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你管啦!」阿熊嫂用袖口擦了一下眼淚:「會死,我們要死在一起,也不要你管。」
「我真不知怎麼報答你才好。」
「妳不答應?」阿岱漸漸變色了。
「你滾!滾得遠遠地,滾進地獄裏去!叫閻羅王把你碎屍萬段!還不滾嗎?你這畜生、禽獸、夭壽子、絕八代的……」她邊哭邊罵邊打個不停。
「嫁給我好不好?我會看顧妳,和妳阿母,還有妳的弟弟妹妹們。」
阿岱振臂摑了一記結結實實的耳光。秋菊這才止住笑,奇異地看著對方,好像還沒完全明白臉頰上是怎麼回事的樣子。這時她才明白了。
那是座並不高的山,那兒成了分水嶺,山的這一面向東北,溪澗也是流向東北向,溪澗盡頭就是大嵙崁溪,是向北流去的。山的那一面向西,也有一條河流,是流向西南的,到一個叫鹹菜甕的小鎮匯合馬武督溪,折向正西,最後注入大海。而從山腳到鹹菜甕的沿溪一帶的地方,便是牛欄河了。不用說,那是山裏的小庄頭,直到一兩年前還常有馬武督的生蕃出沒馘人頭。可是這山裏小庄頭,地處靈潭陂與鹹菜甕之間,成為這一帶幾個大庄頭的交通要道。鹹菜甕一帶不用說,再過去的竹東、橫山、新埔等一大片物產豐富的大庄頭,也都要靠這條交通孔道,把產物運出,經靈潭陂而達大嵙崁,在那兒上船,直放艋胛,乃至大陸沿岸各埠。再者,這條交通孔道還有一點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它的西南末尾一段——即從鹹菜甕、新埔——經枋寮、六家、紅毛田等各大庄,直達新竹——往昔的名城竹塹。
「我一切都要向妳懺悔、坦白,求取妳的原諒。我明白了過去自己的卑鄙,卑鄙到不堪說出來,如果妳能原諒我,我才敢提出來的。」
「秋菊啊,快來吃個飯糰。」母親在叫。
「請不要生氣,我是真地有話跟妳講。」
「你,你……你把秋菊怎樣了?……說啊……快說呀……」
秋菊已聽不清楚阿岱在說什麼了,腦子裏有什麼在旋轉,轟然作響。
「嗚嗚……」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了銃聲,而且好像不太遠,那麼密,那麼響。看來又有義軍和日本蕃接觸上了。
日軍於五月卅日攻取了新竹城以後,駐新竹的先遣隊與臺北司令部之間的連絡,屢屢受到義軍侵擾,糧餉的運輸更恆常遭受襲擊,一直拿不出恰當的對策來。而後的半個月間尚且發生了多起戰事,如閏五月八日新店兵站被襲,受創頗鉅,又如同搜索枋寮的騎兵偵察隊遭義軍埋伏,一個分隊幾乎全軍覆沒。閏五月初九,新店日軍兵站派兵攻安平鎮,大敗而返,新竹支隊則派一個大隊兵力攻枋寮庄。豈料義軍在吳湯興、邱國霖等率領下,竟而先發制人,向新竹城的日軍發動攻勢,使得進攻枋寮的一個大隊首尾受敵,祇好負創龜縮在新竹城內,再也不敢出來。
秋菊還是沒停,反而更使勁地跑,不過很快地給趕上了。
秋菊聽到這兒陡然一驚。這人莫不是要提出要求……
「哈哈……」
為了明瞭這一帶的地理形勢,這兒再換一種說法來略加說明:從臺北,經桃仔澗、新店各城到新竹,如前面曾經提及,是有鐵路鋪設,同時也有大馬路並行,不用說這是新竹以北的南北交通要道,若干名城大邑都是在這一條線上。但是主要物產的產地,大體來說卻分布在鐵路以東的近山地帶,特別是以大嵙崁、靈潭陂等為中心的一大片臺地、丘陵、山腰等盛產茶葉及果物。這些物產自然需要出路,在鐵軌鋪設以前,水運是最方便最便宜的運輸方法,所以前段所說的交通情形,也不妨說是舊時南北交通的正脈了。
秋菊再也睡不著了。阿岱確實是為她們一家辛勞奔波了一陣子,那是令人感謝的,雖然父親還是遭了不測,可是那當然不能怪阿岱。睡前阿岱還說街路恐怕給燒光了,她也遠遠看到火光。如果不是阿岱領她們一家人逃出來,恐怕一家人全部死了,那才叫悲慘啊。我就嫁給阿岱吧,如果他的要求是這樣的話。好久以來,從阿岱的眼光裏秋菊就看出他的意向。那是令人厭惡的眼光,把人家上上下下地看著,那麼貪婪、那麼下流……可是不嫁
m.hetubook.com.com他又怎樣呢?阿崙哥又……想到那個人,他的英氣蓬勃的臉,他的強有力的臂膀,那厚實的胸板,她曾把面頰壓住它,那兒微微地升騰著一股動人心魄的,令人眩暈的香氣,然而如今這麼一個可靠的人,竟而那麼不幸地犧牲了。要是此刻在那兒的不是阿岱,而是他,他來領她們一家人逃難,他來照顧她們,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事。是的,那是幸福,她會情願一輩子那樣地流浪,那樣地逃難也不在乎的。可是那種幸福,已經沒有她的份兒了……
天上有雲,白白的,薄薄的,輕輕的飄浮著,移動著,永遠那麼悠然。是的,雲是不知道人間動亂的……
「哈哈……嫁給你……哈哈……」
「你打了我?」可是她還不明白自己給了人家怎樣的傷害。
「別笑,求求妳……」
「秋菊……」
呃?原來那夢中的聲音是真的,不過不是什麼妖魔鬼怪,祇是母親的哭聲罷了……呵,可憐的阿母……她正想叫住母親,給她安慰,可是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響過來。
銅鑼圈是位於乳姑山臺地近東端的小村庄,僅在大路——即靈潭陂通往鹹菜甕的路——旁有三兩家小商店,其餘祇有散處在一大片樹林與茶園面的幾十戶農家,連一個勉強可以名之為村落的聚落都沒有。乳姑山是西從埔心,東迄冬瓜山的一庄狹長的丘陵,因中段部份稍稍隆起,由靈潭陂望去,形成一個乳|房形的石,所以有這個香艷的名稱,實則山上是一大片狹長的臺地,土地呈黃褐色,貧瘠而亢旱,祇能種些相思樹和茶樹,是個很貧窮的地方。不過論形勢,倒是險要無比,因為從銅鑼圈到牛欄河的山徑,一路下坡,蜿蜒曲折,灌木叢生,林木蔽天,由於來往商旅不少,往時還是強盜及生蕃經常出沒的地方。胡、夏等人在這兒佈防,狙擊日軍,可以說是最恰當的地點了。
仁勇真怕友軍們會集中力量來對付這一羣區區二十名,而且祇剩下十一二名的敵人,那就無異告訴敵人在這兒有多少義軍在等著他們了。
上面曾略提及,山根部隊兵分兩路,一沿大嵙崁溪左岸上溯,另一主力由山根親率,先到新店兵站,首攻安平鎮,繼取靈潭陂,然後向南而行,這兩路大兵,也就是要在靈潭陂以南約五六公里之處的銅鑼圈匯合的。除了山根親率的一路已經在前面詳細描述,另一路兵馬沿途經過二甲九、大嵙崁、三角湧、福德坑等都曾遇到堅強的抵抗,損失慘重,最後打到十一份,又遇由安平鎮退下來的李蓋發部猛襲,好不容易地才到達銅鑼圈。這一支兵馬,沿途燒殺劫掠,自然是不在話下的。義軍由於武器陳舊,又無組織,更缺乏精良的訓練,雖能予日軍莫大損失,可是畢竟還不足以殲滅敵人,而且自己的死傷也非常多,可是他們激於愛鄉愛土的大義,仍然奮不顧身地時時出擊,真正到了前仆後繼的地步。
阿岱沒法了,祇好悄然離去。他往坡下走去了,不久也就消失在林子裏。
「我們追上前,那邊一定還有蕃仔。」
閏五月十五日,以胡老錦、夏阿堅為首的義軍,為數約四百人,料到由靈潭陂和十一份來的兩路日軍必到,乃在沿山路的每個險要地點布下了天羅地網,防地綿延五華里之遙,直到牛欄河溪邊。對日軍而言,簡直就是五步一坑,三步一阱,處處都可能給他們嚴重打擊。一路來,他們已領教了太多義軍的厲害了,可是他們到底不愧為一破牙山,再屠平壤的現代化精兵,縱使負傷累累,出血處處,也是不能退縮的。他們也深深知道了臺灣不再是朝鮮,可以勢如破竹,一路如入無人之境。他們曉得,這一次是遇到真正的對手,戰志也就來得格外高昂。
「不錯,我打了妳!」
「嗯……他沒有死。不過以後的事我是不明白的。」
一時秋菊不知是喜是悲,抑是憤怒,祇覺得天和地都跟剛才不一樣了,一棵樹一根草也走了樣子似的。那是真的嗎?他到底是活著呢?還是?……
「哎呀!」
「趕去幹什麼?殺那幾個蕃仔嗎?白費力氣!呵……」
「砰砰……」
「當然的。」
母親看到和-圖-書秋菊的衣褲濕了好多塊,已經猜到是出了什麼事了。她瘋狂地走向阿岱,用力地抓住阿岱的領子嘶喊起來。
驀地裏,她看到前面半暗不明的地方,有兩個圓圓的發著微光的東西。越近那光就越強了,越明顯了。哎呀,那,那,那不是眼睛嗎?
仁勇在注意著聽,可異的是義軍們並沒有一齊發動攻擊。他非常奇怪何以會聽不到從別處傳來的銃聲,而所以會有這情形,祇有兩種原因,一是義軍不敢發動,另一是日軍並沒有下來。他們明明是來到銅鑼圈的,這一點大概不會錯,那麼他們是祇派這一小股人馬先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試探義軍的虛實。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就不妙了。胡統領應該能夠察覺到一切,下令仁勇這一支已經打起來的以外一律不動聲色,以便瞞過日軍,等他們主力下坡時再發動總攻擊才是。
「答應什麼?」
「阿熊嫂,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哈哈……」秋菊察覺不到阿岱的臉色在變。她祇想到那個人並沒有死,他還在的,而眼前這個人卻在央著我嫁給他,多可笑啊……
「不要這樣啦,等逃過了以後,要殺要剝皮,我陸綱岱隨妳來處置好啦,請妳現在快跟我逃吧。」
許多人都不敢響了,好像明白了仁勇的意思。
「不要笑好不好?」阿岱懇求的神色倏忽間消退了。
「阿母……」好不容易地才叫出,但已泣不成聲了。
「有什麼話!我不要聽,要講也應該當著我阿母面前講才對。」
「嗚嗚……」
可怕的笑聲,令人汗毛直豎的。完啦,會給吃掉啦。救命呵……阿崙哥啊,救命呵……那巨魔淌下了口水,滴在她脖子上,冷冷的,她突然醒過來了。原來是一場可怕的夢。秋菊睜開了眼,可是什麼也看不見,四下是一團漆黑。雙手也不能動。她想起來了,右手上睡著的是大弟阿木,左臂彎上躺著的是小妹桂香。這兒是一棵大樹下,是逃難到這兒來的,對啦,阿爸已經死了,可憐的阿母,還為那個大半輩子都用棍子揍她的男人哭得那麼傷心。脖子上忽然起了涼颼颼的感覺,大概是樹上的露水滴下來的吧。
是什麼?野獸嗎?吃人的巨魔?
母親睜大眼睛詫異地看著秋菊,好像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嘻嘻……哈哈……」秋菊竟張嘴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我有話和妳商量的。等等啊。」
「放開呀!我要喊了。快放!」
「是應該那樣的,我當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總想先問問妳的意見,如果妳不願意,也就不用提了,免得大家不痛快。」阿岱的油滑的嘴總算發揮了力量,這話倒是講得有道理。
「你要我嫁給你?」
「什麼?妳不答應?」
「哈哈……這怎能不笑啊?哈哈……」
「秋菊,我打從心中愛著妳,全心全意地愛著妳,妳嫁給我吧……」
「是阿崙的事……」
仁勇把手下四十個人分成兩隊,各扼守路的一旁等待。雖然乾旱了這麼久,山裏仍因露水而濕潤著。阿嵩和阿崙並排地伏在一起,銃口向下,輕鬆地聊了一陣子。他們再也沒有畏懼了,他們都相信這回日本蕃一定乖乖就戮,無一可以生還。
「這一仗,勝負已見了底啦,我們輸了。」仁勇的聲調顯著地沉落下來。
「你不要臉!」她站住了,回過頭狠罵了一句。
「什麼!那是真的!」母親歇斯的里地叫著、喊著,捶阿岱的頭:「你,你這禽獸……你這畜生……魔鬼……你還有臉看我……」
「你說……你說阿崙哥他……」
阿岱祇是痛苦地扭曲著臉,把身子轉過去。
終於給抓住了,給撳在地上。
「……」秋菊答不出來,喉嚨好像給什麼堵住了。
「怎麼老是吞吞吐吐的!儘說些不相干的話呀。」
「是啊……」
「好啦好啦。」仁勇制止大家的吵嚷說:「蕃仔當然還有,前面多的是。打還是要打的,不過怎樣打,這就要看阿錦哥了。」
秋菊好不容易地才止住了哭,並且不是她明白了母親的話——不,應該說,母親的話她是懂的,可是她不能接納那樣的看法,祇不過是為了使母親放心,也為了早些逃離那個地方,才收拾了殘淚的。她十分明白自己剛才所失落的是什麼,那曾和_圖_書經也是一些婦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來保守的東西。唯其這樣,所以已經認定此生再不能希求幸福了。對於她日思夜慕魂牽夢縈的愛人,她也決定不再見面了。雖然明白了他沒有死是樁值得欣悅的事,可是這反倒成了她的負擔。自己再沒有臉見他,這會使他痛苦好久好久,而這種念頭又益發使她覺得難過了。但願他不會為我痛苦太久,最好是很快地就忘掉,早日另外找一個如花似玉的,比自己強千倍萬倍,美千倍萬倍的好妻子。
「好啦,好啦,苦命的孩子,把它忘了吧,就當做給狗仔咬了一口。妳沒事的,什麼事也沒發生,懂了嗎?」
「等等……」
「嗯,秋菊,我想……也不知是什麼緣份,我們兩天來,也算是同甘共苦了,我沒有能夠保護妳阿爸,這是很慚愧的,而且……而且還有一件慚愧的事,要求妳原諒的,就是我一時起了歹念頭,騙了妳,可是那也是出自……出自我的一片癡心,妳應該同情我才好……」
四十個伙伴還是照原來的樣子,分成兩半,個個沒入叢林中。這兒山面是向西的,所以還照不到太陽,露水仍然很重,不過氣溫已經升上來了。不用說,仍是個大熱天。
「那,那我們怎麼辦?」阿嵩有點洩氣了。
「你說阿崙哥還在……」秋菊仍沒有聽清對方的話。
這回是阿岱聽不見一切了。
「人都死了,哭也沒用,還是節哀啊……」
「你說說看吧。」秋菊祇好軟下來了。
又一陣銃聲從前面響起。仁勇知道不應該發生的事發生了。也許胡統領沒想到這一點,也可能義軍沉不住氣,看到日軍倉皇後退而來,所以樂得開銃殺光他們。不管如何,大錯就這樣鑄成了。仁勇打消了追趕之意,讓大家緩下步子。又過了一陣子,再傳來一陣喧鬧的銃聲,這是另一股人馬向那十幾個日軍發動吧。可是那幾個日本蕃已經全部就殲了,但這又有什麼用處呢?大魚沒來,網就撒下去,小魚抓到了又怎樣呢……
為了阿母,為了弟妹們,她能想出其他路子嗎?她的一雙手是絕無法養活她們的,除非她去操一種低賤的勾當。她不能夠那樣做,為了亡故的生父,她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剩下的就祇有一個辦法了,就是聽阿岱的話,嫁給他,雖然那是她所最不情願的……
「我不是故意的。」
胡老錦撤離安平鎮後,命令部下在銅鑼圈集結,準備與當地義軍領袖黃嗣昌、夏阿堅、張子仁等所部協同作戰,據守那山嶽地帶,予來犯的日軍一個決定性的打擊。胡老錦料得一點也沒錯,日軍山根部隊取靈潭陂後箭頭就指向銅鑼圈,而另一路日軍由二甲九而大嵙崁而十一份,目標也是銅鑼圈,兩軍匯合後經牛欄河出鹹菜甕,再經新埔、枋寮、紅毛田而入新竹,這是唯一的路線了,這也是胡統領選了銅鑼圈的原因。
「唉唉,這年頭,亂成這個樣子,還說這客氣話做什麼呢?」
不知不覺,天就漸漸亮起來了。秋菊發現到一直睡不著的母親和阿岱,也都睡去了,弟妹們也都睡得很甜,便偷偷地抽出身子起來。她需要洗一些東西,得找個隱蔽的地方。她發現到前面就有很陡急但不很高的斜坡。雖然看不見下面,可是山下總會有流水或泉水吧。幸好草叢灌木堆裏有小徑,可以下去,她就沿著那小路彎來曲去地下去。果然下面有一條小溪澗,水量很少很少,幾乎是在石頭下面的縫裏才有,不過水很清澈,移開幾個石頭便可以洗東西了。不過她沒有在那兒就這樣做,發自少女的一種提防本能,使她沿溪澗上溯了三四十步,直到她找著了一個更隱蔽的地點,這才洗她的要洗的東西了。
秋菊回到母親那兒,弟妹們也都醒過來了,正在啃飯糰。她覺得陽光好刺目,連那樹葉的綠色也會刺人。阿岱也在那兒站著,背向著她這邊。秋菊不敢看母親,祇給了阿岱的背影一瞥就俯下面孔。她真不想邁步上前,她多麼願意自己會在這頃刻間,倏然地化成一縷青煙消失在微微拂面而過的晨風中。
秋菊忽然發現到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兩邊屹立的絕壁,也不知有多高,天在上頭成了細細長長的發亮的東西。這是個峽谷www.hetubook.com•com嗎?多奇異的峽谷啊!這麼窄,這麼深,又這麼長。怎樣才能上去呢?盡頭在哪兒呢?掉下來的?可是身上沒有痛的地方,也不見有傷痕。好怪呀……
原來是阿岱呢!她的驚嚇一下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難抑的憤怒。她沒有理他,還是跑。
「又說這樣的話了!」
「哎呀……」
「怎麼?」秋菊一步步的後退。
「救命啊——救命啊——」
凌晨,派到靈潭陂附近的探子就有消息了,日軍已經在五更時分就束裝就緒,顯然要開始行動了。這時天才大亮,胡統領得了訊,馬上下令各就防位,仁勇立即帶領手下四十名人馬,急遽前往防地。胡氏指定的地點約當下坡路的中心,那兒有個茶亭,平時有地方熱心人士在那兒放一個大桶的茶,可供行旅休息解渴。那兒也有一處清泉,從山壁湧出,下面挖成徑約兩公尺多的小水池,四時都貯滿由山壁上流下來的泉水,清澈冰涼,是夏天行旅的恩物。仁勇的防地就在那兒,山壁頂端離路面高處有兩丈多,低處有一丈多,人匍匐在低處,差不多伸手就可以摸到路上行人的頭頂,做為伏擊地點,實在再好不過。但是也並不是祇有那一段才這麼好,從銅鑼圈下來,一路上都有相像的地方。仁勇選定了涼亭上大約二十丈左右的地點。那兒路是挖了伸出的山塊築成的,所以路兩邊都高起一丈左右,而且都是密密麻麻的竹林,路寬不過丈多光景,由兩邊狙擊,敵人幾乎如同甕中之鼇。
「阿母……」秋菊叫一聲就伏在母親胸前號啕大哭起來。
「嗚嗚……」
「……」阿岱的眼光裏加上了一股異乎尋常的光。
仁勇看到的日軍,大約祇二十個,正好全部納入他的防區。事情發生得那麼簡單,當他對準領頭的一個日本蕃開了一銃,緊接著大家的鳥仔銃也噴火了,當下就有七八個日軍被擊中倒地,其餘的好像早有警覺,立即後退,在仁勇的防區外伏地反擊過來,一時銃聲大作,山鳴谷應,大地都為之搖撼起來。
「是什麼事呢?」秋菊不禁有些同情阿岱了,原來這個人倒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
「放心,我會回去埋的,天一亮就去,以後等平靜了,再備一副好棺材來安葬。阿熊嫂,這一點小事,我阿岱還辦得到的。」
「嗚嗚……」
「秋菊,妳別這樣笑我好不?」
「他沒有死。我騙了妳……真抱歉……」
「什麼!」秋菊大吃一驚說:「你說阿崙哥……他怎麼樣?」
對打起來,義軍就不是日軍的對手了,人家可以一銃一銃接連地開,自己人卻打了一銃就要裝銃藥銃籽,好不容易地才能打第二銃。仁勇和綱峯的短銃雖也連連地打過去,可是距離一遠也就無能為力了。仁勇帶著手下人們漸漸向前移動,打算俟機衝過去肉搏,可是日軍的火網那麼熾烈,雖然祇剩下十來枝洋銃,銃籽還是咻咻地嘶叫著從頭上身邊呼嘯而過,實在沒法接近。
「是啊。妳答應我吧……求求妳……」
她幽幽地醒過來了。睜開眼,好大好大的一張面孔蓋在她臉上,遮住了整個視野。然後,那張面孔漸漸縮小了,她看到藍天,在那藍天中心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她認出了是阿岱。那面孔好像痛苦地扭曲著,怔怔地看著她。接著那面孔側過去了,離去了。她的眼兒跟過去,她看到了阿岱的背影。肩頭微微落下,像是洩了氣,也像是疲累的樣子。像是痛苦,也像是絕望。
「就把我當做……當做自己人吧。不要再談了,以後再慢慢打算,還是休息要緊,明天恐怕還要再走好多路子哩。」
「嗚嗚……」
母親看她這樣子,情知有異,這才看看阿岱。阿岱把臉別過去了,母親交互地看了幾下女兒和阿岱,這才起身急步走向女兒。
「嘿嘿……」
當她洗好,準備回去原來的地方時,忽然看到後邊一塊大石頭後面閃過了一個影子。她知道有人躲在那兒偷看了她的秘密,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了。但次一瞬間,她的腦子裏掠過了可怕的念頭,那是壞人嗎?或者生蕃?日本蕃?她兀自一驚,拔腿便跑。
「嗚嗚……阿熊他……連個棺材,連個地洞都沒有……嗚嗚……」
仁勇漸漸前逼,敵人也開始漸和-圖-書漸後退了,終於他們大家一齊起身向後跑。仁勇大喝一聲追呀,就躍下路上拚命地追趕起來。
收拾起東西,這苦命的母女五個又上路了。人生路不熟,究竟走向哪邊好呢?她們祇有胡亂地走,她們揀了和阿岱走去的相反方向,踏上另一個痛苦的路程。
「為什麼?」
秋菊是不會料到的,她的心上人此刻正在隔著下面那條溪澗的對面山背,叫牛欄河庄的地方跟日軍展開了一場慘烈的殊死鬥。
「……」秋菊又淌眼淚了,並且在那兒站住。
「是啊,我是誠心誠意的。」
「什麼?要我嫁給你?」
「好的……可是,可是……真不好意思說出來……我很明白妳不喜歡我,也很明白不應該在這當口說這樣的話;可是……我覺得說清楚了,也有好處的……」
阿岱把秋菊按倒了,她自己的體重,加上阿岱的重壓,打在下面石頭上的力量也就來得格外大。是這一擊呢,還是驚嚇過度,或者兩者兼有,她暈過去了。
「不會的,我們沒有損失一個人!」
「熊嫂……我對不起妳,對不起秋菊……」阿岱斷斷續續地一面說一面跪下去了。
「阿熊嫂……不要哭啦……」
「為什麼?」
「放手!放手!」秋菊大喊,雙手用力地捶自己胸前的那岩石一般的他的肩和背。
「妳……妳……」阿岱一步步上前。
胡老錦的戰略是從銅鑼圈下去的山徑頭一段開始到中段為第一個防地,要等日軍大隊人馬先頭部份行抵中段,才由路兩旁一齊發動攻擊,把成一長排的日軍完全納在掌握中加以痛擊。仁勇也就是承據了開第一銃發動攻勢的重責,在他來說,這一仗的意義已經完全跟過去若干戰鬥行動不同了。
「說不要就不要,我不要再看到你,你走開吧,走得遠遠地,去給日本蕃砍掉腦袋好了!」
「妳怎麼啦?……秋菊,出了什麼事?」
一顆石頭絆住她的腳,她幾乎仰倒下去。這一幌動好像給了阿岱一個刺|激,在這一瞬間,他整個地失去了自我,讓魔性領有了他的全部神志。他猛地一縱上前,攫住一般地抱住了差點倒地的秋菊的胴體,雙臂使勁簸住她,並把面孔埋進她的肩上。
「秋菊……告訴阿母,出了什麼事?」
仁勇被派在山徑中段,除了原有七個子弟兵以外,胡老錦還派了手下三十幾名歸他指揮,因此仁勇成了統率四十名義軍的將領。幾次的戰鬥給了他許多寶貴的經驗,在義軍首領們當中,算得上是個驍勇善戰的人物了。
秋菊叫了一聲,剛才的事在腦子裏映現了。眼前的岩石般的肩頭、背脊,異樣地放著兇光的眼。於是她明白了所發生的事。在不知哪個部份,身子在激烈地疼痛著,她吃力地撐起了上身,有點暈眩。她還得清洗血污的衣著。她的眼淚決了堤般地迸湧而下,淌進清澈的溪水裏。
「咦?」
「當然還要盡其在我。我們回到山排躲起來吧,也許不用多久就有人來傳令了。」
不久,有人來傳報了,說是日軍已出現,正在沿路走向下坡口,隊形仍然一樣,分成兩排,各走路的一邊,保持著一丈多的距離。
「真的,阿岱呀,我苦了一輩子,秋菊也是,如今更是無依無靠了,莫說報答,還不知要勞煩你多少……」
「熊嫂!」阿岱起身急促地說:「快!我們得快逃呀!」
「饒了我吧……」
「沒有用。」
「哼!」
「勇叔!」阿嵩氣急敗壞地挨近說:「我們怎麼不趕過去呀?」
「你真好心,也真好在有你來照顧我們呵……」
「秋菊啊……等等啊……」
「怎麼不說?」她開始握起兩隻拳頭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捶他:「說呀!你把秋菊怎樣了?」
「休想!」
「拍!」
日軍並且探知以新竹為中心的幾個大庄頭的義軍,如安平鎮胡老錦、苗栗吳湯興、頭份徐驤、北埔姜紹祖,加上前清吳光亮總兵及傅德星部等,正在密謀反攻新竹,聲勢有日漸膨脹增大的趨勢。以日軍近衛師團的聲譽,竟不能及時南下,而且對義軍束手無策,攻佔的新竹城且有隨時被奪的危險,所以不得不急謀對策,於是有山根混成旅團這一支實力堅強的部隊被派遣南下,沿途掃蕩義軍之舉。
「奇怪,勇叔你是怎麼搞的?」阿崙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