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日本蕃幹的?」阿嵩竟這麼問了。
入晚後,砲聲果然停了。不過日本蕃沒有退,祇是集結在一塊過夜。那意圖很明顯,那就是他們有所憑藉,不必冒險進攻,儘用大砲轟便夠了。事實上也如此,區區一所農莊,在他們看來和一隻蟻包差不了多少。
「砰砰!」
她想到母親,還有無辜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雖然弟妹們不是同一個父親生的,畢竟是從同一個母胎出來的。她覺得無論如何不能丟下他們。世上就祇有她能為母親分勞分苦,祇有她一個人能體卹母親,也祇有她能給弟妹們那麼一點點的、那麼可憐的庇護。她在她們是無可替代的,是唯一的。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之後,秋菊終於好不容易地才拂開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母親沒答,她也默然。
「好啦,我們走吧,早些趕到銅鑼圈去。祇不知道胡統領是不是順利突圍出來……」
「我是說,那樣妳好更用力攙扶著阿母走。」
阿熊嫂終於聽從了。一直挾在腋下的那幾件破爛衣服正好派上用場,她就用它來把阿熊師的遺體裹住,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邊哭邊訴了一陣子,這才走去。
當秋菊聽到自己的心上人綱崙已經在安平鎮遭遇不幸時,浮在她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死。自從那天深夜,在屋簷下被綱崙緊緊地抱住身子時,她就下了決心,此生就祇有他這個人了——其實她早已深深地愛上了他,那情愫甚至還可以上溯到在陸家滿房的茶園裏,第一次在他們兩雙眼睛互相碰觸的一剎那,祇是她沒有十分自覺而已。那也是她有生以來的十七年多中第一次經驗到的奇異心情,她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自己會那樣地受到吸引、受到震動?而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全都是叫做阿崙的那個人的影子。那強壯高大的身子,那濃眉粗眼,卻又在眉宇間漾著一抹清秀之氣的臉孔。那是讀書人才有的嗎?抑或是陸家滿房的人所共有?這不是她所能解決的疑問,因為她畢竟還祇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孩。還有,他臉上的一種奇異的,類乎靦腆的,或許是害羞的神情……噢,每次那影子在網膜上浮現,她就會莫名地心悸起來,那是多麼使人歡暢的心悸呵!
「『那就別忘了向信海叔公說一聲,綱青那個孩子也……也像個……陸家……子弟……』
「熊嫂,我們還要走才好哩,這兒很危險啊。」
「是,是。其實我祇知道一點點,一粒大銃籽在我和阿青身邊炸裂開來了,阿青近些,而且正好也遮住了我,不過我當場就昏過去了。醒來時已經晚了,沒有燈光,大概是胡統領不讓大家點的,當然是為了點火會成為目標,雖然很暗,不過有月光,我看清了跟我並排躺在一塊的是阿青。我渾身都在疼,我清楚地記起了白天的事,多難熬的一天呵……大銃籽一粒粒地飛來,炸裂,而我們又無處逃……
「我們揀回了幾條命。」
「勇叔!」阿崙忍不住似地大叫:「那,那是什麼地方?」
差不多同在這個時候,座落在靈潭陂西邊的乳姑山上也有一小股人馬在看這場大火。那是以仁勇為首的陸家子弟兵。他們的人也散去了,祇剩下清一色的陸家人。仁勇、綱峯、綱崙、綱嵩、綱振、維建,外加劉阿財、邱阿來兩個長工,一共祇剩下八個人,不,應該是九個,不過還有一個是受傷被寄放在附近農家的綱崑。戰死的有綱亮、綱青、維秋,加上老庚伯,失蹤的有綱岱、張達,以及另外兩個長工。
可惜的是靈潭陂的義軍人數太少,加上沒有適當的領導人物,探子來報日本蕃大隊人馬開到,就已經膽戰心驚了,等到日軍先頭部隊在街角出現,胡亂放一銃,也就全部逃去。實在也難怪這些人這麼窩囊,以他們的武器,又無訓練,在平地與敵人對打,那是根本不成其為打仗的,因為敵方根本就不必怕挨銃籽,而可以把自己的銃籽打過去。
胡統領的命令是要大家退出安平鎮,化整為零各自離開,兩天後清https://m.hetubook.com.com早在銅鑼圈庄會合。理由是這大厝在大砲前顯然已失去了抵禦力量,房子全塌了,唯一的一口井也給打中,晚飯就沒法舉炊,所以祇有放棄。在裏頭的人他會另外安排突圍撤離,在外的應該在午夜前全部離開虎頭崗。
話剛說完,「砰砰……」銃聲追趕般地響過來。
「我想應該把阿青死時的情形說出來才好的,因為……」
「『阿青!阿青!』我連叫了好些次,可是阿青沒再回答了。我失聲哭起來,這時阿錦伯過來了。他用一塊布蓋住阿青的臉,還為我擦淚,也為他自己擦了幾下眼睛。那阿錦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竟也在流淚了……」
「哇……阿熊哪………你忍心哪……」阿熊嫂邊哭邊訴起來。銃聲還正在大響,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裏,銃火光一閃一閃地亮著。
他們終於出門而去了。是生離?抑死別?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明天又將怎樣。看起來,這八個勇士的腳步都很沉重的樣子,在初升的月亮下,影子長長地拖在小徑旁的草叢上。但是,這祇是片刻的傷感罷了,當他們面對敵人,端起他們的鳥仔銃時,或者握起他們的刀時,他們仍然會生龍活虎般地馳騁在槍林彈雨中,跟敵人周旋到底。
「『哦?阿青!』
「好吧……」
「勇叔!」阿崑說:「我要早一天起來,再跟上去打!」
「『還有一件……告訴阿嵩,那小子我可真喜歡他哩,雖然我恨過他……告訴他,要他好好照顧桃妹,他的桃妹姊,別虧待她,千萬……』
「『這是什麼話!你也還要去打日本蕃的。』
「阿木……桂香……還有……阿芹……」
「啊,啊……你是……」阿熊開口了,吃力地。
「你說什麼?」阿熊嫂也停住問了一聲。
這話可是對她嘍,因為母親祇背著小妹,脅下挾著幾件衣服,而並沒提什麼。
這一天正午時分,日軍人馬開到了這個小鎮市,他們也正是前一天攻擊了安平鎮胡氏莊宅的那一支隊伍。前此一天,中壢兵站的部份兵力,為報復兵站被攻,出來發動攻勢,張達給俘擄了,被迫引那支日本蕃到安平鎮,沒料一大隊人馬竟給那一個小小的農莊打得落花流水。第二天,臺北派來的援軍也開到了,這是以山根少將為指揮官的混成旅團,分成兩支,一支由枋城少佐率領,沿淡水河左岸,經二甲九入大姑崁,另一支由山根少將親自領軍,經中壢入安平鎮,花了一整天工夫才把胡莊夷成平地,好不容易地才奪得了這個竹叢內農家。第二天,他們偵騎四出,目的在探出胡部的行蹤,以便報安平鎮慘痛敗仗之仇,哪知一支偵察小隊到了靈潭陂。又遭狙擊,三騎之中失去了兩騎,於是大隊人馬便開向這個小鎮市了。
那一天的激戰,仁勇這一支人馬雖然消滅了當面的六個日本蕃,一個也不剩地殺光,可是對大局並沒有多大作用。在竹叢大厝裏的人沒法出來,在外面的也沒法進去救,祇有讓他們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砲彈。仁勇帶領手下加進黃娘盛部,在虎頭崗下與敵人交戰,可是他們徒然佔有地利,而鳥仔銃打不死敵人,他們如果乾脆孤注一擲,大家衝過去,也許能給敵人更大的打擊,可是自己人也免不了全部消滅。日本蕃有機關砲,在那兒左右地掃,幾乎沒有機會衝上前,而義軍們又並不懂那種場合要如何彼此掩護上前的技巧,就那樣對峙著互打了一個下午。那也是仁勇、娘盛的決議,他們認為應該由胡統領來決定進攻的方法。
「我想不會的,他們不會到那鄉下去。」
此外,還有那幾次對她說的話,特別是最後一次,在那黑漆一團裏,他在她耳畔說的話:「我一定要回轉來,不為什麼,祇為了妳……」「妳要等著,一定要等著,不要屈服……」她嗅到他的氣息,也嗅到從他身上往她整個面孔撲上來的一種莫名的味道。直到那一刻,她終於能夠確確實實地向自己說了:就是這個人,也祇和_圖_書有這個人;就是這雙強有力的臂膀,也祇有這雙臂膀……
「『我怕不行啦……』
「怎麼?有什麼嗎?」
「是啊,阿母。」秋菊也勸母親說:「我們還要逃命才行啊,為了阿木、桂香,還有阿芹,阿母,我們不能呆下去唷。」
「『說啊,阿青。』
沒多久,他們就來到陸家祖堂。果然那兒看不到一個人影,每個門窗都緊鎖著。阿岱叫阿熊一家人在外頭等,自個兒翻過牆進去了,取出一小袋米和一隻鍋子。
「好哇,快到了。不過我擔心大家都走光啦!」
「『知道了,放心地休息吧。』
當他們走到嶺脊時,立即給眼前的異乎尋常的景色驚住了。看哪,那邊山下,有一塊地方,竟成一片火海,火舌在向上冒著,火光照出濃濃的黑煙,有些地方顯然火勢變小了,祇有小小的火星般的火光。那必定已燒了好久好久了。看不見有人救火,根本就沒有人影。許久都沒有一個人發出一聲,大家祇是那麼怔怔地望著,望著,甚至身子也沒人動一下,彷彿成了一尊尊佛像。
仁勇和娘盛商議結果,先派幾個人摸進去看看情形,於是阿崙和阿峯、阿嵩三個人被點上了。那是很危險的任務,日本蕃可能派人在那附近等著。幸好這機警敏捷的小伙子們很順利地溜進去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大厝內已死和重傷不能行動的還不到一半,胡統領也沒受到多少傷。三個人領了命令,還救出了受傷的阿崑。阿青則是中彈死了,一粒砲彈正好打在他身邊,彈片有十幾隻打中了他。阿崑也在一起的,祇是他幸運些,大小七八處傷都沒中要害。
「你說還有誰嗎?」仁勇答。
「『崑哥……』
這時太陽已落到西山上頭了,他們來到茶園盡頭,前面是一道密密的竹叢,視線被遮住了。阿岱覺得那竹叢有點面熟,記憶裏就有那樣的竹叢,竹叢過去是一面斜坡,斜坡下卻是田了,而那兒也是十一份與蕃仔寮兩個庄的交界處。如果這竹叢是他所記得的那所竹叢,那麼他們是偏東了不少,冬瓜山還在右邊十一份庄盡頭,這就是說他們方向沒把穩,還得整整橫過一個庄才能到達原來的目的地。但是,原來的目的地也並不就是他們非去不可的地方,祇要安全,哪裏都是一樣,問題是這兒安全不安全。如果是十一份與蕃仔寮兩庄交界附近,那就不一定是安全了,因為那是平陽地帶,日軍可能會來,附近沒有一個人影,說不定也正表示這兒的人們都走光了,也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了。
「轟轟!」
「哎呀!」阿熊慘叫一聲,雙手抓住左腿幾乎倒下去。糟了!是中彈,可是現在沒有工夫細看了,祇有逃命為先。阿岱攙住阿熊師拚命地撥開竹子。阿熊嫂和秋菊也過來一起扶阿熊師,好不容易才從竹叢出來。小妹祇有讓她自己跑了,阿岱趕緊告誡小孩們千萬不要出聲,半抬著阿熊的身子領先沿竹叢跑去。他已差不多失去了理性,也沒有了判斷能力,祇有本能地逃離那兒,所以竟也選了向西的方向。冬瓜山固然是在西,可是日本蕃剛才前進的方向豈不也是西邊嗎?但阿岱已想不起這一點了,連逃往冬瓜山的念頭都沒有了。
四下很寂靜,隱約傳來銃聲,時大時小,時遠時近,好像四方八面都有戰事。阿岱和阿熊商量了一會兒。那邊有山容易藏身,這是他們一致的意見。他們沒敢多停留,馬上又起程。牛車路在茶園間蜿蜒伸展過去,路面是一層泥煙。日影微斜了,可是陽光炙得人好像在火爐裏,汗水濕透了每個人的衣衫,就是被抱、被背的小孩也不例外。
「阿爸!……」秋菊也以哭聲叫。
如果這些勇士們知道這一天,就在他們眼前焚燒的那個地方所發生的事,他們會更憤恨,更難過的。他們猜得沒錯,那正是靈潭陂那個小鎮市,當他們正從乳姑山上看下來時,大火已過半,正在漸漸熄滅。
「『崑哥,我知道的,我沒有痛了……我要請你……』
「阿熊哪!……」阿https://www•hetubook•com•com
熊嫂放聲大哭著說:「是我啊,是我啊,你懂嗎?阿熊哪……」
「砰砰……」
阿熊沒說清楚最後一個小孩的名字就斷氣了。
「你說要丟下可憐的阿熊不管嗎?」她竟在為生前那樣虐待過她的丈夫而捨不得離開。
「快走,蕃仔啊——」
這幾個人走得好狼狽、好寂寞,既沒有別的同伴,四下也沒有人影,原來是寧謐的九座寮庄,好比成了無人的鬼域,加上一直時斷時續的銃聲,更使他們覺得危險隨時都可能臨頭。如果碰到義勇軍,那就也許可以放心些,萬一碰到日本蕃呢?這真是可怕的想像,他們雖不會馘人頭,可是那洋銃一樣地會叫人一眨眼之間失去性命。所以每次聽到銃聲,如果那是從前面傳過來的,那麼他們就趕快拐個彎,轉變方向。就那樣地在茶園裏東奔西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多遠了。原以為一直朝著冬瓜山的方向跑,可是還看不見那座山的影子。阿岱心中早已有了疑慮,可是他不敢說出來。他總覺得自己是站在保護人、領導人的地位,實在未便說出那種叫人不安的話。阿熊默默地跟著,但那面孔上已顯露出疑懼之色了,加上昨晚酗酒,頗有倦意。
「好哇。我來接你,或者你自己來也行。下一仗,我要使全臺灣的人知道陸仁勇和陸家子弟兵。你會很容易地就找到的。阿嵩,走啦。」
那麼被抓去的七十三個人又怎樣呢?情形是其中的一個奇蹟般地得到生還的人傳出來的。日本蕃把這些俘虜押到鄰庄竹窩仔,先是拷打刑訊,想問出義軍在哪兒,最後讓他們排隊,一個個用大刀砍頭殺戮,全給屠殺了。那個生還者是憑一己的膽大心細逃過了劫難的,他察看日本蕃殺人的刀法,向他劈過來時,他就順勢倒下去,砍是給砍上了,不過祇傷了一層皮膚,他裝死躺在一大堆屍體堆裏,到日本蕃走光了才推開層層壓在身上的屍首爬走。生死之間,祇差那麼一絲一毫,否則如果頸部大血管受到傷,他還是難逃劫數的吧。
「不管哪裏我們一定要離開這兒,不然就大家都保不住性命了。」
小孩早就喊餓了,一直不敢放心停下來的,這時阿岱也覺得不妨稍稍休息一下,便找了個竹叢下較平坦的地方,一行人坐下來吃飯糰,阿岱取了一隻飯糰,邊吃邊走向右邊,他打算找個視野較開闊的地點察看一下,當他走了一段茶畦之間,看到前面遠處的竹叢上頭微微地泛紅,就好像太陽正要從那兒升上來似的。這景象太奇異了,唯一可以想像的是那兒正在燃燒什麼。由於距離很遠,他斷定那必是一場大火,而方向則是西北。他是向東南方走了差不多整個下午,然後才沿竹叢向南走的,那麼在燃燒的正是他們所來自的地方。那就是靈潭陂的街路了。難道是街路在燃燒嗎?他早聽說日本蕃所到的地方都被放火燒成一片焦土,如果這傳聞沒錯,那麼這必定是日本兵攻取了靈潭陂後縱了火,偌大一個鎖市陷進火海之中了。不!也可能是陸家祖堂哩。自己的家不也正在那個方向嗎?可是日本蕃不一定也去到九座寮庄的,那兒畢竟祇是他們陸家人的幾庄房子,而且又沒有人在那兒抵抗日本蕃。日本蕃是中午稍過的時候到達靈潭陂的,假定從那個時候就放火,那麼燒到這個時候,是很可能的。想著想著,阿岱竟也感到國亡家破的悲哀,不禁熱淚盈眶了。
「知道……那是秋菊嗎?………」
「是啊,阿熊嫂,過去的不能回轉來,現在是活著的要緊啊。」
「哎呀!是打起來啦!」阿岱驚喜地叫。
「『當然!你是陸家最好的子弟啊!』
「我這樣就很好。」她真不想說的。
「『我峯哥也……』
「恐怕是趕得太快了,很吃力吧。」他在說著呢,像是對母親,也像是對她。
「『唔,這個你放心。』
「好啦!」仁勇低沉有力地說:「你們都不愧是陸家子弟,我也可以向你們信海叔公做個交代了。記住,艱苦的還在後頭,我們還要打,要m.hetubook.com.com
反攻新竹,搶回臺北,直到把日本蕃趕下海為止。阿崑,不要多傷心傷神了,好好地養傷吧。」
「崑哥……」阿嵩第一個打破窒息般的寂靜:「阿青……阿青哥……他,他真了不起,我真對不起他呵……」說著說著,也嗚咽不成聲了。
「沒錯!這兒是乳姑山頂,南蛇坑就是在山背的。」
「我想挨過去,可是身子不能動,稍稍想動就痛得要死。我在心中咒罵自己沒用。
「『這也不用你說的,你還是別多說了,休息休息,才會快好的。』
「阿岱,你看怎麼走呢?」
是的,我要活下去!她提著一隻包裹,裏頭是幾隻飯糰和幾片肉,那些東西可以延續一家人兩天生命。她拚命地趕路,後面是可怕的日本蕃,前面更是一團漆黑。她祇有不思不想,一任命運之神來擺弄她。可是她的思惟(原書是用思惟,校者註)還是任意地翱翔著。那個人——走在前面,一手抱著妹妹,不時回頭過來催母親和她的那個人,雖然同樣地頭上頂著一個陸字,可是比較起來是多麼不同啊。對這個人,她也是從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就有了確切的觀感,而這觀感又恰與另一個人完全相反。他使她噁心,使她不愉快,他的一言一行也都教她感到不悅。這人的野心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不懷好意的,雖然表面上裝得那麼熱誠,此刻更與她的一家人一起行動,大有用全精神、全生命來保護她一家人之概。可是她還是不能信任他,不但不能信任,而且還覺得必須時時提防他。她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扶住母親,好不容易地才讓母親不致落伍。這時他站住了,等她們母女趕上才又起步。
「真可恨啊……」阿峯感嘆地說。
銃聲還響了一陣子,竹子被打得畢剝作響。他們沒命地跑,阿熊倒了好多次,阿岱祇有一再地扶起他,有一次還是兩人都一起仆倒的。奇怪的是阿岱倒沒有丟下阿熊的念頭。阿熊嫂和秋菊反倒領先了,秋菊背起了小妹,一手反剪扶住背上的小妹,另一手仍提著那隻包裹。阿熊嫂也發揮了驚人的毅力,背起了小弟以外,還用力地拉著大弟,腋下挾的幾件破衣居然也沒有丟掉。
「是打起來啦!」
「『啊……我沒有話了,把話都說完,真高興。崑哥,你說,我像不像個陸家子弟?』
四下完全暗下來,茶園還是沒有到盡頭,左手的竹叢也依然綿亙著,非常不好走,阿岱在前面,牽著阿木的手,阿木的另一手又握住母親的手,秋菊殿在末尾,秋菊沒有空著的手,祇好讓母親扶著腰邊,所幸銃聲已經漸漸稀少了,偶爾響一兩下,也好像很遠很遠。十一份庄無疑也是結結實實地打了一仗,祇不知戰況如何。不久月亮升上來了,可供這一行人辨別地形。阿岱判斷已經走過了十一份庄的店子。那店子也在斜坡下,位於十一份庄的中心,過了店子,就算已橫過了半個庄,冬瓜山應該也不遠了。
「我們好像沒事了,日本蕃沒向這邊追趕哩。」
「『不,你沒事的,振作些!』
「我幫妳提吧。」他又說。
「是啊,我們有救了。來,得看看阿熊師的傷口才好。」
阿岱來到竹叢邊,叫大家停下來休息,他自己則撥開竹叢,打算看看那邊。阿熊也不放心地跟上來。阿岱叫他休息,多留點力氣,可是他偏不聽。阿岱好不容易地才撥開最後幾根竹子探出頭。凝神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哎呀!他幾乎失聲叫出來了,因為那斜面上的一條路上,正有一大隊日本蕃,向西邊走去。阿岱趕忙縮回身子,不料阿熊師這時也正好跟在那兒,兩人就撞在一塊。
然而有誰料到呢?這樣的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竟然會永遠離她而去;這樣的一雙臂膀,唯一的一雙臂膀竟然會永遠不再來抱她,用力地箍緊她的身子。原來,到頭來那祇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但就是夢也好,不該破滅得這麼快呀……也許我是命中註定要苦一輩子的。是的,一定是這樣,自從阿爸離我而去以後,我的命就那樣決定了。既然這一和*圖*書生都是苦,那又何必再讓這一生再延長下去呢?苦的日子已經夠了,太夠了……但是……
「這要以後才能收拾的,兩天,或三天,我們再轉回來收埋,現在祇能放在這兒啦。」
大家要離開那所農家時,阿崑把大家叫住了。說是有話要說說。那聲音微微顫抖著,眼角似乎有淚光,不過油盞燈太暗了,是不是淚,誰也沒法看清楚。
「忽然我想起了阿青是比我更近那粒大銃籽,那好在他,不然我也會死的……我聽到阿青在叫我:
仁勇說了這些就領先走去。
「是打日本蕃的來了嗎?」阿熊嫂又問。
「不,這不重的。」她祇好說。
仁勇得了命令,馬上帶著手下的人們,繞過大厝後的山丘,出到安平鎮南邊的埔尾,然後逃進乳姑山,循山脊向南走去。阿崑勉強可以走動,不過爬山越嶺,顯然不是力所能勝。也虧得胡老錦深懂醫理,及時為他止了血,否則流血過多,性命難保。仁勇為他用藤蔓及樹枝做了一隻擔架,由四個人抬著走。乳姑山脊有個叫南蛇坑的地方。住著七八戶農家,住民幸好都沒有逃走,對仁勇他們當然是竭誠款待,一行人也就得以飽餐一頓,並且安歇了差不多一整天時光。
這時,他們才發現到太陽早下去了,薄暮籠罩著大地,已經有些看不清楚遠近的東西了。阿岱讓阿熊躺下來,撕開滿是血漬的褲管。一籽銃籽從阿熊的大腿穿過去,銃籽出口處血肉模糊,創口有拳頭可以塞進那麼大。他們也是這時才發現到,阿熊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的臉呈著土白色,眼睛無力地睜大,一點也沒有痛苦的樣子。阿岱不知道情形到底是怎麼回事,倒是阿熊嫂有過經驗,知道阿熊已到了彌留的時候。
「走?叫我走到哪兒去啊,哎唷哇……」
次日入晚後,他們又得出門了。到會合地點銅鑼圈,不過兩個多鐘頭路程,祇要循那山脊上的牛車路一直地向南走去便可到達。此去還是危險重重,隨時都可能和日軍接觸,阿崑顯然不再適於那種戰鬥行動了,並且還會成為大家的累贅,因此仁勇祇有教這個姪子在那農家住下來。他們約定祇要戰事稍告段落便大家來接他一起轉回九座寮,不過祇要阿崑能行動,也可以隨時自己轉回去。阿崑雖不大情願,可是要請幾個人抬他回家,事實已不可能,祇得聽從了叔父的話。
「是啊!」走在前頭的阿熊師回過頭說:「沒聽到腳步聲了,吵嚷聲也遠去了。」
「走光也不要緊的。」
日軍進了市鎮後先是搜查,住民中有些是逃遲了的,有些則是不願逃的,一共給抓到了七十三人。然後是一把火,把繁榮一時的街路,燒成了灰燼。事後也有幾個沒逃而能躲過日本蕃,然後再躲過這一場大火的生還者,他們每個都傳出了各種各樣的傳奇故事,有的是躲在屋樑後的,有的下了井,有帶小嬰孩的,怕小嬰孩哭鬧,拚命地掩小嬰孩小嘴,躲是躲過了,可是小嬰孩也窒息死了,躲大火當然也各有其法,有浸在糞坑裏的,有棉被浸尿(一般習俗,房間內都有尿桶)蓋住全身的,真是無奇不有。自然,躲過了日本蕃,卻沒有能躲過大火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阿崙在嘆息著。
「先到我家去,拿一些米和鍋子,路上恐怕要用的。」
「我們該早些轉回去保衛我們的地方才對的。那樣子,九座寮怕也完蛋了!」
「沒錯嗎?」
「靈潭陂。」
阿崑說完了這些,竟情不自禁地哭起來,雖然在使勁忍著,可是那是抑止不住的哭,從鼻子,從喉嚨,從胸腔深處,哽咽的哭聲迸湧出來。
「呃,你明白阿青最後的情形嗎?那當然應該說的,不管如何,都要教大家知道才好。」仁勇說。
「『我知道的……還有,我阿爸阿母,也請你以後多關照些。』
「『以後的事,要拜託你……和勇叔他們啦。』
這時銃聲大作,震得人心胸悸動。這一響倒提醒了阿岱,使他恢復了神志。他停下來聽聽。
阿岱要制止已經來不及了,祇好用力地把阿熊師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