Ⅺ、中國心魂
河北 張家口

「只能如此。至少在眼前,困境是不可克服的。徒勞的克服只能使貴國更加疲勞和虛弱,更易受打擊。假如貴國的精力全用於解決自身問題,問題只會越來越多。因為離中國最近,中國難民最易進入的就是貴國。不把難民向美國引導,最終就只能由俄國獨自承受。你們養不起也管不了現在仍滯留在佔領區內的兩億中國人。他們還會想方設法進入西伯利亞。我國內地和沿海地區還有四億多人,也可能被飢餓逼迫北上。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一定會覺得絕望。」
汽車裡是什麼人?又為什麼要來張家口?
「你要幹什麼?」中將被任命為司令官,跟他會講漢語肯定有關係。不準確的發音減弱了顯而易見的生硬。
美食使石戈的胃產生抽搐。他已經很多天沒吃飽了,這麼好吃的菜更是恍如隔世。他一言不發連續席捲了四道菜,只當沒注意總統審視的目光。他滿意地告訴自己,一個能想到別人需要吃飯的總統,溝通的可能性會大些。
總統爽朗地笑起來。
黃士可發誓要嚴懲的亡國亡軍敗類當然就是指石戈。俄軍出兵的第二天,黃士可飛往南京成立了「抵抗政府」。這個政府是針對石戈的「不抵抗命令」建立的。由於中國軍隊「自殺」,俄軍如入無人之境,佔領速度等於運兵車輛的最大時速,在毫無阻攔的中國土地上放開了奔馳。石戈唯一的反應就是通過電台要求人民克制,服從俄國佔領當局並與之配合。其實不用他說,中國人何嘗還有任何抵抗意志?正如俄國所譴責的,中國難民已經首先侵佔了俄國一千萬平方公里領土,還有什麼反侵略可談?黃士可只不過是借題發揮。這位副總理早想獨攬天下,這正是個名正言順的機會。他一到南京就宣佈就職「總統」,要求世界各國不承認北京,而國內所有機構、團體和個人都得服從他的新政府。
「照您的意思,俄國擺脫困境不能靠克服困境,而是靠與美國一塊陷入困境?」
石戈長嘆一聲。

這離事實差得並不遠。只不過圖上的炸彈之大是不能用手接的,足夠把整個張家口送上天。石戈初次見到日本人送來的這張圖時,對科學和毒辣能結合得如此完美產生了一種近似噁心的反應。十年前日本人狠狠賺了中國一筆錢,在張家口建了一座大型化工企業。企業下屬的分廠、配套廠、聯營廠遍佈張家口市區和郊區。許多條縱橫密佈的管路把這些廠連在一起。為了安全,易燃爆和有毒的化學原料儲存在遠郊煙筒山中的儲存罐裡。那些原料根據生產需要按時按量從主管路輸到中心泵站,再被迷宮一樣複雜的管路系統分配到各個工廠車間。現在俄軍佔領了張家口,煙筒山卻處於非佔領區。俄國人根本沒想到仍舊留在儲存罐裡的化學原料可以成為多麼厲害的武器。日本人的建議似乎完全是為中國人著想。能把俄國總統炸死,俄國政局就會大亂,對中國難民的堵截圍剿和屠殺就不得不放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不是有那麼多偶然因素湊在一起,殺死個俄國總統得比登天還難!
「如果再加上製造瘟疫和施毒呢?」
石戈微笑。
中將目光尖銳地一閃,內心的震驚只表現出這麼一點。
「把美國也拉進來。」
「應當承認,您一進門我就覺得面熟,但您在電視上露面似乎更合適,用這種方式就讓人難以和總理相聯繫了。」
「我國的船帶著中國難民硬闖美國,等於是向美國宣戰。」
「既然我們將來是一個國家的國民,也就是救自己的同胞嘛。」
「您要見的人不在這裡,能不能由我轉達?」
「……要多少船?」
「你是誰?」
「現在,我有把握把三億人穩定在中國境內,那麼還多出三億人必須出境尋求生路。如果把這三億人送到美國去,也就等於是使最終將會進入俄羅斯的中國難民減少了三億。
這後一個回答倒更使中將震驚。他盯了石戈好一會,有禮貌地站起身。
已經看到張家口了。前方公路和鐵路的交叉口排列著十幾輛坦克,眾多武裝士兵守在臨時工事後面,戒備森嚴。石戈遠遠便把車停下,他知道這時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挨上一砲。平時俄軍從不這樣緊張,中國沒能力收復失地,美國大兵遠在千里。這是一種典型的保衛措施,說明日本人的情報是準確的——他要見的人今晚就住在張家口。
「中國總理。」
天上無數羽毛狀的薄雲拚成一隻火鳳凰的形狀,https://m.hetubook•com.com在已落入地平線下的夕陽餘暉中紅艷艷地飄移。青藍的遠山輪廓逐漸與暮色相溶。公路兩邊開始出現密集的村鎮,標誌張家口已經不遠。多數村鎮只剩空房和招牌,看不見一個活動的人影。中國已注定不能靠重新組織來挽救了。在這一點上,聯合國也好,美國俄國也好,還有黃士可,思路全錯了。中國做為一個組織氣數已盡,眼下只有解散她,把其中的個體盡快擴散出去,才是一種不至被全部埋進廢墟的挽救。因而在石戈眼裡,俄國佔領,黃士可另立政府或美國出兵全是不得要領也無需理睬的行為,不值得激動,連做樣子都沒必要。他自己的政府是否還能存在下去也已無所謂。解散已接近完成。該做的事只剩最後一件,一會兒也就能見分曉了。
「政治家沒有人從心裡相信所謂『國際大家庭』這類動聽言辭。資本主義的口號是公平競爭,但是資本主義的本性卻使它從不允許這個原則真正普及。美國何嘗給過俄羅斯以公平?西方資本家最擔心的就是貴國和東歐經濟發達起來,成為和他們競爭的對手。他們希望你們永遠只作為他們的市場和原料產地,儘管你們已經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民主制和資本主義。資本主義既然以利潤為核心,就注定了它的本質與共同富裕的理想不能相容,因為利潤必須要在別人身上實現。一旦實現利潤的空間飽和,利潤的保持就只能以損人利己為基礎。總統閣下不會不明白,這些年西方對貴國的遏制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貴國的發展,損害了貴國利益。所以,俄國也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要想強大,不能只是自己圖強,還要同時讓對手弱下去,才能真正實現強大。」
「需要修正一下您的用詞。」總統無表情。「貴國難民給我國造成的不是麻煩,而是災難。我想您來這的目的不是為了道歉。至少從貴國政府的行為中,我從未看出過歉意。」
被中國難民壓得喘不過氣的俄國終於認識到,僅僅靠死守一條細窄的邊境線是無論如阻擋不住難民的。北京政權表面連連道歉,允諾控制難民,實際一直在暗中推波助瀾。不建立一道寬闊的緩衝隔離帶,是無法遏制北京的放賴政策的,既不能阻止難民繼續北上,也不可能把入境難民遣返回中國。
「派一個班子來莫斯科吧。」
「您沒提美國,可是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中國難民湧入西伯利亞實際上使美國高興。這使得俄國重新在世界舞台崛起的可能永遠成為泡影。如果說蘇聯解體是俄羅斯的慘重失敗,但不能斷定俄羅斯將就此一蹶不振。歷史上俄羅斯不止一次潰不成軍,節節敗退,但最終全都以後發制人的韌性反敗為勝。以俄國的條件和素質,永遠不可想像她能淪為二等國家,因此她始終對美國獨自主宰世界構成威脅,但若是讓中國難民淹沒俄羅斯,俄羅斯的基礎將徹底而毀,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甚至可能是數個世紀,俄羅斯就沒有了重新崛起的可能。這無疑最符合美國的利益,卻不用美國費半點力氣,只需隔岸觀火坐收漁利。不是嗎?」
「你不必費心揣測,」石戈打斷中將的支吾其詞,遞給他一張圖。「中國要害貴國總統用不著總理親自出馬,何況要貴國總統死,這張圖更有把握。」
「相當昂貴。」石戈十分肯定。「但是不捨得這個代價,後果就是貴國的國家滅亡和民族衰敗。」
「是這樣?」石戈陷入沉思。「……如果是這樣,這事肯定就跟王鋒有關……」
總統已經喝掉三杯白酒。他的眼睛越來越亮。
「請。」總統隔著足有十米長的餐桌向石戈做了個手勢。他的白髮在燈光下顯得高貴安詳。深陷的雙眼懶懶地閃現著無所不知的光彩。
看到石戈的狼吞虎嚥告一段落,總統往椅背上一靠。「請。」這個請是要聽他說話了。
「如果是針對你們,我只會在來之前才安裝它,怎麼會有這麼多泥?如果已裝在我的車下很長時間,受害者應當是我,你們又何必驚慌?」
石戈眼望牆布上的花紋,只當沒聽見。
「歉意有時無法體現成行為。當我們整個民族面臨絕境時,有的事無論怎麼抱歉也是不可控制的。已經發生的也不可改變……」
世界對俄國出兵幾乎沒什麼反應。面對中國難民鋪天蓋地的決口,受威脅的國家全都同情俄國。只有美國不但立即承認了黃士可的「抵抗政府」,把和圖書使館遷到南京,而且還「應新政府請求」,開始向中國大批增派軍隊。但是表面上氣勢洶洶,美俄雙方在實際行動上卻都不想發生真正衝突。黃士可的「抵抗」被限制在口頭。美軍防線僅部署到長江,遠距俄軍上千公里。原屬聯合國軍的兩國部隊都被允許完整撤出對方佔領區。看上去只像是玩平衡,你佔一塊,我也要占一塊。世界各國都不想在這場對峙中過早表態。除了少數幾個美洲國家使館跟隨美國遷走,多數使館仍然留在北京。所以石戈政府即使丟掉一大半國土,合法性還未完全喪失。
「可是這個東西不是竊聽或跟蹤裝置。它用於發射一套循環不停的密碼,而且能在有效距離內啟動中國任何一個衛星地面站,把它發射的密碼覆蓋到全世界。電文內容是什麼?誰在接收?到底要幹什麼?在您不能回答以前,我很難相信受害者是您。」
石戈的酒杯愣在半空。
「您的意思是俄國將吞併中國嗎?」
「日本也沒向美國宣戰。他們一石二鳥,既讓難民洪流繞過了自己,又可以借難民搞亂他們最大的經濟對手,最後再成功地裝扮成受害者。他們的船全是被野蠻的中國人『佔領』的。中國難民能隔著海去佔領日本船,為什麼不能佔領接壤的俄國船呢?一切罪過都由我們中國人承擔。」
「是的,做不到。正因為做不到,人類就毀了自己。然而您以為俄羅斯會輕易放棄彼得大帝、波將金和穆拉維約夫們用祖先鮮血畫出的版圖嗎?昔日帝國的光榮和普希金、托爾斯泰一樣已是每個俄國人靈魂的組成部分。您剛才提到的滿洲里口袋不是我的,是軍隊的,他們已經不管總統是否批准了。法西斯主義和民族仇視情緒正在俄國迅速蔓延。如果真像您說的那樣,俄國殺不盡中國難民,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們,俄國軍隊就可能被巨大的失衡導致鋌而走險,向西方擴張,去獲得國土、榮譽和心理的補償。那將是什麼結果?世界性戰爭接踵而來,全人類的毀滅就將開始。而這一切災難與罪惡的根源就是中國,是您,總理閣下!」
總統疑惑地把手支在下巴上。
石戈從來不相信日本人會為中國難民著想,那個民族沒有這個習慣。為了讓日本協助向北美轉運難民,他把渤海、勝利、中原三座油田無償給了日本。短短時間,日本人已經讓油田滿負荷開工,拚命從地下吸油,再拚命往日本運。俄國總統喪命,俄國人肯定會把仇恨記在中國身上,日本正是想讓中國做消耗俄國炮彈的炮灰,而他們跟在後面撿便宜。
「我一直忘不掉我的一個年輕研究員當初提的建議。他把中國比做一條潰爛的腿,人類為了挽救自身的整體生命,只有下決心把這條腿砍掉,也就是把中國從地球上開除出去。他建議將人類所有武裝力量集合在一起,包圍中國,進行持久封鎖,不讓一個中國人出境,讓中國的崩潰和死亡完全在中國自己的國土上自生自滅,如同漏水的船關死水密門,寧可犧牲進水艙的人而保證全船不沉一樣,直到中國崩潰的能量完全喪失。現在想起來,這可能是人類唯一有救的辦法。你們的國歌裡不是有一句『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嗎?每當想起這個建議,我眼前就出現圍繞著你們那個雞形國境線,聳起一圈屍體堆就的長城。」
他突然感覺身上有點發涼。雖然不知道是件什麼事,可只要和王鋒有關,就一定不是件小事。那個人生到這世上就是為了驚天動地的。
中線司令官是個具有巨人般體魄的中將。見到他本人前,對層層關卡提的問題,石戈一句實質性的話也不回答,直到中將最終露面。
汗珠在中將腦門上亮晶晶地滲出,原來紅彤彤的臉變得煞白。石戈還未講完,那隻毛茸茸的大手已經去抓電話。
「要價太高了吧。」總統牙疼似地皺起眉。
「長城以北」是個宏觀分界,實際上俄軍是以交通、城鎮、軍事地理和建立新政權的考慮決定具體佔領位置的。張家口市在長城以南,但沒有妨礙它成為俄國佔領軍中線司令部的所在地。
「您現在已經沒法再把難民裝進滿洲里那個口袋了。他們散佈的面積已達幾百萬平方公里。除非你們捨得讓半個俄國先被瘟疫和毒劑滅絕,然後再波及整個俄國,否則您下不了手。俄國有許多勝利的歷史,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但俄國今天遇到的麻煩是她的任何歷史不能相比的。無論成吉斯汗、拿破崙還是希特勒都不過是一hetubook.com.com塊石頭,不管發出如何驚天動地的巨響,最終也只能在俄羅斯的深潭中沉底。而數億中國難民卻是無聲無息的海洋,被淹沒的注定只會是俄國。貴國多年費盡心機遷移到西伯利亞的居民目前不是正在大批逃回貴國的歐洲部分嗎?他們不願意置身於中國人的包圍中。而中國難民卻相反,絕不越過烏拉爾山脈一步。如此下去,俄國就會被那道歐亞大陸的界山割成兩半,前蘇聯的解體已使貴國失去幾百萬平方公里土地,未來的貴國只能縮到東歐平原僅剩的那一小塊地域上去。」
石戈沒提日本人,只向中將簡單解釋了圖上的標誌和程序。派數輛大功率發電車代替已經停止運行的電網供電,煙筒山泵站就能運轉。日本人提供了一個配方,按其要求的比例和操作要領把不同儲存罐中的化學原料混合在一起,就會形成一種極可怕的流體。在泵站壓力下,無聲無息地送進縱橫張家口的地下管路。圖上用綠色標誌的閥門派人打開。藍色標誌的閥門全關死。黃色橫線代表要臨時接通的管路。這些活只要派幾十個懂管道技術的特工人員潛入張家口,幾小時就可以完成。危險的流體將均勻佈滿張家口地下,再把所有紅色標記處安上無線電遙控雷管。只要在距張家口市中心五十公里半徑內的任何位置發射一個脈衝電波,張家口就會先在大爆炸中第一次毀滅,再在大燃燒中第二次毀滅,最後在生成的毒氣中第三次毀滅。經過這三次毀滅,張家口不會有任何生命存活,所以無論俄國總統藏在哪,也將必死無疑。
「這在中國叫做『微服私訪』。」
「您不認為俄中合併已勢在必行了嗎?」總統頗有深意地笑了一笑。「貴國人民首先自發地把俄國領土當成家園,既然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而讓我們割讓西伯利亞顯然不合理也不能被接受,那麼對雙方都公平的就只有合二為一了。」
「這一切災難與罪惡的根源就是中國,是您,總理閣下!」
能自動啟動地面站的信號一定非同小可。那艱深的密碼後面又藏著什麼秘密呢?
「不錯,這個工程稍微大了點。」
軍隊將領們以殉難式的激|情服從了他的命令——消滅軍隊。軍隊擔負的打通遷移路線和保衛國際物資的使命已經完成。在物資指日將斷的時刻,軍隊必將隨之潰散,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那時千百萬枝失去控制和組織的槍枝就會從秩序的保衛者變成禍患。死於槍下的人將無以計數。此時中國軍隊能為未來中國做的最大貢獻莫過於立刻消滅自身。軍隊為此組建了執行「自殺」的憲兵。所有武器全被收繳銷毀。適於單人或小隊用的輕型武器銷毀得最徹底。槍枝鋪在公路上用坦克壓成「槍片」。彈藥被引爆或用於炸毀飛機大炮。每個士兵發給十天給養,赤手空拳各奔生路。自曾國藩、李鴻章時代就開始營建的現代中國軍隊就這樣一乾二淨地化為烏有,而多少代中國傑出人物視做富國強兵標誌的海軍戰艦更是早早就被拆成空殼去運送難民了。
他只在驚險小說裡看過這類把戲。近來這種置身於電影或戲劇的感覺時時產生,似乎周圍都是佈景,演員們隨時會哈哈一笑,卸下妝來。
「您的話歸結到最後,就是一個把三億人送過太平洋的工程問題?」
總統舉起斟滿伏特加的酒杯,向石戈做了個碰杯姿勢。石戈舉杯一飲而盡。烈酒像一把銑刀痛快地滾進喉嚨。不知怎麼使他想到了仙人村的冬夜和炕頭。黃土高原的風旋轉著颳過耳旁。
「你可能會失望。中國人世代受苦,抗受苦難的能力是你難以想像的。何況即使真凍死一半,活著的也是兩億,只等於把毀滅兩次的力量減少到毀滅一次,俄國照樣還是得毀滅。」
「倒不如說中國吞併俄國更準確。不過究竟怎麼說並不重要,將成為事實的是地球上領土最大和人口最多的兩個國家將合併成一個領土更大、人口更多的新國家。遷往全球各國的中國難民將成為新國家控制世界的力量。這個新國家強大無比,相比之下,美國就像個嬰兒。有三億中國人在那裡,它注定也會變成這個新國家的領土。」
然而現在,他們建立的隔離帶又似乎過於寬闊了。中國的長城以北地區,再加上整個東北和整個新疆,總共三百萬平方公里,被俄國軍隊短短幾天內佔領,成了隔離帶。
又一堆銹跡斑斑的「槍片」鋪展在前方路面。這回他一點速和圖書度不減,放心大膽地衝過去。車下好似有千百把馬刀互相拚砍,發出密集刺耳的鏗鏘聲。虧得這輛車的輪胎是不充氣胎,否則不知要被戳漏多少個眼。槍變成了刀,似乎不可思議,可眼前這些槍確實令人欣慰地全成了一張張金屬薄片,僅僅保留著擠扁的槍型,就像現代派藝術家的作品一樣。
「可您知道,世界做不到。」
總統露出一絲讚許目光,以同樣方式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有這一句話就足夠了。石戈抑住心頭喜悅,舉杯感謝。
車上的計算機有翻譯功能。他先輸入漢字:「我只有一個人,沒有武器,有要事需見你們長官。」螢幕上立刻顯示出相應的俄文。他只會按字母拼讀,車上的擴音器功率足夠,只是沒把握讀出來的究竟是什麼。結果喜出望外,俄國人真懂了。兩輛坦克開過來,一前一後把他的車夾在中間,只要相對一動就能把他連車帶人擠扁。坦克上下來的英俊大尉向他敬禮,也許看出這輛車別管外表多髒,一定不會屬於一般人。當石戈用計算機把求見俄軍中線司令官的意思翻譯成俄文後,大尉沉吟片刻,沒表示異議。
「我猜這是不是某種間諜裝置,用於竊聽或是跟蹤?」他只能用驚險小說裡的知識對付眼前窘境。「我想上面的污泥不是您的部下抹上去的。」
「……請原諒,我沒聽明白。」
何止是設想,這次佔領不就是付諸實行嗎?說是視察佔領區,實際是視察新領土。往後他會要求中國政府先提出合併建議,俄國就將名正言順地把佔領擴展到整個中國。石戈不禁產生出一種天外有天的感覺。然而現在無暇顧及那些,先把幾億人的生命救下來最要緊。
已經到了熊耳山,石戈才想到王鋒不會要一輛懸掛機構不能調節的汽車。瞎扳一氣那些弄不清名目的柄和鈕,不知哪一下碰對了,車身從懸掛上抬高,離地間隙的增加便使通過性立刻大大提高。他埋怨自己,如果早調節懸掛,就不至於讓路面上支支稜稜的「槍片」耽誤這麼長時間了。
「可是對於我,必須設想這樣一個前景才能使俄國不至絕望。」總統平靜但是堅定地說。
「說說您的施工方案吧。」
「我這位將軍告訴我,」總統對石戈說。「他的部下追蹤到了一個奇異電波,發射機就在您的汽車底下。將軍由此懷疑您的真實身分和目的,要求我轉移,還產生了逮捕您的欲望。」
「對於我,現在不是耽於沙文主義幻想的時候。」石戈只有苦笑。
「您能解釋嗎?」中將直接用漢語向他發問。
「中國人哪還有心思征服,只是求最低生存罷了。」
「是嗎?」總統從鼻腔裡冷笑一聲。
「你們中國人就用這種方式征服世界吧?」總統恨恨地諷刺。
「貴國的船沒經過改裝,只能按一載重噸裝載一人考慮。貴國擁有六千萬噸大中型民用船,能投入多少,得由您定。至於燃料,日本船和香港船自行解決,貴國只需供給我國的船。而糧食,按最低限量,需要二百萬噸。」
「不可改變?這個結論下得不是太早?你以為用不知羞恥的流氓手段就能使俄羅斯束手無策嗎?」俄國總統的憤怒顯然已積蓄很久,但良好的修養使他只發作一句就止住了。他背著手在地上走了一會兒,用喝水的方式連喝了兩杯酒。「你我這次見面世人不會知道,你我也不會承認,所以不妨說點實話。可以告訴你,我在等著冬天。俄羅斯的嚴冬打敗過拿破崙和希特勒的大軍,也會把你們那些衣食無著的難民凍死一大半。」
如果不是確定無疑,他不會貿然來。兩個渠道證實這個情報。雖然中俄由於俄國入侵而宣佈斷交,留駐莫斯科處理斷交後事務的中國小組仍然掌握原來的情報網絡。俄國總統的此行從新疆到黑龍江,橫跨整個佔領區,但具體到今晚住在張家口,則是日本人提供的。
「第一,」石戈打斷他。「現在沒有發電車在煙筒山。第二,我已經派人炸斷了煙筒山到張家口的管道。第三,領我去見貴國總統,我不會連自己一塊毀滅。」
「中國有句古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從長遠來看,我們給貴國造成的眼前麻煩,最終卻可能會成為貴國的『福』。三億人去了北美就會給中國騰出相應的空間。當減輕了人口壓力的中國生態重新復甦以後,對西伯利亞的寒冷和荒蠻都不適應的中國難民將大部分重返家園。而大洋現在保護美國,那時卻成為切斷中國難民歸路的天塹。只要中國難民能在那邊m.hetubook•com•com生存下去,他們就不會回來。均衡就開始向俄國傾斜。如果那時能巧妙地利用歷史提供的機會,俄國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中國難民使俄國在絕對值上受損害,在相對值上卻可能因此更強。」
中將疑惑地接過圖,似乎接的是顆炸彈。
中將仍然很固執。
「中國難民給貴國造成很大麻煩,我一直想有機會代表中國政府向您當面表達歉意。」
然而總統的話還沒完。
外面突然傳來一片騷動。餐廳玻璃門猛地打開,扇起的風使桌上鮮花直搖。中將手拿一個沾滿污泥的小盒快步走進,用俄語向總統說了一長串話,同時用警惕的眼光審視石戈。他帶來的士兵雖然沒跟進,槍口已透過門縫對準石戈腦門。
總統擺弄一會兒鑲著銀邊的酒杯。
「我來這的目的就是向您提供一個避免那種結局的建議。」
總統沒說話。他的瞳孔在縮小。
「請。」總統拿起刀叉。
中將聳一下肩,當然是廢話。
總統沒說話。
此刻,十九時二十七分,一名負責接收張家口衛星地面站的俄軍通訊上尉發現一個異常情況:地面站發射系統突然自行開啟,向太平洋上空的通訊衛星發送信號。他查找出啟動指令來自一個細如蛛絲的微弱信號。經過反覆捕捉,最終確定那信號正在東南方熊耳山下向張家口方向移動,速度約為八十~一百公里/小時。地圖顯示那正好是北京至張家口的幹線公路,因此信號十有八九是從一輛正在行駛的汽車中發出的。
「我理解這位將軍的欲望,」石戈打量那小盒。「如果我知道是誰在我的車下安了這麼個東西,我也會產生相同的欲望。」
往下再沒發生什麼困難,只是等了一段時間。當石戈坐上擋著厚窗簾的俄製軍用轎車時,聽到去佔領煙筒山的坦克車隊正轟鳴地開過市區。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日本人會把這個「建議」送給南京政府,或者若是不需要那麼多輛發電車和那麼多個既能裝成中國難民又能幹管道活的特工人員,日本人就會自己幹。那樣俄國總統必死無疑。
石戈看到桌上有茅台酒,自己倒滿一杯,向總統舉起。總統也倒了一杯。兩個人隔桌做出碰杯姿勢,再飲而盡。
「見貴國總統。」
侍者為石戈拉開高靠背座椅。色味誘人的俄式菜餚立刻擺滿。隨後便只剩一個翻譯孤零零地坐在長桌當中。
「均衡是以往俄美關係的基本原則,現在也應當遵循同樣的思路。均衡的含意不光是美國有多少武器,俄國也得有多少,而且應當擴展到俄國有多少麻煩,美國也該有多少。具體到眼前來講,就是俄國有多少中國難民,美國也該有多少,至少不能相差太懸殊。只有實現這個均衡,俄國才能把美國從幸災樂禍的地位拉到共同解決問題的國際圓桌上來。」
汽車轉來轉去,過了許多道關卡。石戈下車的花園與外面的緊張氣氛完全相反,看不到士兵,迎接他的是位穿連衣裙的俄國小姐,徑直把他引進一間燈光輝煌的餐廳。習慣了燈火管制和停電,餐廳對他顯得過於耀眼。樹叢一樣的吊燈和滿牆壁燈全都亮著。餐具和器皿傲然反光。餐廳中間有一張條形餐桌。俄國總統坐在一端。
立刻座位有了,咖啡也有了。中將用了好一會兒裝填一個粗大的煙斗,點燃之後,又默不作聲吸了五、六口。
長時間沉默。
總統把保溫托盤上的奶油烤魚用餐刀從頭到尾搗得稀碎。
「您的具體建議是什麼?」總統看上去並不愛聽石戈的「鋪墊」。
「我國的兩千萬噸民用船、五百萬噸軍用艦船和六百萬噸剛買的舊船已全部投入運輸。加上日本提供的一千一百萬噸和台灣香港的一千萬噸,總計五千二百萬噸船舶,裝載六千萬難民,將於十天後陸續到達北美。如果難民登陸順利,三十天之後船將陸續返回中國海岸。我國目前燃料食品已完全斷絕,運載下一批難民無法進行。因而第一,希望俄國提供燃料和食品。第二,運送難民一個船次的週期約為五十天,如果僅靠現在的五千二百萬噸船,再考慮每次十%的損壞、事故或沉沒,要把三億難民運到北美,最快也得大半年。我們無法在這麼長時間養活這麼大數量的滯留難民,飢餓將逼使其中絕大部分繼續流向僅靠雙腳就可抵達的貴國,隨著難民不斷向貴國縱深擴散,很快便將失去可引導性,成為最終潑在俄國大地上收不起來的覆水。若想避免這種前景,只有成倍地提高運送難民的速度,而在眼前,唯一的可能就是俄國船隊投入進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