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名叫內柵的村莊,然後就是一段陡急的上坡路。維樑一口氣爬上,出到頭寮,便回到那條從大嵙崁通往角板山的馬路上。路兩旁依然是手執「國旗」的人群。不必細看也可以明白,他們都是附近的老百姓,臉上都掛著一抹疲累與焦灼無奈的神情。不用說他們都是被迫前來「奉迎」的,他們擱下了工作,說不定有些人還是天未亮就起程,趕了一大段路,來到被指定的地點列隊等候的。維樑禁不住地感到一陣難堪了。這就是被征服者,也是殖民地的可憐可憫的人群。
維樑覺得不能這樣聊下去了,忽然心生一計,便撒了個謊。
「不是說有別的事嗎?」
「學生我會帶去,你放心好了。」
他待不下去了。偷偷地從小山坳溜了出來。他覺得山口那兒警衛人員既然多,那就不如選一個稍離山口處,說不定比較容易行事。他在灌木藤蔓裡緩緩地移動,想找出一所恰當的地點。
突地,維樑聽到遠遠傳來的隆隆聲。分明是臺車來了。維樑腦子裡閃過了一個預感,說不定就是大哥和他的學生。咄嗟間,他不加思索就躍過了路邊的水溝,躲進茶畦裡頭蹲下身子。
「你是說皇太子嗎?那有什麼好看的,反正就是那麼回事,人看人吧!」
令他失望的消息,是在午餐前由校長先生告訴他的。那是六所公學校的校長,加上郡役所裡的郡視學的一次小小宴會,名目是榮膺「御前講話」代表的慶功宴,安枝校長就是當然的東道。也是因為如此,在郡內教育界首腦的這個場合上,維棟才有機會被命參加。
「你是什麼人?」是故意壓低、語氣迫促的聲音。
「這是什麼話,阿四叔,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
「沒,沒什麼。」
不錯,沒有群眾,也就不必出動那麼多的憲警。附近是山林、灌木、草叢,有得是掩蔽的地方。我為什麼不一個人去幹呢?不是要幹掉誰,祇不過是遞一張狀紙而已。衝出去,跪下去!磕幾個響頭!護衛人員總不會馬上開槍吧。維樑激動起來了,渾身微微地顫抖著;但覺體內血液滾滾奔放。
早飯後天才矇矇亮,維樑一睡睡到太陽西斜,才說有重要的事,必需回家一趟,並表示夜裡的工也恐怕不能來做了。阿四叔不疑有他,雖然十分不願意維樑走,但也祇好讓他離去。
「不過陸君。」校長似乎猜到了維棟的心緒,便又加上了一句:「你的功勞,我會替你記下一筆的。」
就在這時,母親以老人特有的顫巍巍的步子來到廚房。維樑剛放下碗筷,正要起身,看到母親進來,也就急步上前叫了一聲,並扶老人家坐下。母親的頭部較前搖晃得大些,眉間一塊五角形皮膚,也好像更亮了。還好,似乎並沒有生維樑的氣。
「四叔,就是因為我是年輕人,我才不必吃啊!」維樑挾給阿四叔,阿四叔又挾回來了。蛋黃流了出來,有幾滴淌在桌上。
維樑楞楞地看著她。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樣子的玉燕。頭髮蓬鬆著,鬢邊幾綹亂髮垂下來,臉上有一層微光。維樑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玉燕。在他的印象裡,她絕不是這樣的。頭髮不用說四時都一絲不亂;而且有一股奇異的冷漠凜然之色。那種氣色哪裡去了呢?好像她是忽然之間解除了武裝似的。但是,維樑確實地感覺到,他是接觸到前此所不知的玉燕的另一面,而且它還是充滿少女的溫婉風情的,敲人心絃的。他禁不住地在內心裡自語:她原來是這麼動人的女孩,特別是那隆起的胸前,幾乎令人眩目。
「呀!你起來了?還以為你怎麼沒有熄燈。」
維樑拗不過了,祇好接受。他把荷包蛋用筷子戳爛,攪在飯裡,三大口就扒光這一碗。阿四叔滿意地點點頭。
「別的事。哼,你永遠有別的事。做茶才是正經事啊!」
母親那發亮的眉間,和那細瞇卻有一股逼人力量的眼光,耀得維樑幾乎想低下頭去。但母親的這一類話,他早已習慣了,所以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一個人就可以幹掉……」這句不經意地說出來的話,電光一般地閃過了維樑的腦際。
頭一晚,維樑在阿四叔的指導下,開始幫他做膨風茶。那是從長了雲蛾的茶園摘取的茶菁。製茶間裡維浪哥與幾個師傅正在做普通的茶,茶菁一批批地運回,六個人忙得團團轉,根本就沒有地方容納阿四叔與維樑兩人。那是必需連夜趕工的,否則天一亮,第二天的頭批茶菁就又運回來了。阿四叔與維樑祇得退入廚房,用煮飯的大鍋來炒茶,那些長了雲蛾的茶菁,雖然也同樣是一芯兩葉,可是葉也和芯一樣地微捲著,乍看白茫茫一片,近前細瞧才可以看出每一片葉上長著密密的白色絨毛——就是這樣的茶,傳聞裡,它會給主人帶來衰運。當然,維樑不信,阿四叔也不信。豈只不信,阿四叔還希望能靠它好好撈一票哩。
——那樣的山m.hetubook•com•com路上,坐的是臺車,如果有人要謀他,一個人就夠了……
「等會兒叫我起來。」
「真不得了。」
……那漢子雙手捧著一紙直訴狀跪下。護衛人員一湧而上,從左右把他的臂膀抓住,就要架走。「不!不!我要向皇太子殿下直訴!放開我!我有冤枉,要向皇太子……」「住嘴!你犯了不敬罪,知道嗎?那是要『銃殺』的!」「我不怕,你們殺我好了,不過這紙狀子,我一定要交給皇太子殿下!」「這傢伙,真不知死活。要死就讓你死吧。」銃被舉起來了,手指按在扳機上……
「我才要睡的。」
臺車來了。車夫猛推著跑了十步左右就跳上去,速度慢下來就又下車邊推邊疾跑。維樑從躲著的地方看過去,在那短短的一瞥裡,看到確實是他們。兩大一小,是校長的胖墩墩的身子,和大哥的瘦長上身,另一個一定是大哥教的小孩吧!大哥用一隻手攬住他的肩頭。入了五月,文官服換上了白色的,上衣與褲子都一片雪白,連那黑帽也加上了白罩子,一道白光也似地閃過去了。
有一股巨鐘般的聲音,在耳朵裡森然地嘶喊著。
最好皇太子還下個命令:「放走他。狀子我會看,要他放心好了。」
路有近兩丈寬吧,不算小,一邊鋪著輕便鐵軌,路面是卵石;但偶爾長著幾簇雜草。祇有靠右側是徒步來往的人們走的,沒有卵石,也沒有雜草,好些日子不下雨了,所以塵土才會那樣地揚起來。
陸維樑孤獨地走在從家鄉通往鄰鎮大嵙崁的路上。太陽早已離開了對面的插天山上,把輝耀的光線直往維樑的臉上、胸腹上照射過來。
「角板山?」阿四叔的眼裡閃露了詫異的光。「那樣大山裡,他去幹什麼呢?」
母親還沒有說完,維樑已急步離開了廚房。好像有一陣聲音從後面飄過來:「唉唉,怎麼說走就走,這個不肖子……」可是維樑管不了這許多了。
來啦!終於來啦!
維棟再謝了一次。午餐時,在視學與校長們當中,他祇覺得自卑與渺小,幾乎沒有容身之地似的。他原本也以為那麼多的校長們,總也會對他誇獎兩句的。可是他們只顧互相打趣,說些無關痛癢、愚不可及的閒話,根本就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裡。別的學校不用說都是選了「國語」最純正的內地人教師來充當指導人員,我把他們全都打倒了。他們難道不會對我刮目相看嗎?如果是一個真正的教育家,稱讚我,揄揚我,才對的呀!難道他們是因為懷恨我,嫉妒我,才這麼對我故示冷漠嗎?維棟被一種屈辱感、卑微感緊緊地攫住,到了無以自拔的地步。如果他能豁達些,也許就會感覺到,那些教育界的首腦們固然不必把維棟放在眼裡,同時所謂「御前講話」,他們也未必看得多麼嚴重。原來維棟祇是為了安枝校長那幾句激勵的話,彷彿被催眠了一般,拼命似地苦苦幹了達將近一個月之久。
「明天,不,是今天啦,皇太子要到角板山。我們這裡的人如果要看,到大嵙崁就可以看到。」
就在維樑踩著沉重的步子踏向歸途的當兒,在同一條路上,哥哥維棟也懷著一顆同樣沉重的心正在回家的路上。所不同的是弟弟徒步,哥哥卻是坐輕便臺車的;再者,弟弟是飢腸轆轆的——他下了山,到頭寮時「奉迎」的人群已散去多時,那祇有兩三家小店的小村落,早已恢復了平時的寂寞。維樑實在太餓了,天氣又對一個趕路的人來說,委實太熱了些,所以在路邊的那家唯一的小點心店,他吃了一碗索價一分錢的仙草,另外花了兩分錢買了兩塊糕仔。他認為這樣的一頓,也勉強可以打發當前的飢餓,夠支持他走完餘下的兩個多鐘頭路程,然後回到家,香噴噴的蕃薯簽飯就會等著他去大嚼大吞一頓,愛吃多少碗便有多少碗。陸家人向來就是絕少在外頭買東西吃的。照他們幾代人傳下來的說法,外頭賣的食物,都是太貴而且吃不飽的——這是一種屬於陸家人的說法,如果別姓人用另一種說法,那大概就是這樣的:他們都是大食人種,在外頭要吃到飽,必需人家兩倍的錢,是划不來的。吃了這三分錢的午餐,難怪維樑走到半路,太陽開始斜時,便又感覺飢餓了。
哥哥維棟又如何呢?中午,他是吃了一頓「好餐」的。近月來,他的辛苦沒有白費,「御前講話」、「選拔」,他終究獲勝,贏得了這項至高無上的榮譽。
「沒,沒有。祇是想看看皇太子殿下。」
「玉燕。」維樑叫住了她,喉嚨微微地發乾。
「阿樑頭,你不是去阿四叔那邊做膨風茶嗎?怎麼就回來了?不中用的東西,才做了兩個晚上就挺不下去了,回來偷睡。」
「阿母,我要回去阿四叔那邊了。」
昨晚與大哥談得痛快淋漓,分手上床時已敲過了十二點。維樑進了自己的房間後並沒www.hetubook.com.com有睡,就著几上那盞小油燈,絞盡腦汁,起草了這麼一份書狀,然後用蠅頭小楷端端整整地繕正。全文大約三百字不到,一張白紙剛好寫滿,大意如下:
然而,事情簡直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不知是從那兒擁來的那麼多的人。整個大嵙崁的街路上,到處是人海與旗海——一片蒼白的太陽旗。而且通往角板山的山路上,竟然也兩旁都排著不少手執「國旗」的人。警察、憲兵也被調來了一大批,每隔不遠處便可看見腰佩長劍的人影站在人群之前,便衣人員有多少,不得而知。
維樑在一棵樹的根部坐下。已經整整趕了三個小時的路,雖然昨晚才不過睡了三小時不到,卻奇異地竟一點倦意也沒有,雙腿也絲毫不覺痠。相反地,渾身上下都似乎充滿著力量,不用說回程的三個小時,就是再走一個來回也不會累倒他。那麼自自然然地,即將發生的一幕便在眼前映現了。
「這個地方不行。到山下去。」
「怎麼來這樣的地方?」
「是不是不舒服?面色不對呀。」
他凝神地看。看不出想像中那種豪華莊嚴的特製車罩,也許距離太遠看不清,一定有一輛是不一樣的,那就是皇太子的御車。怎麼辦呢?隨從人員那麼多,萬一找錯了車,豈不是要失敗?不,也許不致於。祇要出去,車隊便會停,那時皇太子,定會知道出了事情。這不就夠了嗎?
「新竹州某郡某街與某庄赤牛埔、淮仔埔、梅壢等一帶佃戶,因地租過重,連年積欠租穀,債臺高築,外加肥料價格未盡合理,以致生計日蹇,瀕臨斷炊困境。雖屢次向地主『日本拓殖會社』陳情,請求減低租額,降低肥價,而會社方面均置之不理,甚至以撤佃相威脅。懇求皇太子殿下一本愛民如子之義,高抬貴手,給予奧援,以蘇民困……」
維樑邊盛飯邊謙虛幾聲。
「是。」
「我知道。可是……」
這消息,對維棟是一項青天霹靂的打擊。他立時陷入美夢脆弱地破滅後的虛脫之中。這項打擊還是雙重的,因為佔據他讓出來的席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堂兄維揚。想到堂兄又會再來向他揚威耀武,他頓覺雙腿發軟,幾乎癱倒下去。
前往一家「小料亭」的途中,安枝校長就告訴維棟,郡役所方面已正式通知他,州的奉迎大會的出席人員已經稍有改變,因為全州內新近又頒布了幾座紳章,所以原本可以參加的「御前講話」各郡代表的指導教員,一律取消參加權,把席位給予新近獲頒紳章的「紳士」。
「沒有沒有。」
「迷信?阿樑頭,你不能學人家說那種話。阿四那邊就是個好例證。你可不能把那種衰運也帶回來。」
維樑感到血潮倏地從臉上退下,心口幾乎要爆炸般地亂蹦亂跳起來。
這四個憲兵滿臉嚴重之色,把維樑圍住。其中一個伍長已經把手槍掏出來了。
維樑之所以會想到採取這樣的單獨行動,原因就是聽了阿四叔的一句話「一個人夠了。真的,祇要一個人就可以幹掉的。」——那是維樑到阿四叔家製造膨風茶的第二個晚上的事。
「我是想學學做膨風茶的方法。阿母,現在能做的人越來越少了。」
她點了一下頭。
當維樑把那份「直訴狀」繕好時,已近四點,玉燕起來忙了。維樑在房間裡聽到有人行動的聲音,猜到是玉燕,卻不料她竟來到門口,而且跨進了一步,她吃驚地說:
「廖。」
這一次,加上幾天前臺北火車站月臺的一次,維棟已經有了兩次的機會看到皇太子,雖然兩次都不能看得真切;但是他覺得自己是夠幸運的,何況再過一天便還有第三次。想像中,那第三次將可以盡情地看個夠,還有比這更可珍貴,可引為驕傲的事嗎?
他懷裡揣著一份「直訴狀」,是在一張白紙上用毛筆寫的,摺疊著,並用另一張白紙包住。那是昨天晚上花了一大把工夫才寫好的。
「哎哎,阿樑頭,不要這樣。你看,多可惜。吃下吃下,一口吃下去。我這邊還有一隻哩。」
「哎哎,不怕死的,在那山路上,坐的是臺車,如果有人要謀他,一個人就夠了。真的,祇要一個人就可以把他幹掉的。」
「是。」
那伍長向一個部下使了個眼色,那個上等兵就伸過手來碰碰維樑的身子。維樑衣著薄,也沒有地方可藏武器,所以很快地就搜完了。還好懷裡的直訴狀沒有被碰觸到,總算沒有再引起懷疑。
不要急……不要慌張……這事祇許成功,不許失敗!所以你一定要鎮靜,好好地幹。他一連地向自己說,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真的,已有車輪輾過鐵軌的隆隆聲隱隱地傳過來。
輕「弄」、溫火、輕炒,繼之是輕「揉」。阿四叔把火候控制得很嚴格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酵的過程,更一絲不苟。不用量時間——恐怕也無從量起,就端靠阿四叔的那雙眼光。頭一批失敗了,一堆茶揉爛,失去了那種白濛濛的黑黝顏色。第二批起,每批都成功。一個晚上,他們製成了二十九斤半。直到天大亮才把全部的雲蛾茶菁弄完。
席上,除了偶爾有人「賜杯」,他就畢恭畢敬地接下杯子,讓斟酒的女人倒上酒,喝乾,然後又恭敬地還杯之外,差不多成了一尊木偶。菜倒吃了好些,所以也就可免於飢餓了。
維樑趕路趕得很快。根據官方所發表的「皇太子御行啟日程表」,上午十點到大嵙崁,下午約一點到角板山。從九座寮到大嵙崁,約莫兩個小時的行程。以維樑的強健腳力,一個半小時一定可以抵大嵙崁。他是七點半出門的,大約九點可以到。問題是他已決定選擇一個人不會太多的地方,那就必需從大嵙崁再往內山走去,然後選一個適當的地點行事。
「有你這樣聰明,手腳又勤快的後生人來幫我,真是再好不過了。我估計一下,大概可以做出一百斤以上,說不定有一百二十斤。」
不錯,這正是薰風宜人的新夏。但是,維樑的臉上卻罩著一種平時少見的陰霾。好像是憔粹,也好像是緊張,或許也可能兩者都有。那步伐倒是踏得好快。腳上是常見的「朝日牌」黑色帆布運動鞋——幾乎變成灰白色了,那是因為路上的泥粉。每步每步,都揚起那麼一小股灰塵,久久地還不肯落下。
「好的。」
……從一叢灌木裡,猛然地一縱,躍現輕便車路。臺車加上了一隻箱形的罩子,有種種飾物,布上有「菊水御紋」,還插著幾面日本國旗,豪華而又莊嚴。「隆隆……」縱身躍現的彪形大漢,手持閃著寒光的大刀,直奔臺車,護衛人員圍攏過來了。只見大刀一閃又一閃,殺過來的護衛左一個右一個噴著血霧倒下去了。
「沒有的事,那是迷信。」
「那就明天等殿下下山再去拜吧。」
「阿樑頭,你是年輕人,應該吃才會有力氣哩。」
「你不能在這樣的地方看皇子殿下。」伍長又說。
「一定可以賣好價錢嗎?」
「喂,德島,你送他下去。一直送到山下。」
玉燕離去了,終於還是什麼也沒有問出來;不過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確實是有不少疑問的。如果維樑能看出這一點,那麼他一定會想到,她畢竟是關切他的,並且還是深情款款的呢。他向來認為她祇是個冷冰冰而不解風情的女孩這種觀感,也許可能因此有所修正了。
維樑祇好沿山坡一步步地下去,他已經知道,事情失敗了,無可挽回的。那個叫德島的憲兵緊緊地跟住他不放,他還能如何呢?維樑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他是有了機會的,祇要他能躲著,直到皇太子到了山口,下令休息,從車上下來欣賞前面雄偉的風光時,輕輕地出現,就可以看到對方在頭上不遠的地方。那樣的話,也許他這次的冒險已經得到成功。據稱皇太子甚為喜歡這個山口,駐足良久,後來這山口就給取了個名字,叫「宮之臺」。
「阿樑頭,你怎麼啦?」
「別說了。本來就不應該去阿四叔那邊的。自己家裡也忙不過來。真是!」
鐵輪聲又響了一陣子,不過漸漸變小,然後又大起來。顯然是到了下坡,再不必推了,以一瀉千里之勢疾駛而去。維樑這才回到路上,可是臺車已看不見,車輪聲也消失了。
「真是沒辦法。」安枝校長說:「郡方面實在不應該改的。你比誰都有資格參加,可是,命令已經下來了,祇好聽從。」
他一任思緒漫無止境地翱翔,有時會熱血沸騰、渾身躁熱,有時卻又恐怖悚慄、渾身打冷顫。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無意間往下一看,他不由地猛抽了一口冷氣。看哪,那不是來了嗎?腳下好遠的地方,鐵軌隱現著,在那裡正有不少輛臺車通過。看不出到底有多少輛,每輛都是一等臺車,用藤皮編起來的車罩,承受著近午的陽光,發著白花花的光。
「快走。」
「來這裡幹什麼?」
「誰知道。就是看看光景吧!」
一個人就可以幹!不錯,一個人豈不是可以幹嗎?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的一幕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維樑的腦膜上。那是一次大失敗。為什麼會失敗呢?豈不是因為人太多嗎?那一大群的人馬,還扯起了一面大旗,寫上什麼奉迎鶴駕。如果祇一個人悄悄混在群眾中,出其不意地來一下,是不是更有成功可能呢?
……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我……」維樑被嚇著了。
「不是的,阿母,我是有別的事。」
維樑滿心懊喪,昨夜來的一番苦心,一路上流下的無數滴汗水,也都這麼輕易地就白費了,回去吧,還有和圖書什麼法子?如今祇有跟拓殖會社硬碰硬死拚了。
「有九十個銀就不錯了。不過也苦了你。」
第二個晚上,特摘的雲蛾茶菁又運到。兩人還是連夜操作。也有一批失敗了,是發酵過度,白色被黑褐色蓋住,從鍋裡起出時,幾乎成粉末。其他則全是成功的。
「阿樑頭,你差不多可以做一個茶師傅了。嘿嘿嘿……」老人那撮灰白的山羊鬍子,在昏黃的油盞光下顫巍巍地晃著。
……不對,他們不會在皇太子面前殺人。他們不會那麼野蠻的。說不定皇太子會開口:「放開他吧!把狀子接下來,我要看看。」「殿下……」「照我的話做。」「是。」於是狀子被拿過去,交給皇太子。
「是。謝謝校長先生。」
輕便臺車不能爬上陡坡,所以鐵路沿山勢蜿蜒往上爬。維樑又一次離開鐵路,從樵夫走的山徑爬上去。他終於來到山頂了——其實那祇是一個山口,輕便鐵路便是從那裡越過了這座山,進入下坡路的。那山口上有一小隊憲兵,遠遠一看,好像有五六個。另外,鐵路邊似乎也一路每隔若干距離便有站崗的人員。
維樑決定就在這附近幹。他沒有錶,約略盤算一下,大概是十點半左右。如果皇太子的行程能依時進行,那麼此刻該已到達大嵙崁了。也許會稍事休息,然後換乘特製的臺車駛向山路。從大嵙崁到這山口,絕大多部分都是上坡路,比徒步的人快不了多少。換句話,大約還要一個鐘頭多才能來到,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想想行動的步驟。
「當然可以,問題是好到哪裡。聽說有人賣過一百二十個銀一百斤。」
「我知道。我一定要起來,有重要的事情,你千萬不要忘了。」
在人多的地方,一個人幹也可能受到不少阻礙。如果是人少的地方呢?
這其間,玉燕依舊忙她自己的事,頑固地把背朝向維樑,連一次也沒有回過頭,更不用說交談幾句什麼話。維樑所感受到的,又是那種冷漠——非先向她搭話,她總是緘默著,雖然他也明白她是夠忙的。早上,維樑還沒上床時她就起來了,那是距離雞啼還有一大段時光的時辰。而她這一開始忙,直到近午夜時分,都不會有多少閒下來的時候,必須工作得像隻螞蟻,春茶期間天天如此。這是他們陸家人的習慣。不,不光是陸家人,絕大多數的這一地區的農家都差不多。
「我是內,內柵的人,姓陸,廖。」
「哈!」
「隆隆!」
「我知道。看得出來啊!不過我聽說外面這幾天好熱鬧。你怎麼不去看看呢?」
「嗯。」
「姓什麼?」
兩人聊得好開心。維樑表示,再兩個或三個晚上,雲蛾茶菁還會來,他要做到底,希望能學會這種茶的製造技術。阿四叔好高興的樣子。
「我祇是想拜一拜。我要衷心表示我歡迎的虔誠。」維樑總算恢復了平靜,能夠應對自如了。
祇因結果揭嘵出來時的欣悅來得太大,所以以後的失望也就特別嚴重。當維棟聽到校長興奮地告訴他喜訊時,他簡直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歡悅。那是一種打從心房最深處噴湧出來的喜悅;而且那種噴湧,其勢之兇、之猛,有一股莫之能禦的勁道,幾乎使他整個的人都被淹沒了。終於贏了,這樣就對得起校長的知遇,在同事之間,尤其在日本人同事面前,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還有哩!後天,在新竹將有一場奉迎大會,他也可以引率者、指導者的身分列席。那就是說,他可以和皇太子共聚一堂,親謁聖顏,親聆玉音。連日本人也祇有高等官才可以參與那個盛會的……然而,他的這些希冀——不,應該說,這是規定的,校長先生曾親口告訴過他,這早已是不可移的事實。這樣的事實,竟那麼輕易地被推翻了。
竟然是穿著軍服,臂上圈著一塊寫有「憲兵」兩字的布製腕章,腰間佩著一把長刀和一支手槍的警衛人員;而且還是兩個。又出來了兩個。
卻不料當他正在吃力地划開灌木叢前進時,突然發現站在前面的人。
有五月的早晨的清爽。路邊的草葉上,綴著顆顆發亮的露珠,樹上的小鳥也在喧嘩歡唱得正起勁。兩邊是寬闊的茶園,遠遠近近地可望見幾個摘茶女人彎下腰肢的身影。
維樑雖然感觸萬端;但他沒有多少工夫來傷感。他必須再前進。他希望能找到人最少,最容易行事的地點。過了牛角郎陂,馬路到了盡頭,祇剩下輕便鐵路了。夾道的人群顯著地變少,祇有疏疏落落的一些男女,其中偶爾可看見臉上有刺青的「高砂族」人。不用說,他們是從附近的山地被動員出來的。
維樑找到了一個小山坳躲著。四下是陡急的山面,長滿灌木雜草與藤蔓,不過也有不少亭亭巨木,最多的是樟樹和為數不少的杉木,造林後好像沒有經過多少年,幹都祇有碗口粗,筆直地伸向天空。回頭一看,雄偉的景色展現在眼前。腳下是一泓如鏡的牛角郎陂的湖水,對面是hetubook•com•com呈半圓球形的草嶺,草嶺過去也是起起伏伏的山嶺,山與山之間可望到朦朦朧朧的大嵙崁下游。有微風從對面吹來,陣陣涼意拂面而過。沒多久,暑熱消失一空,被汗水濕透了的衣服貼在身上,居然有些涼意了。這裡確實是深山了,維樑第一次體會到此刻所置身其中的地方。
玉燕如時叫醒了維樑,不過沒有再進入房內,祇是來到房門邊叫了幾聲二哥而已。維樑很快地就起來,換好了衣服,來到廚房。這時,玉燕正在清洗一大堆碗盤。維樑自己取過了一付碗筷,開始吃已經涼了的早飯。桌上仍然是那些鹹菜乾、蘿蔔乾、鹹瓜之類,正中有一小碗煮白菜,微有油光,是玉燕特地為他留下來的。可是在維樑這邊,誰為他留菜都是無所謂的——他根本就沒想過那是誰為他留的。他也管不了這許多,大口地扒完了三碗蕃薯飯。
……會是這樣嗎?有這麼簡單嗎?恐怕沒有這麼便宜吧。戲棚上就有過這一類的故事,那青天大老爺會先把你打幾十個大板,打得你皮破血流的。對啦,好像是個老奴,得先上釘床,不死也得半死了。戲裡有什麼神仙會保護那忠貞的老奴,可是那畢竟祇是戲而已……
「大概……」他迅速地盤算了一下時間說:「七點鐘吧。不要忘了,七點鐘一定要叫我。」
為了不致受到那些憲警和便衣人員的注意,維樑從那條通往山區的馬路岔開,拐進前往山腳的路。出了街路,沒多久就是蓮座山了。那也是他們九座寮的陸家人發祥之地,來臺祖榮邦公在奮鬥了一二十年之後,以做長工的積蓄買下一大片荒地從事開墾,奠立基業之地,就是在這蓮座山附近靠大溪河的地方。在那裡,如今還住著不少宗族,維樑他們這一支脈,是榮邦公派下的天貴公、天送公兩房人遷移到九座寮,另築祖堂,繁衍下來的子孫。維樑從小來過幾次蓮座山,頗為熟悉,尤其對山上那所著名的觀音廟,至今猶懷有一份繫念。此刻雖然近在咫尺,但也沒有辦法去一覽那秀麗的景色了。
「……」
選拔會之後,他們還到指定的地點去排路隊,「奉迎」皇太子的御駕。雖然地點不十分理想,距皇太子下車換乘臺車的現場約有五十公尺之遙,祇能遠遠地瞥了一眼而已,並且還是利用「最敬禮」前後偷偷地瞄過去。但他是真正地感激。那是「現人神」之子,無比尊貴的金枝玉葉之身。這樣的皇太子竟爾惠然來到這南海的小島。
玉燕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匆忙地用雙手掠了掠兩鬢,在腦後攏了攏。小巧玲瓏的身上,滲出了一抹嬌羞。本來她腦子裡也湧現了一些問話的,可是被這麼一盯住,那些問話就有如遇到輕風的一縷輕烟,靜靜地飄散了。她倏地轉過身子邁開了步子。
「沒有多久了呢。四點多了。」
她站住回過了頭。
天亮前,茶菁就沒有了,共得近三十五斤,是豐收的一晚。阿四叔非常滿意的樣子,儘管一夜未睡,這位老人還是神采奕奕。維樑雖然有濃重的睏意,但也一直興奮著。兩人收拾好用具,洗過了手,飯菜已端上來了。維樑為叔叔盛了飯——好香的飯,蕃薯簽有一半以上吧!而且也是撈的,為的是要把飯湯留給豬吃。桌上一隻小碟子裡竟然有兩隻荷包蛋。這是阿浪嫂的一份孝心,連維樑也叨了叔父的光。阿四叔拿起了筷子,夾起一隻蛋送到維樑的碗裡。維樑不肯吃,一定要阿四叔吃。阿四叔年紀大了,加菜是應當的。可憐的阿四叔,偌大一把年紀了,維樑知道他一直沒有吃私菜,是他自己堅決不肯吃的。
「不會的,放心好了。我們家怎麼會衰呢?」
總算掩飾過去了,自己也恢復了平靜。匆忙中他打定主意問個詳細。原來從大嵙崁到角板山的那條路,阿四叔走過好多次,年輕時還曾到那一帶去做過砍木材的工人,所以全程十五六公里的路程,每一段都熟悉。維樑若無其事地問明一路上情形,在腦子裡記錄下一份草圖。他下定決心,要一個人去幹了!
「有什麼用?那會帶來衰運的。」
但是,這可不是戲哩。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現實總是嚴酷的,如時光之流,不停一分一秒,連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都不停。或者現實就如壓在你頭上的千斤擔子,你必須挺著,祇要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放鬆,那重擔就會把你壓得粉碎。
太陽漸漸升高,維樑走得滿頭大汗,馬路還是在一片茶園與夾道的相思樹當中向前伸展過去。插天山的山容已和從家裡門前看去時大不相同,彷彿高了些,也寬了些,倒是東南方的李棟山,依然聳立在那裡,一點也沒有變化。
「我是想,這裡人少些,可以看得更真切。」
「可是……已經過了山下了,可以聽得見聲音了。」
「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