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快!快呀,秋菊,妳拿飯!」阿熊喊。
「日本蕃打得怎樣了?今天好像也打得好厲害的。」
「好吧。」
這時,路上有個人滾翻一般地奔跑過來。
「看哪。」阿熊晃動著絡腮鬍子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是不用逃的。不過也好在有阿岱,不然的話,那個飯桶林良仔是不會有辦法的,還不是見了日本蕃就開溜。我常說,你們陸家的人都不錯,尤其你,更是頂刮刮的文武全才,嘿嘿……」
「他,他……阿崙哥死了?真的?」
「林良仔嗎?」
「住嘴!」阿熊發火了。
「哎呀……那是……那是……」阿熊徵求意見般地看了一眼阿岱。
那三個日本蕃先是一楞,繼而是一驚,怪叫了一聲,立即掉轉馬頭,就要啟步了。
小鎮的街路祇一條,由北而西,北端是遠近馳名的一所古剎龍元宮。廟前有個廣場,平時是兒童們嬉戲玩樂的好所在,逢到中元或是拜拜時,這兒會搭起戲棚,成一個熱鬧的地方。此刻,鄉勇們在廟前築起了一道砂包牆,有五六十個人在那兒把守著,準備日本蕃來犯時拚個死活。指揮大家的是靈潭陂庄總理林子良,一個四十幾歲的半老讀書人。手下是清一色的鳥仔銃,另外有大刀的也有好多個。
「阿熊師,別生這麼大的氣呀!」阿岱趕快插上說:「秋菊的話的確有道理,日本蕃可能還會來,而且再不是三四個,也不會是五六個,恐怕會有一大隊人馬。我們那些鳥仔銃萬萬沒有抵擋得住的道理,所以我也以為還是趁早逃才好。」
「怎麼啦?」
「這有什麼好想的,我們裝著沒事,等他們近了,一銃打下來算啦。喂,大家,別太早開,前面的人站起來,裝著不打他們,後排的等他們挨近才打呀。」
「唔……」
阿岱奔到門口看了看,好像竹叢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到,卻聽到好多人在吵成一片的聲浪。
「日本蕃來囉!……逃囉!……」
「阿熊嫂,我不是有意來報這個壞消息的,可是,可是……」
「其實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看準目標,看準距離,自然萬無一失了。嘿嘿……」
「那就讓我和阿母帶著弟妹們逃吧。阿爸,求求你唷。」
「這個……」阿岱給難住了,可是一早上吹了那麼多牛皮,實在不好說不知道,祇好亂猜一通地說:「大概是迷了路吧。」
「快呀……大家要你去……要你去指揮……」
這一支人馬是依照一向就存在的團練組織結合起來的,他們無力也無心他顧,所以吳光亮統領的起義號召,他們大多沒有起而響應——有一小部份倒是響應了,隨九座寮庄的陸仁勇參加胡老錦的陣容去了——但是,照他們的說法,如今火燒到腳跟了,自然要起來撲救。然而若從大局上著眼,此舉也未嘗不是採取了另一種方式的響應。因為這些人與吳光亮、胡老錦那一夥人終究是殊途而同歸,目的一樣是在打擊日本蕃。
「那麼你呢?」阿熊似乎總不願離開阿岱。
「唔,我們殺進去了,我拿著大刀,左劈右砍,也不知道殺死了多少蕃仔。那才叫痛快呢。可惜我們人不多,宋屋庄的人又配合不上,沒打幾銃就跑了,我們祇好退下來了。我們死了一個人,那是我的姪子陸維秋,還有張達不見了,是我們那兒的長工……」
「阿爸,不是我喜歡說,我祇是認為我們應該逃了,免得等到大批蕃仔來了,要逃也來不及了。」
「砰砰……」
「走囉!……反囉!……」
「阿岱哥,請喝茶。」秋菊捧一和*圖*書杯茶過來。
「也不算甚麼,打仗總免不了發生不測的事。阿熊嫂,妳知道那不是鬧著玩的。」
阿岱趁機溜開了,走到離廟前不過兩百多步遠的街尾的廖阿熊家。阿熊一家人真地沒走,阿熊雖然鎮定自在的樣子,可是他的女人正在惴惴不安,眼邊也有淚痕,看樣子是勸阿熊帶妻小逃難,遭了男人的拒絕。阿岱的出現,無疑給了阿熊一股定心力量,馬上笑逐顏開。阿岱炫耀了一番自己的功勞,末了還少不得勸阿熊的女人可以放心了。
「也許他們還會來的吧?……阿岱哥,你說會不會?」
這正是阿熊師所期望的,他口袋裏一個錢也沒有,雖然錢不一定有用,但有陸家人在一起,方便的地方一定很多,因此也就很熱烈地表示了謝意。
「……就這樣,我們攻進了新店的日本蕃兵站。那是一場結結實實的硬仗,日本蕃實在夠頑強,那大銃,那機關砲,真嚇死人,轟了一門,地面上就挖了一個大坑,足可埋進五十個日本蕃。」
在這一羣人當中,有個肩寬胸厚,方臉大頭的粗壯年輕人,他成了一羣人的中心人物,正在說得天花亂墜。
「到哪兒去呢?」阿熊在朝陽下瞇著宿醉未醒的眼睛說。聽口氣,好像希望再找到可以喝的地方。這也難怪,財主就在身邊,他是不願意放阿岱走開的。
靈潭陂這個小鎮一大早起就陷入混亂當中。昨天差不多一整天,人們都聽到從西北角那一帶不停地傳來的大小銃聲。特別是那大銃聲,隱隱地、沉沉地傳過來,好像遠遠的雷鳴,有時又像地震。真的,就像那可怕的地震,轟轟然地,彷彿整個大地都在鳴動。
「謝謝你啦。」
「也好,我去參加,省得跑那麼一大段路子,而且那邊白天走路也危險。你真地不逃嗎,阿熊師?」
阿岱的話使得楞在那兒的阿熊夫婦和秋菊清醒過來了。
「過來呀!你們過來呀!有事好商量呀!」
「阿熊嫂,我要走了,我還要上安平鎮去打,也為阿崙和阿秋報仇。」
「是啊。」
「開呀!」
「是啊……」
在小鎮上,各種流言迅速地傳佈著,有人說是在新店打,有人說聽到安平鎮那邊在打得天翻地覆。有些傳說更可怕,說是日本蕃大隊人馬打從大稻埕那邊開過來了,有幾萬兵,到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所到之處,都化為一片焦土,寸草不留。
「好吧,那就照你的話做啦。」阿熊終於同意了。「不過我看也不用急,先燒個午飯吃,吃過了才走。」
終於他們更近了,大約祇有二十步光景,這時阿岱拉開嗓門大喊:
「不用客氣啦,阿熊嫂。」
「怎麼,阿岱,你也這麼沒膽子?」
「我會的,那麼我去嘍……」
「五穀爺保佑啊……」
「阿岱哥!快呀!」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喊。
「阿岱哥。」急促的聲音連同慌亂的腳步聲一齊傳過來,是秋菊飛奔出來了。「你是說,阿崙哥他……」
「我知道,我知道……」阿熊的女人也啜泣起來了。「這是命呵……那麼好的人……嗨嗨……秋菊她真是命苦的人……」
兩人這樣分手了,阿岱獨個兒來到廟前廣場。不用說,人們都知道阿岱已經去打了一仗,所以受到大家的歡迎,阿岱也就一變而成為英雄了。
「都說不逃嘛!」阿熊有點沉不住氣了,聲音高昂起來。
秋菊退進去了,不過阿岱知道她一定會聽著他的每一句話。
「篤,篤,篤……」
「是啊。也真可惜的,要是我開銃,哼,不是我和-圖-書吹牛,才不教蕃仔逃半個哩。」
但是,也沒有讓他多考慮的時間,那鼎沸的吵嚷聲已經近了,而且分明銃聲已經減少,這是說,可能那一支人馬看見日軍大批開到,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爭先跑了。阿岱沒法不在匆促間決定,那邊恐怕已無能為力了,就是孔明再世也拿日本蕃沒法子吧。他總是有他的理由,這也正是像他這種並不真正有勇有謀的人的本色。
「糟了!」阿岱倒像是真地窘住了。丟下那邊嗎?那會對大家不起,而且將來可能成為話柄給人家笑話的,可是去那邊嗎?這邊的阿熊一家人要怎麼辦?不用說他們需不需要他,他可是需要秋菊的,這是天賜良機啊。
「是的……阿崙,記得妳也替他們摘了春茶的,他,他………真是個勇敢的後生,真正了不起的人。」
「唉,阿熊師,你該轉回去啦。」
「哎呀,這許多衣服……」阿熊嫂還在抓衣服。
「沒有……」
「去安平鎮?不用啦?這兒也可以打,昨天總理就來叫人準備打了。」
太陽才升到半天高,小鎮上的居民們多半逃走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血氣方剛,情願跟蕃仔一拚的精壯青年們。當然免不了有些是心存僥倖,想趁人們逃走時幹幹偷雞摸狗之類的勾當的人們。
「不行啦,你也逃吧。阿熊哥,不能再遲疑囉,馬上就得跑。東西也不能要了,能拿的就拿,飯糰最要緊,其他就擱下吧。」
「好哇!」
「嗚嗚……」秋菊大哭著奔進去了。
阿岱帶頭出到門外,已經可以聽到好多雜亂的腳步聲了。祇怕日本蕃從後頭趕來,尤其萬一有騎馬的,那就完蛋了。可是擔心也沒用,祇有拚命地跑了。
「快呀!」阿熊又呵叱了一句妻子。
「阿岱,你看他們要幹什麼?」庄總理林良仔問。
「妳閉嘴吧!」阿熊師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了,祇得阻止女兒再說下去。「誰曉得人家來不來,妳在嚕囌個什麼勁呀?」
「是啊,那麼你們那兒也……」
「對!」阿岱也同意說:「而且多燒些,要做飯糰在路上吃,越多越好。」
那三個日本蕃打手勢,似乎要他們不開銃,樣子好怪。
「哎呀,是有甚麼不妥嗎?」
阿岱說著就進來了,在一張長凳上落座,這時秋菊也出來了。阿岱猜到秋菊一定很想聽消息的,特別是關於阿崙的。在這瞬間,阿岱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奇異的念頭,他為自己的念頭一時不禁樂開了,但是表情卻相反地忽然裝得滿臉悲戚起來。
「是嗎,千萬小心唷……」
「唉……難道這樣的事也騙妳?」
「很快就轉回來的。我想……阿熊哥,我和你們一起走吧。這一走恐怕也要四五天,大家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你說是嗎?」
「開開哪。」阿岱儘可能裝著柔和底喊。
他們談不上什麼組織,更無指揮系統可言,平時也並沒有訓練,說是烏合之眾,雖然未免刻薄了些,卻也是事實。比起胡老錦那支人馬,恐怕力量要小得好多好多。
那兩條漆黑發亮的髮辮,清涼深邃的一雙眼眸,小巧的鼻子,漾著笑的唇瓣兒,泛著淡紅色彩的白皙臉蛋,隱含著一抹憂愁似的眉毛,還有那苗條動人的體態,身上隱隱起伏的曲線,此刻憑空想起這些,阿岱不由地承認秋菊實在比自己過去所感所想的更美更動人。是啊,她真是個美人兒,而阿熊師又好像有意「零賣」,在這兵荒馬亂的當口,這筆買賣實在很可以做一下了。為什麼不呢?廖阿熊,這個祇知喝酒賭錢揍女人的狗和圖書熊不如的人,他會很高興地接受我的錢的。想到這兒,阿岱就下決心了。好吧,安平鎮遲些回去又何妨……
阿岱又一次出到夜闇裏。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撒這樣的謊,這到底對自己有益呢,還是有害,他也沒法判斷,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如今就祇有想下一個步驟了,而下一個步驟就祇有一個,那就是去找阿熊。
「沒在……」
「是啊,阿熊師呢?」
「哎呀……有這麼厲害!」
阿岱回到廟前面時,豬剛宰好,也敬過五穀爺了,正要切開下鍋。阿岱說明了一下原因要去了一大塊,大家都沒敢反對,還要求他早些回來跟大家一起樂一下。阿岱明知是謊言,卻也一口答應了。
「哦?………」阿岱啞口無言了。
「哪一位?」阿熊嫂急急地問。
「哎呀……是誰呀?」
「那怎麼辦好呢?」
「對啦!」阿岱忽然想起了似的說:「阿熊哥,我出去一下,他們在宰豬,我去要一塊豬肉來好做菜。」
「走反哪,還是帶著一家人快走才好。」
「後來呢?」
「真辛苦啦,你請坐吧。秋菊啊,拿茶來,陸家的阿岱哥來了哩。」
「是啊,嗨嗨……」
靈潭陂庄總理林良仔林子良也樂開了,他吩咐幾個人去宰豬,一方面是祭神,一方面則是為了犒勞大家。於是找豬的人分頭去找了,燒開水的人也去廟邊民家燒水,大家忙做一團。
「不是的,如果我陸綱岱沒膽子,還會上新店安平鎮嗎?這不是有膽沒膽的問題,女人小孩本來就應該及早送到安全的地方才是。她們總不能像我們男人這樣啊。」
「晚上沒回轉來是嗎?」阿岱有點洩氣。
「也得為女人和孩子們想想啊。」
「唉唉,日本蕃比生蕃更兇、更可怕哪。」
傍晚時分,在前面街口守望的人慌張地跑來,說日本蕃來了,於是這一羣臨時湊合在一塊的義勇軍立刻緊張起來,有的人已經開始準備逃了,不過有些倒也在砂包上擱好了銃。阿岱也是其中的一個,他還要大家等敵人近了才放。
老一輩的人都記得,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的,這就是「走反」。有些次是大規模的盜匪集團來搶,也有些次是山裏的生蕃大舉來侵。前者的目的是財物,後者則是為了馘人頭。每次每次,結果都差不多,就是人命與財產的大量損失。靈潭陂這地方倒是平靖了好多個年頭的,縱使有也還不致於鬧到「走反」的地步,祇不過是小規模的而已。如今,一場空前的大難就要降臨到這些和平安樂的村人們頭上了。那些銃聲確實告訴人們,這一次再沒有僥倖,一定會來的。
「阿岱哥。」一直躲在屋角木然站著的秋菊,這時居然插上了一嘴:「你不是說日本蕃祇來了三個,殺了兩個嗎?」秋菊眼睛微腫,顯然是哭了一整晚。
「走!」阿岱催了一聲。
早已準備著的躲在下面的火銃,一齊噴了火。一時硝煙把人們視線遮住了。他們還聽到馬蹄聲,等視線稍稍開朗時,他們看到疾馳而去的祗有一騎,其餘兩騎已經倒在地上了。其中一個還在掙扎著要爬起來,好多枝鳥仔統又補了一銃,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阿岱哥,不用看啦,那是日本蕃。」秋菊不屑地而且譏刺地說。
秋菊好不容易也出來了,提著一隻包裹。於是這一家人加上阿岱就走上了逃亡之路。
鎮上已經沒有往日的熱鬧,而且有一半以上的店門緊緊地關著。阿岱來到他所熟悉的那一家點心鋪,阿熊果然在那兒喝酒,兩個就這樣泡在一起了。阿岱屢次想開https://m.hetubook•com.com口提那件事,可是另一方面又覺得剛向她透露了那麼嚴重的消息,讓她哭得死去活來,實在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就去把她怎樣,同時阿熊師的酒也正喝到興頭來了,非給他喝個痛快,恐怕也不會有好結果。於是他祇好一杯又一杯地灌下去,最後兩人都醉倒不省人事了。
「阿熊師……阿熊師……」阿岱在門外叫。
「我才不走啊。什麼走反,我不管。」
阿岱的手勢到底叫日本蕃看懂了,他們交談了幾句,居然又向前騎過來了。沒錯,洋銃在背上,那是不會有危險的,所以大家都好奇地看著這些日本蕃。他們發現到這些日本蕃竟然跟自己人差不多。紅毛蕃都是紅毛藍眼睛的,而且鼻子高而勾。這些日本蕃完全不像。生蕃都是赤身露體,臉上有刺青,他們也完全不像。這倒使得這些義軍們嘖嘖稱奇了。
「來啦……日本蕃……好多好多……快呀!」
「轉回去?幹什麼?」
「我不逃就不逃,我才不怕日本蕃。」
「晚飯後才出去的。啊,不是說,你去打日本蕃去了嗎?」
「別擔心,你去吧,看看情形,如果日本蕃沒來,咱們再找個地方好好喝個通宵。」
「哎呀,是阿岱!」
出門後,綱岱心情複雜,無精打采地獨個兒趕路。走到快到街尾時,在暮色蒼茫中無意間看到阿熊師的那所竹叢下的矮房子。忽然第一次離家遠征時,在夕闇裏所看到的一幕無端地在腦際重現了。他們在屋簷下躲在那黑暗裏,雖然看不見,可是那情意綿綿的話別,每一言每一句都有如一枝枝利箭刺進綱岱的胸板上。而且由那聲音裏的微喘,可以猜到兩人緊緊地互抱在一起。綱岱幾乎禁不住自己大喝一聲,好不容易地才忍住了。那是阿崙和秋菊。綱岱真沒料到他們兩人已經到了那樣的程度。是春茶時就那樣的嗎?那是不可能的,綱崙也不會有功夫出來會她,直到信海叔公做大生日時阿崙還那麼著急地找她。那麼事情很明顯,他們是最近才急速地接近的。促使他們那樣地迅速接近,而且更進一步那麼放肆的,一定就是他們陸家人的崛起,響應義軍,集體出征。所幸,那一定還祇是出征前兩三天的事,他和她必定還沒有到越過最後一線的地步,事情尚有可為,要不然綱岱絕不會願意檢人家的破爛貨了。也許機會就來了,阿崙不在,而且生死未卜,這不是老天有意賞他這一塊天鵝肉嗎?
「不要啦,阿熊嫂,逃命要緊,衣服沒人要的!來呀!」阿岱說著抱起了五歲的小妹妹。
大家歡呼著,跳躍著,好像個個都成了了不起的英雄,把敵人的大軍消滅了似的。阿岱更是得意非凡,站在砂包堆上發號施令起來。他叫大家先別吵,去把戰利品搶過來,還要把那兩個日本蕃梟首示眾。這一來大家更高興了,彷彿從此天下太平,可以高枕無憂地過日子,而在這勝利的當兒,大家應該來個盛大的慶功宴似的。人人都陶醉著,人人都在做著美夢,卻沒有人想到這後果到底會怎樣。
「來啦!先走哇,我就趕來!」秋菊在裏頭喊。
「唔……這我就不知道啦,我又不是日本蕃。」
「阿崙,阿秋,還有一個長工是張達仔。」
「秋菊!秋菊!」
阿岱竟成了指揮官了,祇因他上過火線,眾人祇好聽他的。於是前面的人都露出了身子,表示沒有敵意。那三個日本蕃竟然挨過來了,馬蹄聲篤篤地在靜默的空氣中清脆地盪漾著。不過他們倒也沒有完全放心,在好遠的地方就站住了。其中www.hetubook.com.com的一個指手劃腳地喊起話來。當然沒有人懂,也就沒人回答。阿岱看了這情形,深怕敵人掉頭就跑,所以大聲喊:
阿熊也牽著大弟就要走路了,阿熊嫂趕快背起了最小的一個,手裏還抓著幾件破衣。
「是死了三個。我就是送他們回轉來的。」
母女倆進去了。
「我嗎……我要去打日本蕃。去安平鎮。」
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在遠遠的街角出現了三個騎馬的日本兵。洋銃背在背上,威風凜凜的,可是看到這邊正在端銃,也就沒敢上前了。後面看不到人馬,好像就祇來了三騎,這倒使得大家放心不少。
「可是你不以為日本蕃祇有那兩三個吧。」
門咿呀著打開了。拿著一盞小油燈的是阿熊的女人。
「阿熊嫂……」
回到阿熊家,阿熊看到那一塊肉足有三斤重,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他竟也幫著女人切肉了,然後匆匆地用鹽巴炒熟。一家人加上阿岱飽餐一頓,這才由阿熊指點著打包袱。可是當他們還沒準備停當時,街路那邊忽然揚起一片銃聲,既密又響亮,這一家人都大吃一驚了。
「誰?……」許久才傳來女人回答,好亮好亮的聲音。
「兩個是我們陸家人,一個長工……」
「在宰豬啊?可是……」阿熊顯出不放心的樣子。
「好哇!」秋菊興奮地說:「阿母,快呀!我去起火,你洗米。」
「你應該知道那逃走的一個一定回去報信了,也許沒有多久大隊人馬就開來了。」
「打是打得很激烈,可是……」
三四天來,幾乎沒有一天是寧靜的,時斷時續地,或遠或近地,總可聽到一些銃聲。膽小些的,三天前就開始逃了。昨天,在那一場大小銃的聲響中,更逃了一大批人,整個小鎮有如被搗了一記的蟻包,人們在奔相走告,沒有片刻安靜。到了今天早上,這情形終於達到了高潮。那些男男女女,個個面上浮著焦灼與憂慮,大包小包地背著提著東西,還要扶老攜幼地,神色倉皇地往西南方逃去。
「我,是阿岱。師傅在家嗎?」
「哇呀……」
「日本蕃嗎?」阿岱感到血液倏然從臉上退下。
阿岱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得好高。這時整個小鎮都陷進不安的騷動當中,人們正在紛紛地逃,點心鋪也要關門了,阿岱和阿熊祇好出來。
這人是陸綱岱,正在運用他那一向就油滑的嘴,大吹其牛,把自己捧上半天高。他怎麼會在這兒呢?他沒有歸隊?脫陣啦?或者轉移陣地?原來那天護送維秋遺體回來以後,他從早上一直睡到傍晚。他是為了白天行動恐有危險,所以要在入晚後才上路,對家人也是這麼說了的。晚飯後,他終於又一次離家了。和他一起回來的兩個長工都不想再轉回安平鎮,所以綱岱成了獨自一個人,這就使得他有點兒鼓不起勁來了。父親仁輝和妹妹鳳春也曾百般留他,但是他在祖父面前拍過胸,實在不好退縮。另外一樁使他心情走了樣兒的,是他妹妹鳳春的事。他為妹妹的不幸咬牙切齒地痛恨張達,恨不得立即找到阿達仔把他揍得半死。如今張達生死不明,這事實不但使阿岱無處發洩心中憤恨,同時也把家人推入困擾之中。仁輝本來也有意打消把女兒配給石房之意的,那也是受了韻琴的一番話的影響。不僅仁輝如此,其他堂兄弟們也多數認為應該暫時採取觀望的態度,至少也要等到張達回來再做決定。綱岱對這事也很覺困擾,卻也未便對好多位長輩們所做的決議表示反對。
「什麼!」阿熊嫂大吃一驚。「你是說那個阿崙,信海叔公那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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