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這是怎麼回事?」陳盼憤怒地問。
「教師」去找歐陽中華。陳盼把驚嚇過度的姑娘安置在棚屋裡躺下,然後抓起地上一把樹葉發呆。
陳盼跟在他身後。
陳盼一路見到大片毀於低溫的莊稼,蘆芽山也遭到同樣打擊。現在正是農作物生長季節,只要降溫五℃~七℃就是毀滅性的。眼前的核冬天降溫已達二十多度,全球農業都將絕收。對於前景,陳盼不敢往下想。
「教師」聳聳肩。
陳盼痛苦地看著他。
陳盼說不出話了,只有默默走路。枯葉在腳下瑟縮。她不知道還該說什麼,還能說什麼,已經到頭了。西面的寨門傳來越來越響亮的喧囂,突然開始響起一聲聲大炮似的撞擊,伴隨著千萬人的齊聲吼叫。寨內亂做一團。歐陽中華卻鎮定如常,一直把她送到能看見他的棚屋的街口,囑咐她好好休息,才拐向寨門方向。
「教師」迅速向兩邊看了看,聲音壓得挺低。
「他也沒說過為什麼,我們只是這麼感覺。他甚至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去那。」
「養狗嗎?」
姑娘還未鎮定下來,顛三倒四什麼也說不清。但陳盼從她的隻言碎語中已能想像出完整情況。神農架基地原來招收了十多萬農民,每人每天可得一斤半薯瓜,由綠衛隊嚴密監視著為基地種地。核冬天降臨使所有的莊稼毀於一旦。這些農民立刻成了無用的包袱,基地便把薯瓜分配站、農藝師及綠衛隊撤回寨子,告訴農民們自謀生路,也就是扔下他們不管了。可農民能去哪?他們只知道天下唯一的生路就是進寨子。種籽和薯瓜都是從這裡運出的,人人都說裡面存的東西幾年也吃不完。可寨子對他們關閉了所有的門。姑娘的父親和哥哥就在外面那些沉默的人群中。他們知道對於自己和家人,要麼進來,要麼死掉。
她被身後伸來的一雙臂膀抱開。一個高大身影擋在她前面。歐陽中華!她癱軟了,只想趴在那個寬闊的背上痛哭。
「他去幹什麼?」
本是最熱的季節,竟出現漫山遍野一層白雪。天是黑的,地是白的,整個世界像是顛倒了。仔細看,雪不是純白,發暗發青。看的時間稍長,就會發現也是黑的。放射性塵埃,汽溶膠、城市燃燒的煙塵,無疑還有屍體燒焦的分子,凝結進了每一片雪花。氣溫一直在下降。每天都明顯地感覺又冷了一分。如果仔細體會,每小時都在變冷,甚至每分鐘。水銀柱似乎要無止境地縮下去。但只有到了今天早晨,眼看見這場靜悄悄出現的雪,陳盼才不得不相信,核冬天已經降臨。既已下雪了,難道還不是冬天嗎?
綠衛隊員個個炫耀地把槍舉在手裡。他們全站在大牛一邊,早巴不得由他們獨霸寨子。如果趕走占總數一大半的城裡人,寨子裡的儲備足夠他們放開肚子吃幾年。既然槍在他們手裡,憑什麼讓城裡人當主子。現在全看歐陽中華下一句怎麼回答,強硬只能繼續激化,大牛就會立刻動手,而他若一服軟,「歐老闆」從此也就徹底完了蛋。
她後來得知各接待站都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她一路處處被奉為貴賓。不能說她對此一點不感到女人的榮耀,但更多的是不自在。若不是昏迷中被送上路,她一定不會離開同伴,寧可和所有人一樣步行去那些沒有特殊優待的基地。
登上山頭,陳盼打了個冷戰。下面幾條山谷擠滿沉默的灰褐色人群。豎在人群頭頂的鋤頭鋼叉和棍棒如樹林般密集。若不是有「消息樹」指點,他們說不定就會正撞進這個可怕的陣營。
狗圈在寨子西南隅一道峽谷裡,遠離居住區。峽口被又高又密的柵欄封死。離老遠就聽見裡面傳出群狗吠叫,從極凶狠的咆哮到細嫩的尖嚎,組成多重聲部,似有成千上萬條。
翻過第二道山崗,「單刀」從懷中掏出一根細竹管,吹響一聲尖利的哨音。不久,東邊山頭立起一棵小樹。他們策馬奔向那個方向。不能不歎服歐陽中華的天才,在這樣一個崩潰的世界上,居然組織起覆蓋面積這樣大的一張網,維持信息、人員和物資進行上千公里的有序流動。這些暗號、傳遞信息的方式、又髒又瘦的馬、傣刀、信鴿、蓑衣……完全像武俠小說描寫的古代,一切都這樣原始,卻畢竟是死亡肌體中唯一一線生命的血脈。
兩個男人愣了一下。姑娘掙脫他們撲到陳盼腳下。她雖然蓬頭垢面,可長相十分秀氣,死死抱住陳盼的腿大哭。
「基地裡怎麼有這種人?」陳盼瞪著「單刀」和「教師」。沿途接待站的人不管怎麼強悍,至少都是文明人。這一群卻純粹是地痞流氓,每個毛孔都發散著沒有教養的下流氣息。
歐陽中華看向城牆。守寨的綠衛隊員袖手旁觀。有的喝酒,啃著狗腿,有的乾脆原地躺倒,任憑城下的農民舉著撞木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地撞門。
「為什麼不防守?!」他喊。
「可是中國還有幾億人沒得救!」
「可至少這些農民就在你門口!」
「你還沒忘掉你師傅吧?你師傅把你交給我的時候給你的戒令是什麼?女人是禍水!他就怕你在女人身上走下道。我罵你是看在你師傅的託付上。要是別人我根本用不著這麼動肝火。怎麼,你大牛今天真要為一個女人背上欺師滅尊的罪名嗎?」
歐陽中華的住處是個獨處一角的簡易棚屋。門口有一棵盤根錯節的千年老樹。他人不在,棚屋上下落滿了厚厚一層被核冬天凍掉的樹葉。一匹矮小的白馬正在啃樹根上的乾枯苔蘚。
有一個討論會啟事很令人矚目。啟事闡述討論的主題:以往人類對自己的權利要求太多而對自然和他人承擔和_圖_書的義務太少,這是導致人類災難結局的根本原因。對於未來的新人類,該用更多的義務意識取代權利意識,因此不能僅有人權憲章,討論會的目的就是要起草一個人類義務憲章。
「姑娘?她是俺們牛爺的貴客,再過一會兒就該不是姑娘了!哈哈!」頭頭淫邪地做了個色相,其他男人哄然怪笑。
「我見死不救嗎?」歐陽中華微笑。「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人。我建立的生存基地已經接納了一千四百萬人。現在仍以每天數萬人的規模繼續接納。這些人本來都是注定要死的,不正是我救了他們嗎?」
隧洞修整得平坦寬敞,走幾十米再拐一個彎就進入寨子裡。寨裡的洞口在一個半山坡上。向下看去,寬闊的盆地中蓋滿簡易房屋,山上也挖出一層層窯洞。至少有相當於一個小城市的人口在這裡居住。每處空地都種滿莊稼和蔬菜,幾乎一寸也不閒置,然而現在全成了枯萎的黃葉。一片片種植薯瓜的塑料管也全是光禿禿。突其來的寒冷使一切生長都停滯了。在規劃得相當整齊的「街道」上,陳盼看到的多是學者模樣的人,一邊幹著瑣碎的體力活,一邊抓緊空閒在替代紙的石板上用炭棒寫下數學推導式或化學結構式,擺弄著土製的試驗設備和模型。
「……最近才這樣……」「教師」更加吞吞吐吐,表情有點怪。「……有時候……會待上大半天……」
「歐老闆不讓俺們碰城裡娘們兒,又不請農村娘們兒來,不是誠心憋俺們嗎!你們城裡人也不能光顧自個舒坦呀!」
「單刀」和「教師」沒回答,只是鎖緊眉頭。那些男人個個挎著槍,每人額上都繫著綠布條——「綠衛隊」的標誌。
新主意很簡單,遍地是可以燃燒的物質,把營養液加熱,薯瓜是不是就可以生長?薯瓜無需通過易受寒的莖桿輸送養料,只靠紮在塑料管內的根鬚,也不像有葉植物那樣依賴光合作用,氣溫雖低,提高液溫卻可能更起決定性的作用!
「你不能見死不救!」陳盼不想一見面就吵架,可是忍不住激憤的聲調。
雪很軟,薄薄的一層,下面全是泥水。三匹馬交錯的蹄音響成一片,怪好聽的。馬鼻噴著白氣。馬的全身也都熱氣騰騰,跑出了汗。核冬天真來到眼前,擔憂和恐懼反倒不那麼強烈了。也許因為健康日益恢復,全身感覺輕鬆,心情也似乎從夢魘中擺脫出來。她騎馬已經很自如,只需一隻手拉韁繩,兩手可以輪換縮進蓑衣裡取暖。兩名護送者跟在兩邊。他們很少講話,對她照顧得卻很仔細。一路上換過幾撥護送者,全是這樣。陳盼打心眼裡感激他們。沒有他們,她恐怕早完了。
「……只要歐老闆打死一個,剩下的俺們全包……」
歐陽中華在前面大步走著。寨門就在眼前。那是一排並列的粗大原木。裡面用十幾根傾斜成各種角度的原木頂死。石塊砌起的城牆頂在兩邊山上。山的內側是斜坡,外側是和城牆一樣陡的峭壁。
「呵,兩位爺們兒也弄了一個?」
「那姑娘是什麼人?」陳盼指指重新放下來的空吊籃。
聽到陳盼直呼歐老闆大名,再加上「單刀」和「教師」在一旁怒目而視,兩個男人沒敢多說,用一種走著瞧的意味冷笑了幾聲。
這一點使陳盼困惑不已:人類有力量製造出這樣一張怪誕的天空,可以顛倒大自然的順序,硬在炎夏時分塞進一個寒冬,然而人類自己卻落到如此淒慘的地步。人類聰明到極點,又做著最大的蠢事——消耗無數財富和勞動製作出一堆要麼一顆不用地浪費著,要用就讓世界毀滅的核武器。正像詩裡所說的:「文明人走過地球表面,身後留下蠻荒死亡。」回首人類千百年的進化,只像在時間的沙漠上畫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大「〇」。
「你可以這麼說。這個時候再死抱著平等觀念是迂腐。建立生存基地為的是保存一個文明的中國,而不是一個動物種群。」
他的嘴唇顫抖了,臉色無比蒼白,連寨門燃燒的沖天大火也不能給他一點血色。
「他總去嗎?每次都待這麼久嗎?」
「既然不能全救,就得有選擇。」
「歐老闆」顯然是指歐陽中華。男人們多數即刻收斂,只有一個頭頭嘴上還不服軟。
沒人回答,也沒人想。他面對的是一群他自己製造的半獸。他惶恐軟弱地掃視他們,突然發現了陳盼。
加熱的營養液在塑料管內產生了類似暖氣水的循環。冷下去的營養液隨時回流到儲存罐加熱。控制恆溫是一個難題。幾個鍋爐專家把灶上加了一個可調的擋火罩。一個起重專家做了個架子,可以變化儲存罐距離灶口的高度。高度變化不但可以調節溫度,還可以調節營養液循環的速度。測量表明營養液流出儲存罐出口的溫度為五十℃時,塑料管上方十公分高十五公分寬的空間可保持十七℃的溫度。薯瓜出芽及初期生長可確保沒有問題,而且生長速度有可能加快。薯瓜體積長大後會受大氣低溫影響,但用覆蓋保溫可以解決。即便有問題,也只是最終長多大,成熟期有多長的非本質問題了。
「歐陽中華,讓我看著你殺人!讓我看著你怎麼當個劊子手!讓我看著你的審美追求和綠色理想!……」
驚天動地一聲巨響,又發出漫山遍野的喊叫。燃燒的寨門在撞擊下升騰起爆烈的火球。外面的農民重新開始攻打寨門。
「他不許別人去那兒。」
「哈哈哈!」一個大猩猩似的巨漢站在城頭,單手掄著怒射的衝鋒鎗。一個赤條條的姑娘如白麵口袋一般夾在他腋下,看上去已失去知覺https://m.hetubook.com.com,軟綿綿地被甩動,像個玩具娃娃。
大概太陽在平流層的煙霧上方已經傾斜,崇高的黑色天空顯得更加黯淡與詭異。遠處寨門朦朦朧朧,有點像地獄的鬼門關。歐陽中華的棚屋大開著門。那匹矮小的白馬仍在老樹下垂著頭。「單刀」橫躺在地上,臉上一片血肉模糊。他的傣刀已經斷折,剩下的半截插在地裡。姑娘不在了。
「教師」不知該怎麼解釋。以陳盼和歐陽中華的關係,不該在她面前說什麼,可不說她又不會罷休。
「你跟著我幹什麼?」他爆炸般地向她怒吼。
「大牛,」歐陽中華指著寨子外面。「你給我滾!滾出去!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牲!」
「……打人……」「教師」苦笑。「這不是反話——比如組織農民種地的時候,沒這批打手,種籽就一顆也難保住……」
「我不能接受這種奴隸主的觀念,有人值得活,有人就該死!誰死誰活不能由你選擇,有上帝!」
下流的眼光頓時集中到陳盼臉上。
已經可以看見神農架基地。那是巧妙利用峭壁和深澗圍起的一個寨子,只有少數幾個山口可以出入。現在,封鎖山口的寨門全都緊閉。門外擠滿成千上萬的人。
寨門燃燒起來了。火龍貼著原木向上竄,升起沖天煙柱。農民們被壯觀的大火刺|激得更加瘋狂,眼看再撞幾下,寨門就可以張開懷抱歡迎他們了。
「別怕!」陳盼扶起她。「跟我走,一會兒送你回家。」
他不回答她的追問,只是用玩笑閃避。這個話題至少對陳盼有一個好處,他不再試圖與她親熱。她不願意直接刺傷他,但她心裡清楚,她已經不可能再和他重敘舊情。這不光是個理性決定,感情也已如此。她知道自己在被送往神農架時並沒有產生過去那種迴避的念頭,說明她已不再害怕不能控制自己。她的心已和他有了距離。他是敏感的,能察覺這種變化,他的極度自尊便會使他明智地避免自取挫折。
「單刀」在陳盼的叫聲中睜開被打爛的眼皮。掛滿血絲的眼白嚇人地滾動。他指一下寨門方向。嘴裡堵滿凝結的血塊,說不出話。
主管薯瓜栽培的農藝師們都知道陳盼是這項技術的創始人,立刻按照她的意思開始試驗。他們把營養液儲存罐架到臨時壘的灶上燒火加溫,把塑料管從串聯佈置改為並聯佈置,以使加熱後的營養液不至流動距離過長,前後溫差太大,又對塑料管進行覆蓋包裹以保溫。當營養液達到一定的溫度,便重新下種。
這是歐陽中華的思想,她原來覺得很有道理,現在本應更顯得有理,卻相反使她產生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那些被接待站淘汰的人都是在盡「義務」吧,還有身邊這個姑娘的父兄以及外面成千上萬的農民。
另一個護送者是個地質學教師。他告訴陳盼,這些人都是曾被基地僱傭的農民。基地給他們提供食物和武裝保護,讓他們為基地種莊稼。為了盡早擺脫越轉越小的死圈兒,基地傾其所有組織了夏種,播種面達數十萬畝,延伸到周圍好幾個縣。莊稼長勢一直很好,卻讓這個核冬天一下毀了個精光。
「教師」急匆匆地去送通知了。歐陽中華深情地看著陳盼,張開懷抱,期待像久別的戀人那樣跟她親熱一下。
「全救等於不救,連已經救了的也得死。」
陳盼不說話,死死盯著他,眼光如兩道冰柱。
「為什麼不防守?!」
綠衛隊在城牆頂和兩側山崖上向下射箭扔石塊,用出全套古代守城的手段。城下全是人,即使閉著眼睛也不會落空一石一箭,然而那些農民似乎已經失去了逃避傷害的本能,倒下一個抬撞木的人立刻就有新人補充上去,甚至踩著還未斷氣的同伴身體往上衝。
他沒有責備「教師」,反而親切道謝。「教師」知道該告辭了。陳盼叫住「教師」,把加熱營養液的試驗對歐陽中華講了一遍。歐陽中華立刻叫好,連稱是偉大貢獻,不僅全基地要爭分奪秒地推廣,還要立刻動用一切手段傳達到其他基地,要讓全中國的薯瓜設備都盡快恢復生產。
歐陽中華像酸了牙一樣微微皺一下眉。
在一棵被饑民扒光了皮的老樹幹上,陳盼又看見那種用古漢語、英語和計算機程序語句混寫的告示。一路上主要路口幾乎都有這種告示。告示給出離得最近的綠黨接待站位置,註明能看懂告示的人可以前往接受審查,審查通過者便會被綠黨生存基地接納,也就有了安渡核冬天的保證。告示特地強調,生存基地容量有限,審查嚴格,勿帶看不懂告示的人前往接待站。每次看到這種告示,陳盼心裡都不是滋味。當初的「美基地」轉變成如此冷冰冰的生存基地,除了一如既往地證實溫飽之需求對理想的致命束縛,也體現了歐陽中華充當上帝的慾望。按照他做為上帝而制定的標準,她本屬於該被淘汰之列的啊。當她被抬進黃河邊那個接待站時,她在半昏迷中聽到同伴們反覆擔保她對三種語言都很精通。接待站主任傲慢地回答,看懂告示只是條件之一,並不是全部條件,生存基地不是醫院,也不是福利院或養老院,病人、殘疾者、兒童和五十五歲以上的人一律恕不收留,剩下的也要根據專業水平再淘汰一次。同伴的哀求對他就像耳旁風,可他一聽到陳盼名字卻猛地跳起來。她立刻成為最優先者,直接被送往神農架。這一路有如古代的驛站相互接力,走一段便換人換牲口,食品醫藥都有保證,所以儘管旅途奔波,她卻日見好轉,沒幾天就能自己騎馬了。
他溫柔地擦拭她臉上的淚。
「殺啊!m.hetubook.com.com誰殺得多牛爺爺今天就賞誰!讓他嚐嚐這個!」大猩猩把衝鋒鎗的槍管狠狠插|進姑娘陰|道。
他一把揪起一個蒙頭躺著的小頭頭。
「叫你們那個牛隊長或是驢隊長去找歐陽中華!」
她想起那個「天皇」,弓背聳肩,兩隻小眼精亮精亮,像一頭時刻準備捕獵的山豹,卻穿一身繡著蟒龍的黃戲袍,戴一頂不倫不類的包公帽。蘆芽山三十萬費盡力氣組織起來的難民只見他一揮手,就全數拋棄了逐級遞選制拜倒在他的腳下,把工作團帶給他們的薯瓜設備等等一切全部貢奉給「天皇」。對於天為什麼變成了陰間的模樣,「核冬天」的理論遠不如「天皇」描繪的世界末日使他們容易理解。工作團的知識分子們越懂科學越指不出一條出路,「天皇」卻是用他們聽了幾千年的語言告訴他們,雖是末日到來,「天皇」卻可以讓他們來世托生好命,不服從「天皇」者永在十八層地獄受刑。
陳盼跨進吊籃。
群狗吠叫中有一種怪誕的聲音,聽上去是許多條兇猛並且處在發狂狀態的狗。不知何以做到那樣整齊,能在同一瞬間一齊停止狂吠,又能在同一瞬間一齊恢復。每次恢復時瘋狂的程度都有增加。令人感覺最不對頭的是狂吠的突然中止,那時聲音並不徹底消失,而是好像突然被卡在半截,化做一種從牙縫裡滲出的、音量低許多卻更加恐怖的嗚嗚聲,彷彿是在強力遏止下的窒息,帶著憎恨、屈辱和渴血的掙扎。一出現這種聲音,峽谷裡的狗就全陷入驚嚇,叫聲慌亂膽怯,沒有底氣。而窒息一過,狂吠恢復,所有的狗就一同狂熱地隨之附合。直聽得陳盼全身一陣陣發冷。
陳盼從未見過歐陽中華有過如此的激憤。此刻她真心為她曾愛過這樣一個人感到自豪。
「……我……我……」他簡直像一頭突然掉進陷阱的困獸。「……俺他娘的為女人……」
天空先是淡淡地發綠,然後逐漸轉黃,就像北方出現塵暴時的顏色,可是沒有一絲風,倒是低低的霧藹不時凝聚又散開。太陽先是把光芒變成光暈,隨著天色越來越黃,變成一個正午時分在頭頂出現一下的紅球,升落時則只見到幽黃的天邊一團比別處稍亮的光影。最後,天空開始轉成黑色,紅球光影都不見,只有一張極均勻完整的黑色天幕,等量地滲進少許細短稀疏的光線。夏季最陰的天也許可以暗到同樣程度,然而那天空有層次有運動也有生命,黑色是低垂在頭頂的,是活生生的烏雲。這個天空的黑色卻是在極高處,完全是冷漠呆板和無邊無際的死亡。
可現在是核冬天,是世界末日!連這個關頭都不能讓他在狗圈裡少待一會兒,那裡藏著什麼秘密呢?陳盼覺得這麼推理有點像恐怖小說。在她的一再追問下,「教師」又說出曾有幾個電子專家和生物學家被歐陽中華帶進過狗圈,然而出來後個個守口如瓶。看來這確實是他知道的一切了。
「單刀」放倒了滑輪控制的消息樹。滑輪上的繩索通向山下兩道石崖間的空隙。走進去,那是一條只能容一匹馬通過的狹窄「過道」,曲曲折折。快到頭時,傳出男人笑聲和一個女人的哭叫。地勢豁然開朗。一個足球場大的山窩呈現在眼前,有房子、工事、騾馬。最顯眼的是一個吊籃正在沿著懸崖石壁直直地升向十幾米高處一個隧洞口。吊籃中兩個男人把一個農村姑娘拎在吊籃外面。逐漸升高使姑娘嚇得尖叫不已,拚命蹬腿。兩個男人故意把她的衣服往上揪,露出一邊聳動的乳|房。「撒尿了!撒尿了!」吊籃下面一群男人興奮地狂叫,彼此推搡,讓姑娘受驚失禁的尿撒到別人身上。吊籃升到最高點後變成水平移動,很快消失在洞口裡。
寨門已經燒酥了,開始在撞擊中斷裂,向四面迸射無數燦爛的火花。
是那個姑娘!大猩猩把姑娘兩腿劈開,手舞足蹈地轉著圈。那被摧殘的兩腿間染滿鮮紅的血。
「為什麼在裡面待這麼久?」
她被兩個彪形大漢架起來。她拚命掙扎。寨門正在撞擊中分崩離析。她看見歐陽中華迫不及待地從小頭頭手裡抓過槍。
「……弟兄們說……」小頭頭好不容易掙脫他的搖撼。「……要看歐老闆自己開一槍……」
一支衝鋒鎗密集清脆的掃射聲在城頭響起。寨門前的農民隨即好似狂風中的樹葉那樣成片倒下。巨大的撞木轟然落地,砸斷了仍活著的人的腿和腳。其他人慌恐地向遠奔逃。他們不是怕死,而是怕槍。
但是這段話卻控制了局面。大牛只能乾乾地瞪眼,半天說不出話。
吊籃到了洞口,轉成橫移運動,穩穩落在隧洞中的起落台上。洞中兩個力工合踏著用自行車改裝的人力絞盤,這種裝置連馬匹都可以吊上來。隧洞深處傳出姑娘的哭泣哀求,兩個男人正在又親又摸。
「什麼事?」
「歐陽中華,」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讓我看著你殺人!讓我看著你怎麼當個劊子手!讓我看著你的審美追求和綠色理想!……」
「天皇」一定是先在哪洗劫了一個戲曲團的倉庫,前呼後擁的隨從全穿著文武百官的戲袍。數十萬百姓在一種奇異氣功的誘導下情不自禁地陷入迷狂,漫山遍野,每個人都在喊叫,痙攣,做出百般猙獰的動作。千萬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加入,「天皇」的臣民雪崩一樣增加。無數人在迷狂中死亡,臉上卻帶著笑容。陳盼感到無比悲哀,這都是剛剛在逐級遞選制中掌握了自身命運的人啊!恐懼和愚昧使他們寧願把自己重新交付給偶像,用瘋狂和麻醉逃避現實。她恨自己,甚至恨理智。為什麼理智沒有戰勝迷信的力量?和-圖-書反而越理智卻越絕望?飢餓和悲哀使她病倒。同伴中有人認出「天皇」原來是曾在電視上曝過光的周馳。當他們在難民中揭露所謂「天皇」是個搞群居姦宿的流氓時,卻受到信徒們凶殘的攻擊。周馳派出了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那以後她便一直在同伴的背上半昏迷地逃亡,直到逃進綠黨接待站才算擺脫魔影。
「你的選擇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嗎?」
「跟妳走?」兩個男人摸不透陳盼的身分,不敢造次。「好幾天才找著這麼一個像樣的,誰向牛隊長交待?」
「我滾?」大牛呲出粗壯的門牙,猛然端起手中的槍。「我滾還是你滾?俺他娘的早就想讓你滾了!說俺畜牲,操你祖宗!你是畜牲屄眼兒裡的糞蛋。念兩本臭書就敢在老子頭上耍威風。姥姥!今兒個老子讓你看看到底誰他娘的威風,你們這群城裡的糞蛋全都給我爬著滾出寨子,一個他娘的別剩!」
農藝師們一致認為試驗是成功的。陳盼要求立刻對全基地的薯瓜設備進行改裝,馬上動手,並且把薯瓜爭分奪秒地種下去。以薯瓜的生長速度和全基地的設備數量,每提前一分鐘都可能早收穫不少薯瓜,救活更多的人。她現在想的已不是把那姑娘送回家人身邊,而是把寨子外面千千萬萬可憐的農民全接進基地,用薯瓜養起來。可是在場的人誰也不敢作主。小規模的試驗好說,有關全基地的決策只有歐陽中華能做。
「大牛,」他的口氣既不硬也不軟,而是一個處驚不變,居高臨下的江湖幫主。
他在遠離眾人的山坡上把她放下。那匹畸形的白馬呆呆地看著天邊。
陳盼瘋了一般跳起往前衝,卻一下被抱住轉向相反方向。她在歐陽中華的懷裡掙扎。這個過程是那麼短,在旁人眼中,甚至會覺得歐陽中華沒看到大牛殺那姑娘,而是同時抱走了陳盼。是不是這個城裡女人正好犯了「抽瘋病」?
歐陽中華快步從峽谷深處走出,手裡拿著陳盼簽名的樹葉,像拿著一捧鮮花,滿面光彩。他瘦了。原來刮得光光的下巴長出了濃密鬍子,別有一番魅力。開柵欄的鑰匙在他手裡,好多把,打開一道一道鎖,出來第一件事是把柵欄重新鎖好。
城頭響起了一聲尖銳的槍聲,如匕首刺在她心上。無數枝槍的掃射隨之狂風般怒號起來。她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宇宙只剩下一張黑黝黝的天——
「畜牲!」陳盼衝過去厲聲喝斥。
他猛然大吼一聲,震天動地,把赤|裸的姑娘往頭頂一掄,原來對準歐陽中華的槍口杵在姑娘身上扣動了扳機,一陣瘋狂的猛射,瞬間把所有子彈都打進姑娘小腹。姑娘的身體在槍擊中劇烈顫抖,鮮血從被穿透的後腰高高噴起,隨後如一片被撕碎的破紙飄落在地。大牛恨恨一跺腳,揚長而去。
陳盼只覺得自己隨著歐陽中華出口的每個字落進無底冰河,全身凍成一塊冰砣。
對她要基地救助外面那些農民的激動呼籲,歐陽中華耐心地聽完,一點也不打斷。然而那耐心只是禮貌,絲毫未予實質的考慮,回答得也很簡單:愛莫能助。
「有些事只有他們才能做。」
白馬跑過歐陽中華身邊。她看見他驚訝地張開嘴,卻如在真空中一樣聽不見他的喊聲。畸形小馬直衝上山坡,在峭壁邊緣無聲地收住腳步。寨門外面那些沉默的農民已經化成地震和洪水,正在漫山遍野地沸騰咆哮。一根巨大原木被上百人奮力擁舉,在萬眾一心的齊吼中一次次撞向寨門。城牆搖動,兩側山崖塌下震鬆的石方。無數火把在空中劃出紅艷艷的弧線,落在寨門腳下,舔出一片片吱吱作響的火舌。
「是的,把外面的野狗弄進來飼養和繁殖。基地唯一的肉食就是狗肉。雖然好些天才能吃一次,可基地這麼多人都能吃上,裡面養的狗一定不少。大伙只知道這些。」
綠衛隊員們全都抱著槍不動,冷冷看著歐陽中華。寨門已經傾斜,隨時可能轟然倒塌。
「混蛋!」他的聲音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恐懼。
歐陽中華直盯著大牛的眼睛,如同沒看見對準他的槍,突然放聲一笑。
「你們綠黨倒挺像共產黨。」陳盼忍不住挖苦。她看不慣人們謹小慎微的模樣。
陳盼掙扎不出那雙有力的臂膀。她曾在其間陶醉,現在卻只想把它們撕碎。她放聲痛哭。血腥氣從肺裡衝出。天空黑暗之極,又開始飄落核冬天的雪花。歐陽中華大步離開城頭。他在她耳邊苦苦哀求:「……別喊,不能喊,他會殺妳!……」她感到他全身戰慄,他的心響得像分不出節奏的鼓。
越接近柵欄,「教師」越顯得忐忑不安。他從未距離狗圈這麼近過。一根繩子懸空拉進峽谷,上面隔不遠就吊著幾塊碎犁鏵一類的鐵塊。拽動垂在柵欄外的繩頭,鐵塊便相互碰響,一直響進峽谷深處。應聲出來的是一個羅鍋兒,走路姿勢像個大號刺蝟,緊繃繃的小臉在柵欄縫隙裡顯得油光光。這種富有營養的特徵在一個飢餓的世界上簡直像奇蹟。羅鍋兒最先做出的動作是凶狠地揮動又黑又小的拳頭進行恐嚇,一看清陳盼是個女人又立刻變成一副涎皮賴臉的樣子。可是他沒有開門鑰匙,看上去也絕不敢擅自開門。陳盼撿起一張半綠的枯葉簽上自己的名,讓羅鍋兒送給歐陽中華。說了無數遍羅鍋兒才明白,走時還一步三回頭。
陳盼只想手裡有把刀,捅進那個畜牲的心臟。她記不得自己如何衝上城頭,拚命地打那個肥厚的軀體,就像打一座山。大猩猩牛皮一樣的面孔轉過來,然而卻在笑,無比淫邪地笑。
曾經有過不少反對核冬天的理論。有的理論甚至斷言大面積燃燒和煙塵將使原本就困擾地球https://m.hetubook.com.com的「溫室效應」更為加強,地球反而會升溫。還有的理論認為海洋是個巨大的調溫器,蘊含的熱量可以補償陽光的缺乏。核戰一旦發生,人們便把全部希望寄託在這些反對理論上。然而核冬天不僅降臨了,降臨的速度還遠遠超過理論推導。陳盼想到那位她在飛機上認識的核冬天專家,他此刻正在測量數據嗎?
綠衛隊的痞子們發出狂呼怪嘯,扔下為節省子彈而使用的弓箭和石頭,一齊舉槍射擊。
「這是個聰明辦法,但為什麼不讓人去?」
「我要去看薯瓜。」她對守在一邊的「單刀」說。她不讓他陪。「你照顧姑娘。」短短片刻,她腦子裡的新主意已經從火星燃燒成激動的火焰。
當過登山運動員的「單刀」沉著臉不說話。「教師」嘆了口氣。
她仍然不說話,仍然死死盯著他。
「……大概是怕被狗咬傷吧。」
「教師」找遍了整個寨子也沒找到歐陽中華。陳盼等不及,決定自己去找。「教師」吞吞吐吐地跟著她,到了無人地方才說出歐陽中華可能在狗圈。
「把她架走!」他高喊。
「……毀滅就是殘酷和痛苦……」他像求饒一樣說。「你怎麼能要求我仁慈?仁慈只能更痛苦……」
「……這不是我的錯,是這個世界……」
大道上腳印多了,已成一片泥濘,但前後仍不見人影。在岔路口,「單刀」勒住馬。「單刀」是陳盼在心裡給他起的名字。因為他最顯著的特徵是腰間掛著一柄傣刀。那想必是昔日的一件民間工藝品,可昨天他拔|出|來嚇退幾個企圖搶馬的饑民時,那刀光也很鋒利哩。「單刀」瞇起眼睛觀看每條路的前方,又跳下馬研究地面的腳印,最後選定左邊第二條小路,用石頭在路口擺出一個三角。
「相信我,我會除掉這個畜牲!」他說。哪怕離開一寸的距離,也就感受不到他的戰慄和心跳,他就又顯得強大自信。「我會讓他用血償還!」
「你們不想活了嗎?」歐陽中華問,手指城下。「他們一進來,沒有一個人能活……別以為你們有槍,槍不是萬能的……你們好好想一想!……」
「上帝?」歐陽中華臉上浮現出一個極其不屑的神情。陳盼對這神情熟悉透了,真正出現在他臉上的次數雖然不多,卻充滿他整個內心世界。「上帝在讓人類自相殘殺呢!我問你,你在上帝的選擇中是什麼角色?你能殺人嗎?你會打架嗎?給你一隻烤熟的人腳,你能吃下去嗎?由上帝選擇,未來中國存活的只有一群群牙齒碩大,四肢發達,渾身長毛的半獸,只會發出要吃和要性|交的單音呼號,在文明的屍骨上遊蕩。至少在這一點上。我比上帝強得多!」
「你趕快回去。」他慌亂地對陳盼說,轉身跑向城頭。
「你身上有狗毛。」陳盼開玩笑地打岔。
「殺!全殺光!」大猩猩放開喉嚨吼叫。他一隻手就把姑娘舉在頭頂。「牛爺爺今天幹了個黃花丫頭,小子們看看,帶花的!」
陳盼意識不到她如何騎上了那匹白馬。馬的全身沒有一根雜毛,也不沾一點塵土。多像在地獄裡奔跑啊!馬蹄幾乎無聲。大大的馬頭在奔跑中一動不動。短小的馬身卻每一部分都上下翻騰。似乎沒有空氣沒有溫度沒有距離也沒有時間,只有均勻的黑暗和毫無真實感的形影。
「單刀」和「教師」也進了吊籃。按照暗號拉了幾下聯絡繩索,吊籃便開始升起。寨門一封閉,這就是進出寨子的唯一通道。
「狗。」
「送我上去!」
當初她愛上歐陽中華是因為他與眾不同。石戈在這一點上並不比他更出眾。雖然石戈肯定算得上個偉大人物,但那更多地是出於歷史的推舉,偶然性很大。石戈完全有可能是個普通人,他也能安於天命地任憑自己的才華埋葬於一個普通的人生。而歐陽中華卻無論生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不會普通,他是天生的偉人,一定會脫穎而出,在歷史上留下他的足跡。與石戈的從天命不同,歐陽中華是要讓天命服從自己,正是這一點曾使她崇拜不已。然而當一個女人徹底成熟起來便會發現,崇拜不是愛,只是一種少女心態。她現在愛上石戈決不是因為他更偉大,恰恰是因為他更普通。他是一個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父親,正是這普通使人感到博大的溫暖和無所不包的寬容。女人愛歐陽中華只能是獻身,愛石戈卻是他被捧進手心。也許正因為這普通和偉大結合在了一起,石戈才能把他手中近於無限和絕對的權力運用得那樣令人溫心,而歐陽中華的偉大缺少那麼點普通,就處處顯得生硬和霸道吧。
「那裡有什麼?」
「放肆!這是歐老闆的貴客!」「教師」沉下臉。
「狗圈?」陳盼驚奇地提高聲音。「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他那身很合體的帆布工作服上確實有不少狗毛,還散發出嗆鼻的味道。他和狗的接觸距離想必很近。一種新的不安襲上她心頭:自從歐陽中華出來,狗圈裡就再沒傳出過那種同時中止或一齊狂吠的狗叫聲。他到底在裡面幹什麼?她又回了一次頭,發現羅鍋兒正藏在柵欄後面盯著她。
陳盼厭惡地使勁用樹葉擦那個被羅鍋兒碰過的手指。上面似乎黏乎乎,還帶點血紅。「教師」困惑地捏著鼻尖,自動說出早聽聞管理狗圈的是一群怪人,要麼畸形,要麼智力低下,要麼有殘疾。他們只能從狗圈後面一個專用寨門進出,不許進入寨子裡面。
大猩猩的臉猙獰地歪曲了,霎時射出兇惡目光。城頭槍聲停止。農民已逃出很遠。城下佈滿東倒西歪的屍體。只有寨門的火在劈啪燃燒。城上每一雙眼睛都看著大牛。
「為什麼?」陳盼更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