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啦呱啦——」
已經多少個了?也許已過了第二十個,那就是四十個,看看那邊,行列還是一樣地連續不斷。這情形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胡統領的作戰計劃是把伙伴們散開,在這邊山排佈防,等他們整個地進到防線內才一齊開火。照這情形看來,敵人行列恐怕要比防線長好多,這就沒法讓他們全部容納在銃火下,一網打盡,看來已無法辦到了。那麼胡統領要怎麼辦呢?打擊敵人頭部,讓他們變成羣龍無首而潰敗嗎?這是一法。取中段,把敵人衝散而成為兩股,這又是一法。襲尾部,然後包圍起來殲滅之,這是最理想的,可是一人祇有一銃,顯然這是辦不到的。以仁勇的知識,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最後祇好不再胡思亂想,專聽胡統領的指揮了。
就在這時,仁勇看到視野的一角有個東西晃了一下。一看,是阿嵩在向他萬分著急地招手指右邊。他收回視線轉過了頭。哎呀!他幾乎大喊一聲。看哪,那是……那是……他猛地乾吞了一口口水。是的,來了,終於來,是日本蕃……日本蕃終於來了。他迅速地低下頭察看,血液在衝著,在沸騰著,在耳朵裏咚咚地響個不停,胸口好像灌滿了空氣,幾乎要炸裂了。
仁勇下了命令,就領先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聽著一直沒有停歇的銃聲,不由地想到,原以為可以把來犯的日軍一網打盡,至少也可以把那些鬼仔們嚇跑的,看來這如意算盤是打錯了。日本蕃不僅沒有退,而且看樣子正在反擊,在我方人人一銃的情形下,暫時是沒法還手的,那麼可能的發展是:他們將轉守為攻,向胡宅發動攻擊!胡統領雖然早已有了準備,可是這一仗打成這個樣子,實在也不是胡氏所曾預料的吧。以剛才的一場狙擊戰來看,日本蕃的前頭人馬很可能已經到達大厝不遠的地方。另一場真正的大戰,勢必不可免。想到這兒,仁勇有些悲從中來了。並不是他有所懼——他斷斷乎不會有懼怕的道理——而是因為想到剛才敵人明明是在我方掌握中的,幾乎可以予取予求的,有個古書上常見的詞兒:『甕中之鼇』,那些日本蕃豈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所謂知己知彼,所謂居高臨下,以逸待勞,還有哩,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豈不是樣樣齊全嗎?而現在情形竟然要來個主客倒置了,我們將龜縮在那個竹叢裏的一間孤宅裏,受著現代武器的猛攻,正好自己人成了甕中之鼇。千錯萬錯,錯在我們沒有機關銃、洋銃,連短銃也祇有那麼可憐的三把……
「哇!哇!」
「別開玩笑,我老阿庚就是老阿庚啊。嗨嗨,我還是要坐下來,等會蕃仔來了,別忘了叫我一聲。」
他們沒有沿屋前那條小路走向被兩座矮山丘夾在中間的牛車路,卻從屋前不遠的地方就拐進右邊,而且步步爬高,走進茶園。不多遠就來到一所稍稍突出的山塊。這兒有個怪可怕的名稱,叫做虎頭崗。有人說,從北邊望過來,那山塊就有如一隻蹲踞的老虎,突出的部份剛好就是那隻老虎的頭部。也有人說,很久以前這兒有隻大老虎,所以有了那樣的名稱,不過顯然這種說法並不可靠。由於那座山塊的斜面較陡,所以沒有闢成茶園,長著一片茂密的桂竹。胡老錦領著大家沒入桂竹林中。
「好!來!我們快轉回去!」
「是……」
眾人立刻手忙腳亂起來。
「哦?」仁勇清醒過來了,是阿嵩那小伙子叫他的。
「是。」
「阿錦哥。」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胡統領的奇襲戰術了。居高臨下,放了一銃就走,如果打得好,也許可以把來犯的日軍一網打盡哩。就算鳥仔銃沒有那麼了不起的威力吧,總可以把日本蕃嚇得屎尿橫流,逃得兩腳踏不著地,阿崑這麼想著。祇因竹子長得太密,所以再也沒法走快,也就可以左看右瞧地走。阿崙不知在什麼時候趕上來了,和阿崑並著肩走。阿崑側過頭一看,正好跟阿崙的眼光碰個正著。阿崑看到弟弟臉上漾著紅噴噴的血色。那是興奮的,期待的,緊張的,不過那麼明顯地還有另外一種神色,那種神色在清清楚楚地告訴著阿崑,弟弟所想的跟自己的完全一樣。於是不期而然地,兩人都露出了微笑。
「沒什麼。」阿嵩拂開叔父的手,「倒下時擦了一塊皮,真沒用,嘿……」
另一個日本兵好像察覺到伙伴倒下,回頭一看,正要跑上前,這時另一個拿大刀的人也一個箭步上前,猛的一刀砍下去。那日兵左邊臉部挨了這斜斜的一斬,正要反擊時,三四個義軍已經上來了,鳥仔銃當棍子,連連擊打,接著原先那把大刀又砍下去,不偏不倚地砍中了腦頂,這一下足可制這個蠻勇的蕃仔死命了,發出一聲怪叫就向前仆倒下去。
「轟——」
「勇叔!你沒有事吧?」
「來囉!」
「轟隆!」那邊大銃又噴火了。
就在老阿庚這樣想個沒完的時候,正屋裏有幾個人衝出來了,為首的正是仁勇,接著是李蓋發,最後一個是張子仁。一股疾風似地,仁勇跑進來了。
「轟隆!」
那怪異的叫聲就在眼前了。
在西廂前面的砂包後的黃娘盛這時走出來了。一大早就受命帶幾個伙伴出去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看樣子是適時地趕回來了的,滿臉絡腮鬍子顯得更濃更密,配上那魁梧的身子,和腰帶上幾隻竹葉鏢,看來真有點古代俠客的樣子。而且那雙眼光,那神情,都很開朗清爽,一定是在剛才的一場混亂裏露了幾下子。那枝日本蕃的洋銃就是他弄到手的戰利品,他關心它的性能,希望它發揮威力,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和仁勇並排地略彎下上身站住,並與仁勇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光,就在這時。
來了,又來了!
「怎麼不要帶些……」阿青也喊叫般地。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大銃噴火了,接著是守在禾埕周邊的火銃,看到那擎大刀的和緊跟在他後面的三個日兵,瘋狂地衝進禾埕裏來了,便也一齊噴火。
「……」仁勇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
www.hetubook.com.com
「哇!哇!」
對面廂房裏也有人衝出來了,人手一枝鳥仔銃。跑在前頭的是李蓋發,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整個臉都繃緊著。黃娘盛哪兒去了呢?怎麼不見他的影子呢。原來他是一大早就受命帶領一小股人馬出去了。
「沒有!」
「勇叔!」阿嵩在喊。
「沒事沒事,一點點擦傷。喂!大家呢?」仁勇問。
「怎麼沒有!真叫人洩氣,明明看中了才打的,那個日本蕃一下子就伏下去了,我還沒眨了一下眼,咻——銃籽就飛過來了,真是驚人,那麼快,那麼準。」
第八個,第九個,第十個也過去了。行列仍一樣蜿蜒地連續著,真叫人疑心那是永遠也沒個完的。這麼冗長,多麼難耐的等待呀……忽然,他感到投射過來的視線,無意間眼睛一轉,就看到了阿崙阿嵩兩人,他們也正在看著他,他咄嗟間裝出了怒容,睨視了兩人一眼。那兩個小伙子舌頭一伸,縮了縮脖子,然後把視線移回前面。我為什麼那樣呢?仁勇自己都感到奇怪,禁不住地露出了笑。這兩個小子,好鎮靜好自在啊。就憑這個,今天這一仗一定可以大獲全勝的,他這樣想。
「阿嵩,你的腳……?」仁勇趕快上前扶住他。
「這一點點,有什麼要緊!」
就在這時,仁勇看到一個影子突然一個縱跳躍然而起,祇見他迅速挨近那日兵背後,手裏匕首一閃,就插|進日兵背上了。那日兵身子猛地一轉,那後面的人就給摔出去,可是日兵也僅支持了半秒鐘那麼久,身子就木頭般地倒下去了。
「沒下卵的,不敢來啦!」阿嵩說。
仁勇立即跑進去,把那枝日本蕃的洋銃拿來了。胡老錦接過來,從懷裏搜出了一粒銃籽放進去。他把銃管擱在砂包上,靜靜地瞄準,等候對面的敵人再次露出身子。這是對胡老錦的一項考驗,有一百多近二百步吧。不是輕易可以打中的。而且胡老錦畢竟已是個老人,視力也可能差了。仁勇不覺為他捏了一把汗。好多伙伴們在看著,萬一失敗,豈不有損威嚴嗎?
「砰!」
「算啦算啦。看,他們好像退了。」
胡統領已經走向竹叢缺口去了,仁勇丟下刀子趕上去。也許是看到胡統領出來才認為可以暫時鬆口氣的吧,李蓋發、鍾統、張子仁等幾個也從各個角落走過來。來到竹叢邊,仁勇不由地楞住了,地面上躺著幾個日軍屍體,真不知有幾個,因那些屍體都支離破碎了,有的成了爛肉堆,也有斷腿殘臂,四散在這兒那兒。那是一幅慘不忍睹的地獄之圖,好比有個巨魔剛在那兒肆虐,信手把幾個人抓起來,撕裂、捏碎,隨便扔在那兒。竹叢缺口兩邊的竹枝上,垂掛著好多衣服碎片,也有一頂日本蕃的帽子,在那兒輕輕地擺盪著。大紅色的帽腹,在一片綠葉中顯得格外醒目,帽上一顆黃金色的帽徽,就有如星星,時而受著陽光發出金色的亮光。
「勇叔!太危險啦!」
「還有,沒有命令,也萬萬不可開火。阿錦哥會做手勢,這樣!」說著,仁勇舉高一隻手,往下狠狠地比畫了一下。
「哦……」原來是阿崑和阿崙兩兄弟。
「砰!」仁勇感受到手上的反坐力。
仁勇抬起眼睛一看,不錯,有個人匆匆忙忙地往這邊趕。
還在叫,可是仁勇這邊已看不見了,不過可以聽出人數祇兩個,但很快地就靜下來了。
有人在大聲喊。哦,是來了嗎?他們要衝進來了嗎?
「好的!」
「呀!呀!」
「哪裏的話,那個蕃仔再也不能拿銃了!」娘盛斬釘截鐵地表示。
對面銃聲顯著地減少了些,銃籽還是不停地飛過來,竹子挨上銃籽的嗶剝響聲也沒有一時停歇。可是等了好久都沒有動靜。他們會不會使詭計,悄悄地挨近,才一湧而上呢?那樣的話,大統恐怕來不及打了。並且事情很明顯,大銃祇能打一發,下一發要花好久才能填好,如果他們不停地衝來,事情就有些不妙了。仁勇又有點擔心了。
「怎麼,我們這兒就一個也分不到!」
「對!」仁勇警覺過來了:「大家快回到崗位,準備好,說不定日本蕃又要上來啦,而且這一次可能會來更多的,快!」
「是啊,打了三銃。嗨嗨……」
「今晚很重要,要分成兩班輪班休息,還有……等一下再計議吧。」
「勇叔!」
「快呀!阿錦伯要大家趕快轉回去。」
「勇叔,這沒什麼啊,都是靠阿嵩那一刀才有機會的。」
「得小心才行……」仁勇正要說時,忽然被走到前面的阿崑阻止住了。
「你打中了一個啊,我看到了。」
日軍分成兩排,各在路邊緩緩地前進,差不多已經可以分辨面目了。大紅色的帽沿,大紅色的肩章顯得那麼刺目。他們個個把銃提在胸前,不時地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前進。每個人的間隔大約有一丈遠吧,不愧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啊。
仁勇安頓下來以後,抬頭一看,不由得暗叫一聲,以為自己在最前面,距牛車路最近,其實不然,阿崙和阿嵩兩人竟比他在更前面的地方。那兒也是一叢芒草,就在仁勇左前方約一丈的地方,而且還是兩人並排地伏在一堆,相距還不到一尺模樣。仁勇真禁不住為這兩個姪子捏一把汗了。兩個在一起容易成為目標,是一大忌。不過馬上轉念一想,卻又覺不能怪他們了,因為那個芒草叢祇能容納他們兩人那樣子擠在一起,否則便沒法藏住身子,何況並不是要交戰,放一銃就相機退後,所以那樣也未嘗不可以。
「謝謝統領。阿錦哥,你看他們還會再來嗎?」
「沒有的事,我祇是把田塍刀伸過來,那麼湊巧,剛絆住了那個蕃仔。真好笑,嘿嘿……」
「哎呀!」仁勇不禁叫了一聲。
一陣短促的死寂。
仁勇沒說完拔起腿就跑去,很快地就從那竹叢的缺口衝進去。
領先出現的又是一把大刀,張大血盆大嘴吼叫著,又一個,是拿銃的,銃口有尖刀,又一個,哎呀!大銃呢?又一個,大銃怎麼不響呀?又一個。瞧啊
和-圖-書,來這邊啦!來啦。仁勇死死地咬住大牙,對準正向他這邊衝來的那個高舉著大刀的日本蕃拚命地打去。
「還嗨什麼啊!就祇有你一個人打中哩。」
「住嘴!」
阿嵩也趕過來了。
「轟轟!」
娘盛立即走開,胡統領緩緩地走出砂包四下看看。仁勇這才鬆了一口氣,跟在胡老錦後面。仁勇第一次看到禾埕上的情景,橫七豎八地躺著日軍屍體,一共有七具,其中有兩具還微微地動著,好像還沒斷氣。仁勇看到那把蕃仔的大刀,上前撿了起來,重甸甸的,比他們慣用的還重一些,刀身細而長,刀柄就有七八寸長,他有點不敢相信這樣的刀子能打得過他們那種大刀,不過有一點卻是不容否認的,就是這東西用起來好像很俐落。
「要先紮起來才行。」阿崑也關切地說。
胡統領停住了,做手勢要大家一字兒排開,並向下面走去。竹子祇有上頭有葉,下面盡是一根根林立的竹幹,太遠的地方雖沒法看到,可也一點兒無礙於默不作聲的指揮。他們這一隊人馬排成高高矮矮一前一後的橫隊,向下面走,儘管沒有視界,可是他們明白這虎頭崗並不高,不一會兒就可以下到路邊的。終於胡統領又下達命令了,要大家匍匐爬下。前面已經可以看到牛車路了,大約有三四十步,以他們的鳥仔銃說,還稍嫌遠了一點。
看看阿峯,好像也有同樣的感覺,滿臉狐疑。阿峯後面的阿青也一樣。走在前面兩步遠的勇叔,面孔雖然看不見,不過從背部也可以看出他祇死命地盯住前面兩三步遠的胡老錦。他是知道要怎麼打的,阿崑想,對啦,阿錦伯一定有什麼策略,祇人人一枝銃,一筒銃藥,一把銃籽,其他什麼也不要,這也必定是阿錦伯的命令。他一定有殺敵的妙計,不錯,他是足智多謀的,奇策縱橫的,是現代的孔明……就要把日本蕃大殺一通了,一定要好好地幹,好好地幹……
仁勇從十七八歲時就開始瞞著父親的眼睛去練拳,還有打獵。他總央著老庚伯為他造銃藥,熔鉛條。他常常誇讚老庚伯手藝好,每一種活兒都出色,尤其做銃藥,附近庄裏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也常要老庚伯陪他去打鳥打狐狸、兔子等。為了瞞過信海老人,他們常常煞費苦心地串通撒謊。那些往事,數說起來真是沒個完。
「那已經很了不起了。」仁勇也說:「至少也可以教那個日本蕃有幾天不能打銃了。」
看哪!日本蕃,來啦!
「砰,砰,砰……」
「哎呀……仁勇哪,你,你……」
很快地,大家都在禾埕上集齊了,胡老錦早就在那兒。斑白的髮辮,一小撮鬍子,腰帶束緊,褲管也紮牢,所以越發顯得瘦小蒼老。但是那神情卻是鎮定的,自若的,絕無半點就要面臨大敵的模樣,甚至嘴角還漾著笑哩。
哦!這就是了。仁勇食指用力一按,幾乎同時地手上傳來一陣兇猛的力量,同時耳朵也受到一聲鎗聲的衝擊。
「砰——」
「沒有用,短銃打不中那麼遠的。」
阿崙和阿嵩這兩個急性小伙子再也沉不住氣了,匆匆忙忙地開始裝束。腰帶多纏幾回,褲腳也緊緊地縛住。阿崙的手在微微地發抖。如果有人看到,問他是不是害怕,那準會挨上一記結結實實的拳頭。幸好誰也沒注意到。不!這當兒誰還能注意別人呢?偌大的房間,整個禾埕,整個胡家莊宅都成了高熱的火藥,隨時都可能發出一聲巨響爆炸。
胡統領向仁勇耳語了什麼,就從大家前面向左走去。仁勇挨過來向綱崑耳語,綱崑又把話傳過去。
抬頭一看,還有兩個日本兵在那兒,都被三四個人圍困住,狠狠地旋轉著洋銃,沒法靠近。仁勇舉起短銃瞄準,可是他發現到自己人太多,根本沒法開火。說起來那兩個日本蕃委實了不起,那幾個人竟拿他們沒辦法。特別是其中的一個好像是臉上某個地方挨了銃籽,滿臉血漬,還是那樣地奮戰著,簡直就有如打從地獄裏來的惡鬼羅剎。
幾個人連聲回答。大家忙亂地填銃藥和銃籽,火繩也點上了火,屏住氣息等著。
「不准問,不准開口!」他掃視了一週又說:「你們祇要聽我的,等一下出去,阿錦哥親自帶我們,我們都聽他的。絕對不可問什麼,說一句話也不行,祇要聽他的!懂嗎?」
「是啊,你們最後啦,快呀!阿錦伯正在擔心著哩。」
接連地,伙伴們的火銃開火了。那不能說一齊的,是前前後後響的,也因此聽來格外雄偉而壯大。他沒心思多欣賞,連察看大家的戰果都無暇顧到,細心地瞄準原先那個敵人。他仍臥在原處,銃口倒像是對準阿崙阿嵩那邊的。他使出全身的精神,打出了他的第二銃。手上的反坐力剛傳過,他就看到那個敵人銃口抬高,向天空打了一銃,然後想爬起來似地蠕動了一下身子。才撐起上半身,正要起來時,仁勇又打了一銃,那日軍就舉起手,銃掉下,人也仰倒下去了。立即,有接二連三的咻咻在身邊響起。仁勇驚覺地馬上向後爬退,然後一縱跳進竹叢中。
第一銃還是沒響過來。他稍稍抬高了頭望過去,日軍的行列一直連續著,直到那邊的竹叢擋住了視線,沒法看出敵人到底有多少。這麼長的行列,也難怪鍾統哥的手下回報日軍來襲時,把人數說成兩三百了。要是我,他想,要約略地看出數目,實在不是簡單事,祇有從頭到尾等他們經過才知道的,誰能這麼沉住氣呢?能夠按住自己和部下,不讓他們隨便發動攻擊,已經很不容易了。
「勇叔!你看,那邊有人跑過來。」
走在前面的日軍已過去了,仁勇看得很清楚,押著張達的一名日軍,雙手托住銃,銃口低住張達的背,銃下面的繩子也清晰可見,那是縛住張達雙手的,一端握在那名日軍的手裏。張達不肯前進或走得慢些,就用銃口狠狠一推。稍離三四步後面,好像是一個軍官,一手握著瘦長的大刀,刀背豎在右胸前,左腰垂著長長的刀鞘。這個日本蕃好神氣,又濃又粗的八m.hetubook.com.com字鬍撇在嘴角兩邊,鬍尾翹起,面目猙獰,步履穩健,架子十足。以後的日軍就分成兩排各走路邊,保持一定的距離。仁勇把短銃瞄準那名走在前面的擎著大刀的日軍。他真想就一銃打去,把那個神氣活現的傢伙打死;可是他不敢隨便開銃,祇有苦苦地、焦灼地等待統領的第一銃打響。眼看著,那個目標已經過去了,那第一響還是沒響過來。好吧,便宜了你這夭壽仔,他在心中嘀咕一聲。這一來,緊迫的氣息也稍稍放鬆了,他這才發現到自己已經渾身汗淋淋了。
「咻——」
仁勇定睛一看,前面那個他所瞄準的日軍已經不見了,不,看見了,是倒下去了,但不是被打中的,而是聽到銃聲立即臥倒的,他剛看到那日軍的銃口正對準他這邊時,頭上不遠處「咻!」的一聲,一粒銃籽呼嘯而過。他一驚,忙縮回脖子。他暗暗驚嘆敵人反擊來得快而且準,差一點就給打中了。那一銃,離頭上恐怕不到一尺吧。
正當仁勇在匆促間得到這個結論時,他看到阿嵩也回過頭來,半舉右手,使勁地比了一個「斬」的手勢。沒加思索,仁勇也用同樣的手勢來回答他。阿嵩看見了,又比劃了一下。並碰碰阿崙。於是阿崙看了一眼阿嵩的手勢,又看過仁勇這邊來,仁勇點了一下頭。
「沒事沒事。」仁勇這時才恢復了一部份神志。
「那好極了。你就趕快就位吧,不能延遲囉。呀!你手臂不是受傷嗎?要先包紮住才行。」
「我也是,那咻——的一聲,好像從耳邊擦過去的,真是。」阿崙也加了一句。
「轟——」侄子們的鳥仔銃也先後開了花。
忽然,仁勇看到走在前面的一個人倒下去了,又爬起來,手被反縛著。破爛的衣服,長而亂的頭髮。那分明是……他真不敢相信。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希望眼前所見不是真的,是幻覺,是在做夢,然而那不是夢,也不是幻覺。那人又倒下去了,一個日本蕃狠狠地一腿踢下去,然後彎下腰抓住那人已破爛不堪的衣領讓他站起來。仁勇死死地盯住他,以便能看清那人不是他所害怕的那個人,但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點兒也沒錯,那是張達。方圓十幾里以內,差不多每個地方都找了又找,還是沒有能夠找著他的屍首或者他的人的張達,竟然那麼不幸地被胡老錦所言中了,並且還是在大家所最擔心的情形下。沒疑問,張達是受不住日本蕃的嚴刑拷打,在刀尖下,在銃口下給逼著,帶日本蕃來到這安平鎮庄的。日本蕃的手段真毒辣,真可恨……仁勇吃力地想著。不錯,這一仗一定要把他們打得一個不留才好,胡統領未免考慮欠周了,僅放一銃,儘管我們的人這麼多,怎麼能殺光敵人呢?而且大家又沒有其他武器,刀也好,田塍刀都可以的,實在應該帶來才對……啊!那麼張達呢?打下去,難道把張達也打中,也許日本蕃還有意拿張達做盾牌,想藉此阻止我方的攻擊。這怎麼辦呢?……
「娘盛哪。」胡統領忽然改了一種口氣下令:「你帶三四個人去看看蕃仔是不是真退了。小心著,千萬不能出手。」
阿崙和阿崑開始不耐煩了,仁勇不得不制止他們說:「忙什麼,日本蕃還多著哩,別響了。」
「唔,我也正想起來,你去替我拿過來吧。」
仁勇擺了幾下左手說:
「沒什麼,沒什麼。」
仁勇匆忙中看到一個日本兵的刺刀向他猛地刺過來,他慌忙拿好短銃正要打去,卻不料那個日本兵竟被適從斜刺裏伸出的田塍刀掃了一下腳,噗的一聲倒下去,正好滑到離仁勇前面砂包三四步遠的地方。仁勇沒加思索,探出身子又開了一銃,那日兵剛要爬起來,這一銃好像打中了要害,半起的身子又一次石頭般猛地跌落下去。
日軍又過了好些。說不定前面已經抵達竹叢大厝的對面了。
「是阿錦伯差你來的?」仁勇急忙問了一聲。
「是。」
「你受傷囉……」老人幾乎要哭。
「哎呀……」他不能自禁地叫了一聲。
一聲似笑非笑的莫名其妙的低低的聲音,使得兩人同時地回過頭來。他們看到阿嵩就在三四步遠的後頭,正在衝著他們裝出笑容。阿崑想裝出怒容,無言地斥責他一下,可是他辦不到,臉上的肌肉怎麼也收縮不起來。反而禁不住地笑了,而且還差點兒就笑出了聲音。他祇好伸出一根手指頭指指嘴唇。阿嵩會意地點點頭。
仁勇那使著渾身勁道喝出來的雷鳴般的聲音,立即壓服住了大家。
抓住他左臂的阿崙立時放開手,在仁勇眼前張開了手掌,滿手鮮紅的血。仁勇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剛才拚命跑時,竟連那震動得體腔都好像在起共鳴的銃聲和臂上中了一銃都渾然不知道。他不覺好笑了。
「所以大家要看好他。一句話也不可發出來,什麼聲音都不行。好啦!準備好的快到禾埕列隊!」
「沒有。」
「是的,阿錦哥。」
話都還沒說完,那有如嗩吶的聲音又來了。而且好像比先前更近,更急促,更刺耳。說時遲那時快,又響起了一片怪叫和忽然密起來的銃聲。
「你沒什麼吧?」
眾人都迅速地回到砂包後。這時,仁勇才看清老庚伯半癱在砂包下,手還牢牢地握住長柄的田塍刀。他想起來了,剛才真是好險,要是沒有田塍刀的那一掃,說不定刺刀已經穿透了他的胸膛哩。仁勇扶起了老阿庚說:
「明白了!」
銃籽還跟上來,一粒又一粒地,遠遠近近都有。仁勇幾乎失去了自我,祇顧沒命地在竹林裏竄過去,忽然雙臂給抓住了,他猛地一驚。
阿崑的面孔鐵青著,大牙咬得死死的,阿峯也差不多,阿青更是整個臉孔都失去了血色,阿崙和阿嵩臉兒倒是紅噴噴的,是漲紅著的,阿建這小傢伙也是。仁勇該早些回來,讓大家鎮靜下來才行啊。
為首的一個高擎著大刀,張開嘴不停地怪叫。
就在這時,他聽到下面銃聲響成一片,偶爾也有幾聲分明是鳥仔銃的銃聲夾在其中。同時,左臂也突然起了一陣刺骨的疼楚。
和_圖_書「勇叔!」阿崙怔怔地看著掌上的血漬,又看看叔父的面急切地問:「你受傷了,沒有什麼?」
「快呀!快轉回去,日本蕃打過來囉!」那人邊跑邊喊。
「是嗎?你看清楚沒有?」
「嗨,沒有用,好像祇打中了肩頭。那不會死的。」
老阿庚確實相信,他曾熱愛過這個主人的小兒子,而仁勇也從不曾拿老阿庚當外人看待。這許多年來,仁勇不再是小伙子了,而老阿庚也的確老了,所以像從前那樣形影相隨般地一起行動的情形不再有了,可是至少在老阿庚這邊是覺得仁勇這個人是可敬而且可愛的,他甚至還覺得仁勇對他來說,是比自己的兒子孫子更重要的人物。是的,我來得沒錯,至少也能照顧一些仁勇吧,縱使仁勇的女人沒有那樣地傷心,我也應該來給仁勇力所能及的幫助……
竹叢外的銃聲越來越密,也越響,我方卻一聲不響,靜得好像沒有一個人。可以想見他們在一步步地挨近。從仁勇他們那兒可以看到竹叢缺口就在二十幾三十步遠的地方。那兒安放著他們這一大隊人馬唯一的大銃,前面自然也堆了許多砂包,大銃口前面留下一個洞,剛好把銃口伸出兩三寸長。
「不行……」胡老錦有點頹然地垂下握銃的手說:「是太遠了。」
「不,崙哥那一刀才叫漂亮哩!」
老阿庚這時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了,氣喘吁吁地。
「儘量地上前,找個隱秘的地方。要聽到胡統領的短銃聲才可以開火。」就是這兩句話,他們次第把話傳過去。
「是啊,阿崙……」
「什麼!」幾個人同時脫口說了同樣的話,同時彼此互看了一眼。
「好的。」
他看了一眼阿崙阿嵩兩人那邊,兩人的銃口也對準著那個日軍軍官,銃身已斜到左邊去了。仁勇稍稍放了心,看樣子他們也不會任意開銃的吧,於是他又把眼光移回前面,軍官後頭的第三個日軍正在前面徐徐過去了,換上了第四個接著是第五個。
「哎呀,勇叔……」另一處又揚起了喊叫。
「大家都在那兒。」阿崙答。
「阿庚哥,原來是你救了我啊,真感謝你。」
空氣裏一股緊迫的氣氛,使得每個人都幾乎透不過氣來,大家幾乎亂成一片了。
「我?當然沒什麼,你是想說我不行嗎?」
「哦,你們轉來了,有人受傷嗎?」胡老錦還是像一向的模樣,穩重而沉著。
「哎唷!血!勇叔……」
仁勇向手下的人們藏匿的地點掃視了一周,幾乎看不見人影,祇有阿崑還在左後丈多遠處的竹叢下張望著,那樣子好像是對自己所選擇的地點很不滿意,正在尋找著更近更妥當的地方。這時,阿崑的眼光投過來了,仁勇便朝他迅速地做個手勢,要他伏下。
那洋銃噴火了。仁勇趕緊把眼光移向前方,祇見一個日本蕃左手舉起壓住右肩,踉蹌了幾步就隱沒下去了。
奇怪!仁勇暗自叫了一聲。怎麼祇衝來了這幾個呢?是不是給大銃打死了好多?又怎麼沒有繼續衝過來呢?對面銃聲依然那麼密。很明顯,他們祇有一小股衝過來的,那麼……一定不會很久的,他們必然知道了第一股衝進來的已經全滅。他們會退嗎?還是再發動?仁勇已經有自信了。看樣子,那隻大統的威力非同小可,而等在各處的鳥仔銃也可以結結實實打擊敵人的,竹叢更幫他們不少的忙,留下那個成為唯一通路的缺口,正好讓大銃噴出的火和那一大把銃籽將衝過來的敵人一掃而光。也許能守得住這個大厝也說不定呢……
仁勇把短銃抽出來了,查了查銃膛裏的銃籽,然後爬在地面,在斜坡上滑一般地爬去。他在擔心打不中。買到的銃籽祇有五十粒,上次在新店就已經用走了八粒,雖然確實打中了一粒,那個日本蕃也倒下去了,可是他沒有把握那一銃打中了那蕃仔的要害。八粒,祇打中了一粒,他一直為這心疼。假如照這樣子下去,五十粒銃籽祇能打中五六個敵人罷了。更糟的是那以後要怎麼辦呢?沒有銃籽的銃,還不如一把割稻子的鐮刀啊!這次要細心瞄準,沒有把握就不打,最多打三粒。統領的作戰是大家祇開一銃,不過那是為了鳥仔銃使用不方便,並且統領是認為這一仗是以逸待勞,且又居高臨下,大家打一銃已經可以把敵人消滅,至少也可以嚇跑,目的不難達到。仁勇也很嘆服這個作戰方式,不過能不能如願,他仍然存著疑問,因此他這一把短銃的使命也就格外來得重要了。他看中了前面的一叢芒草。它長得很密,雖然高不過三四尺,不過伏下來就可以掩蔽身子。唯一使人擔心的是它長在竹叢外約七八尺的地方。那是太接近了些,可是要更接近敵人,就祇有那個地方了。於是他毫不猶疑地匍匐著爬過去。他料得一點也沒錯,那兒是山壁的邊緣,牛車路就在前面山裾下,距離大概祇有二十步。他讓身子擠進去,芒草葉割得他滿臉滿手臂都是傷痕,可是他絲毫沒感到疼。
仁勇一隻手按著腰帶上的短銃,一個箭步縱躍出去。緊緊跟上的是阿峯,他也手按著腰間的短銃。接著崑、崙、嵩幾個人也疾跑而上,以後就又亂成了一堆。阿庚伯也夾在其中拚命地趕。他雙手空著,已經沒有鳥仔銃了,但他還是不甘落後。
仁勇看清了那個拿大刀的人是阿崙,而用匕首刺殺敵人的則是阿嵩那小伙子。
「那一刀刺得好哇!」仁勇讚嘆著。
「不要過來啦。趕快轉回去啊!走!」
仁勇想到這兒,不由自已地看了一眼左前方的阿崙阿嵩兩個姪子。不料阿崙也回過頭在看他,眼光裏有疑惑,好像正等待他的判斷。仁勇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時間已經這麼緊迫了,沒法去向阿錦哥請示。可不曉得統領能不能認出張達。如果能,那麼他會採取怎樣的措施呢?不顧一切地打,讓張達也犧牲?還是放過他們?如果放過,那麼張達會被迫把他們帶到胡統頭的莊宅吧,那是萬萬不可以的。為了大家,也祇好把張達犧牲了。胡統領是精通兵法戰術的人,必定會有一個適切的命令下達的
www•hetubook.com•com。一切聽他就好了……
仁勇做了個手勢制止他說話,這才爬過砂包到那邊去了。他看到胡老錦正站在大銃邊向前張望,也就走上前,立即有幾粒銃籽從他頭上擦過去,他連忙低下頭。
真的,對方的銃聲幾乎沒有了,終於完全停了。
「中了!」娘盛也用他破鑼般的聲音喊。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沒人受傷吧?」
「咿呀——咿呀——」
次一瞬間,他用銃口微微撥開前面的芒草,瞄準第二銃。
「嘿……」
「當然會,現在不來,那就明天或後天,必定來的,他們不會甘休。」
阿嵩早已起來了,好像摔得不輕,微跛著挨過來。
好多人趕過來了。
「勇叔!」
胡老錦這時正站在屋前,仁勇上前就叫了一聲。
日軍已經來到眼前的牛車路上了。他覺得阿崙和阿嵩都太可愛了——那是仁勇從來也沒有在兩個姪子身上感到過的可愛。他不由地相信,這兩個將來一定是會為陸家揚名的人,至少也有一個會。而且這兩個小伙子還表現得那麼鎮定自若,勇氣過人,看樣子根本就沒有把日本蕃放在眼裏。仁勇有點慚愧了。我這個以領導人自居的叔叔,剛才竟會急成那個樣子,緊張得幾乎窒息。這內心如果被他們知道了,豈不是要教他們笑掉牙齒嗎?再不能這樣了,我要更勇敢,更像個男子漢、領導者才行。他開始搜尋前面,希望能發現到另一個更近敵人的藏身地點,可是他不得不告誡自己。現在一切都太遲了,絕不能走動的。那就是父親所說的輕舉妄動了。「我們不是清朝兵……旨哉斯言,旨哉斯言……」父親說這話時微露激動的神情,在仁勇眼前浮現出來。匹夫之勇,畢竟無補大局,現在要緊的是大家合力,把眼前來犯的日軍消滅。我一定要細心地打,三粒銃籽就三粒吧,一定要換回代價,最好能打倒三個敵人才好……
「轟!」
仁勇順著胡老錦的眼光看過去,日本蕃好像已退了一段,在那邊偶爾可見來來往往的人。真是,他們知道我們的鳥仔銃打不到那麼遠,所以才那樣若無其事。仁勇不自覺地舉起了短銃,正要瞄準,可是胡老錦伸出手把仁勇的短銃壓下去了。
「阿錦哥,你打中了啊!」娘盛感嘆似地加了一句。
「咻——」
是什麼呢?沒等大家思索的工夫,銃聲較前更密地響過來。
「大家聽好!」仁勇微喘著,眼睛睜得好大,發著熾熱的光。「馬上拿好鳥仔統,填好一筒銃藥,一把銃籽,火繩點火,其他什麼也不可以帶,什麼也不要。」
「真糟……啊,阿錦哥,那把洋銃……」
「我們要等在這兒,大家填好銃藥和銃籽,火繩也要點著。記著,要等我的第一銃打出,才可以開火,開完了,有刀的用刀,沒刀的就用銃,日本蕃都用刺刀的,那是銃口上的尖刀,要小心對付。不可做聲,要沉住氣,好吧。」
不過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仁勇。他現在是在阿錦哥那兒,是在商議著迎敵大計吧,這一定沒錯兒,但也該回來才是啊。看哪,這些年輕小伙子們個個都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那必定是因為緊張過度,他們不會害怕成那個樣子的。
那兒已經堆了很多砂包,可供大家半蹲著身子躲在後面。
「你太不經意了!」胡統領半帶責備地說了一聲,不過語氣倒是平靜的。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
驀地裏,他們聽到一陣奇異的聲音。有點像嗩吶,一高一下,叭叭地響。緊接著是一羣人齊聲喊出來的絕叫般的尖吼聲。
「衰呀!怎麼叫我們守在這兒呀,祇有眼巴巴瞧著人家幹。」
這時,他和仁勇交換了一個眼色,李蓋發、張子仁等人也向他點了一下頭,於是胡老錦揚起手來,向竹叢拱門一指,就邁步走去。仁勇低聲說了一聲「跟上我」,便尾隨胡老錦之後走去。仁勇的人馬列成兩隊,綱峯和綱崑各居首,阿崑後面是阿崙,接著是阿嵩。阿崑大步地跨著,他真不敢相信胡老錦那不見得踏得很快很大的步子,竟會走得這麼快速。他幾乎不得不連走帶跑地趕。他所奇怪的還不祇這些,另外一個最大的疑問是莊宅裏全部人馬都出來了,這怎麼可以呢?不是應該留下一部份嗎?還有就是銃藥祇有一筒,銃籽祇有一把,其他什麼也沒有。這要怎樣跟人家打啊?難道祇放一銃,以後就挨打,或者跑嗎?那成什麼仗呀!可是他不能問,祇有讓這些眾多的疑問在腦子裏結成一團。
「哪裏的話!你啊,你是伏波將軍再生哩,阿錦哥說的。」
仁勇欠了一下上身,馬上揮了一下手,向屋裏跑去,手下幾個人也跟上,大家拿了各人的銃藥袋和銃籽袋,又一次跑出來。仁勇隨便撕下一塊布,一面包傷一面把人們帶領著繞到屋後。
其他的人也都停住了議論,開始準備。祇有阿庚伯一直在門口不遠的地方向外張望著,有時又來回急速地踱步。他在擔心什麼嗎?是不是害怕?這是沒有人能回答的,不過他倒真是在擔心著,日本蕃的人馬就要來了,那是有洋銃的,有馬的,打垮了清朝兵的可怕軍隊。而這兒,一個小小的莊宅,周圍也不過五六十丈吧,所可倚靠的,就祇有那層層密密的竹叢。它能擋住可怕的敵人嗎?而且人數也沒有原來的完整,因為有三四小股人馬一大早就出動去了,能不能及時趕回來,是很成問題的,並且更令人擔心的是日本蕃不知來了多少。三百,誠然老錦哥也說過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一半不到吧,一百吧,一百枝洋銃……想想這個數字,幾乎叫人暈眩哩。我們這兒的鳥仔銃也不過一百枝多些,減去出動的人帶走的,當然不會有一百啦。就算有吧,那麼是一百枝鳥仔銃對一百枝洋銃……老庚伯幾乎不敢想下去了。
來啦……終於來了……天殺的日本蕃……他在腦子裏瘋狂地叫喊著。
「我看到你們那邊的情形了,幹得好,陸家人有種啊!」
日本蕃意外地來得這麼快,已經可以在對面看到人影了,銃聲不停歇地傳過來,銃籽也彼起此落地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