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這樣說也許不準確,他的眼已經睜開好久,或者根本就沒合上過。然而在這以前他視而不見,意識完全空白。現在他睜開了意識的眼。
他推開蓋在身上的那堆東西。毯子裡面掉出一個提包。十幾條乾魚呆呆地瞪著眼睛。他認出那是「龍口」的包,「龍口」無論走到哪都帶在身邊,而在走向末日的時候卻留給了他。他起身環顧,沒有一個人。喊了一聲,更顯得寂靜無比。核戰爆發後便是一天比一天地寒冷和寂靜,現在寂靜已像凝結的固體,即使大喊也無法穿透,只能硬梆梆地反彈回自己耳中,痛苦地嗡鳴。
城樓上攤著一幅巨大的畫像。畫框已被拆光,只剩畫布摺皺地堆在地上。站在近處看不清全貌,但他立刻就能認出那雙眼。打他降生於世就被這眼日夜看著,從每一個角度和每一寸空間。他默默凝視。畫上落滿塵埃的雙眼如一左一右兩口枯井,呆呆地仰對漠然的天空。他沒從那張宛如綿延黃土的臉上踩過,並非忌諱,而是他從不願意把腳踩上任何人的臉。毛澤東的革命只是毀滅,他是個毀滅的天才,然而人類既然只能靠毀滅改弦易轍,毀滅的天才也就等同推動人類進步的天才。也許毀滅就是這代苦難人類的意義吧,用最大的苦難換來最大的變化和_圖_書,完成人類歷史最重大的轉折。桂枝在塵沙中倒下的形象又一次如慢速電影重現。為什麼飛機飛得那麼高,那個雙乳間的細小彈孔卻永遠近在眼前呢?意義?意義能抹掉紅得那般慘艷的血嗎?
美俄核大戰之後,兩國都沒被徹底打垮,雙方首腦系統保存完好,常規武裝部隊也大部分無損。尤其是美國,長期準備的戰時體系立即發揮作用,軍事實力仍保持世界第一,不過美軍隨之展開的軍事行動不是繼續與俄國交戰,卻是直撲無冤無仇的南美和澳洲,去佔領南半球的產糧區和牧場。俄國也揮兵歐洲,同時去佔領非洲和南亞。一旦清醒過來,兩國都知道最危險的已不是對方,而是誰也逃不掉的核冬天。唯一的活路是盡多盡快地把別國儲備的食品搶回自己國家,並且佔據下一個夏季比北半球早來半年的南半球土地,以在核冬天過後能盡早開始農業生產。南美和澳洲對這種閃電戰毫無準備,迅速被佔領。俄軍卻被歐洲軍隊打得焦頭爛額。但是當俄國向法蘭克福、里昂、利物浦、米蘭和巴塞羅那各發射一枚核彈後,歐洲便告投降。雖然歐洲擁有強大的核反擊能力,可是和一個已經發射了上千枚並且也遭受了上千枚核彈的玩命者誰也拚不起。世hetubook•com•com
界如旋風一般劇變。幾十萬年進化成型的人類社會正在碎做齏粉。此刻的天空會不會已沒有人類的聲音,而只有遙遠宇宙冷漠閃爍的射線呢?
他一個肩膀挎著行李捲,另一隻手抱著沙沙。他不知道該往哪走,但這不重要。他將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走遍海角天涯。此生別的一切都已做完,只剩最後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媽。
他穿過紫禁城。孤獨足音清晰迴盪。到處都沒有任何生命。北京已成一座鬼城。走出天安門之前,他登上了天安門城樓。沒有目的,只是想在往日中國的最中心看上最後一眼。
他連頭帶尾帶骨頭吃掉了整條乾魚,身上已暖暖和和。檔案燒成了一堆白灰,越來越小的火苗縮進灰底。他開始打點行裝,帶上過夜的毯子,攀山的繩索,包好乾魚,在「綠展」上買的「生命盒」也揣進兜裡。那時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會有這天,現在卻感覺過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打起背包又重新解開,塞進本已不準備帶的收音機。等太陽再現,他還是想聽聽世界成了什麼模樣,儘管再不會插手,可這輩子看了這樣一齣驚心動魄的大戲,總該知道結尾。
他突然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以往那些碌碌奔忙的無聊可悲hetubook•com.com。他也曾是那些紙裡行間的一個字,也曾虔誠地以為自己是在創造永恆。然而現在那全部「永恆」都正在化做青煙,只在空氣中搖擺幾下,就再不見絲毫蹤影,永遠消散成虛無。太陽能電池的電壓指示燈亮了,他卻沒有打開收音機。他感到了飢餓,把一條乾魚伸進火裡。他的一生已化做青煙,現在終於明白,該把最後一點生命留給自己。飢餓在體內吶喊,那是生命重新聳動。新的生命是一個人,而不再是總理、歷史人物,或是一個一睜眼就要把天下裝進胸中的容器。世界該怎樣就怎樣吧,與自己已再無關聯。從復活的生命中噴薄而出的是一個完整徹底再無任何雜念與羈絆的渴望——去找陳盼,並且永不分離!
此生別的一切都已做完,只剩最後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媽。
他從鏡子裡看自己,發了很久的呆,慢慢伸手撩起一絡頭髮。確實是自己的頭髮,像原來一樣稀疏柔軟。然而原來是黑的,頂多開始發灰,現在卻全部成了白的。雪白雪白,白得那樣飄渺憂傷,不期而至。他似乎看見一個隱隱約約的形象藏在身後,他沒有回頭。如果真有,那就是死神。而如果是死神,別說藏在身後,即便它肆無忌憚的大笑跳舞,也不會讓hetubook.com.com人看見。不過他已真的無所謂,此時他已徹底解脫了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人沒有道理哀怨死亡。那麼多和你一樣的物質都處於永恆的黑暗,只有你這一點僥倖組合成了生命,讓你睜開眼睛看到了光明。你應當感嘆的是上帝的恩賜,哪怕活一分鐘都是白撿的便宜。對一個活了快五十年的人,便宜佔得已太多太多。重歸死亡的母體,只該感到心滿意足。白白享受了一番意外之財,歸還時卻憤憤不平地視做剝奪,那才是以怨報恩,自尋煩惱哩。
大廳中央有厚厚一堆灰燼。那是核冬天降臨時工作人員們取暖燒的。灰旁剩下最後一堆燃料——半箱當年中共的絕密檔案。起初他看見食堂用檔案燒火做飯還發脾氣,後來發現連毛澤東的私人檔案都不知何時被分光,只因為那些檔案的羊皮封套可以煮了充飢。現在他親手點燃最後這堆檔案,準備以火代替太陽給收音機提供能量,再聽一次世界的消息。
極目遠眺,一片片水泥鋼筋的人工建築死寂矗立。直線和直角組成的街道沉默延伸。巨大都市已徹底死亡。管路是空的,電線是涼的,所有的車輛都不動,每一棟房屋都無人,覆蓋在一張宛如屍布的天空下。
沙沙一直老實地躺在床上,全身冰涼,笑顏不改。他抱他起來。那吱吱叫聲在一和*圖*書
片死寂中傳出無限柔情,使他忍不住在那個調皮的小臉上親吻。「咱們找媽媽去!」他給沙沙挎上他在等待死刑時親手做的那個書包。書包裡放進陳盼臨別寫下的字條。最後一件事是精心綁好腳上的鞋。他知道要走很遠的路。從知青的年代起,他就懂得了怎樣走遠路。
火越燒越旺。火的熱量使他顫抖,重新感到血脈流動,心變得溫暖。那些中共主席和總書記們的批語簽字、勾勾劃劃的任免名單、秘密決議與不公開的信件,每字每行每頁都包含著無數陰謀、沉浮、見不得陽光的交易和生生死死的搏鬥,此刻全在火光中扭曲、變黑、消失。
他坐在一張又寬又大的舊式沙發裡。不知何時身上被人零亂地蓋上一堆毯子和窗簾。窗外崇高的黑色天空襯著無葉樹影,好似一個陷入熱寂的全熵世界。當那些樹開始在核冬天中落葉如雨時,他把僅剩的人召集到一起,正式宣佈本屆中國政府結束。從那以後他一直這樣坐著,好似化了成塑像。也許這是休息,他太累了,累得連一個腦細胞都不能再動。也許是因為震驚,人類末日轟然而至使人呆癡。也可能是茫然,未來已一無所有。或是徹底的無能為力,只有隱入真空。然而現在,那些感覺都已沒有了,就像死人在另一個世界醒來,還有什麼可為前世操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