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磊皺著眉,要說什著,邱尚峰先生對他丟了幾個眼色,他只好忍住了。但說:「有一件事請系主任幫幫忙,那就是不要讓甚麼報館知道,又在報上胡吹一陣。其實我留下來多半還是有我私人的理由,我不要引起別人的誤會。」
他一面喝,一面吃,一面告訴天磊他的計畫:他要出一本純文藝的雜誌,內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介紹現代歐美作家的東西,每期介紹一個,第二部分是文學批評,他認為中國文藝最落後的一部份就是沒有純然對文而不是對人的冷靜的分析與批評,第三部分是介紹年輕的有獨特的創作風格作家們的作品,既不要八股的,更不要風花水月的新禮拜六派,也不要純是能用幾個英文字而沒有能力消化西方作品的模仿派。他不打算多出,一年只出四本,而每本有很重的份量。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在說什麼嘛?美國那種要什麼有什麼的生活,怎麼會像你說的那樣!」
「人家說人家的,反正你不理會就是了。再到我那兒去坐坐,還是到別處去?我們好好把出雜誌的事計畫一下。」
「我不要,那樣更透不過氣了,我要你帶我出去,我求你,天磊,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我就在這塊四面都是海的乾地上活著,給我一個機會去看看海是什麼樣,海那邊是什麼樣,這難道是過份的要求嗎?」
「怎麼樣?」莫二說。
「哎呀,邱先生朗個好久都不來耍?我們以為你又出國了呢!」
他說:「好,在九月。」
「當然,我們可以不結婚,但是這樣做我心裏對她抱歉,覺得耽誤了她好幾年的光陰,尤其我父親和她的父母,我不知道該怎麼樣解釋這件事。另一方面,我自己的問題,雖然她有些地方不合我的理想,但還是個很好的女孩,我也很喜歡她,如果就為了這件事而和她分手的話,我也覺得……,當然你會說如果留在這裏,找女孩一定沒有問題,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我,說出來也許不相信,但事實上,我的心情不見得比你年輕,我沒有這股勁重新來過,而我也捨不得就這樣把她丟了。」
「老花樣好了。」他對天磊說,「這裏的擔擔麵簡直和成都一樣,你嘗嘗,包你喜歡。」然後對著後門叫道:「先沏一壺茶來,老闆娘。」
「我不知道,我要自己去看。你不能這樣自私,因為自己在籠子外面逛了十年,厭了,覺得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了,就不要我去,這是自私。」
邱先生正躺在床上,裹在濃濃的煙霧裏,沉落在『孔嶺三俠』中的一場惡鬥中。他敲了門,又把門推開,在門口站了五分鐘,發了許多聲音,才把邱先生從能叫人忘卻現實的武俠世界裏拖出來。
從主任家出來,他心裏還是很不痛快。
他帶天磊坐上三輪車,到忠孝路邊上一個小巷子裏,他付了車錢,帶天磊轉了一個彎到巷底,走進一間只擺了兩三張小方桌的麵館裏。房間雖小,桌椅也很粗糙,但打掃得很乾淨,而且裏面很陰涼。他們方坐下,一個胖胖的婦人從後面一個門探出頭來,見了邱先生,忙操著四川口音的國語:
他點點頭。
吃完飯,他們到外面去散步,一直走到仁愛路三段底,市立醫院那邊。那邊空曠得幾乎帶著荒涼的意味,他們轉到市立醫院後面。有一幢大房子,剛打好地基,地上面已擺了鋼條,地面上也用鋼條攔成一個大正方形,邊上堆了許多泥沙,及一個大的混合三合土的機器,及架得高高的磚石。
邱尚峰先生那股與他年齡不相襯的孩童的真摯與興奮幾乎令天磊有點羞澀,但也因此更覺感動。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你們問意珊就是了。」
「不理你了,總是和圖書這樣心在不焉的!」她裝著生氣,加快了步子,這樣可以早一點到家,早一點告訴她父母。到了家門口,她說:「你快回去吧,對伯父母說一聲,他們會和爸媽來商量的,明天給我打電話,好嗎?」
如果天磊這時候對她望一望,或用臉色表示一下他的意見,她會毫無猶疑地拒絕莫大的邀請。但天磊一點也沒有理會她,專心一意的吃他的西瓜,她忍不住心裏生氣,於是故意帶著笑說:「讓我想想看,好嗎?」
「牟兄,好嗎?聽說你去了一次花蓮,玩得如何?那邊有像樣的旅館嗎?我們也想去玩玩。」
「啊,你來得正好,這兩天我就在想你該回來了。」他一骨碌起來,把煙斗裏半燃的煙絲倒了一床,連忙把它們刷落到床前的地上,「坐坐,坐坐。玩得怎麼樣?」
「邱先生,」天磊說,「我打算留下來看看。」
「這種刊物一定銷不掉的。」邱尚峰說——但是他不在乎,他有一點積蓄,可以貼的。說完吃完喝完之後,他們兩人慢慢蕩到系主任的家。系主任十分殷勤的招待他們,西瓜,汽水、冰茶。對天磊肯留下來教書的決定他簡直喜出望外。
天磊才站起來,才走過去,才把她以及她綠衣上許多綠葉抱在懷裏,原來他剛聞到的香氣是花露水,擦在頸上的。她回吻他的時候,才呢喃的告訴他,她並沒有把電話號碼告訴莫大,是他打聽出來的。她還說了許多其他的話,統統沒有進他的耳朵,而溶進他的嘴裏了。就這樣,站在電話邊上,兩人都發現,彼此對彼此喜歡的程度。
意珊端了西瓜出來,後面站著她母親,手裏端了些吃的東西。意珊把西瓜交給天磊說:「你到哪兒去了,剛剛天美姐打電話到這兒找你呢!」
「那還不簡單,你和她說明你要留下來,看她怎麼說。」
「我上次好像已跟你提起過一點,她個人與她的家庭都希望我們結婚一起回到美國去。她是個好女孩,但對美國及留學生在美國的生活,沒有正確的觀念,如果我對她說已經決定留下來,也許會影響她以及她的家庭對這個婚姻的看法。」他見對方要發問了,而且知道他要問的問題,就接著說:
「你在說什麼?」意珊不解,但似乎又瞭解,因瞭解而帶點恐慌的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好,告訴我你的難題。」
「我們可以在這兒買幢房子,也許就是這幢正在蓋的,我可以買一輛自行車,每天騎車上學校,這裏離你家又不遠,你發悶的時候可以回家玩玩。晚上我們可以搭公共汽車到西門町去,或者……」
天磊沒有說什麼。系主任的話完全對,但又完全不對。他無法為人分辯。
忽然電話鈴響了,原來是意珊母親打電話來,他們被朋友留了,不能回來吃飯,要意珊好好待客。放了電話,意珊笑得咕咕的,不知是笑自己的好運氣,還是笑他父母親太明顯的用意。天磊也咧著嘴,兩人坐在客廳裏,長沙發上,電風扇下,風扇扇走了炎熱的空氣,以及無謂的意氣。也扇走了下午,和黃昏,又招來了黑的夜。黑夜一直大膽的浸入了客廳,他們還在長沙發上,一直等阿秀一手掩著咕咕地笑著的嘴,一手擰亮了飯廳的電燈。燈下的桌上只擺了四個菜,兩人對坐著吃。兩人對坐著也不知吃過了多少次,但從沒有吃得這樣好,這樣自然而又這樣飽的。
「意珊,意珊,」他叫她,好像她並不在身邊,而在給她寫信時嘴裏念她的名字那樣,滿滿的思念與急切的渴望。「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也許一直,也許一年,看情形。但留下來這一點是決定了,」他一直望著前面,車子還是沒有來。
可和-圖-書能是邱尚峰先生的一席話,也可能是他逐漸感到的「歸來」,也可能是他怕想起柏城的地下室,北芝加哥的公寓,也可能臺灣東南部,尤其是花蓮給他所帶來的安寧,也可能他覺得父母親真的已到了風燭殘年。當然,為了要試測意珊對他的感情也是可能的,所以,他從東部回來的第三天,經過了一夜的思考,夜行的腳步幾乎踏平了小巷裏的碎石之後,他決定在臺灣留下來,留一年,至少。或者——就是留了下來。決定之後他就去找邱尚峰先生。
意珊的父親說,「我想意珊剛剛才旅行回來,需要休息一陣。」
「能有幾個人像你這樣,肯放棄一點個人的享受而回來為國服務的呢?」
天磊沒有響。
邱尚峰緩緩的把煙斗從嘴裏取出來,抬起整個臉看著他。然後,很猛的,他把煙斗放在桌上,同時身子已很急遽的站起來,一步跨到天磊跟前,抓起他的手,緊緊的握在他自己的手中,歡欣的,而帶了很大激動地說:
「你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不想也不願放棄她,是不是?」
「天磊,怎麼好幾天都沒有來,快進來,有你兩個朋友在這裏。」
「那有那麼多國可以出,反正是窮忙。你和老闆都好嗎?」
「就是呵,我相信有很多在國外的同學,也許一輩子都只認識台北,而對臺灣也僅是一個髒與亂的印象。」
他答不出來,因為,這不是過份的要求。
車子從遠處來了,隆隆的,顛仆著往前開,在車站前煞住,椅子上幾個人緩緩的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有一個人拍的一聲吐了口痰在地上,用手背熟練地往嘴上一刷,抓著車門上去。隆隆的,車子就開走了,路上又寂靜下來,沒有一個行人。
「你帶我去,如果我覺得太苦,如果我和你一樣的感到透不過氣來的話,我們再回來,我答應你,那時候我們再回來,這是過份的要求嗎?天磊,這些年來,我就只有這個出去的願望。如果你真的那樣喜歡我,你會帶我去的,是不是?九月,是不是?」
她緊緊的抱住他,緊緊的抱住這個機會,「那麼你帶我去,你帶我去看看你住了十年的地方,你答應過的,那天在火車上吃飯的時候。」她緊緊的盯住了他的臉,黑眼睛裏閃著光。好像海上的月光,尼加拉瀑布的水光,黃石山巔的雪光已經照亮了她的眼睛似的。
「我已經對她暗示過幾次,她都表示極端反對,我對她說了我的理由,她都拒絕接受這些理由。」
邱先生瞄了他一眼,「是你女朋友的事?」
天磊沒有來之前,她只覺得莫大並不是長得很『帥』的人,可是天磊來了,無意中把莫大的缺點一一反射了出來:天磊的白皙照出了莫大的黝黑、他的不清秀;天磊的頎長射出了莫大的那個年齡裏不該有的肥胖而顯得蠢的身材;天磊那雙常常望在世界之外的大眼睛托出了莫大那雙過份狹小的縫眼;天磊的薄而常常是閉著的嘴唇使她覺得莫大的經常張著的,粗黑而毫不性感的厚唇令人厭惡。
「邱先生,我有一個難題在手上,不知道你是否能幫我解決一下?」
在小麵館裏一直坐到下午四點左右,他們才分手,天磊答應邱先生過幾天再去看他,討論出雜誌的事,就叫了部計程車直接去意珊家。到了陳家門口,意外的看到門口停了部一九五九的福特,想必她家有客。正要轉身,陳家的女傭人提了菜籃從邊門出來,見了他,忙叫了牟少爺,告訴他小姐在家陪客人,然後自動的進去通報了,意珊的父親自己出來開大門。
天磊想不進去,可是鞋已經脫了,而且莫氏兄弟早已聞聲從客廳出來,莫大對他笑哈哈地說:
他們走了之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意珊父母推說要去看一個朋友,叫天磊留在家裏吃飯,就走了。天磊站起來送他們出了門,又回到客廳,繼續吃他的西瓜。意珊帶點不必要的不耐煩,大聲叫阿秀把東西都收下去,然後就坐在原先的長沙發上,大聲的翻雜誌。天磊吃完了西瓜,去洗了手,回到客廳,點了支煙,坐在朝天的小沙發裏抽煙,兩個人都等著對方先開口,屏了半天,還是意珊沉不住氣,帶點埋怨的口吻說:
他這才轉頭看她的臉,看到她臉上沒有瞭解的煩躁,眼睛裏沒有同情的惱怒,嘴唇間沒有原諒的怨恨,他把她摟在懷裏,不看她的臉,但是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暖與柔軟:
她走到電話機邊,他不動。她拿起電話,他不動。她撥了兩個號碼,他還是不動,她拍的一聲把電話摔回話機上,氣他的無情,氣自己的下不了臺,站得筆直的,眼淚滴在綠衣上,東一滴,西一滴,有的像樹葉,有的像竹葉,有的長長,長長的一條,像竹子,都是濃綠色。卻沒有一顆滴出一個圓形。
「不錯吧?這個地方是我發現的。我覺得人生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吃。住,穿著,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吃到自己喜歡的東西,買到自己想看的書,別的我都不想望了,美國什麼都可以,就是沒有吃的享受,有次到美國人家過感恩節,亮亮的銀器擺滿了一桌,還埋著頭謝了半天上帝,結果只吃了一點毫沒有味道可講的火雞,大失望,還有什麼甜蕃茄,那個東西,還遠不如我們學校門口的烤山芋好,又吃了南瓜餅,難吃極了,一股甚麼怪味,那次之後隨便什麼美國人請我去吃飯,都被我拒絕了。」一面說,一面吃,已經吃完一碗。然後他叫老闆娘再給他端一碗來。「你只管說下去。」
天磊很勉強的和他們兄弟倆握了手,一起到客廳。客廳裏擺滿了吃過了的西瓜和倒空了的汽水瓶,屋頂上一架很大的電扇像時間一樣飛快的轉著。電扇下的長沙發裏,斜斜的坐著意珊,一件淺綠無領連衣裙的洋裝,一雙綠的涼鞋,都是他喜歡的顏色,也是她知道他喜歡的顏色,而卻穿著招待他所不喜歡的莫氏兄弟。她沒有站起來,只那麼嬌嬌的向他笑了笑,他坐下來,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也不是故意板著臉,但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地向她點點頭。
「喂,意珊,剛剛和你提的去野柳的事,怎麼說?」莫大說。
「我的朋友?」
「是的,美國什麼都有,什麼都太多了,就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我就需要在這裏透透氣,沒有別的要求。」
莫大站起來說:「好,我們明天掛電話或是過來聽回音,再見,牟兄,慢吃,不要吃嗆了。」
他愣愣的向她望著,「啊?」
「還不是那個樣兒,邱先生吃啥子?」
她把自己丟進他的懷裏,一張滿是光亮的臉和一個因快樂閃過而微顫著的身體。他抱的是一團溫暖,他需要的。
「我求你,意珊,答應和我結了婚住在這裏,那怕是一年。我不能向你解釋為什麼我要留下來,但是我要你答應我,就算我一時還捨不得離開家,就算我一時沒有勇氣離開他們,這一點你總可以瞭解而依順我,也許我們只留一年就走。」
「我去看看。」意珊懶懶的站起來,走過天磊坐著的地方,故意把裙子掃在他身上,他聞到一股香,好像是花露水,又好像是他送給她的香水味道。他心裏的惱怒一層層的浮上來,浮到眼睛裏,眼睛正好和斜過來的莫大的眼睛碰著,莫大說。
天磊抬起頭來說:「我都說完了。」
邱尚峰先生把煙絲袋裏的煙,用大拇指和食指壓進煙斗裏,點燃了,慢慢吸著。抬眼望著他,額上馬上和-圖-書出現了三四道很深的皺紋。
「和女人說理是不行的,你應該用情感動她。」然後他很大聲的笑了起來,「讓我這個在『情』方面完全失敗了的老獨身,來告訴你怎麼去對一個女孩子,哈哈!我看你還是自己想個辦法,原則上是不要操之過急,如果她真的喜歡你這個人,她最後一定會讓步的。」
但是他當然一句也沒有問,他太中國化,因此也太懦怯了。
他先送她回家,順著來的路慢慢蕩回去。但是她一直叫他快點走,她要回家把消息告訴父母,他們已經等得不耐了,如果他再不表示,她說,他們要質問他了。
「這些年在美國,等的就是回來,好像一個人身上綑著繩子,一年綑一道,緊緊的,但心裏知道有一天可以解開,所以就忍著苦,回來了,把繩子解掉了,人鬆散開來,但身上留了許多繩子綑過的印子,要等一陣才能去掉,去掉之後如果再被綑起來的話,就不會太可怕,你懂嗎,意珊?我就想在這裏鬆散一下,整個身體與精神。」
「我記得你們那班畢業時,有一個同學提議到東南部去畢業旅行,沒有幾個人贊成,大家不是忙談戀愛,就是忙著申請學校,沒人有興趣看看臺北之外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
「這幾天到哪裏去了?」
「那時候總以為反正臺灣就是這麼點大的地方,那一天都可以去看。」
意珊的母親說:「阿秀,再拿兩片西瓜來,咦,阿秀呢?」
「意珊,意珊,外面還是一隻籠子,你知道嗎?」
麵來了,還沒有放在桌上,已飄來一股濃烈的油辣的香味,邱尚峰興奮的搓著手,兩眼貪婪的盯在那碗擔擔麵上,說:「先吃,吃了再說。」他自己就已經動手把碗裏的麵拌了幾下,埋下頭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再抬頭說:
有好幾個問題一起湧到他嘴邊,但是他把嘴唇緊緊抵觸在一起,不讓它們湧出來。你是憑你自己拿的數學博士,還是憑你被請回來講學,還是憑你最多比我多了兩千美金的年薪,還是憑你耶魯大學的牌子,還是憑你這張只會誇耀而不懂謙恭的嘴?還是憑你那雙不是生在臉上而是生在額上的小眼睛?就憑這些加起來的一切,你就可以拋去做人的基本道德而想搶奪別人用幾年寂寞滴積起來的真實感情贏來的一份感情嗎?
「我就是怕這一套話。我留下來,完完全全是為了我自己的理由,卻偏要加上一套很動聽而不合實際的話,叫人心裏不受用,」
天磊搬了幾塊磚頭,擺成雙層的,排得平平的,兩人面對著仁愛路並排坐下。仁愛路上汽車稀少,遠處有個公共汽車站,黃昏的燈有兩排椅子,椅子上寥落的坐了幾個人,一動也不動的瞪著前方,有小汽車經過時,他們一致的把頭從左轉到右,直到看不見車子時才轉回來,也是一致的,像機器頭。街面很寬,路燈也不亮,街邊沒有擁擠的房子,路上簡直沒有行人,車站裏等車的人好像並不在乎車子來不來,而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等待的樣子。天磊覺得臺北市也有它寧靜的地方,寧靜的時刻。
「教育部請我們這批人下星期去野柳玩,聽說那邊的海濱很別緻,所以我們來問問意珊願不願意去,當然,我們先徵求你的同意。」
「你已經決定了?啊!你一進來,就和我談風景,我心裏叫著,糟了,他已經決定要走了,所以才不知道該怎麼向我開口才好,啊,沒想到正好相反!太好了,我們到正記去坐坐,喝點酒慶祝一下,然後我帶你到系主任家去,把你要開的課排好,啊,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們多需要人!」
「我說我們結了婚可以住在這一帶。」他還是望著前面,好像是不敢看她,又好像與在https://m.hetubook.com.com車站裏的人一樣,看車子來了沒有。
「曉得,曉得。」
因為她的口吻,他也就無法和緩。「他們怎麼知道妳的地址?」
「我們不需要很隆重的婚禮,不過要西式的,我想爸爸可以借用中國之友社,他是個社員。我們不請吃喜酒,一律都是西餐,然後舉行一個大舞會,跳到十二點,再吃點心和咖啡,我看美國電影,人家都是這樣的,你喜歡嗎?咦,」她停了腳步仰著頭對他望著:「你又出了這個世界啦?人家在和你討論婚禮的事呢!」
一股山風從遼闊的仁愛路吹來,吹開了她因為在他身上揉而披下來的短髮,露出她光亮的、潔白的、沒有一道因憂愁悲傷或僅僅是寂寞所留下的紋路,露出她沒有經過失望也不知什麼是打擊的黑閃閃的眼睛,露出她只聽到恭維讚美及疼愛的話的耳朵,露出她很少被無聲的眼淚掩蓋的雙頰,露出她筆直的,像一條毫沒有經過曲折,勇往前行的鼻子,露出她只會笑及知道用笑可以贏得一切的嘴唇。在昏黃的月光裏,一張滿滿盛著希望與快樂的臉!他無法,無能,無心,也沒有這份勇氣對這張臉擲下第一道失望的斜影。
「不是嗎?姓莫的兩兄弟,在清華講學的。」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包你喜歡,那兒很安靜,我們可以談話。」
意珊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的溜了天磊一下,天磊裝著沒有看見,低頭去吃西瓜,兩手不必要而又不自覺的緊緊捏住了西瓜的兩角。然後她望了一眼坐在天磊右面的莫大。
「不,不」。她說,她眼睛裏的「不」比嘴上的還堅決。「你如果要和我結婚,就要立刻帶我去美國。這麼多年來,我最想望的就是出國。我不能忍受再待在這裏了,這麼樣一個小地方,這麼些人,這樣小的生活圈子,十幾年來都困在這裏,你說透不出氣,我才覺得快悶得發炸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到臺灣以外的地方去嘗嘗生活的味道,即使苦,我也願受,但是我就受不了困在這裏,撞來撞去的都是這幾張臉,過來過去都是老套的生活,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氣,難道這是過份的要求嗎?你說!我們同班的,幾乎都走了,她們來信當然訴苦,當然寂寞,但是她們都不想回來,好像出了籠子的雞。外面的天地大得多,我就是想到外面去看看,難道你就不能瞭解我嗎?」
他點點頭,忘了吻她,忘了替她開門,忘了和她一起等門,也忘了說再見,就轉身走了,心裏想的只有一個問題,怎麼來對邱尚峰先生說他反悔了下午的「留下來」的決定呢?
「我告訴他的,與你有什麼相干?」
「玩得很好。沒有料到花蓮一帶那麼美,尤其是蘇花公路。以前我都不知道臺灣還有這些好地方。」
「我這幾天找人聊天去了,與妳什麼相干?」
「我不知寫了多少信給在美國的同學們,請他們輪流回來替他們母校做點事,沒有一個人肯,不是沒有時間,就是走不開,或是那邊不容易請假。敞開來說,還不是不願放棄那邊的美金,你說對不對?」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雖然她黑眼睛裏閃動的,僅是懂了之後的恐慌與惱怒。
她卻非要讓他看著她的臉,她掙開了,仰著頭,失望的,焦急的,甚至是蔑視的。
「我不是不要你去,我只是叫你留在籠子裏,我到裏面來陪你。」
「那你就沒有資格管我的行動。」她原想以撒嬌的形式要他向她道歉的,因為旅行回來後他就沒有來找過她,而她天天什麼地方都不去在家裏等著他來。現在,他的語氣真正的傷了她的心,她猛的站起來,把頭髮往後一甩,說:「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他,答應和他一起去野柳,看你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