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揚自己雖然也有幾甲田園,不過與各房人相差不多,祖產的收入加上薪金,比別人是多些,但也多得非常有限。而他平時花錢,卻根本不是族人們所能比的。這種情形,人們看在眼裡,祇有在心中憤怒,卻也沒有人起來行動。「那是他的福氣。誰叫他是管理呢?」「算了,家醜不可外揚。」「非份之財是不能長久的,天理昭彰,看他能橫行到幾時。」這就是人們所持的看法。
「你還是這麼不放心啊。」
「是。可是,校長先生……」
這一類有關維揚堂兄的笑談,維棟也聽過不少;不過他離開老家這麼多年,記憶已遙遠了,如今再聽——他也談了不少這一類事——尤其是從年輕一代的弟弟口裡說出來,也就格外覺得有趣。
「我知道。維樑,不必說了。我不過是照一般人說的話說出來而已。但是,這都是無可如何的。說是榮譽,又怎樣呢?說不是,又如何。唉唉……」
「忙到這個時候嗎?」
「……」維棟一時不知怎樣答腔才好。「紳章」,終究也降到維揚哥頭上了。矮胖、方臉、厚唇——與安枝的體格有點相似,但足足小了一號以上的樣子,所不同的是堂哥無鬚,面孔經常都刮得光滑溜溜的。此刻,這兩個人的影像,在維棟腦子裡奇異地相疊在一塊了,使他感到一股莫可名狀的威壓。
「嗯,確實有些不同。」
「我也沒關係。不過維樑,你一連做了兩天的茶,夜裡都沒有睡吧。還是早些休息好。」
「維樑,去睡吧。不早了呢。」
「陸君。」
那一陣子,維棟每次碰見維揚,必定會受到一場叫人難堪的揶揄。維揚的怪花樣可真不少。讀書房時是「人之初,先生教我摸乳姑,性本善,先生教我滾滾翻」,到了維棟讀公學校時,他就唱兒歌一般地叫:
維棟回到家時,十點已敲過了好一會。弟弟維樑正好從裡頭踱出來。他看到哥哥就親切地招呼了一聲。
「哦……」維棟大吃一驚,一看,連忙欠欠上身說:「校長先生,您早。」
他又緩緩地啜了一口茶,細細品味。那樣子就好像這個消息,還沒有一小口茶來得重要,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維樑是聽錯了嗎?
「你當然能。沒有什麼事可以難住你的。」
維樑仍沒響。哥哥比他本人先知道了這種天大的消息,這該是非比尋常的事,可是維樑卻依舊漠然無動於衷。
校門口兩邊的龍柏與松樹等,綠得幾乎令人眩目,幾叢杜鵑還開放著不少彷彿就要燃燒起來一般的紅色花朵。
「那是沐猴而冠,沒啥了不起。」當時維棟這麼想。
維樑說著就去倒茶,給他自己和維棟各人一杯。兩人慢慢啜飲起來。白氣從杯口冉冉升騰,陣陣香味也隨著在房內飄散開來。兄弟倆不住地啜著,也不住地讚賞著。
「幾時回來的?」維棟問。
「沒有。」維棟有些羞慚。
維棟十六歲那年,進公學校讀書,當時維揚倒是反對讀日本書的。
可是弟弟仍然沒有放鬆。他呼吸微微地急促著,說:
「坐著坐著。」安枝把他那肥碩的軀體按進交椅裡。「終於到了,明天。剛才我說你不放心,其實我也一樣,也許我比你還不放心,還緊張哩。哈哈……」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回頭到校長室來吧。」
「是……」維棟感到眼睛猛地起了一陣刺熱,好不容易地才擠出一句話:「謝謝您。」
「我來燒好了。」維樑興致勃勃地就要進去。「大哥,你是不是要睡了?」
顯然,弟弟的憤懣還沒有完全熄滅。
「明天就可以揭曉了。這些日子真辛苦了你,我會記住你的努力的。」
「……」
「以後我不必再為他感到難過和悲哀了。他明明四腳仔話講不好,偏偏喜歡露一手,尤其和沒學過的人講話時,總要夾幾句蹩腳的日本話唬人。還有他每次從街路上回來,如果是晚上,一定要拉幾個人同行,不然就不敢走。而且還一定要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把自己夾在中心。大概他以為走在中間的人最安全,鬼從前面或hetubook.com.com後面來,他都可保沒事。我敢說,我們陸家人絕不會有這種人的。」
「大哥,你這樣說,我倒想起來了。小時候的確聽到過這種說法。對啦,好像是說,他是綱岑叔從一個乞食的手裡買來的。以前聽了這話,覺得很奇異,不過也沒放在心頭。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是,那是一件最衰最倒楣的事。」
——那是不是驕態呢?維棟是肯定的,不過也還不到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無法從維揚的言行、外表,確實指出那是對自己的驕態,不過那種神色,卻似乎經常都透露出某種驕傲。維揚是一庄之長,在庄裡,地位算是很高的,也許他有他向任何一位地方老百姓炫耀、示驕的憑藉,但在維棟下意識裡,卻覺得那也不該對自己如此。因為自己是堂堂「任官」的「官吏」,而維揚祇是「公吏」而已。維揚確實是懂得鑽營的——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他的看家本領。否則憑維揚那一口蹩腳的日語,奸詐的獰笑(也許這也僅是維棟一己的感受也不一定),斷斷不可能贏得「學校長」與分室主任的青睞,向州廳申報頒賜紳章給他。
維揚家即在右廂房。跨過門檻,喊了一聲,維揚很快地就出來了。祇穿內衣褲,使他看來更多肉,也更矮胖。
「我沒關係。大哥去睡吧。」
「嗯。我也不知該不該說出來。他是抱來的。」
「自己的茶不做,怎麼去做人家的?」
「明天會正式發表出來,我先把消息透露給你,好讓你也分享這一份榮耀。明天恰巧也是郡選拔的日子,如果我們贏,那你們陸家人又增加了一份榮耀,等於是雙喜臨門哩。」
傳聞裡,維揚是耍了不少手段,才爭取到這個地位的。據說,那時當區長的人們之中,有一位最孚眾望的廖昌義其人。此人自己有意,庄內居民也大多數屬意於他,擁護他。他下了一番工夫去活動,傳說中郡守大人已答應了他的。正式發表那天,他坐著四人抬的大轎上街來聽消息,不料報紙送到了,「州報」欄裡刊登的名字,竟然是陸維揚。
——當然不致於丟了差使吧。不會的,沒有這麼嚴重。校長先生也說過了,「盡人事,待天命,」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在控制著一切,人力都是無可如何的。可是校長先生期待那麼殷切,萬一真地失敗了,也許該遞辭呈才是。維棟曾經寫了辭呈的,祇不過寫完後又撕掉了。再寫一次吧。放在口袋裡,明天選拔會的結果發表出來以後馬上交給校長先生。不,也許回來才交比較妥當。他會接受嗎?也許會。不,怎麼可能,他當然會一笑置之的,然後拍拍他的肩說……
「是你啊,真是稀客。」維揚一面說著,一面把天燈的火芯捻亮些。「我剛洗好了澡的,坐啊。」
「哎哎。」一陣激烈的興奮似乎過去了,維揚恢復了平靜說:「他們早該給我才是。一個庄長,沒有紳章,太不像話,也太不夠氣派了,對不對?」
「榮譽!大哥,你真以為那是榮譽嗎?」
「不要。這麼晚了,大家都累得半死了。」
「怎麼會。我聽安枝校長提起過,你是認真地在幹。他對你的表現,很表讚揚。當然囉,我們陸家人做事,一定錯不了的,嘿嘿嘿……」
「是人家的事,可是我們也不能完全沒有干涉,我們和維揚不是同樣頂著一個陸字嗎?我為他感到可恥,感到悲哀。何況他花的錢,我們原本也是有一份的。」
「好香是不是?阿四叔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哩。可惜如今大家製茶,多半粗製濫造,不肯請真正有本事的茶師傅來做,不然的話,阿四叔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演大戲的?那跟乞食的差不多啊。怎麼可以讓那種人來管理呢?」
維樑興沖沖地進去了。維棟覺得弟弟今晚興致太好了,這是非常罕見的事。他往常多半是憂鬱的,是不是因為做成功了這種膨風茶,才會這樣呢?弟弟一向來都對這一類農事不感興趣,如果他能心情和*圖*書一變,在這方面求發展,那也未嘗不是一條好路子,至少比他目前的行徑好多穩當多了。祇是做一個農人,委實太苦太苦了,也太寂寞了。維樑恐怕不是能甘於清苦,安於寂寞的人。維棟想了這些,一時許多許多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使他禁不住地感覺到沒有好好地盡到做一個大哥的責任。特別是婚後,他幾乎沒有管過這唯一的手足哩。於是悔恨與憂慮交互地在胸中翻滾,使他幾乎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如果是真的,那就不叫『膨風茶』了。」
「哎……」維棟搖搖頭。
「阿四叔那邊啊。」
「嗯。」維棟不住地嗅著。
「嗯。」
「給我?」似乎是一萬個不相信的樣子。「你聽誰說的?可靠嗎?真地要給我了?快告訴我是誰說的。」
「這樣的事,實在不應該交給學校長與分室主任來做的。」
但是,這一切都是無可如何的,也許就是所謂之命運吧。弟弟有過人的聰明才智,如今已不再是他這個做哥哥的人所能理解,所能企及的了。讓他去吧,連母親的扁擔都奈何不了他,何況是自己。我祇能默默地向上蒼禱告,讓他平安無事……
「我到那邊繞一圈。」
「紳章?紳章怎麼樣?」
「那麼是錯不了啦……」維揚在極力地壓抑著,這可從他那幾乎坐不穩,眼睛發亮,嘴唇微顫的樣子看出來。
然而,料不到的事發生了。八年前,堂哥維揚還是個卅二歲的年輕人時,當上了他們九座寮庄的保正,兩年後又做了區長。三年前,地方行政改制,前此的區、庄撤銷,成立新的「庄」以後,維揚竟然坐上了首任庄長寶座。這是把幾個區合併而成立的行政單位,廳與支廳也改為州與郡,地方行政煥然一新,維揚成了鄉中新貴,簡直可說是搖身一變了!
那一小堆東西與平常的茶大不相同,黝黑裡透著一層白,每一葉都那麼小巧玲瓏,有如一粒粒怪異的米。維棟用手抓了抓,又拿到鼻前嗅了嗅。其實,那香味,拿在手上時就已經輕輕地拂過鼻尖了。光這一點,就已經與普通的茶不同。維棟也聽說過這種東西,但卻是第一次見識到。所以禁不住地感嘆著說:
「難怪的,陸君,不擔心才怪哩。」
「如果真有這麼好,我們也可以做啊。」
「就是說,紳章要給你了。」
「這有什麼辦法。他們幾代人都是當管理的啊。」
「呃……」弟弟的尖利的眼光,忽然使做哥哥的噤了口。匆忙間,維棟的腦筋在迅速地轉動。你真以為那是榮譽嗎?他向自己反覆了弟弟的一句話。那不是嗎?不是榮譽嗎?人人都說是啊。以前得的那幾個人,有的已經過世了,聽說死後還佩著那枚紳章的。未死的人,每在什麼典禮儀式的場合,也都佩在胸前。那有多麼風光,多麼耀眼啊。可是,那是榮譽嗎?他突然發現到,自己自從「任官」以來,已經成了全盤接受「事實」的人,從不曾就事實略加分析、思索,究明另一層的意義。那真地是榮譽嗎?他已經有了個結論——那麼淺顯明白的結論,在此以前卻從來也沒有去把握住它。然而,同時地,一陣惶愧感也怒濤般地襲過來了,使得他無法向弟弟的這一句匕首般刺向他心口的問話提出一個答覆。
「有一下子了。」
「維揚哥好高興的樣子。是我剛才過去他那裡告訴了他,他才知道的。」
「好,那我就去燒。」
「當然不會。」
「以後那個老卵可以大搖大擺地做他的紳士了。哼!」
「對啦,陸君,我是要告訴你好消息的。你哥哥陸維揚庄長,是堂兄吧。他被頒賜『紳章』了,剛剛好趕在皇太子殿下『御行啟』的時候。」
「這兩天你去了哪裡?」
維樑取過了桌上的一個小紙包,打開,伸到維棟面前。
「是的,謝謝校長先生。」
「他們既然要給我,那就領下來算了。我想還得看個日子,請請親戚朋友才行。真煩人。你幫我出出主意好嗎?好比要請誰啦,準備幾桌啦。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哎哎,就三十桌www.hetubook.com.com吧,你看夠不夠?」維揚面孔又一變,幾乎眉飛色舞起來了。
「那是人家的事,管他幹什麼?」維棟說。
如果落選了呢?——不知想過多少次了,他還是不得不想。並不是他要想,相反地,他已經想不起有多少次叫自己不再去想了,可是思緒總是像一朵飄蕩的雲,不肯聽他的指使,一不小心便飛上半天飄浮而去。
「要給你了。恭喜你,維揚哥。」
「怎樣?有把握嗎?」
口吻與表情是親切的,可是維棟明明聽出堂兄內心的話,是:「人家別的學校都是由日本人教師教的,你老弟恐怕不行吧。」
「我叫玉燕去燒一壺開水,泡幾杯來嘗嘗新吧。」
「又是去赤牛埔嗎?」維棟的眉頭微微一皺。
「這就是『膨風茶』啊,真是了不起。」
「恐怕不行吧。」維棟照內心所聽到的話說出來。
想到這裡,忽然肩頭被拍了一下。
「是的。」
「我怎麼會,阿四叔做的,我做他的幫手。」
「可是維樑。」維棟略加思索,這才下了決心似地說:「其實維揚哥不是我們陸家人。你一定也聽說過吧!」
「呃,是什麼?」微張的厚唇往下鬆垂著。
「讀日本蕃的書?哼,讀了做什麼?做個三腳仔嗎?我才不幹呢。」這也是維揚的口頭禪。
「買來是沒錯,不過也有人說不是乞食,是個演大戲的。」
人們都大感意外,因為廖昌義是透過郡守的老太爺,得到首肯的。這位老太爺以前在三角湧辦腦務,而廖昌義的父親也在那個山地經營過腦寮,關係非常密切。這種十拿九穩的局面為什麼會告吹呢?這也可見維揚的神通廣大,原來他走的是內線,向郡守的母親和太太下工夫,結果在最後一刻挽回了事態,獲得勝利。人們心目中,廖昌義「國語」好,漢文上乘,人品更無可疵議,是理想的庄長人選,可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還有什麼話講呢?
「真是!」維樑陡地站起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是的。」
「那怎麼行呢?大哥,茶園不長雲蛾,就沒辦法啊。」
那種笑,倒是跟往常一樣,給人一種豪放的感覺。
夜已深,可是兄弟倆都忘了一整天來的疲累,也忘了明天還有重要的任務,談談笑笑個沒完。
「這樣我就覺得可以不去管他們了。不過我們陸家人的祖產,讓他那種人來糟蹋未免可惜。」
「那你呢?會做了嗎?」
這是使人精神為之一爽的一刻,可是維棟的腳步卻是沉重的——也許沒有人能從他的步伐看出他內心裡的沉重感覺,不過他確實承擔著沉重的壓力。明天——五月一日,在他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他要帶一名學生到大嵙崁,參加郡役所主辦的「御前講話」代表的選拔。郡內一共有六所公學校,每校當然都會有一名代表來參加,爭取這個最大的榮礬。
「阿伊烏唉毆,尖擔絞仔索;卡其哭凱科,牛屎扮米糕。」
「沒關係的,反正也睡不著吧。」
「維樑。」做哥哥的又開口說:「維揚哥有紳章了。明天會發表出來。」
「我怎麼能夠呢?特別是聽了這消息之後。」
維棟內心裡,一直都對這位堂兄抱著一份輕蔑的心情。並且這種心情,還可上溯到二十幾年前那麼久。維棟是十二歲那年啟蒙的,到仁智叔公的學堂裡讀書。那時,長他六歲的維揚,已經讀了好幾年,外表看來已經是個大人了——至少在維棟心目中,他已經是個十足的十八歲的人,而有不少人在十八歲甚至更早就結,婚。但這位維揚堂兄,竟然還常挨仁智叔公的戒尺。更糟的是讀了四五年漢書,四書還「點」不完,而維棟大約一年多兩年不到就已經點完,背得爛熟了。
「好哇,大哥,聽你這麼說,心情倒好過些了。原來他不是跟我們同一個祖公的。他是別姓人,這就難怪跟我們陸家人不太一樣了。他那種身材,那種面相,你不覺得跟我們有那麼一點不同嗎?他的幾個子女也是。」
維樑坐回去了,再倒一杯茶,狠狠地喝下一大口。他的眼光停留在https://m•hetubook.com•com半空,光芒逼人。不過有一點是確實的,他的激動漸漸平息了。
或許,維棟內心裡有一種潛存的競爭意識。他曾是他們九座寮第一個上公學校的,在整個靈潭陂庄,也是第一個升入國語學校的人物,然後他穿戴了舊制文官服,佩著文官劍,在鄉中父老面前出現。直到那時為止,他都是陸家——應當是整個靈潭陂庄的——頂尖人物。萬萬沒料到,從小他所不放在眼裡的維揚堂兄,居然會以一個「漢文沒有多少撇,國語半桶水」的角色,由保正,而區長,官運亨通,一帆風順,大有把維棟壓倒之概。不,他當上了庄長,已經可以結結實實地向維棟顯示一種驕矜之態了,如今更得了紳章,在什麼儀式典禮之類的場合,把那銀光璀燦的徽章掛在胸前,更可以睥睨左右目空一切。在這種情形之下,維棟又怎能不感到爭取這次御前講話的榮譽,萬萬不能失敗呢?
「嗯……」
「這話好像不說也罷,嗯?不過維棟,你可不能把這個意思向你的校長說啊。」
「管他衰不衰,祇要能多掙一點錢,便是一件值得做的事。這簡直是件好事,可是大家都說是衰。這就是臺灣人的愚昧,真是莫名其妙。」
又是言不由衷的話。維揚說話總是這樣的,內心所想與表露出來的,常常相去十萬八千里。「反正這是微不足道的事。選上了,是不壞,落選了,也沒什麼。揚哥,我今天晚上是來報喜的,不知你聽到了消息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弟弟提著水壺回來了。臉上漾著不常有的笑意,倒空了茶壺裡的剩茶與茶滓,放進一小撮「膨風茶」,沖了半壺開水。從弟弟那笑容與期待的眼光裡,維棟不期而然地尋回了弟弟昔日的天真稚氣,心頭的暗雲總算漸漸廓散了。
「早。」校長滿臉是笑,連那鼻下的小鬍子都似乎一根根地向維棟投出和藹的笑。「昨天回了新店仔,所以今天才這麼早,對嗎?」
「咦?大哥,你怎麼說這種話?喲!大概出味了。」
以後就是維揚扮獨腳戲了。顯然他早已想好了許多細節,連主要的菜,請什麼人來司廚都說出來。
「不行啊。才學了兩天,約略懂了個大概罷了。其實也不算什麼,祇是火候和發酵的程度問題,難就難在這裡了。我看,祇要有機會再從阿四叔學習三四次,我一定可以做成功的。」
這一天,維棟幾乎不記得怎麼過的,心理上的壓力似乎解除了泰半,渾身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但是有時卻也會忽然渾身躁熱起來,湧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受。是的,明天,無論如何不能輸,一容要贏,非贏不可,不然的話,維揚又會用那種他慣常所露出的隱隱驕態來面對他這個一身文官服穿戴的堂弟了。
陸家的來臺祖榮邦公蒸嘗多年來,由維揚那一房人管理。他們父子上下其手中飽,早已為族人們所詬病,幾年前還發生了一樁糾紛。那一次翻修祖堂,維揚把東廂也一併大事修築,外牆還用花磚鑲嵌,弄得真個美輪美奐。後來有人揭發出來,原來維揚是用公費來修築自己住居的。幾個年輕人聽了這消息,手握木棍、鋤頭柄等要去揍他,幸好被一位老叔公勸阻了,才沒釀成大禍。也有人說那幾個年輕的都得了些好處,事情才平息下來。
維棟馬上起身。
陸家的祖堂是整個庄內出名的漂亮公廳,屋脊兩端翹起,屋簷也往上翹,到處綴著琉璃飾物,有動物的,也有人物的,花鳥類彩紋與圖案,更把簷下桁桷裝飾得金碧輝煌。正中一隻巨匾上燙金的斗大「文魁」兩字,更發著燦爛的黃金色光芒。在夜間裡雄偉的氣象雖然看不見,但那燙金的大字與琉璃飾物,反映著從兩邊廂房的窗口漏射出來的光線,更顯得莊嚴肅穆。
「安枝校長告訴我的。」
陸維棟這一天照常於七點稍過來到學校。農家的孩子上學多半很早,甫抵校門口,琅琅的讀書聲就從左右m.hetubook.com•com的教室遠遠地傳過來。前前後後地,也有幾個學生來到,看到維棟就停步,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早安。
「還不太晚,喝喝看也好。」
意外地,維樑的反應竟是這麼冷漠。
「三十桌嗎?」那要花多少錢呢?維棟內心暗暗吃驚,但也祇好若無其事地說:「差不多吧。」
「他親口說的嗎?還有誰聽到嗎?」
「他不是陸家人!」維樑吃了一驚。
「沒有啦。他向我一個人說的,當然是親口。」
「不過你明天要出門,也許早些休息比較好。」
一次學校放假,維棟回家,聽到了這個消息。他真想問問堂兄:「你也讀日本書了?讀了做什麼?三腳仔嗎?」如果維棟不是有堂堂國語學校學生的自矜,或者如果他年輕幾歲,少年的義憤一定會使他禁不住自己,報這一箭之仇的。「他怎能學得好。他那種人如果也可以學會,狗也可以學會哩!」——維棟這樣安慰自己。
維揚臉上出現了那種慣有的一絲絲不屑之色。其實呢?維棟也很明白,維揚這個庄長大人,出到校長面前,還不是卑躬屈膝,祇差沒有雙膝落地而已。因為不僅紳章的申報,校長與分室主任大權在握,連他的一舉一動都受他們暗中監視。祇要兩人之中有一個搖了一下頭,維揚就可能被趕下庄長寶座。
「這是什麼?就是『膨風茶』嗎?」
「是錯不了。」
「陸君。」安枝打斷了對方的話說:「你不必說出來我也知道。你放心,你已盡了最大的努力,這一點與勝利失敗無關。我相信我還懂得這個道理的。」
這便是弟弟唯一的反應。片刻之後才又加了簡短的一句:
「我這次是去做茶的。」
「嗯……」可是我能如何嗎?你能嗎?維棟沒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是紳章的事。」
維棟在校長室等了片刻,安枝就巡視完畢回來了。那咚咚的腳步聲,人未到就先傳過來,然後那胖嘟嘟的身子也進來了。又圓又大的臉上,好像每一方皮膚都在漾著微微的笑意。這與平時那種不苟言笑,不時都保持著一份威嚴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大哥。」維樑想起了似地說:「這種茶,一百斤可以賣九十個銀以上,你相信嗎?」
「大哥,我不能相信。我不相信你也以為那是我們九座寮庄的陸家人的榮譽。我們陸家人也會出了這樣的一個子孫,榮邦公會在地下哭的。」
維揚臉上的不屑之色並沒有維持多久,好像是看出了維棟對他的話不表同感,也就收斂了那種神色說:
這也不打緊,好玩而已。可是幾年後在維棟升入國語學校時,維揚竟也偷偷地學起「國語」來了。他進的是「夜學」,這是為沒有進公學校的人而開設的,正式的名稱叫「國語講習所」,每天晚上上兩三堂課,半年一期。
安枝校長說著就往另外一邊的走廊邁步,不過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叫住了維棟。
「但那是真的。阿四叔這兩天大約做了五六十斤,可以賣得五十個銀以上。你看,他的債可以還一部分了。」
「他說要請客,打算準備三十桌。看樣子,維揚至少也得花兩三百個銀吧。」
「是嗎……」
「大哥,你永遠祇能說這樣的話。這是無可如何,那也無可如何,事事無可如何。這樣下去,當然一切都無可如何的。」
「也沒什麼。對啦,不是說明天在郡役所裡,要選御前講話的人選嗎?」
「你們九座寮的陸家人,這是頭一次得到殊榮,所以我也為你覺得高興。陸庄長是早就應當得到的,他受之無愧。這麼一來,我們靈潭陂庄總共有四枚紳章了。嗯,真不錯,不是嗎?」
「是你做的?」
「我是去做!『膨風茶』的。真不得了。」
「奇怪。他怎麼沒有告訴我?他怎麼說?」
晚上,維棟回了老家,晚飯後心境平靜下來,覺得那種競爭意識,實在是無聊的。以一個陸家人的身分來說,也應該感到光榮才是。所以就來到維揚家,打算向堂兄賀喜。
「哎哎,維樑,你怎麼說這種話呢?至少至少,這是我們陸家的一件榮譽。」
「是。謝謝校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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