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阿崑吃驚般地叫了一聲。
「今天當然不,不過阿錦伯是這麼打算的。昨天娘盛哥去刺探,可是他還沒到就碰上了三個騎馬的蕃兵,殺死了一個,搶了洋銃就回來。」
「崙哥……」
「哦,對啦,」
自然,這種情形一點也無損於他之為一代豪俠,他的任俠精神,他的樂善好施,他的廣於納交,都是遠近的人們所耳熟能詳的,並且這種為人態度,還是胡家世代相傳的。據說由於安平鎮這地方鄰近南北交通要道,且又兩面有山,所以從前是盜匪逃匿之地。由於匪徒出沒,庄裏居民時常受到騷擾,因此居民們便在庄的出入口處各設一所類乎監視哨的茅寮,經常有人看守,所以開始時地方也叫做「掌路寮」(掌即監視之謂)。胡老錦的祖父為了地方安寧,認為與其監視,以強對強,不如對那些匪徒出以溫清安撫,於是每遇有盜匪來到,不但沒有報官,還送一些銀子給他們,勸他們改邪歸正。日子一久,這兒再也沒有壞人敢來了。安平鎮這個地名便是胡老錦的祖父取的,確實地,這地方也從此變成平平安安的庄頭了。
這時,仁勇過來了,從阿嵩手裏拿去了那支日本蕃洋銃,交還胡老錦。
「說起來又怕吵了別人,不說你們又好像放心不下的,真是糟糕。」
阿崑阿崙他們索性也坐起來了,聽得目瞪口呆,後邊也有幾個人在聽,不過也有的已經在打鼾了。
「好是好。」胡氏滿臉浮著善意的笑說:「不過沒有銃籽了。」
「所以這對面的小山丘過去,就是貫通南北的大馬路了,日本蕃全部靠這條路來往,常有連絡的和運糧的從那兒經過,這也是我們的目標。早晨已說過了,切斷他們的補給線,使新竹的日本蕃孤立,我們才可以反攻。這是一場大戰,正如阿嵩所說的。所以打死一兩個日本蕃,搶到幾枝洋銃,實在沒有多大用處。這個大家懂了吧。」
「唔。」嘴裏塞滿飯,阿嵩幾乎答不出來。
阿嵩還有好多好多想說想問的話,阿錦伯也還沒回答他到底肯不肯教他打洋銃,可是也祇好離開那兒。
「好啦好啦。」走在前頭的仁勇停下步子回轉頭說:「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我們不能和日本蕃正面打,躲在那兒也不是等人家來才打,我們要時時出動去找日本蕃打,這一方面也是為了練習怎樣跟日本蕃打,將來大家一起去反攻新竹,搶回來。所以你們不用再為這些爭論。要切切記得,打仗要聽指揮,阿錦伯要我們怎麼打,我們就怎麼打。這一點最重要,如果各顧各,祇知道要打,那沒有用的。我今天帶你們出來,就是要你們先明白地勢,我們明天要各帶一路人馬出來,阿峯和阿青帶一路,阿崑和阿崙也帶一路。」
「你沒睡著吧?是睡不著嗎?」
「是啊……」
黃娘盛又猛拍了一掌阿嵩的肩頭說:
「你就是用這個……?」阿嵩說著,比了一下使飛鏢的手勢。
「是你嗎,阿錦伯?」
「哇呀——這是個大戰啊。」阿嵩發出了奇異的叫喊聲。
胡老錦看到大家稍稍靜下來,這才說:
「這個嗎?是靠阿鏢哥啊。」
「勇叔。」這次插上來的是阿崙。「那不像一羣小偷啦?偷偷摸摸地打,太不夠光明正大了。」
阿崙一點也不覺累,這主要是因為他體格好,體力充沛,一個晚上不睡也沒有多大影響,不過部份也是因為他心情開朗,他能會到秋菊,而且把她摟抱得那麼緊又那麼久,心情的興奮還一直沒有消退所致。不過這新環境所給他的新奇感覺也https://m.hetubook.com.com
是使他不覺疲倦的緣故吧。他靜靜地躺著,稻草香也在輕裊著他的鼻腔。那溫暖柔軟的觸感彷彿還清晰地留在雙臂上。他真沒料到,女人的身子是那麼溫暖,那麼軟的。他渾身都隨著思緒的飛躍而躁熱起來,使得他禁不住懊悔自己沒有能夠在那時候更勇敢些,更像男子漢些。
「唔……」
「喂,你們沒睡著的都聽著吧。」仁勇稍稍提高了聲音說:「首先你們要知道阿錦伯這人,他確實是可靠的,會打的,現在的打仗不比從前,打拳耍刀,不大有用處,大家都要用銃,銃誰都會放,阿錦伯當然也會,說出來你們會吃一驚,洋銃能放得準的,實在沒幾個,阿錦伯是百步穿楊的能手。你們要知道,洋銃和鳥銃不一樣,銃籽祇有一粒,不是像鳥銃有一小把,會散開來,所以不會打的人或者打不中的人,洋銃是沒用的,不過相反,會打的人可以一連地打六粒,砰,砰,砰,一粒打死一個日本蕃,那才叫了不起的,阿錦伯就能夠。這也不算挺重要,重要的是怎樣交戰,這就是兵法,我們要聽一個人指揮,他明白怎樣才能打贏,阿錦伯就是這樣的人,也因為這樣我們才要推他當我們統領的。明白了嗎?」
「砰!」
阿嵩太高興了,他沒再想到人家對他怎樣想法,怎麼看法,一股勁兒地划開前面的人擠了過去。他接過了那把洋銃,重甸甸地。他真給迷住了,左看右看地,可也沒法看出奧妙的地方。
「以後最好少在大家面前那樣問話,很叫人難為情的。」
「我也是……」阿嵩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我真不懂為什麼要來這兒。這兒怎麼能跟日本蕃打呢?」
又是一陣笑,不過沒有那麼多人笑,聲音也小些。
阿嵩第一個木頭般地倒了下去,接著阿崙也躺下。阿崙轉過頭看看阿嵩。阿嵩也回看阿崙一眼,不期而然地,兩人都發出了會心的笑。
「真……」阿嵩說了一個字就沒再說出來。大概是:「真叫人不敢相信」這句話吧。
「勇叔,我明白了。我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了哩。」阿嵩聲音微顫地說。
「那怎麼行!」阿嵩急忙插|進來:「我才不要老烏龜般縮頭縮尾的,等人家來才打,那像個清朝兵哪!」
「娘盛叔,你真了不起,幾時也教我幾手好嗎?」
「對啊!」瘦個子阿青不知是忘了阿嵩是他的情敵呢,還是急於求功,竟附和阿嵩說:「正正堂堂地對打,才像話。」
「哪一位?」阿嵩左右看了看。
銀子和米都交出去了,銃藥也集中管理,放在左廂盡頭的一個特設的防火房間。要回去的三個長工也回去了,於是大家便把鳥銃豎在牆邊,和衣躺了下來。仁勇睡在盡頭,依次是阿崑、阿崙、阿嵩,阿峯和阿青也睡在一起。
「我說話不要插嘴了。」仁勇口氣相當嚴厲起來。「先告訴大家,娘盛叔那種做法是不行的,他剛才就被阿錦伯狠狠地罵了一頓。阿錦伯說,如果是在營部,是要軍法從事的。」
「阿嵩仔。」阿峯叫了一聲。
「真不得了哇!」又有人這麼嘆了一聲。
「你要跟我,我和你也帶一路。」
「還用說的,我還是從他學的。」
「阿嵩,我會教你的。」
「好好……」
「噢,仁智哥的公子,那麼是信海老先生的孫子嘍,是名門子弟哩。哈哈……」
「哈哈……」黃娘盛牽動著濃濃的鬍子爽朗地大笑,重重地拍了一下阿嵩的肩頭說:「你真是個好後生。叫什麼?」
「陸綱嵩。我阿爸hetubook•com.com是仁智。」
「好啦。」仁勇又加了一句:「現在你們不再懷疑了吧。好好地歇,以後要做的事多著呢。」
「唔……」阿崙不曉得怎麼回答。想起來倒也是的,這樣的地方,日本蕃也要來嗎?如果不來呢?豈不是白跑一趟嗎?還有,要是不住在這兒,那麼應該到哪兒呢?哪兒才有日本蕃呢?那麼隆重地拜了天神和祖先,銀子也挑來了一大擔,萬一一個日本蕃也碰不上,那不是太滑稽嗎?
「是啊。」
「是。」
阿崙睜開眼睛,看到阿嵩也在看著他。
「你看那個阿錦伯,可靠嗎?」阿嵩又問。
「你們當然也明白孔明斬馬謖的故事吧。」仁勇說:「打仗不是玩的,所謂軍令如山,一定要遵照命令行事,不然的話,打仗就沒法贏。貪小功會誤大事,你們切切記住才好。好啦,這些你們要仔細想想,領略它的意義,現在再告訴你們剛才說的地勢。」
「這竹叢可真了不起呵,祇要把得住那個小門,在裏頭的人是很安全的。」阿崑向身邊的阿崙說。
「好吧。不說明白,你們就不能安心歇,沒歇飽,又不知幾時要出動,會影響精神。」
「軍法從事!」阿崑也不能自已地說了一聲。
「哎呀……」幾個小伙子同聲嘆了一口氣。
「哈哈………是這個啊。」這大漢子拉起了衫裾,腰邊赫然插著幾枝鏢。
「我們要攻打嗎?」阿崙好像衝動起來了。
一聲巨響震得並排睡在一起的崑、崙、嵩三個人同時地醒過來。揉揉眼,陽光使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哈哈……」黃娘盛祇顧張嘴大笑。
「我倒一點也不覺得。」
「是啊。哈哈……」
「祇搶到了這一把,銃籽祇有幾粒,我打了兩粒,現在祇剩四粒了。要留下來打日本蕃的。」
「好啦。」仁勇也說:「我們有事情,你和阿崑,還有阿峯、阿崙阿青都過來吧。」
「哎呀!」阿嵩忍不住又叫了一聲。
「不,是他。」胡氏指了身邊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說:「是娘盛,你該叫他娘盛叔。」
「看你這人,真是。以後有事問仁勇叔吧。」
「就是像你那樣的小洋銃嗎?」阿嵩又問。
廟的正對面山腳下有一所巨型莊宅。如果單論它的格局,倒也是很平常的,整個莊宅呈ㄇ形,正中橫屋是正廳和住房,左右兩廂特別長,而且寬敞,是頗具規模的茶寮。莊宅四周是一道長得密密麻麻的觀音竹,有三四丈高——這也是農村常見的,為了防風禦盜匪,竹叢幾乎是每所農家所不可缺的,但是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個莊宅外圍的竹叢格外茂盛,格外繁密,除了正中前面留下的一個缺口自然地形成拱門可供出入以外,幾乎是密不透風,任何人要想從竹叢穿過去,那就一定會被竹刺竹葉和竹樁刺得遍體鱗傷,而且恐怕還不一定能穿過去。由這也可見這家人定居以後已經有了頗長的一段歷史了。
「哎呀!」阿嵩又叫起來:「這兒是……」他在詫異地左瞧右瞧看看。
他們一羣人紛紛地交談著魚貫地走出去。對面廂房靠正屋那一端放著六張方桌,桌上擺著幾樣菜,有好多人正在邊談邊吃。好像因為人多,飯都是分批吃的。那兒有一扇通往正屋的門,門過去就是廚房,裏頭有五六個人正忙著煮東西,可就是看不見一個女人。看樣子胡家的女人小孩都已給送往別處去了。
「娘盛叔,你怎麼搶來的?」
阿嵩說一聲就霍然起身跑向門口,阿崑阿崙也跟上去,後面還跟上來幾位堂兄弟們,不過仁勇已不在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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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勇一行人抵達後,都已經相當疲倦了。胡統領要他們先好好休息一下,於是他們便被引到右廂的茶寮。這麼大的茶寮,實在不多見,寬大約有三丈,長則達十五丈,屋頂也相當高,裏頭除了炒茶的大灶以外什麼也沒有,那必定是為了充作義軍駐守之用而把能搬開的東西都搬開的。地面上舖著兩排稻草,如果大家擁擠些,大約一排就可睡一百個人,兩個廂便可容納四百個人左右,現在人數兩百不到,是相當寬敞的。
實在地,當他們這羣人馬來到這兒時,胡老錦確乎熱烈地歡迎過他們,然而那個著名的人物,原來祇不過是個又瘦又小,其貌不揚的人,唯一給阿崙留下印象的,是他那兩撇八字鬍。如果勉強地再加上一點,就是他的兩隻細小的眼睛,倒也炯炯有神。
「勇叔。」是阿崑,原來他也沒睡著,「我也真想問個明白的。」
「你們會看到的,他每天都要練習。對啦,還有一點,就是我們要在這兒,是因為我們不能正面和日本蕃打,我們人少,火力也相當差……唔,是差好多,所以我們躲在這兒,不時地派一些人馬出去,日本蕃不知道我們在哪裏,我們卻知道他們在哪兒,你看,這樣不是很有意思嗎?」
不錯,胡老錦住在這莊宅,已經有好幾代人了。唯一與陸家人不同的是胡家人丁不十分興旺,到老錦為止已是四代單傳,而他自己也僅得一子。目前胡氏年近半百,兒子還祇十五歲,而這兒子還是他三十二歲那年娶了小老婆才生下來的。
「什麼,勇叔?」阿崙又顯出那副急性子的脾氣了:「你說我們可能很快地就要出動嗎?」
約莫在這安平鎮庄的中心,有一所古老的廟,祀奉的是五穀神農,外加觀音、媽祖,以及客家人所虔信的義民爺,香火倒也可算得上鼎盛。廟邊不遠處有一口池塘,叫八卦塘,外形呈多角形,離然不能說名實相符,但有些人還喜歡以這池塘的名稱來代替地名,加上廟又很是靈驗,仗著這所古廟的名氣,這口池塘在附近幾個庄可說是馳名遠近的。
日影更斜了,但仍然是那麼熱辣辣的……
「可以啊。」胡氏說著把洋銃送過來。
「統領要我帶你們出去跑跑,熟悉附近地理,一面也要察看一下日本蕃的動靜。不過不能一下子大家都去,我先帶你們幾個,阿峯、阿崑、阿崙、阿嵩,還有阿青,你們趕快去吃飯,吃飽就跟我去。其他的,大概要明天再分批出去走走。要吃飽些,說不定要走好久好久。快去,對面屋裏有飯好吃。」
阿嵩沒料到會換來大家的笑,一時臉都紅起來了,但又不知道大家笑的是什麼。
這次三個人真正地吃一驚了。
「那要怎樣呢?」阿崙也問。
「你以後別太孩子氣了,問這問那的,真叫人聽著就不好受。」
他們把自己的鳥銃背在肩上,腰邊也各準備了一小袋銃藥和銃籽,戴上笠帽。沒有鳥銃的祇有仁勇和阿峯兩個人,不過他們各有一把短銃。那是最新式的小洋銃,可以一連打六粒銃籽,就是在整個胡部裏頭,除了他們的兩枝以外,就祇有胡老錦有一把。憑這一點,仁勇他們已經很可以傲視其他各路人馬了。
「阿錦伯,你教我打這個好嗎?」
「對面是五穀廟,旁邊有一口池塘,是八卦塘。向右走去就是南勢,再過去就是東勢,向左走去,就是埔心,再過去就是楊梅壢、崩坡、大湖口。我們今天先出到南勢,折向西北邊大概五六里路就是新店,新店有日本蕃的兵站,大約有二百左和_圖_書右蕃兵,這是我們第一個目標。」
「為什麼?」
「我呢?」阿嵩急了。
「斬!」仁勇沉沉有力地說。
「這樣啊……」阿嵩有點將信將疑的神色。
「我不知道……」阿崙祇有呻|吟了。
阿嵩有點不服氣,可是祇好這麼答應了。阿峯是從臺北回來的人,見過不少世面,懂得一定較多,而阿峯說這些也分明是一本正經的、誠懇的。祇是阿嵩確實是給那枝漂亮的洋銃,和那幾枝閃著灰銀色亮光的竹葉鏢迷住了。他甚至還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太不如人家了,打鳥統倒是一學即會的,可是那些一定不簡單,而一個人必須懂得打洋銃和扔竹葉鏢才算是個夠資格的勇士。他一面吃一面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那兩件事,如果可能的話,他也要從日本蕃手裏搶來一枝洋銃,最好有多些銃籽的,才能好好地練習一下,然後用它來打日本蕃。
「砰!」
「……」阿嵩好不容易地才把飯吞下去說:「那是太孩子氣嗎?」
「哈哈……」
阿崙忽地聽到耳畔一陣輕呼。他吃了一驚,以為那聲音是發自秋菊的小唇瓣兒,不過就那麼一瞬他就清楚過來了。那不是她,而祇是身邊的阿嵩而已。
回到茶寮裏,仁勇說:
「啊,娘盛叔。」
「借我看看好不好?」
「阿錦伯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平時藏著,必要時才出來打。」阿崙說。
「你……」胡老錦倒沒有笑,制止了大家說:「哦,你是早上才來的陸家人啊,是的,這是洋銃,日本蕃用的。」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下。
「而且還很土哩。」
「哈……」阿崑笑出來了。「這兒是阿錦伯家啊。」
仁勇一行人在天還沒大亮時就抵達胡宅,受到熱烈的歡迎,自不在話下。這時,胡氏手下人馬多數已到齊了,有東勢庄黃娘盛,十一份庄李蓋發,銅鑼圈庄張子仁,八張犁庄鍾統等,每個人都帶領一二十個人馬,九座寮陸仁勇手下除了子弟兵二十個人以外,還加上路過靈潭陂時參加他們陣容的十一個壯士,總數超過三十個,算起來在幾個領袖人物當中是聲勢最大的一個了。而胡老錦自己招募而來的,也有五六十個人。這幾路人馬總共一百九十八個,眾議一決,推胡老錦為統領,遙遙與新竹吳湯興所部呼應,形成了一股抗日力量。
大家都笑了。
他們這一小股人馬就在仁勇領頭下走去,個個都那麼雄糾糾氣昂昂。
「是啊,隨時都可能的。」
「唔,日本蕃人數多著,別擔心碰不上,到時候我們可以大大地幹一陣子,不過今天可不許亂來,沒有我的命令,絕對不能開銃。好啦,現在跟我走吧。」
「是啊,真糟……不過我不想睡,也一點不累。」
出到竹叢拱門外,這些土裏土氣的陸家子弟們才第一次體會到,這道由麻竹、觀音竹等構成的竹籬是多麼堅固牢靠,大小竹幹、竹枝縱橫交錯地長在一堆,密密層層地,恐怕連一隻老鼠都不容易爬過去。
「不是,這祇是一種……一種戰法,我們要等時機,主要目標是新竹,我們先把日本蕃的供應截斷,使他們孤立,然後才大家一起去把新竹打轉來。」
「是。」
「噢!竹葉鏢!」阿嵩又驚異地大叫一聲。
仁勇在地上用一根樹枝畫起簡略的圖,一面畫一面說明。最後說:
「好哇!」阿嵩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神色。
「日本蕃!」阿嵩忘了剛才被笑,又這麼大叫起來:「這,這就是日本蕃用的!」
「那麼阿錦伯打得比你好囉?」
但是,兩邊丘陵的坡地上,卻是一和_圖_書片青蔥。那是茶園,除了種植在園與園間的一行行相思樹以外,沒有一寸土地不是長得很好、管理得很好的一棵棵茶樹。這一帶就叫做安平鎮庄,是附近幾十個庄裏頭,開發得最早的產茶地帶之一——比九座寮庄的茶至少早了三十年那麼久。這並不是這地方特別適於栽種茶樹,或是地方上有什麼先知先覺,搶先種上了茶,乃是地理環境所造成的。第一,這兒距離南北路交通孔道近,開發早,丘陵地帶又多,而那赤土又是特別乾旱貧瘠,祇宜於種植茶樹,便造成了這種結果。它在茶作上不僅開了風氣之先,並且也使得這一帶居民一向來就能過著相當豐裕的生活。儘管這樣,可是耕地畢竟有限,人口也就一直沒有能夠由疏而密,形成市鎮,民屋散布在兩邊山腰下。
週遭忽然揚起了一陣爆發般的哄笑,笑得阿嵩怪不好意思。他實在搞不清楚,這一大羣不久就要出生入死跟敵人拚死活的大男人們——也可能有不少早已和日本蕃結結實實地交過手了——怎麼這樣喜歡笑。
嗅到飯菜的香味,他們這才猛可地感到餓得很厲害。於是人手一隻碗,盛上了飯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兩個緩緩起伏的矮山丘,由東而西並排著,中間挾著一塊狹長的窪地。那窪地中間貫通著一條相當寬敞的牛車路,路兩邊都是水田。論地勢,這些水田應該是有充足的山泉的穩水田,但也不能例外地受到幾十年來所僅見的大旱的影響,田裏沒有一滴水,稻秧倒是全部下種了,可是並沒有長多高,而且呈露枯黃的顏色,在烈日與四時颳不停的風裏,祇剩奄奄一息了。
「打銃啦!」
「它的好處就是不用點火,還有就是力量大,說起來這是相當厲害的東西,不過也不用怕,我們又不是石頭,被一打就成了兩片啊。」說著指了指前面二十步遠的一塊被打碎的石頭。
飯後仁勇就帶領五個姪兒們出發,他的意思是將來他手下的人馬要分成三小股,除了自己率領一股以外,還要由峯、青兩兄弟,崑、崙兩兄弟各負責一小股,因此先叫他們熟悉附近地形是不可忽略的事。
「阿錦伯!那就是洋銃嗎?」阿嵩還是沉不住氣了,非把心頭疑問提出來可。
「從日本蕃搶來的?」
「我也有點懷疑,他實在不像是個能打仗的人,祇是個矮小老頭子。」阿崙說罷心口起了一陣悵悵的感覺。
阿嵩他們也湊上去,原來站在大家中心的是胡老錦,他手裏拿著一把怪異的東西——那一定就是洋銃了,雖然陸家人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不過從形狀大概也可以猜得出來,然而實在太奇異了,與他們所熟悉的鳥銃是那麼地不相同,如果說有相像的地方,那就是那長長的銃管了,那一端是會噴火的,並且把銃籽送過去,被打中了就會嗚呼哀哉,總之是可怕的東西。
外面,日影已經有點斜,不過盛夏的大太陽,又亮又熱。禾埕上有一大羣人,正在歡呼著,也不曉得歡呼些什麼。
確實地,勇叔要他們叫他阿錦伯的那個人,名字倒是熟悉的,可是當他看到那一大擔銀子和幾擔白米,不是笑得那麼開心那麼滿意的樣子嗎?雖然他是迎接他們這一隊人馬時一直都是那樣笑著,可是阿崙總覺得那是裝出來的,祇有看到銀子和東西時才是真正笑的。而且更重要的是……
「阿崙,阿嵩。」略帶不耐煩口氣的話使得交談的兩人微微吃了一驚。是仁勇,他一骨碌地撐起了上半身。「你們兩個真多嘴,也真多疑了,不能好好歇歇嗎?」
「哇哈……」
「真了不起!」阿嵩感嘆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