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美閉著眼說:「這孩子就是不肯待在家裏,最喜歡到外面去,隨便那裏。」
「可不是,」姜課長笑道,「可不是想去發洋財嘛!我去上個報告給廠長,把你看起來。」
他們被安頓在山腰上一個糖廠的招待所裏,那是個沿山石蓋的三層樓,他們住在頂層的兩小間,推窗出來就是一大塊怒伸的岩石,及岩石下蹲下身就可以摸到涼人心肺的小潭裏的水。才夜裏九點,街上已沒有一個行人,滿街都是微帶鹹味的海風。他們從飯館出來,沿著沒有行人的街走回住處。天磊把肩上的小蓉蓉放在床上,三個人就坐在岩石旁,浴在碧清的月光裏的廊上。一杯熱茶,一支煙,天磊覺得二、三十年來第一次有這種鬆散而充滿了詩意的夜晚。少頃,天美就先去睡了,輕輕移上紙門,把月光,靜夜、愛情就關在紙門外。山腰很冷,岩石很冷,潭水很冷,月光也冷,天磊把意珊擁在懷裏,似乎回到大學時坐在操場的黑暗裏的夜,又似回到柏城的地下室,佳利來道別的那晚,而人卻在豪爽的花蓮。他吻她時有點恍惚,有點迷糊,在心裏暗譏自己,而手臂卻把意珊夾得很緊很緊。
「如果我留在臺灣,還怕找不到太太?」
雖然台東看起來還不如台南,桌上卻擺滿了非常入味的菜肴。天磊為了禮貌,同時又實在想不出什麼來說,就問那個姓姜的課長:
車子到台東的公共汽車站,糖廠裏就有人開了車來接,說是台南的王課長有電話來關照過了。台東廠似乎較定亞做事那個規模大,但整潔安靜則和台南的一樣,一進糖廠的招待所,天磊就看到門口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冬青;門上明亮的玻璃,進門後打得滑亮的走廊,掃得沒有一粒雜物的榻榻米,一切都傳達了明窗淨几四個字的意義。他們被下女領到各人的房間去,男工立刻把各人的東西提進來,等他們洗完臉休息了一下之後,就有下女來請他們到餐廳吃飯,廠裏派了總務課長夫婦及另外幾個職員來陪。天美以前都見過他們,所以氣氛並不太窘迫。
天磊說:「多半。不是我的技術有問題,而是我沒有這個膽子。」
「怕嗎,天美?」
他朝她們望望,「你們不相信,如果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在這樣一個好的地方住上半年的。」
「我的天,嚇得我都不敢透氣,好危險的一條公路啊!」
「小哥,我看得出你自己也矛盾得很,純以感情來說,我希望你能留下來,我們多聚幾年,況且爸媽年紀也老了,你一走又是好幾年,不知道下次回來他們還在不在。同時,我覺得你在那邊教書好像也不開心,如果留在這裏開你喜歡開的課,你精神上也可以愉快點,這些都可以成為你留下來的理由。但是你萬一留了下來,我相信你立刻會失去意珊的,你想想看,她和你通信這些年,目的何在?加上一連兩三年留學考試沒有通過,把一條最容易出國的路給斷了,唯一的出去的辦法就是和你結了婚,跟著你去,她父母和爸媽也都一直這樣希望,萬一你留下來,她出不成國,我可以擔保她是絕對不會和你結婚的。」
「反正,我暫時只打算留一兩年,她如果能瞭解我的話,她可以等我。」
「橋下的水。」天磊說。
「你只打算留一兩年?那有什麼意義呢?那能替學校做些什麼呢?」
第二天他們就留在台東玩,上午在城市裏走走。台東沒有台南一半熱鬧,更不要說和臺北相比了。下午他們去參觀鳳梨廠,又去看了鳳梨園,晚上很早就休息了,第三天早晨m.hetubook.com.com坐了火車到花蓮。一到花蓮,天磊就愛上了那個街面寬闊,行人稀少,夜裏街上沒有霓虹燈,而迎面吹著夾有小沙粒的海風的城市。它既沒有臺北的繁華,又沒有台南的名勝古蹟,但它古樸開朗的個性卻濃烈的散在街上,以及歷受地震的擾亂而危立著的房屋間。
「媽,你又來了,我前次不是同你說過,我們需要一段時間認識對方,才可以提到結婚嗎?」
「那麼我們就進去吧,叫他們把碗筷湯匙用開水燙一下,消消毒。」天磊說。
「什麼,舅舅?」
「話雖然這樣說,但你和意珊通了這些年信,就這樣毫不顧惜的拋開了,總是可惜的,光是為時間著想的話。」
「唔,還怕別的事。」
有一年夏天他在黃石公園裏做事,搭了朋友的車子上山,路上經過達柯達,進入外俄明,那一帶十分荒蕪,青綠的都被曬黃,肥沃的都被曬乾,有時幾個小時的車程都看不見人煙,只有偶爾幾個白色的貯肥圓筒,或是倒坍的孤寂的穀倉。有一夜,他們宿在南達柯達的一個小鎮上,鎮上只有兩百居民,他們好容易找到一個簡陋的旅舍。一進房門,就有一股難聞的黴味,他們幾個人把僅有的一個小窗打開,立刻什麼蚊子小蟲都飛進來了,只好又閉上,睡到半夜,他一身發癢,起來一看,身上爬滿了螞蟻,黑壓壓的一大片,嚇得他怪叫起來,把別人也吵醒了,他們叫他去洗一個淋浴,生了鏽的蓮蓬頭出來的都是冰冷的水,他咬著牙在那裏站了十幾分鐘,才把身上的螞蟻衝掉,三個人都不敢再睡,大家坐在床上,抽煙聊天到天亮。
「我們還是走了吧,怕人家下午要用車子。」天美說。
「你還不是回來了嗎?」天美說。「噢,我想起來了,昨晚你打電話給邱先生;兩人談了那麼久,談些什麼呵?」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原來大家都下來吃中飯。天磊招呼著意珊她們下來,又抱起小蓉蓉,三個人走在簡陋的窄街上。街兩面都是吃食的,沿街掛著鹵過的雞鴨肉類,天磊眼看過路的車子撒了一層灰塵在它們上面,本來就不餓的胃,更覺飽了。吃食店的門口站滿了圍著油膩的粗布圍裙的老闆娘,張著大嘴,直著嗓門叫下車的旅客進店,天磊可以看到她的在太陽下閃閃有光的金牙,及跌落在沙塵裏的唾沫。意珊掏出一條手絹來,輕悄掩住鼻子和嘴,太陽眼鏡遮了她的臉,但天磊看得見她深皺的眉。天美雖沒有像她那樣,但也退縮在天磊身邊,不肯進任何一家麵店。
「那就算了。」
「這是海。舅舅就是從那邊的地方過來的。」
第二天他們坐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蘇澳。
為了可以有一個地方去,可以有一個地方收藏個人無邊的寂寞,為了可以把疲倦的身體拋在沙發裏,就是為了這些而要一個家嗎?
「哦,你怕不怕?」
他們在蘇澳吃了中飯,就搭火車到臺北,從原始的粗陋而到被人工的裝潢,人們的嘈雜和人體的氣味充塞著的城市裏。坐了足足一天的車子,大家都很疲倦了,加上天氣的燠熱,小蓉蓉的吵鬧,天磊覺得一回到城裏,他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間所捉獲來的一點不帶任何色汁的快樂就遺失得一滴不剩了。下了火車,他叫了計程車回家,他父親出去了,母親站在大門裏的暮色中,滿臉笑容的迎他們進來。
「累死了,」意珊說,「這地方我下次絕對不來了。」
「你喜歡嗎,蓉蓉?」
「咦!你不吃了,天美?」
「我倒想來和-圖-書這裏住一陣,最好是秋天來,晚上冷得要蓋棉被,你知道,」他對天美說:「我在美國十年,還是睡不慣他們用被單把毯子隔開的睡法,好想念家裏的棉被。」然後又望著外面遼亮的天地山巒:
「味道還不錯,我自己燒過不下幾百次麵,從來就燒不出這個味道來。」然後對意珊夾夾眼說:「月亮是美國的圓,吃要吃中國麵,通不通?」
天美笑道:「你在這裏住不到一個月,包你逃回城市裏去。」
老魏呵呵的笑著:「牟先生,你先生剛從美國回來,可有什麼好法子,說給我們聽聽,我這一輩子也沒有跑過幾個碼頭,倒真想出去跑跑開開眼界,如果你有什麼法子幫我去了那邊,我開個館子,你先生淨拿對利。怎麼樣?」
他躲在黑越越的隧道裏,嘬著嘴,裝山鳥的叫聲。
「我倒不是嫌它髒,實在是吃不下。」
「媽,我們去吃嘛,蓉蓉肚子餓。」
天美故意說:「什麼?不記得了。」
窗外一無可看。在烈日下,一切似乎都枯死了。
「你一直閉著眼,錯過世界上最值得看,值得記憶的景色了。」
「怕什麼?怕掉在水裏嗎?」
離開柏城前,他夜夜騎車在城裏兜,但戀的還是人,而不是地,而人是屬於自己國家的人。但是對花蓮,他還未走,已是滿緒離愁了,雖然急切的衷心希望能來居住;但他心裏明白來住是不可能的,甚至不會再來。當時出國,怎麼會想到一去即是十年呢,說起來「十年」只有簡短的兩個字,但實際上是流去了他五分之一的生命——最好的。這次如果又去了,誰知不是十年,或廿年,甚至老死他鄉呢?天下還有比待在不願待卻不得不待下去的地方更苦的事嗎?
「我倒無所謂,」天美說。
「怕小蓉蓉吃不消。」
「算了吧!」她拍拍胸說,「我都後悔來了呢,都把人快嚇出心臟病了,你怕不怕,天美姐?」
他們挑了一家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店,老闆娘早就咧著大嘴送過熱熱的毛巾,天美拿了一條給小蓉擦了手。她又端來三杯茶,給孩子拿了一瓶被太陽曬得溫溫熱的黑松汽水,泥地的屋子裏擺的七八張木桌都坐滿了,別桌上飄來的麵香引得天磊肚子咕嚕起來,他提議姑且叫四碗麵來,也許沒有想像的那麼不乾淨。大家都叫了排骨麵,天磊囑咐老闆娘弄得乾淨點,他寧願多給一點錢,老闆娘又點頭,又笑,嘴裏又一迭聲嚷著:「荷啦,荷啦」的,等她快走到灶頭時,意珊又高聲叫她把碗筷都用開水燙一下,惹得別桌上的人都一致的朝他們望。
老魏向天磊道了謝,問:「牟先生在外國常吃中國館子嗎?」
「老魏你怎麼樣,想把這個地方丟開到國外去發洋財嗎?」席上有一個人打趣他。
然後他兩手緊緊托住小蓉蓉,一口氣跑出隧道,跑在閃亮的陽光裏,跑在陽光裏閃著他放肆的笑聲的自然天地,「呵!我不是在這裏嗎?」
「好,媽,好,等我這兩天先和意珊談談,得到一個互相的瞭解,如果我們同意結婚,就由你們辦,這樣好嗎?」
天美無奈地瞟了天磊一眼:「我們應該在家裏做好三明治帶來的。」
車子開到清水斷崖附近,每一個山彎,每一個懸掛在頭頂的山峰,每一塊凸出的岩石,以及僅有幾塊立在公路邊上、立在生與死之間的石塊,都到了驚險的頂點,連天磊都把頭轉回來,不敢再看近得就在眼簾下的汪洋了。車子到了蘇澳,意珊才把頭從天磊的手臂後面伸出來,長長的呼了一口氣說:
「我說我還沒有決hetubook.com.com定。」
「上到大學生,下到廚子,都想往美國跑,去讀博士,去賺錢,去討洋太太,反正是要離開這個地方,真叫人想不通。在這裏,即使是不苦,還是想出去,在那邊,即使是太苦,還是不想回來,這真是廿世紀一個最奇怪的現象。」
天磊癱坐在客廳裏,意珊和天美進去洗臉換衣,阿翠端了臉盆,拿了肥皂給天磊來洗,又倒了幾杯汽水放在客廳裏,他母親又把風扇開開,把小蓉蓉抱在膝上,坐在他對面看他洗臉。他洗了臉,把滿是煤煙的襯衫脫掉,又把手臂及前胸抹了一把,一口氣把茶几上的汽水喝了,才倒回到沙發上,說:
「誰理你!」
第二天一早,糖廠派了一輛小吉普送他們去看太魯閣與天祥,天磊才震驚,才嘆服,才領會到人工與自然合起來的、難以比喻的、雄壯而不失詩意,驚險而帶著人工所製造的安全的美。他想到加州的夢屈里爾,但它沒有燕子口的雄偉,他想到尤塞末推的奔騰氣勢,但它又沒有九曲洞的奇妙。站在太魯閣峽出口,他俯視腳底下的由山洞奔流下去的小水柱,水柱下渾圓的卵石,再仰望多少滴汗、多少條黝黑結實的手臂下擊錐出來的隧道。坐在太魯閣的涼亭裏,他一口口吸進在紐約五十八層的公寓裏絕對不可能有的新鮮得叫人想擁抱的空氣。山間的風吹去了他臉上早來的皺紋,錐麗橋上的陽光一下子就洗盡了他眼裏的漠然。在隧道裏,他像一個放肆的孩童似的叫著,再側著頭,喜悅而天真地聽著回音,又叫天美和意珊站在長春祠入口的一個圓拱門裏,擺各種各樣的姿勢讓他照相。又把小蓉蓉險險的放在九曲洞口的欄杆上,自己站在她邊上,背對著天、深崖、及山澗的風,叫意珊替他拍。以後他把小蓉蓉騎在頸子上,慢慢的從一個隧道轉入另一個,嘴裏吹著輕快的,叫人不得不跟著而微笑的「請來同享我的快樂,愛人」。
「是啊,所以我今天還在和你爸講,如果陳家不反對,我們就把喜事辦了,讓你們成了家再出去,我這十年來的心願也就了掉了。」
「沒有地方比得上家的,媽,你說是不是?」
「天磊哪,不是媽說你,但你回家也快兩個月了,而且你們通過這些年的信。從前媽嫁到你家時,連你爸爸的臉是長的扁的方的圓的都不知道,還不是安安穩穩的過了幾十年?你們新時代的人,愈講究戀愛,講究認清對方,講究什麼互相瞭解,好像毛病出得愈多。媽怎會拿當給你上呢?意珊人品相貌沒有一樣配不上你,看樣子她又喜歡你,我真不知道你還在拖什麼?你這樣推三推四,我們怎麼交代陳家呢?」
她的頭極細微的動了一下,好像稍微動重了一點,就會使車子失去平衡而從山崖上滾落下去似的。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你能否認你現在已很喜歡她了的事實嗎?」
「有點,後來也就習慣了,真是很美。可惜妳一點都沒有看見。」
「我不怕,舅舅,我一點也不怕。」
以前在臺灣時看電影,最羨慕美國的,就是它的豪華,它的現代化,每一種用金錢與科學合製的摩登的享樂——美國都有。羨慕紐約的錐子似的高樓和第五街的櫥窗所代表的高級生活,以及賭城五色夜燈下閃爍的高級享受。但是到了美國,去過曼哈頓的黑人區,芝加哥的南面,洛杉磯的瓦茲街,才知道美國的醜惡原來都是藏匿起來的,而一旦發現了之後使人覺得格外的驚愕,因為它們所代表的貧窮不亞於地球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貧民。
「你怎m•hetubook•com•com麼說?」意珊問。
「他是山東人,原來在軍隊裏的,退休之後到我們這裏來做大廚,也快有三年了。有次有一位外交官來參觀,吃了他的菜,想把他帶出國,後來大概忘了,也沒來找他。」
唯有不知事的孩童,及已經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老翁,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天磊對坐在一邊很注意地望著他的意珊看了一眼,說:
「什麼?」意珊問。
「提它有什麼用?怎麼樣,要不要進去吃?剛剛我聽前面兩個人說,還要好幾個鐘頭才到台東呢。」
「當然好,不過你儘快談好,因為時間實在已經很侷促了。」
天磊轉過頭去看天美,天美蒼白著臉,把小蓉蓉緊緊抱在懷裏,眼睛盯著司機的後頸及背。她雖然沒有發出任何害怕的聲音,可是天磊聽得見她與意珊一樣的低呼著。
到天祥,天祥缺少太魯閣那份氣勢,連山峰都沒有那麼橫蠻了。他們到公共汽車站後面的一個小茶館,坐下歇腳。天磊一身都是汗,一身都是陽光的味道。
「一個月都不到,半個月。」意珊說。
大家都想自己的心事,沉默了。過一下意珊推說她倦了,先回房去睡。等她走了一陣之後,天美才說:
「乖。好看嗎?」
從花蓮到蘇澳的四個多小時裏,他幾乎是屏著呼吸,而用眼睛吸進每一個驚險的彎路及工程的艱鉅浩大。剛出國不久的一個夏天,他曾在夜裏開卡車從三藩市到卡美爾,運送食物或冰塊,每次上山,他都止不住自己讚嘆那一個山路的神出鬼沒,以及山崖下,海浪咆哮所帶來的心怯。現在與蘇花公路上的絕險相比,就好像是喝了一杯白水之後,端了一杯黑而濃的咖啡。公路的一面是峻峭的絕壁,高衝得根本看不見頂,另一面是奔騰的海浪,一直衝拍著公路下面的邊崖,而太平洋浩闊得一直連伸到目力不及的遠處,車子每一轉彎,天磊都有一種車子直接奔入海峽的錯覺感而禁不住的就捏緊了拳頭,但偉大的司機那麼毫不費力的將車盤一拐,車子還是像一個在山峰裏、帶著滿肚子自信及勇氣的士兵,行走在僅有三五公尺寬的、如蛇一般的扭曲著的公路上。意珊坐在那張不靠窗的椅子,對腳底下的萬頃碧波瞄了一眼,忙將頭縮回去,把頭藏在天磊的手臂後面,嘴裏輕輕的,帶點呻|吟意思的叫著。「我的天,我不能看,我不能看!」
「哪裏,就是問問。我有個老鄉,不知道想了什麼辦法到了美國,聽說在華盛頓開了個館子,生意好得很呢。前一陣托人寫封信來,叫我去幫個忙。」
「我前次去看他,他建議我留下來,幫他教點書,辦個雜誌,我說這是個大問題,讓我考慮一下,所以他昨天下午打電話來問我,看我決定了沒有?」
天美睜開眼,白了他一下,他笑著說:「別人的都是圓的,就是你媽媽……」
「這是老魏,這位是牟天磊先生,××糖廠王課長的小舅子,剛從美國回來的,牟先生直讚你的菜好呢。」
從台南到台東的公路令他想起戰時的後方。一共六、七個小時的行程,一半時間,龐大陳舊的公路局車子在凹凸不平的壞路上顛簸搖晃,天磊覺得全身骨頭都快被抖散了,整個腦子被抖得不能思索。他看看坐在他邊上的意珊,她皺著眉,閉著眼,臉上的顏色有點蒼白。轉頭看看坐在後面的天美,她似乎也在假寐,她頰上的肉因為車子的顛簸而晃動著,坐在她旁邊的小蓉蓉卻十分自得的對窗外張望。火烈的太陽,陽光下乾烈的稻田,連亙的甘蔗林。獨立的牛,光著腿戴著斗www.hetubook.com.com笠的農夫,包著頭的農婦,對這一切,蓉蓉都很有興趣的望著,兩個小辮子隨著她頭的擺動而左右摔著,天磊伸手拉拉她的辮尾,她轉過頭來。
「聽說紐約有幾十家中國館子呢。」姜課長說。
「也許,我還不知道。」
「這個廚子的菜做得真不錯呢!」
「尖屁股。」
晚上他們還是宿在原來的地方,睡到半夜,天磊忽然醒了,就悄悄起來,穿了衣服,到沒有一點聲音的街上走了一圈。在這個地方才宿了兩宵,不知那來的一份難以離去的感情。在美國任何一個地方旅行,不管景緻怎麼樣好,他只是一時讚賞而已,走時沒有任何的留戀。
正說著,不知哪個人進去把廚子從廚房裏找出來,一個黝黑高大的山東佬,姜課長替他介紹了。
天磊勉強笑著說:「我自己妹妹想去美國玩玩,我都沒有辦法呢!」但看見全席的人和老魏都在望他,他接下去說:「等我回臺北,替你到領事館去問問,再給你回音,好嗎?」
「好像不止,我去過一兩家,還不錯。」
他笑笑,「怕。」
「走慢一點嘛,」意珊在後面叫。
「屁股怎麼會是尖的呢,舅舅?」
「玩得好嗎?意珊?呵,蓉蓉,我的小寶貝,快來給婆婆親親,唔,我的乖孫,想不想婆,唔?好不好玩,告訴婆。」
「你真的有意思留下來?」天美說。
「還不是像你,你記得小時候媽叫你什麼?」
屋子裏一片熱氣,屋外一片陽光,小蓉蓉吵著說熱,又叫嘴乾,天美只好把那瓶不冰的汽水開給她喝。
「不常,小地方根本沒有什麼中國館,大城像芝加哥,多半是廣東人開的,做美國人生意,我也不太去吃。」
天磊自顧自的喝茶,自顧自的沒有理由的笑。
佳利就完全能懂得他的心理。因為佳利在美國的時間比他還久,懂得那種像油條一般的,外面黃澄澄,飽滿挺直而裏面實在是空的那種美國生活。
意珊微微紅了下臉:「我也是吃不下。」
四碗熱騰騰的麵來了,炸過而又浸在麵汁裏的排骨肥多於瘦,天磊叫大家最好不要吃,擱在一邊。意珊把她的筷子和湯匙用自己的手絹擦了又擦,才細緻的吃了起來,而天磊幾乎把一碗麵都吃完了。
「晚上鑽在棉被裏,或是生了一個炭盆,在盆上烤玉蜀黍或板栗吃,再喝點茶,看看書,聽山澗的流水,早上一清早就起來,把粥燉著,到外面去散步一個小時,再回來喝稀飯,然後就看看書,寫寫東西,如果下雨了,撐著雨傘在雨裏走走。」他慢慢啜著茶,慢慢的說:「我一天到晚想望的就是這種生活。」
老魏搓搓手,謝了他,退下去。晚上,天磊他們三個人等主人們都告辭了,坐在小客室裏喝茶休息,天磊感慨的說:
「唔,好喜歡。」
「我情願餓。」
「這個司機真偉大,」天美插嘴說,「你看他開得多熟練,多有把握。你大概不敢在這條路上開,是不?」
「不是替學校,或是替任何人,我只是想過一兩年安寧的,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日子再說。如果意珊愛我,她應該能瞭解我這種心理。如果我決定留下來了,天美,你能幫我勸勸她嗎?」
「小蓉蓉,看看窗外是什麼,好大一條牛。」天美打岔說,然後又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來東部玩嗎?怎麼也不看窗外的風光呢?」
「天磊,你在哪裏?」
「這地方太好了,好像有人把我身體及內臟裏裏外外都洗滌過一樣,幾乎輕得可以飛起來。唔,好茶!一定是用溪水燒的。」
「唔,舅舅,這是海嗎?還是河?」
「討厭,看你那麼大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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