五裂的兵俑壓在身下。屍體眼睛被槍彈打穿,兩手緊抱著一個將軍俑頭。中國現在既無邊防又無空防,許多國際文物竊賊就像進他們自己家後院一樣前來任意搜刮。這個屍體無疑是不同團伙之間的槍戰留下的。他們能拿走的就拿,拿不走的就打碎,以使拿走的價值更高。不同的團伙互相消滅。屍體周圍的兵俑全是彈痕纍纍。沉降的風沙已埋到兵俑腳面。中國啊,你的歷史是不是就如同這堆破碎的俑呢?
一群踉蹌奔跑的人狂呼著從四面八方堵截一條吃人屍的野狗。靠吃死人肉而長得又肥又大的野狗輕鬆地甩開飢餓人群包圍,眼看著揚長而去。好心的衛兵從車窗探出身開了一槍。野狗應聲倒地,頃刻就被人們生吞活剝,為爭一塊碎肉或狗皮,彼此打得頭破血流。
「我不扣罪名!打他們!他們是土匪!該殺!殺光他們!快去救小畢啊……」
「大牛去吧。」他說。不用再叫衛兵。一枝有足夠子彈的槍完全能驅散更多的流民,不必要再多製造一個兇手。
新大陸的探險家接近吃人生番時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呢?眼前是一群蓬頭垢面的鬼,齜牙咧嘴的獸。一個個張牙舞爪,瘋狂而興奮地搬起石塊往路上堆。另外一群人則向汽車跑來,揮舞著棍棒梭標,撕破的衣服彷彿羽毛一樣在身後上上下下地翻飛。
「基地又被佔了。」他說。
進入太白山,從幹線公路拐上崎嶇土路。歐陽中華換下秘書,開車不到二十公里,便發現前方山口湧出幾百名饑民。
冰川,無邊地流動,閃光刺眼。遠古的恐龍成群結隊,仰天長嘯——
「俺不去!」大牛放賴。「讓他自己去殺人!」
什麼叫少?少的界限是什麼?已經說可以殺人了,少殺人又能挽回什麼?看著大牛急不可待騰躍而去的身影,歐陽中華覺得他對這個幾個月時間退化了幾千年的嗜血大獸和_圖_書毫無控制能力。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有力量的就是這種獸了。文明和理性又將讓位給野蠻和肌肉。一種前所未有恐怖宛如濃霧瀰漫了他的心胸。
像每次一樣,這個問題一閃即逝。他總是立刻把它壓進最底層。這是一個越過界限的威脅,解不開的死結,想這些就什麼也別幹,乾脆就別活了!
「去兵馬俑。」他吩咐。正在開車的秘書驚訝地看他一眼,默默掉轉了車頭。
「我不管什麼小畢不小畢!」他幾乎要給「老夫子」一個耳光。「我要你說你到底要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歐陽中華平靜地問。
「你們有槍。」「老夫子」癱成軟綿綿的一小團,聲音降得很低。
「是演戲?」大牛嘿嘿笑,頓時被吸引。
「別逼我了……」
「所以你要馬上說出解決方法。這是你們『綠協』的基地,『綠黨』必須按你們的方式行事,不能再像上次一樣違犯你們的原則。」
「大牛。」他動了一下頭。
每個省會城市都有一座油庫,為持有公務證明的汽車或飛機加油。歐陽中華知道昨天剛有一架「聯援會」的加油飛機給西安送了三十噸汽油和八噸柴油。通知他將在這加油的電報已提前發過來。油庫主任始終把煙嘴叼在嘴裡,使他的敘述好像是從晃動的槍口裡發射出來。同料想差不多,又是從哄搶開始。那些駕駛著偷來的、搶來的、撿來的汽車的人們越聚越多,突然某一時刻開始不約而同地行動,從四面八方鑽進油庫,用油桶、洗臉盆、飯鍋……所有的容器往自己的汽車裡灌油。幾百輛汽車堆在一起。加滿油的出不去,後面的車往前擠。人們互相衝撞。汽油到處潑灑。燃氣充溢空間。這種情況不著火才怪了。金屬碰出的火星、發動機燃燒的溫度、排氣管噴出的熱能,說不定哪個灌滿油了的傢伙還會洋洋得意地點起一根香煙,於是三十八噸燃油就成了一顆大炸彈。
「好吧。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他免不了帶點嘲諷的口氣。「到時候可記住你現在的話。」
噁心的感覺始終沒有消失。歐陽中華把眼光從那張可憐巴巴的皺臉上轉開。土匪?什麼叫土匪?每個人都只是要活而已。現在已經是想活就必須當土匪的時候了!
兵馬俑展館與太白山方向相反,來回至少多繞八十公里,可突然闖進腦子裡的那些泥人土馬卻讓他非不惜一切地去看一眼。
原來的食物鏈斷掉糧食一環,又出現一條新的食物鏈。有遍野的人屍為食,野狗、老鼠、烏鴉一類動物急速繁殖,反過來它們又成了快餓死的人想方設法獲取的食物。不少人學會了從死人身上收集蛆蟲,洗幾遍,再曬到半乾的程度,吃起來死人味就會少得多。還有的人躺在地上裝死,寧可讓烏鴉啄幾口,瞅準機會猛抓住一隻,連肉帶毛吞進去,就可以頂上好幾天。
路上死屍越來越多,汽車頻繁地閃來躲去,晃得人頭暈。歐陽中華一直在想該不該派大牛從饑民手裡奪回太白山,還是該讓那個基地就此完結。到目前為止,「綠協」只剩太白山和梵淨山兩個基地,其中又以太白山規模更大。失掉太白山,「綠協」會被削弱很多,「綠黨」在綠色運動中的主導地位則會加強。也許是那個很有戲劇美感的山洞使他留戀。洞中秘密儲存的二十五噸壓縮乾糧和罐頭也是一個因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也許在於太白山給他的失敗。
「讓他自己開去!他是聖人!他連螞蟻都不踩……」
歐陽中華親自把「老夫子」背到車上。「老夫子」的眼淚流到他背上。
「老夫子」對大牛的憎惡卻太深,甚至一條命也挽不回來,他的眼淚立刻乾成一堆鹽粒,連看也不看大牛。
問題就出在大牛身上。要說他愚蠢,他卻能敏銳地領悟到歐陽中華想趁太白山骨幹人員都去「綠大」講學的機會,藉這次收復把太白山控制到自己門下。僅僅到此頂多是一種農民式的精明,但這個蠢貨卻把佔領的意圖化作當仁不讓的公開行動,一上太白山就成了太白王,竟要把連歐陽中華都得讓三分的「綠協」統統踩在腳下。「老夫子」和他據理相爭時,他把「老夫子」胳膊擰到身後,一邊哈哈大笑一邊逐漸加力,直到把那根瘦和圖書麻桿似的胳膊擰斷。
「回去!」歐陽中華一把把「老夫子」扔回去。他看不得這種下賤。「去吧,大牛。儘量少殺人。濫殺人要下地獄的!」
「有一齣古代戲叫『負荊請罪』,」歐陽中華有意讓自己的態度很嚴厲,頭也不回。「演的一個武將得罪了一個文官,為了表示悔過,武將叫人把自己綁起來,身上掛著荊條到文官家去請罪。一會兒到山下,我也要你這樣做。」
「衝!衝!」大牛的喊聲從後面震得兩耳發麻。「衝過去!一停就沒命!」他嘩地拉開槍機,向車窗外探出身去。可是過寬的肩膀使他卡在窗框上,沒伸出去的槍把車底板打了一排窟窿。
「他們只怕槍,別的都沒用。」
「老夫子」愣住了,在折了一條腿的眼鏡後面茫然地瞪著變形的眼睛。他曾激烈地就暴力主義反對歐陽中華和「綠黨」,並且說過寧可丟掉一百個基地,也不能容忍大牛那類畜牲進行血腥屠殺。
闖過這關並沒使他感到輕鬆。這些是偶然過路的流民?還是太白山基地又遭攻擊?「綠衛隊」不在,基地一點抵抗力也沒有。找到一道合適的斜坡,他把車重新開上路。車速加到最高。山風呼呼地從沒了玻璃的窗子吹進。大牛又在喀喀地壓子彈,直到把胸前所有彈匣全部壓滿。終於已能看到管理局辦公室所在的山坳,衛兵突然吃驚地低呼一聲。歐陽中華向右側山坡一看,一腳踩住煞車。
「現在不是談主義的時候,關鍵是解決問題。再過一會,倉庫就可能被他們佔領,我們的同志就可能失去生命!」「老夫子」全身扭動,痛苦之極。
「不許開槍!」歐陽中華怒吼。秘書的腿被走火的子彈擦傷,也在連聲怪叫。已經能看清暴民的臉了。領頭的那個瘦子下巴像個犁尖,眼眶裡似乎只有滾動的眼白。調頭已經來不及,也不是他來這的目的。然而向前就會把那些瘦稜稜的軀體壓成喀嚓響的乾樹枝!大牛至少這點說得對,不能停,一停就沒命!路上的石頭已經堆起尖了,連坦克都難過去。左側溝底是一條卵石和淤泥板結在一起的乾河床。關鍵是路與河床之間的十幾米高差,必須躲過能讓汽車翻掉的溝台、土崖和鬆土。在領頭那個暴民的棍子馬上就砸到發動機罩上的一瞬間,他猛把方向盤打向左邊。制動器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先是聽到石頭在車下尖銳地劃響,如同開膛,然後車便飛起來,似乎整個世界都失去重心。一聲巨響,五腑六臟全顛倒了位置。透明的窗子一瞬間變成花白,玻璃碎成千萬塊小片。周圍爆起沖天塵土。但汽車仍然在飛馳。河床甚至比路還平穩。
歐陽中華奪過衛兵的槍向天鳴射。他是想制止大牛的屠殺,可反倒促使大牛更加瘋狂地掃射,以為是別人要來和他搶人殺,他要一個人過足癮!
「哈哈!」大牛已經竄了出去。「反正俺也得下地獄了!」衝鋒槍在他手裡像玩具一樣飛舞。
車開到周至縣城,大牛和他那幫「綠衛隊」部下已等候多時。他們轉圈傳一個酒瓶,惡狠狠地吃著罐頭。一個個全身上下披掛著武器彈藥,從最新式的高速衝鋒鎗到紮著紅纓的大砍刀。子彈鏈明晃晃地掛在肌肉纍纍的赤膊上,幾個月時間,這一群曾是那樣靦腆樸實的農村小伙像被換了靈魂。收復太白山時,他們的殺人如麻是使「綠協」產生憎惡的主要原因。太白山的無線電台大量描述了他們如何以殺人為樂,婦孺老幼皆不放過,用活人當靶子比賽槍法等行為。歐陽中華對此並不全信,文人容易言過其實。但他確實相信這些農民正是被鮮血換了靈魂。在按他的意志擴大根據地和保衛春耕的過程中,神農架的戰鬥越打越多,越來越激烈。不僅要對付洪水般的饑民,還有形形色|色的土匪強盜,甚至成團成營的軍隊。「綠衛隊」已經打成了一支驍勇善戰的隊伍,光是繳獲的武器就堆滿了兩座山洞。不管多麼老實膽怯的人,當他眼前總是出現在他槍下倒斃的人、狂噴的血流、恐怖的面孔和下跪求乞時,他也會獲得不同尋常的自信,換上一副日益冰冷的心腸,尤其是一群感情從來就十分粗糙的農民,怎麼可能不變得殘忍?!
「老夫子」頓了一下,避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