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明聽說過「綠色中國大學」。俄國境內的中國難民中有那個大學出來的學員,正在推行一種什麼選舉制。秘密訓練營他倒是第一次聽說。「北京人」的反應使他相信訓練營一定存在,而且「北京人」就與那個訓練營有關。
「李良,把我拉上去。」他打開通話器呼叫。這小子也樂懵了。他心裡暖融融地罵了一句混蛋。被風死死拽在後面的斗篷如同絞索勒得他喘不過氣。撲在鐵面上的風摩擦出尖銳的嘯叫。隱隱看見飛機的影子,像隻老大的貓頭鷹,在斜上方全速飛行。李良為什麼不回答?沒聽見?不,吊索在動,但不是拉他上去,是越放越長。他和飛機的距離越來越大!
「他說要升空試一下。」李良翻譯。
「俄國人不用交待。」日本特務不動聲色,只似在談一件客觀之事。「他們為什麼不直接到中國施毒?不就是為了隱瞞真相。他們對外只會說難民散入了西伯利亞森林,別的一概不承認,還會做出一副受害的樣子呢!」
「……這比十個希特勒……還多……」看上去李良震驚得說不出完整話。「俄國人怎麼向世界交待!」
鐵路線上,四十輛重型坦克把俄軍築起的列車城牆連轟帶撞打開一個近五十公里寬的缺口。俄軍無論如何沒想到中國難民竟然有坦克。他們準備的武器和工事都是僅為對付肉體的,面對四十輛橫衝直撞的六十噸重鐵山頭幾乎束手無策。前來增援的俄軍被埋伏的游擊分隊阻截。俄國飛機在人海中扔的炸彈不起作用。當四十輛坦克逐一被空對地導彈摧毀時,它們的使命已經完成。黑暗中一片響徹天際的跑步聲,地動山搖。沉重的呼吸像風暴在低吼。鐵路西側有俄國居民,飛機已不敢輕易使用火力。等到新一天太陽升起前,一億九千萬中國難民就將有一多半跨過國境。
果然,他飛過之處,紅光虛線全部開始向回橫掃。七十公里寬的人潮勢不可擋地改變了方向。舉著紅光電筒的游擊隊員從人潮最前端變為最後端。他們在人群猶豫不決的時候放聲一喊可能就成了推動人們掉頭的關鍵。從中國境內繼續源源不斷湧進來的中國難民被掉轉方向的洪流裹挾著向西方席捲。俄國人布下的口袋反而成了為中國人自動打開的大門。
直升機垂直升起。這種日本最新機型比普通直升機聲音小幾倍。在烏雲密佈的黑夜,有風聲遮掩,地面人群又發出喧囂,飛行高度只要超過百米,地面就不會發現他是吊在直升機下,就像真「飛」一樣。只是駕駛員和技|師都是日本人使李克明總感覺不對勁兒。如果不是只有日本人才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提供這套設備,他絕不願意讓他們摻和進來,把自己吊在不知根底的外國人腳底下。他讓李良跟在飛機上,除了當翻譯,上面有一個自己弟兄也感到踏實些。
「我操你們全日本的媽!」李克明野獸一般淒厲地嘶喊,擴音器傳出的聲音久久在天際迴盪。又一座山頭撲來。這回直升機儘量降低高度,要把他撞到山頭之下,使他無法再次躲過。看起來已經沒有活路,他只能下意識地再用短刀去割頭頂吊索。這次刀刃卻沒有發出絕望的尖叫。剛剛在岩石上的撞擊把刀刃磕出了許多缺口,成了鋒利的鋸齒,每割一下都感到吊索中心的鋼絲在斷裂。耳機裡日本駕駛員發出驚叫。他看見一片俄國殲擊機的黑影鑽出烏雲。迎面大山吼叫著撞來了,在馬上就要接觸的一刻吊索斷了,他失重一般滑翔,直至跌進一片軟綿綿的黑暗。
「如果我僅僅以人道主義做回答,你們一定不會相信。我可以向你們坦白:日本面臨和中國一樣的問題。眼下的富裕只是一個玻璃瓶。如果不為未來尋找更有保證的生存空間和資源,我們這個民族將永遠在刀刃上膽戰心驚地生活,隨時可能被打得粉碎。對於我們東方人,西伯利亞就像專門為我們準備的。但是僅靠日本的力量是不可能獲取西伯利亞的,這就是我們幫助中國難民的原因。數量就是武器。俄國的軍事力hetubook.com.com量再強大也無法抵擋這個武器。如果幾億中國人進入西伯利亞生息繁衍,歷史遲早會把這片廣袤的土地送給黃種民族。日中兩國同種同根,淵遠流長。日本的資金技術和中國的眾多人口結合在一起,西伯利亞就會成為我們黃種民族新的發祥地。為了我們兩個民族共同的利益,我們當然不能坐視俄國人消滅佔領西伯利亞的最大武器——中國難民。」
「反正坦克最後也得用,也得從中國境內往外開。」
又一座黑黝黝的山頭迎面撲來。他揮起短刀砍頭頂吊索。然而吊索中間是堅韌的鋼絲,短刀只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山頭就已經黑森森地撞上來。如果腰腿沒固定在那些支架上,他可以抓住吊索往上爬,也可以用腳蹬在前面保護自己,可現在全身像一塊呆笨的鐵疙瘩,只剩雙手撐向前。右手中的短刀在石頭上撞出一片火星。左手能感覺出粉碎,每根手指都碎成無數段。崩起的骨渣和細石子敲在鐵面上,發出叮鐺響聲,在頭頂擴音器裡,化做滿天鐘鳴。他的身體被飛機生拉硬拽拖過山頭。
「李良,你瘋了!」他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隨後是一片死一樣的沉寂,只聽見李克明猛力吸煙發出的吱吱聲。
「不能,」日本特務攤開手。「也不想。」
扔下的?鬼才信!「北京人」領著他們「找到」這些重型坦克時,發動機的餘熱還沒散盡。油箱加得滿滿。彈藥充足。坦克狀況完好之極。從「北京人」在俄國的密林裡第一次露面,受傷的肩膀紮著從降落傘上割下的尼龍綢,李克明就相信他是中國政府派出的人。他直截了當地描述了一億九千萬中國難民向滿洲里一帶集中的形勢。聽起來就跟他組織的一樣全盤裝在心裡。東北地區只有這段邊境沒有河流阻擋難民北上。但是這一帶的俄軍也最為強大無情。他是來請游擊隊到滿洲里接應難民的。自打李克明被誣陷,對與政府有關的人就都有一種憎惡。不過「北京人」卻贏得了他的信任。他現在活著的意義就是為同胞們生的權利戰鬥。他的游擊隊粉碎了俄軍一次又一次圍剿,不斷為難民向遠東縱深開闢根據地。他曾切斷過俄軍增兵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佔領過遠東重鎮恰格達,甚至將「列寧已經把遠東還給中國」的標語寫到了俄軍司令部的院牆上。難民中幾乎人人都知道他是拯救他們的神明,把他叫做「鐵面將軍」。對「北京人」的請求,他沒說二話,立刻傳令三十八個游擊分隊跟隨他從外興安嶺向滿洲里轉移,晝夜兼程。
耳機裡傳來一片混亂驚慌的日本話,還有在黑暗中移動身體和到處摸索的聲音。喇叭聲會立刻讓俄國人發現。
「那不同,那時不是攻擊邊境,而是粉碎陰謀,俄國抓不住中國政府的把柄。坦克是自行解散的軍隊扔下的,被潛回中國境內的難民游擊隊開出去……」
日本特務早已準備回答這個問題。
當他又橫飛了一段說第三遍時,終於看到標誌第一批人的紅光虛線開始向回移動。起初很慢,逐漸加快,他說到第四遍時,已經又成為奔跑。他的心踏實了。潮流就是這樣,只要有第一個浪頭扭轉了方向,就會帶動其他浪頭一起轉向。
他本以為那是永遠的黑暗了,沒想到又能看見光。黎明的露水從鐵面上滾進眼窩,泡軟了糊死眼睛的血痂。他看見青色天空上一抹淡淡紅霞,像是百靈的嘴唇。當他在月光下用山泉清洗百靈的屍體時,那嘴唇也殘留著一抹紅色,就像這青色天空上的紅霞。他親吻那唇,和那屍體交歡,然而那雙眼睛永遠嚴峻地閉著,那唇再也不張開,不管他怎麼叫,怎麼求。紅霞逐漸擴大。鳥叫在清晨的空氣中顫抖。妻子突然淚淋淋地抱著孩子從樹影中升起,卻飄悠悠地不敢靠近。他有些慚愧,但還是把手伸向她。妻子就是妻子,是永遠在一起的女人。兒子被緊緊地包在白布裡,使人難以相信那裡面是個生命。是該回家的時候了嗎?他想。該回去了,該做的都已www.hetubook.com.com做完,現在回去正正好好。
不知怎麼,天全變紅了。幾個俄國軍人低頭看他,激動地說著奇怪的俄語。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揮了一下右手。僵在手上的短刀在其中一張臉上劃出翻捲的紅花。他感覺射進肚子的子彈沉沉甸甸。他聞著俄羅斯土地的味道和家鄉的一模一樣。
西面,俄國境內的鐵路線亮滿探明燈。一條條巨大的光柱直指鐵路東側。列車築成的城牆噴射著數不清的機槍火光。海潮般的人群如受驚野馬向東方狂奔。中俄邊境的俄軍倒轉槍口,又用火力把東奔的人流壓向東北方,那正是俄國人準備施放毒氣的方向。槍對人就如高山絕壁對水,人潮向沒槍的方向排山倒海地傾瀉。黑暗的大地上有一條紅光點連成的虛線。那是事先派進難民中的游擊隊員向天空舉起的手電筒。他們的任務是始終置身於人群前端,用蒙上紅布的電筒給李克明指示人潮的位置和方向。在漆黑的大地上,紅光虛線移動得多快啊!七十公里寬的人流,被屠殺、恐懼和求生的本能驅趕,正在沒命地撲向死亡。
直升機緩緩下降。吊索開始把李克明收回機艙。支架已經調整好,剩下的事就是等待今夜突破能不能自發開始了。
「……這是中俄邊境。」那個曾被李克明從密營趕走的日本特務漢語說得非常流利,用細長的食指在地圖上劃了一道輪廓。「由於其他邊境全有河流阻隔,又逢大汛,難民難以形成大突破,北京政府便把整個東北地區的難民引導到這一段沒有河流的邊境來……」那手指在滿洲里畫了一個圈。
「李良,你給我說中國話!你這個狗娘養的漢奸,你怎麼把你賣給了日本人!」
「李良,老子不宰了你不是人!」
「這跟北京政府沒關係。」「北京人」乾巴巴地糾正他。
一種潮水般的聲音開始在邊境響起,彷彿逐層推動的波浪,由小到大,由遠至近。李克明產生一種懸在大洋上的感覺。腳下無邊的黑暗好似被突發的海嘯迅猛波及。動盪的浪潮撞擊出喧天轟響。突破終於開始了!
今夜的風足有四、五級,在鐵面上發出絲絲摩擦聲。要不是吊索裡面的細鋼絲控制著,他非得被風吹得滴溜溜轉個不停。支架每次裝到身上都得這樣調整一番。今夜比前兩夜適應多了。他一邊配合調整,一邊用望遠鏡觀察十公里外的邊境方向。
日本特務曾數次與游擊隊聯繫,表示願意提供幫助,全被李克明一口回絕,還把引見的李良臭罵一頓。可這次無法再回絕,他必須確切知道俄國人到底要幹什麼。直覺告訴他這是一件大事。
俄國一側,探照燈如網交織,好似萬花筒密集地錯動。不時傳來一陣陣機槍掃射,此起彼伏。中國這邊一團漆黑,寂然無聲。然而李克明知道,他腳下的大地,從滿洲里到額爾古納河七十公里的中俄邊境上,正積蓄著一億九千萬人的能量。那能量每分鐘都在增長,尤其在黑夜中。到底什麼時候能開始自發突破呢?「北京人」死活堅持等待那個「自發」。
不會是第五分隊的突擊小組,他斷定。突擊小組應當在昨天切斷俄國邊境的探照燈電源,而昨天他身上帶著支架白等了一夜,說明他們已經犧牲。難民對俄軍的殘忍凶暴非常恐懼,一直不敢發起衝擊。原想派人過去把電源切斷,突然的黑暗會使難民產生有機可乘心理,就能促發整體大突破開始。今夜斷電八成是俄國人自己幹的。也許突擊小組未成功的行動啟發了他們,他們跟這邊一樣,也在希望突破趕快開始呢。
「對俄國人來講,中國難民進入西伯利亞是一種毀滅性的災難。他們的東歐和中亞部分一直因為民族衝突焦頭爛額。廣闊而資源豐富的西伯利亞是俄國眼下仍能維持強大和穩定的基礎。如果不能阻擋幾億中國人湧入,西伯利亞就將變成華人國。這最大的一塊一丟,其他部分便更難維繫,俄國就會徹底分崩離析。為了避免這種結果,俄國會不惜使用任何手段。
「他們很清楚目前中國難民集www.hetubook•com•com中的情況。守住滿洲里這條狹窄地段,俄軍應該能做到。但中國難民一旦被密集火力打散,再想阻擋就難上加難。額爾古納河水幾天內就會退下去,上游一百多公里全能涉水而過,也可以從西面穿越蒙古草原。俄軍要想全面防守,勢必失去密集火力,也就不可能擋住難民洪流的衝擊。俄國人已經認識到,被動的守是守不住的,要想阻擋這一億九千萬難民進入俄國,只有一種可能——把他們全部消滅。
滿洲里鐵路西側的俄國邊境依然雪亮。探照燈平射著在大地上掃來掃去。在高處能看見燈光映出的細小人形在機槍掃射中成片倒下。人群像被用長鞭抽打的羊群向鐵路東側猛跑。東側有黑暗保護,而且沒有掃射,就像暢行無阻的大門,歡迎光臨!
「同胞們,你們拚命跑是想活,可你們現在跑的方向只能讓你們死。前面是俄國人的圈套,他們正等著你們往裡進。那裡給你們準備的是化學毒劑,要把你們一個不剩地全毒死。沾上那種毒劑,你們先是全身奇癢,然後是嘔吐,吐出膽汁,頭暈,不能站立,眼睛看什麼都是彎的,接著全身起水泡,皮膚和黏膜全部爛光。最後肚子裡大出血。如果神經被毒氣損壞,還會發狂,殺死自己的親人,咬死自己的孩子。沒有一個人能活!同胞們,你們必須回頭!只有鐵路西邊才有活的希望。那邊的俄國居民沒有遷移,俄國人不敢在那裡用毒劑。別怕鐵路上的掃射,難民游擊隊已經出動四十輛坦克,正在給你們打開通路。三十八個游擊分隊將接應你們突圍。衝過鐵路就向西北方向去。貝加爾湖和勒拿河流域有無邊的森林和富饒的土地等著你們。同胞們,馬上回頭!回頭者活,不回頭者死!」
他又清醒了一下,記起了飛機、吊索、李良和日本人。他在大腦深處笑了一下,殺了我中國人就沒頭兒了嗎?他想和「北京人」最後握握手,如果可能的話,擁抱一下,但多半不會,兩個男子漢是不好意思做那種舉動的。
「等一等!」李克明通過話筒讓飛機停止下降。他看見燈光通明的俄國邊境突然黑了一段。那正是俄國人留出的口袋口,其間所有燈光全部熄滅。
直升飛機也從「網口」飛進俄國。天上沒有月亮。濃黑的烏雲無聲滾動,落下零星雨點。李克明不讓直升機把自己收上去,吊在下面視線更清楚,反正上去也待不了一會兒。
耳機裡無聲無息。冷汗如同身上的一層冰殼。斗篷帶子彷彿把頸椎勒錯了位,一股血腥氣從胸腔竄上來。黑夜在眼前變得更黑,卻又浮滿五彩繽紛的光點。他一手緊拉著斗篷,另一隻手終於摸到短刀。別割斷動脈,只有這個意識是清醒的。他掙扎著把短刀伸到脖頸後面,在馬上就要喪失神智的一刻割斷了斗篷帶子。斗篷撲喇一下頓時無影無蹤。他的身體在夜空中彈起來。右腿轟地一下,骨骼血管肌肉變成一團漿糊。劇痛使他從半昏迷中清醒。一座黑黝黝的山頭離他遠去。剛才那一割救了他的命,否則撞上山頭的就不是右腿而正正好好是他全身。
李良是李克明的遠房堂弟,原來在黑河外貿局當個科長,日語、俄語都不錯,現在是難民游擊隊的翻譯。在俄國作戰,李克明一天都離不了他。
「至少跟『綠色中國大學』的一個秘密訓練營有關係。」日本特務笑容可掬。
李克明很不喜歡這種把雙腿固定在支架上的方式,而且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找不到緣由的不安。這一點在方案裡反覆強調:他在天上出現的形象應當像飛,而不是吊在飛機下,那樣才能產生足夠強烈的效果,懾服住瘋狂的人群,使他們從死路上回頭。用普通的吊索和背帶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吊著,而這套日本人提供的支架可以使身體穩穩立在天上,還能在操縱下做出各種動作。這主意是「北京人」想出來的。當時覺得最難的就是沒處去弄這種支架。在場的那個日本特務一口承諾下來,僅用了三十個小時,就在日本完成了從設計製造到試驗改進的全過程,連同m.hetubook.com.com所需的低噪聲直升機一塊飛到這來。同機還有兩名負責操作的日本技|師。
怎樣才能扭轉洪流方向,把一億九千萬人從死亡境地拉回生路?他們為這個問題想得腦袋都快炸了。用流言方式可以在難民中揭露俄國人的陰謀,但那只能使難民不敢過境,留在這邊仍然是死。先過境,再由游擊隊員領著向鐵路西側突圍?沒人相信那時的難民能保持理性,聽從指揮。把一億九千萬難民引開滿洲里,另選突破口?談何容易。時間不等人,死亡率已經在以小時為單位增長。吵到最後,「北京人」獨自在樹木裡一言不發地躺了兩個小時,琢磨出了這一招。誰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又不能不承認確實是打破絕境的唯一方法。
「大哥,饒了我吧,是日本人幹的。他們怕中國人有自己的頭兒,怕你成為他們的對手。他們只要中國人當奴隸。大哥,他們的狠心我全明白,可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野人的日子。日本人答應把我全家遷到日本去……大哥,我挺不住了,饒了我吧……」
聲音竟如此巨大,震得地面樹林都在簌簌發抖。剛才那下撞擊正好碰開了李克明身上的擴音器開關,他的吼叫被飛機底部的高音喇叭變成炸雷。
直升機超過難民一段距離,又掉轉頭。李克明調整好方向和姿勢,下令開始。
李良終於挺不住了,耳機裡傳出他的哭聲。
「你能證明有什麼秘密訓練營嗎?」「北京人」皺起眉頭。
「同胞們,」李克明開口。小型麥克風隱藏在衣領下,控制開關在他手裡。聲音從直升飛機底部的大功率擴音器中發出,如滾滾巨雷。「趕快停下!」
耳機裡傳來一聲槍響。
「我們已經有了四十輛坦克,俄國境內又有三十八個分隊接應,完全可以主動出擊,先打開一個讓老百姓往活路逃的缺口。」他這幾天反覆與「北京人」爭論。
「那就別再說這種捕風捉影的事。」
紅光虛線沒有動。李克明關掉麥克風,讓飛機帶著他橫飛了一段。他心裡七上八下。該說的就是這些,只能說一遍。說得太多或者苦口婆心地哀求不會更有效,反而會失掉震懾力。他只能讓飛機少飛一點距離,使他開始對第二批人講同樣的話時第一批人仍然能聽見。他將在七十公里寬的人潮前端從這頭飛到那頭,重複同樣的話,讓所有人都聽見。可人潮會不會回頭?前面已經停住的潮頭能不能頂住層層後浪的衝擊?日本技|師保證擴音器能讓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出四公里,那麼四公里以外的人群只能靠掉轉頭的洪流向後推。萬一潮頭不轉,一切就是徹底毀滅!
機艙裡只亮著一盞瓦數很小的照明燈,被蛋殼式遮光罩攏得嚴嚴實實。小個子日本技|師在李克明身後老鼠啄食似地頻繁變換遮光罩角度,讓光束照在調整到的部位。
直升機不用降落了。他通過無線電和「北京人」打了個招呼。地面行動由「北京人」指揮。藏在尾礦場裡的四十輛重型坦克開始出動。平時震耳欲聾的坦克聲現在只是海嘯中一個小小聲部。操縱坦克的都是難民游擊隊中當過坦克兵的復員軍人。「北京人」變魔術似地「碰」上過幾個坦克教官,恰恰都極其熟悉這種坦克,只用幾天就把他們訓練得操作自如。然而若不是俄國人故意放開一個「網口」,哪怕四百輛坦克也別想打進俄國境內。現在前面既無地雷,也無反坦克火箭,連俄國士兵都沒有。俄國人做夢也沒想到,放進漁網的除了魚以外,還有這一隊專門進去撞破漁網的傢伙。
俄國人要幹的就是這個!那片曾被遷移成無人區三角地帶將重新變成無人區,只不過多了一億九千萬具屍體。
一根小拇指粗細的黑色吊索把他從艙門側面的滑輪架送下去。這種空心吊索不反光,在夜空中難以分辨。多根光導纖維從吊索的空心通下來,在他身體周圍伸展開。機上的光源一開,就能把他從頭到腳均勻地照亮。空心中還有十多根極細的鋼絲,連接在控制身體的支架各點上,以從上面操縱他的姿勢。
日本特務只www•hetubook.com.com是想顯示一下他掌握情報的能力,所以並不爭辯,接著原來話題說下去。
「不行!」「北京人」非常堅決。「從中國境內首先出動坦克攻擊等於是侵略。絕不能形成中國對俄國開戰的局面。難民不是僅從滿洲里一處進入俄國,整個北線都要打開。為了四、五億難民未來在俄國境內的生存,必須讓中國政府保持一個中間地位,有迴旋餘地。這對未來非常重要。一切軍事行動都只能以難民游擊隊的面目出現。」
他已經是難民中的傳奇人物。「北京人」這幾天又利用流言在難民中大肆宣揚:他們一進入俄國就會見到「鐵面將軍」指引。現在,「鐵面將軍」在頭頂來回飛翔。黑藍的鐵面發出金屬光澤。他帶著槍,挎著刀,斗篷撲喇喇地飄揚。千百萬雙仰望的眼睛此刻最需要的不正是這樣一個神嗎?大潮終於克服了慣性,在黑暗的俄國大地上停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他啞著嗓子問。「這對你們日本有什麼好處?」
「操你媽呀,李良!我瞎了眼了!」李克明狂叫。
兩個多月的時間,他的隊伍從一群自動跟上他的男人發展到近百個分隊,成為俄國境內一支最大的中國難民游擊隊。手下人對他全都唯命是從,只有這個來路不明的「北京人」一出現就和他平起平坐,有時甚至還顯得更高些。
伸展在周圍的光導纖維同時射出光束,把他周身上下照得通亮。由於光導纖維極纖細,稍遠一點便分辨不出光源在哪,只好似黑暗的天空突然出現一尊發光的天神,由遠至近飛臨狂奔的難民頭頂。
誰也沒料到俄國人有這一手。連「北京人」也沒料到。接近滿洲里時,他們發現俄國居民被遷移一空。由兩條鐵路和額爾古納河組成的三角形地區就像一個被倒空的大口袋。袋口正對著一億九千萬中國難民集中的那段邊境。兩條鐵路全排滿列車,就像臨時築起的城牆。軍隊以列車為工事。機槍一挺挨一挺,上下好幾排。那麼多機槍同時發射,子彈幾乎能在空中形成沒有空隙的鐵板。游擊隊抓的「舌頭」供認接到的命令是不讓中國人衝過鐵路線,要打得他們往口袋中間跑。目的是什麼不知道。在「舌頭」的裝備中發現了一套防毒面具。「舌頭」說每個俄軍士兵都剛發了一套。李克明和「北京人」對此非常警覺,也由此確信了日本特務隨後提供的情報。
「俄國人現在要幹的就是這個。他們有意在防線上開一個七十公里寬的口子,當難民開始突破時,口子兩側的火力將極其強大。無組織的難民必然遵循這樣一個規律:哪邊沒有危險就向哪邊跑,所以難民自然先往沒有火力的口子裡湧,被裝進口袋,然後便被口袋周邊的火力往中間壓。當一億九千萬難民全裝進口袋時,袋口就會紮死。上百噸VX沙林化學毒劑將由幾千門榴彈炮和火箭炮射出的化學彈從口袋周邊送進難民群。幾百架飛機將飛臨難民上空進行新式毒劑的飽合施放。那種低分子量化合物的致死能力比老式沙林神經性毒劑高九十五倍,可以使人在幾秒內死亡。那片曾經被遷移成無人區的三角地帶將重新變成無人區,只不過多了一億九千萬具屍體。儘管事後的消毒和焚屍耗資巨大,至少要花幾百億盧布,但比起丟了西伯利亞和俄國解體,簡直微不足道。」
調整完畢,技|師以特有的日本方式點頭哈腰說了幾句日本話。
在俄軍飛機旁邊,吊著李克明的直升機借黑暗掩護從低空滑過。光導纖維的光照已經熄滅。飛行速度把斗篷拽成直角,使他和直升機間形成一個滯後的尖銳斜角。空氣拚命抽打。下面是俄國的群山,無比黑暗沉寂。他心裡溢滿喜悅,嘩嘩向外流淌,如瀑布噴泉。他簡直想扯開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支什麼歌,讓歌聲在滿山迴響。
這情景太奇特了。聲音也太巨大。下面奔移的紅光虛線一下降低了速度。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李克明本人,他自己在那麼高的位置都聽到了下面不約而同的喊聲:「鐵面將軍!」
「……大哥……」李良叫了最後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