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石房哪……」
得不到回答,他終於仰起頭來了。他看到祖父的眼睛正睜大著,大顆大顆的淚水一滴一滴的淌下來。
「唔,快啦快啦。再過了兩排竹叢,就可以看見公廳的屋頂啦。」
祖父沒回答他,仍保持那樣的姿勢,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仁烈!」沉沉的有力的聲音:「不用啦!」
「不用謝啦。唉唉,我問妳阿熊哥哪兒去了呢?」
「哎呀……你們,你們怎麼樣啦?」邱石房無限關切地挨過來。
「哎唷……阿鏗,你跑得這麼快幹什麼?」
「真是感謝信海叔救命之恩啦。」
「是蝗蟲吧。」後面不知誰喊叫般地說了一聲。
「好多哦……」他又說。
「石房哪!」仁烈喊起來了。卻沒料父親把他阻斷了。
「什麼!哎唷,罪過罪過,真是罪過。唔……這樣吧,我去告訴信海叔公,你們就在這兒再耽會兒,信海叔公一定會收容你們的,我們就在那邊山坳裏。別再走囉,一定別再走,好吧。」
「才不呢!我真想先跑去。」
「有哇。」
「不去就不等你了!」
「三次啊。」
阿鏗說著就一溜煙跑向後面去了。
「好哇。你要說什麼?」
「是啊……孩子們都還沒有能為他帶孝……」阿熊嫂又在流淚了。
「腿酸了嗎?」
阿熊嫂吃力地微睜了眼兒,嘴角慘兮兮地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個阿公也不知道。」
「阿公,我也不怕蝗蟲!」
仁烈終於等不及了,倏地回過頭來說:
「怎麼沒聽見我喊你?」
「秋菊,妳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一切都是天命……」有一次母親這樣地向她耳語。
他們的哭聲倒替他們引來了一個人,那不是日本蕃,而是一個矮小個子,髮辮短得像條豬尾巴的漢子。這人是一臉厚道老實的邱石房,說來還是秋菊一家人的救星呢。不過,救星不是邱石房,而是他的頭家信海老人。信海老人差邱石房去店子買點東西,回程路過附近,聽到了哭聲找到林子裏來的。
「就是在那邊啊。」老人伸出手指了指對面。
阿鏗本來是被母親抱去,用衣服蓋住頭的,這時看到祖父站著,也掙脫出母親的懷抱站起了身子。他看到路上的蝗蟲,那麼奇異地排列著,井然有序,而且每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他彎下腰肢捉起了一隻,卻被那強有力而且帶刺的腳彈了一下,痛得連忙又放開了。那麼大的,而且又是渾身黃褐色的,他從來也沒看到過。
信海叔公說那話是在前天傍晚時分。那一天,秋菊一家人被遠近的銃聲嚇得幾乎魂不附體了,胡亂地在林子裏東撞西闖,也不知走了多遠。她分辨不出東西南北,祇知哪一邊傳來銃聲,就逃向相反的方向,兩雙弱女纖手,帶上三個小孩,那種狼狽情形,也真夠她們受了。加上她們又不敢隨便生火燒飯,孩子們餓得常常嚷叫,祇有叫他們啃生米和樹葉,偶爾發現到灌木叢中有野草莓,那就是最好的食物了。
她是秋菊。秋菊的一隻手給阿鏗握住了,另一隻手牽著她的妹妹桂香,後面跟著的是背著小弟的母親。是快到陸家了,她也知道,然而對她來說,這並不能算是好消息,相反地越近一步,她的內心就增加一分沉重。不!不祇是沉重,那是懼怕。「等阿崙回轉來,就給妳們成親吧。」那是信海叔公的話,雖然回到家並不就是意味著她與阿崙成親的時候,可是更接近那個日子卻是無由否認的。我怎麼辦呢……我已經配不上他的人了。任誰也不配了。如果說還有匹配的人https://m.hetubook.com.com,那就祇有那個畜生,那個豬,那個禽獸。不過她可不願再想起他,寧死也不要再看到他。
阿鏗沒說完就跑起來了,還是跑進田裏,步子跨得好快好快。
「好的,真謝謝你啦!」
「啊!看得見啦!」阿鏗大叫起來:「菊姊,妳看哪,那是我家公廳的屋頂,看到沒有?」
「還沒有。」
「不趕也好……是不用啦……不用啦……」老人的話變成獨語了。
「放心吧,我會幫助你料理。仁烈啊,不是說已經差人去先收埋了嗎?回來了沒有?」
「阿公,那,那是什麼?」
他再上前一步,用雙手纏住了祖父的左臂。
韻琴和秋菊真是一見如故,彼此傾慕已久,秋菊早聽說過陸家滿房有這一個美貌而且有才華的女孩,現在看到了,果然是端莊嫻雅,美麗動人,不愧為大家閨秀,而且又那麼親切近人。韻琴也自從石連叔母來提親以後就知道秋菊是乖巧孝順,而且勤奮過人的美貌少女,此刻也得到百分之一百的證實,自然一見就喜歡上了。
「哈哈……」信海爽朗地笑了。那笑聲裏含著深摯的發自人品的體卹,彷彿是在說:女孩兒人家,怎能說得出嘴啊,不用說啦,也不是應該說明的事情哪。
「從哪兒來的?」
秋菊有沒有快樂起來呢?恰恰相反,陸家人越是對她好,她就越是感到內疚。這麼好這麼和善的一家人,我怎能瞞騙他們呢?如果有人敢瞞騙這樣一家人,那麼這人必定是人面獸心的,不,甚至是禽獸都不如的。她偷偷地嘆氣,偷偷地彈淚。祇有母親知道她的內心。
阿鏗太興奮了,老遠就連聲地喊,卻沒注意到就在這時,祖父剛好站住了,對他的喊叫竟不回頭,也不答一聲。
「哎呀!是的,那是蝗蟲唷!」
「真的。」
信海老人雖然並不是這樁婚事的阻礙,可是既經他老人家說出了這樣的話,也就是等於縱使有阻礙也都一切消失了。似乎也是這樣的心理作用所致的吧,韻琴對秋菊更親切更體貼了,就祇差沒有叫她嫂子而已。她幫她梳頭髮,也拿了自己的衣服硬是要秋菊換。不但秋菊的,就是她母親和弟妹們也在那天夜裏渾身上下煥然一新,都穿上了韻琴為他們張羅的衣服——說是新,也許不十分恰當,事實上那些衣服也並不是新的,可是比起秋菊她們逢年過節新做的衣褲,還不曉得要體面多少倍。
「趕快噢!……」
「信海叔公啊,快吩咐大家去趕啊,是蝗蟲咧!」
「我要去告訴阿公囉!」
「唉唉,還說這些幹嗎?真是的,阿熊哥呢,怎麼可以撇下你們女人小孩,嘖嘖,罪過罪過。」
仁智知道父親的意思了,向抬椅子的招了一下手。椅子抬來了,仁智要父親落座,可是老人微微地搖了一下頭而已。
「是……」
第四天晚上,信海老人叫三個人連夜回去看,黎明時分三個人一起回來了,帶回來好消息,祖堂及房子都無恙,也看不出有盜賊趁沒人的時候進去過,而且靈潭陂方面已經陸續有人回來了。他們也曾出到街路上,黑暗裏雖然看不到什麼,可是聽到人們告訴他們,靈潭坡遭了一場大火洗劫,整個街路燒成一堆焦黑的瓦片磚塊。遲逃的人全給日本蕃屠殺,罹難的人死在一堆,有幾百個人。
「這麼多,恐怕趕不了吧。」
後面兩房人的騷動愈來愈大,長工們都放開腳步,向前方疾跑而去。不用說,那是為了到自己的田園去趕蝗蟲。祇有滿房的人們沒有一個www.hetubook•com.com走動。有些從他們旁邊跑過去的人,都口口聲聲拚命地喊叫。
「這個,阿公也不知道哩。」
「感謝叔公……」秋菊也說。
那菊姊禁不住地破顏一笑,那笑是欣慰的,但看似沒有多少愉快,反倒有點慘然的味道。
「好吧,去啊。」
此刻,他們已經快到家園了。信海老人走在前頭,手拄拐杖銀髯飄拂,步履依然穩健,滿面仍然湛著紅光。在他左右時前時後地蹦跳著的是綱鑑、綱鏗兩個小孫子,老人後面緊隨著的是仁烈、仁智兄弟。仁烈除了繃緊著臉以外,行動照常,祇是仁智卻滿臉風塵,一副吃足了苦頭的可憐相。這是難怪的,他一向養尊處優,過去出門有轎坐,雙手也祇有研墨與把筆的力量,這一趟逃亡行自然是夠他受的了。還好阿峻四時都跟在他左右,走路時扶他,要做點什麼也能代勞,也就可以省點力氣。
老人沒有回答,其實那是不必向老人家請示的,在仁烈的記憶裏,蝗災已有過三次,他知道怎樣應付,祇是他被這次的那一大朵雲嚇住了。那雲比他記憶裏的每一次都出奇地大。噢……看著看著,整個姑乳山都被掩沒掉了。
「快去唷!……」
「阿公……阿公……阿公!」阿鏗又在喊。
「石房哥。」秋菊這時才止住了哭。「謝謝你啦。」
石房走後,秋菊一家人再也沒那麼淒苦無依了。過了不到半點鐘,石房又來了,同來的還有韻琴和另一個長工。韻琴早就聽到石連叔母幾次到陸家來為崙哥提親的事,所以雖未見到過秋菊,但心裏好久以來就對她有著一份親切感,因此央求父母及祖父允許她去看這彷彿在山林中的一家人。也虧韻琴想得周到,帶來了幾隻飯糰,三個小孩都高興得什麼似的。
紛紛地有人在後頭嚷。立即,長長的行列起了一陣騷動。仁烈急步走過來了。
「可是……」
「哎呀……」邱石房看到躺在地面的女人,好久好久才認出來。「你不是阿熊嫂嗎?是啊,是啊,這是阿熊嫂啊。哎呀……妳怎麼啦?」
那好比是一場噩夢,每天都可聽到遠近大小銃聲,除了為自己及同行的親人們提心吊膽以外,還要為出征的子弟們擔心。一路上吃和睡都是大問題,生火煮的東西,怕火煙引來日本蕃,盜賊也隨時可以趁機打劫,因此常要找到隱密的山坳才能煮吃的東西,有時一整天也找不著恰當的地點,那就祇有挨餓了。睡當然也是露營,幸好天氣乾旱,不愁雨水來淋,也就好過些。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的……」老人趕快說。
「那有多少隻?十萬,有沒有?」
信海老人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那是仁烈為老人準備的,本來是一路抬著老人的,可是老人怎麼也不肯坐,一直自己走,不過停下來時他倒是坐在椅上休息的,阿熊嫂上前,竟雙膝撲的一聲跪下去了。連秋菊也沒料到母親會這樣,一時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也彎下膝頭正要跪下去,可是信海老人眼明手快,一看到阿熊嫂跪下來就起身將她扶起,一面制止秋菊下跪。
「秋菊啊,是信海叔公那兒的石房啊。」
「唔……我知道。」
飢餓加上疲乏,太陽又狠狠地在上頭煎逼,傍午時分母親終於支持不住倒了下去。秋菊看到母親的面孔死白,呼吸微弱無力,嚇得大驚失色,祇有手足無措地團團轉,不知怎麼辦才好。弟妹們也三個一起嚇哭了。萬一給日本蕃聽到,那還得了啊!秋菊沒法了,日本蕃要來就來吧,母子女五個人死在一堆m.hetubook.com•com也好,想到這些,她也一起和弟妹們伏在母親身上哭成一堆。
阿鏗一直地跑,兩個伯父烈伯、智伯,還有扶著智伯走的峻哥,他看也沒看一眼,接著是七八個挑東西的長工們,他也沒投過一瞥,反倒對他們側過擔子祇留下窄窄的路邊感到不耐煩似地在嘴裏嘖了一聲,索性跑進乾裂的田裏去了。那後頭就是女人們,母親叫住了他,他也祇嘴裏嗯一聲,看準韻琴姊、崑嫂他們那一堆年輕一輩的女人們筆直地衝過去。
祖父異樣的神色,使得他伸出來想抓住祖父臂膀的小手停在半空中。老人在凝望著乳姑山那邊的天空,雪白的鬍子仍在飄動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眨一下。阿鏗看看祖父背後的兩個伯父,神情是一樣的,也癡癡地仰起頭看山頂。
「阿公,那真是蝗蟲嗎?」阿鏗這時才有了機會提出他的疑問。
「阿母,妳知道的,那不能夠,一定不能夠的。」
「熊嫂,一切請妳放心。走反不會很久,大概不出這一兩天,最多兩三天吧。」
「我……我三代人恐怕也報不完信海叔的恩德啦。」
「好。」仁智回答,並說:「阿峻,你也跟你烈伯去呀!」
自己祖堂及房子安好,固然是好消息,但是沒有人為這而高興,相反地人人都沉痛哀傷,而出征的子弟們還沒有一個回到家的跡象,這更是大家所憂慮的。信海老人在痛苦中下了命令:「大家轉回去囉!」
第三、四天兩天,他們聽到銅鑼圈牛欄河方向激烈的銃聲,響了好久好久,到了第四天下午就靜下來了,以後就祇有偶爾傳來的零星銃聲,而且好像越來越遠,由四天來的銃聲移動情形,他們模糊知道戰事大體是由東而西打過去的。既然打到了銅鑼圈、牛欄河一帶,可知九座寮附近已經遠遠地被拋在後頭了。
「怎麼辦?」
阿鏗順著那些視線看過去,那兒有一朵雲——不,雲不會那麼低的,顏色也不對,好像誰在那兒撒了一大把泥粉,好大好多的一把泥粉,而它正在向這邊移過來。那是什麼呢?他從來也沒看見過這東西。
仁烈夫婦還偷偷地互相表示對秋菊的觀感,一致認為她確實美麗動人,體格也十分好,就是稍嫌清瘦些,但那並不是生成的,而勤奮孝道則是早已人人知道。總而言之,做為陸家媳婦,她沒有一點夠不上資格。連常抱著門戶之見的仁智,竟也一眼看到了她,就當面說她真是個好姑娘了。
「更多吧。」
「鑑哥,你去不去?」阿鏗在徵求哥哥同意。
「呃?」
「阿智,你照顧阿爸,我帶人去!」
「他……」阿熊嫂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就先溢出來。「他給日本蕃打中死了。」
「烈叔!還不快呀!」
「我也不累。」
「阿公,是不是快啦?」十歲的阿鏗不曉得已經問過多少次話了,此刻又仰起脖子來問。
「才不好玩哪。會吃我們的稻子、茶、菜、樹葉,草也吃哩。」
「嗨嗨,妳這孩子,真是何苦呢?」
「哎呀……傻孩子,妳想說什麼來著?真是罪過呵……」
「我不,我要和阿公在一起。」
「我要去後面看看姊姊。」
「呵呵……」信海老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你喊了這麼多次嗎?」
假如祇是他一個人,他是寧被日本蕃砍去了頭也不肯丟下祖堂離開的。萬一日本蕃來了——已經有風聲日本蕃大隊人馬確實來到安平鎮和大嵙崁,而且還有南下之勢,九座寮雖不是在交通要道近旁,可是打仗的事誰也沒法逆料戰場會怎樣展開,東南邊和圖書蕃仔寮、十一份為必戰之地,東北邊員樹林、東勢各庄亦可能有戰事,西北靈潭陂庄更勢必一戰,西南則是銅鑼圈、牛欄河等庄,更可能是日軍必經之地,總而言之,九座寮本身因無天險可守,也非人口密集的大庄,庄內可能平靜無事,可是既然四方八面都有成為戰場可能,那麼若果日本蕃來了,或者戰火蔓延過來了,那時陸家人慘遭滅門之禍,也並不是絕不可能。祖堂與祖塋自然都是極關重要的,不可片刻或離,但是如果想到可能滅門,那麼顯然家口又更值得愛惜了。否則沒有了人丁,空有祖堂祖塋,又有什麼意義呢?
「為什麼要趕呢?不是很好玩嗎?」
「菊姊!」阿鏗熱烈地叫了一聲。
「是蝗蟲,正在飛過來!」
現在,陸家已經快到了,挨近那兒一步,對秋菊來說也就是等於挨近破滅一步。她真希望這逃亡的路子永遠永遠走不完。
阿鏗跑向祖父那邊,蝗蟲接連地打在他的小臉上、小胸板上。
信海老人沒過橋,卻在離橋十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峨眉溝邊有一排大芒草,高的約有丈五左右,老人站的地方正是大芒草有一小段低下來,可從路上望得見祖堂全貌的地方。
「阿爸。好像是蝗蟲!」很急很迫促的腔調。
「你是石房哥啊,真感謝你。」
「啊……」秋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阿公!快到了,看見屋頂了!我看見了!」
「這我知道啊,我是說,從哪兒……哪兒會有那麼多的蝗蟲?」
「哦?」
邱石房趕快扶起阿熊嫂的上身,畢畢剝剝地捏了一陣子。說來也真怪的,阿熊嫂的臉色竟微微有了血色了。
「嗚嗚……」秋菊一時止不住哭,也就沒法回答。
秋菊察覺到母親的話裏含有聽任天命擺佈,也就是接受陸家人為她安排的一切的意思,便趕快否定了。
「才不呢,一點也不累。」他上前就握起了他稱她為菊姊的女人又說:「阿木,你累嗎?」
信海老人實在不願想得這麼嚴重,然而畢竟也不能否認那種可能性,於是他下了命令,立即叫大家著手準備。這麼一個大家庭,雖然三房各自獨立,但這種場合行動若能一致,自然更有利。首先是吃的問題,他要各房各準備一天份的飯糰,外加五天份的米。包袱則除了貴重物品,其他細軟儘量減少帶出。他還要二房的仁輝,為信溪老人準備了一副便轎,是用太師椅綁上抬棍製成的。第二天凌晨,一家人就浩浩蕩蕩地向東南邊走去。
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地回過頭來答他、看他,更沒有伸過手來撫摸他的頭。這使他感到好不奇怪。
「唔,好哇……」
「沒什麼沒什麼,大家都是逃難人,互相照顧是應當的。唉唉,聽說你家阿熊……」
母女倆吃了一頓午餐,休息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在仁烈的示意下,並由仁烈親自領著正式去見信海老人,以便好好道謝。
自從陸家人卜居九座寮庄以來的幾十年間,大小走反恐怕也有幾十次了,即以陸家的殷實富足,單獨成為盜匪集團的搶劫目標,也有過幾次,可是像這一次舉家三大房一共一百幾十口人一起逃亡,這還是破題兒頭一遭。起初,信海老人也是堅持不肯離家出走的,無奈眾多的子姪們都到滿房裏來勸他暫避,唯一在世的哥哥信溪老人以帶病的身子,還特地來請他應以族人為重,要他一定帶領全家家口走避,最後他也祇好首肯了。
「哎呀……這是什麼話。快別說這樣的啦。對啊,妳就是秋菊囉,真是好孩子。如果妳不嫌棄的話,那麼等阿崙回轉m•hetubook•com.com來,就給你們成親吧。」
「是嗎?那真好哇。你跑得很累了吧?」
仁烈向後面走去了。老人又開始移步,不過這次走得好慢好慢。
說來也真奇怪,秋菊穿上了韻琴的衣服,合身得幾乎就像是為她裁製的,而且彷彿也成了大家閨秀了。大嫂秋妹也常取笑韻琴——當然那一方面也是針對秋菊的——說二嫂子還沒討過門來,就已經巴結了,將來看她眼裏還會有大嫂嗎。秋妹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千金小姐,這種很可能成為刻薄話的話語,居然也說得委婉動聽,使任何一個聽到的人祇感覺出仁慈與善意,而報以由衷的快樂的笑。連秋菊也禁不住地紅了整個臉掩著小嘴笑了一陣子。
「我有什麼辦法呢?阿母,我也不知道怎樣才好。我真不如……還不如……」
「快到啦快到啦,我阿公說再過兩道竹叢就看見公廳的屋瓦啦!」
後面的人散的已散光,祇剩下老人與女人,週遭靜下來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很怪的聲音,嗡嗡的,呼呼的,沉沉的,但卻很明顯。那聲音使人胸腔感到壓迫,呼吸似乎有點窒起來。同時空氣裏好像也滲進了一種怪味,腥腥的,微微使人感到欲嘔的感覺。
「是啊。」老人已恢復了常態。
「不要忙。走遠路,要慢慢來,記住呵。」
「這孩子……真是啊,還不謝一聲哪。」母親肘部微微碰了一下秋菊。
這時,蝗蟲也飛到了,看著看著就把祖堂掩蓋住了。老人沒有動一下,風也奇異地止住,所以那飄拂的銀髯也靜靜地垂下去。仁智拿了一條手帕,想蒙住父親的頭和臉,也被輕輕地拂開。蝗蟲雨點般地落下,落在老人頭上、肩上、胸上,可是他仍沒有動一下身子。
「是中暑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來來,我替妳捏背筋。」
「怎麼那樣多啊?」
眼睛好的已經可以看出那朵雲不再是模糊的一片了,而是由無數的細點構成的,那雲擴大得好快好快,細點也變大得好快好快。聲音更大了,變成轟轟然,腥味也越來越強烈了。
「不如看好女眷們,叫她們遮好。」
信海老人為自己的話微微一楞。走遠路,要慢慢來,這話可真有點意思哩。這孩子,以後還有許多遠路得走的吧,但願他能慢慢來。將來的日子,將來的路子,夠他走的,那會比我這一代人更遠更不好走,更崎嶇更險峻的。陸家後代,要靠這兩個了——整個臺灣,都要靠他們這年紀的人嘍……真想不到,我陸信海一生正直誠信,卻要落得這個下場,遭受亡國之痛。數耶,命耶……老人幾乎想放聲一哭了。
「那怎麼不回答我?」
「阿公!阿公!」
那個長工本來是仁烈差來,要他們抬阿熊嫂的,可是她拒絕了,說已經好了,能夠自己走路,便由女兒和韻琴扶著,兩個長工就各背一個小孩,阿木吃下了兩個大飯糰,連連打了飽嗝,活蹦活跳地走自己的路了。不用說,秋菊一家人受到了最親切的款待。逃難路上,而且又在山裏,也許那不能說是款待,不過陸家人上上下下都待她們如自己人則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仁烈夫婦更是頻頻存問,反覆地要她們當做大家都是自家人,一切客氣與拘束都應免去。
信海老人這時已來到峨眉溝邊了,過了一座橋,就是正廳前的那幾塊田了。翹起的屋簷,發亮的琉璃瓦,朱紅色門柱就在那兒。
秋菊心口猛地一震,不曉得怎樣回答好。她是不能同意的,但是現在要怎麼樣表示才好呢?難道說個不嗎?那豈不是成了嫌棄人家嗎?嫌九座寮的陸家人,這是沒有人能想像的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