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得吧。這鄉下,跟城市不一樣,她怎能習慣呢?」
這一番說詞,總算沒有遭母親反對。然而,在這一番應對裡,他已深深地感覺出,母親在經過這許多年之後,依然對月麗抱持從前的那種偏見——她就祇有兩個兒子,其中的一個被搶去了,而搶去了那個兒子的正是那個福佬婆仔。往後,這樣的一對婆媳日夕相處,究竟會如何呢?維棟有些危懼了。但是,這也是無可如何的,祇有聽任事情演變下去了。
「阿母,這不是誰對誰不對的問題。日本人,還有西洋人也一樣,做什麼都不看日子,也不一定樣樣不好,我們事事看日子,也不一定樣樣好啊。」
「可以這麼說,他沒再出去外面做事。不過……」維棟說不下去了,他知道維樑所做的事,當然不能說出來。
文子有點為難的樣子,吃力地思索了片刻,這才問:
「歐巴桑,您好。打擾府上,真是對不起。」文子一連地鞠躬。
「不會。她已經把包腳解了。自己的家,不慣也得慣。」
「阿母。」維棟總算得了個空隙插|進去。「您看怎麼樣?好不好呢?」
料想不到的客人?是誰呢?維棟在暗處站住了,吃力地思索,可就是想不起是誰。管他是誰呢?反正是找弟弟的,就出去看看吧。正待起步時,玉燕匆匆地踏著細碎的步子來到了,並使勁地壓低著聲音急切地說:
「沒聽說過搬家不看日子的。這是樁大事啊。」
文子與維棟交換一連串的鞠躬與道歉之後,也就隨維揚離去。
「是這樣的。」維棟捏了一把冷汗,趕快說明:「他是為了農事改良,鼓勵大家用新的耕作法,所以常常在鄉下四處走動。」
「偶爾。」
「那太不好意思了。」松崎文子想了想又說:「其實,也沒什麼事。真地沒有什麼事。是三天前,我整理我父親的舊文件,偶然看到了陸君的履歷表才知道了府上的地址。」
「我弟弟恐怕是幹得不好,所以才……」維棟說。
「嗯,真不好意思。」
維棟實在拿這樣的母親沒辦法。這真不可理喻,可是維棟又駁不倒母親。他還擔心,萬一說不好,惹母親生氣,說不定老人家又會握起扁擔來。他感到窮於應付,不知如何是好。機伶的玉燕總算想到這種場合最好的應付方法了,適時地給大哥伸出了援手。
「這位就是陸維樑的哥哥,公學校訓導陸維棟,也是我的堂弟弟。」總算勉強可以聽懂。「這位是松崎小姐,維樑以前就是在她家當店員的。」
「阿母……」維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這樣吧。」維揚似乎猜到了什麼,這時又說:「我先回去,叫個人去找維樑。是在阿四叔那邊吧?還有,松崎小姐,我那邊比較方便,等會兒請您過來我那邊歇好了。請松崎小姐千萬不要客氣。」
「玉燕!」維棟叫了一聲。
「她沒說做什麼,祇是要看看他罷了。」
維棟首先看到的是維揚。不出所料,正是全副日本和服打扮,身上是「紋付」,下身是「袴」。人又矮胖,穿戴起來真成了個四不像的人。可是維棟沒有來得及端詳,眼光就被另一個人影吸住了。
「舍弟承您照顧,真是太感謝了。」
「真的!大哥,大嫂和秋蓉、春蓉都要搬回來是嗎?」
維揚似乎就是不知自己有多麼笨拙,卻又硬是喜歡表現的那種人,用他那極不純熟的日語結結巴巴地說了老半天。在他自己是以為這一切都值得炫耀的,可是旁人聽起來,祇有為他難堪,尤其是維棟,他簡直為堂兄在一位貴賓面前窘態百出而又洋洋自得的樣子,感到說不出的著急與恥辱。
「當然不會。」
「不,這沒關係。」文子說:「可是,庄長先生,您剛才說,維樑是在做什麼?您說是幹什麼勾當嗎?」
母親沒再響。
雙方又是一連的鞠躬,一連的致歉與謙虛,好不容易地才算完成了初見面時的手續。
「我真不懂。」
「我嗎?」維棟為難地看看手錶。
「這個……是這樣的,維樑他一直不同意。」
「可以嗎?我真冒昧,這要求太過分了。」
「不在啊……這就不好辦啦。大哥呢?」
母親沒有馬上說什麼,倒是玉燕先開口了。
「松崎小姐,您不必擔心,放一萬個心好了,我們會照顧您,祇要不嫌棄我們這鄉下太齷齪,太不成樣子。」維揚搶著說。
https://m.hetubook.com•com棟這才促文子走。文子明明感覺到她不受老人家的歡迎,可是還是連連向老人家鞠躬致歉,這才跟在維棟與玉燕之後出門而去。
「您也知道我們本島人的習俗嗎?」
維揚總算沒再說什麼。想來他必是故意用了這個詞兒的,其居心頗費猜疑。也許他也感覺出這個日本少女愛上了堂弟,而這個維樑堂弟,不僅平時就對他抱有某種敵意,是他在族人們之中最不喜歡的人之一,而且所從事的又是極不穩的行當——照日本人的說法,便是所謂之「不逞分子」。這樣的人是絕對不值得日本少女垂青的,說不定他認定維樑是運用了種種卑鄙的手段,引誘了她。果如此,那麼破壞這樁愛情,該就是他此際的最大心願了。「煽動」這個含有一種煽動性,聳動性的詞兒,極可能就是在這種心理狀態下說出來的。
「日本……」
「知道一點點。大概也快結婚了吧?」
「看阿樑頭?真不懂。這日本妹仔愛阿樑頭是嗎?」
「不必再找了。我說不定明天一早就走。我會再好好考慮一下。不過今天晚上可要打擾您了。」
「阿母您裝糊塗!」玉燕毫不示弱。她是家裡唯一敢這樣向母親頂嘴的人。
「請進來吧。坐一下,我去告訴我大哥。」
「他不應該埋沒在鄉下的。他有遠大的前程,充滿光明。可是……他有沒有告訴過您在我家的事情?」
「不,實在不敢這樣打擾。我可以回去街上找家客店住。」
「那不遠的,一點也不遠,松崎小姐。」維揚又插上一口:「我會叫一個長工去叫他回來,很快地就可以叫回來。」
「阿母,那就這麼決定。下個禮拜。」
「大哥,你可不能騙我啊。」
「是她!」文子微微地瞪圓了眼睛。
又次日,維棟下班回到老家。這一天也就是在州廳舉開奉迎大會的日子。這樣的一天,他真想不回來比較好,因為他猜到堂兄必來看他。但是,他已經決定下個禮拜天要搬家了,得和母親商量細節。春茶大約已告終,在夏茶開始前約有十來天較鬆的日子,在這樣的空檔裡來搬家,要找人幫忙也方便些。
「我是想來看看陸君——我一直都這樣稱呼他,就是陸維樑君。請問陸先生,他在家嗎?」
「不,我可以叫我妹妹陪您去。」
「你也說是迷信。你們這些後生人,真是的。日本仔說的吧。你倒說說看,日本仔的對還是我們的對?」
維棟深感難堪,先向文子為母親的不懂禮貌而致歉過了,這才回答:
這也難怪的。過去這幾年,玉燕與小姊妹倆相處的機會可真少得可憐,而玉燕是熱愛這對小姊妹倆的。每次,逢年過節時,維棟攜她們回來,玉燕都顯得那麼熱絡,那麼疼愛,與母親對她們的隱約間流露出來的冷漠,適成一個明顯的對比。維棟知道那是無可如何的,誰叫自己被人家招贅呢?而且妻還是福佬籍的。
「妹妹!」文子眼睛一亮。
「這怎麼行?莫說街上沒有像樣的客店,您是我們陸家人的貴賓,您來了,這是我們的光榮哩。真的,是我們陸家人的最大光榮。請您一定不要客氣才好。您一定不曉得您來了,我有多麼高興。」
「是這樣嗎?」文子看了一眼維揚。
玉燕猛地鞠了個躬,天真而活潑。文子粲然一笑,也深深地回了個禮,並說:
維棟馬上聽出了那是堂兄維揚。想必是從新竹回來的,果然過來了。立時,一幕幕景象憑空在腦子裡映現。
——好多好多的人,把一個講堂坐得滿滿的。每個人都一派嚴肅,大多是「紋付、袴」,當然也有官服的吧。可都是大官要人哩。一個身材略為矮胖的人出現了。一身禮服。好年輕,微微下垂的眉毛,近視眼鏡,金邊的,在眾人肅立最敬禮中來到。許多人都偷偷地看他,其中有一張面孔是維棟所熟悉的。那是維揚!
「我實在把不定他是不是在那邊。」
「沒有沒有。實在不敢麻煩您……」
「哎呀,您府上也有養女,那一定是將來您的弟媳囉。」
維棟祇好再搶先說:
「是的。昨晚您已看到過她了。」維棟改用本地語說:「這位是維樑以前的頭家的女兒,你跟她敬個禮吧。」
「好像也出去幫人家做工是嗎?」
「是這麼說了的。可是她一定要去阿四叔家看和圖書看。」
「那麼您是說……」
兩人連連地互相鞠躬了幾次。文子完全是鎮定自若的,相形之下,維棟卻顯得慌慌張張的。
「她說了什麼?」玉燕問維棟。
「是啊。」維棟也說:「就委屈您一晚吧。我這邊也可以住,不過我堂兄那邊房間寬大些,方便些。您就留下來吧。」
母親莫知所措地盯著她,頭部不住地晃著。玉燕扶著她,讓她在椅子上落座,可是她的頭始終沒點一下。
「就是這位日本妹仔啊。」她向維棟說:「是說要找阿樑頭嗎?找他做什麼?」
回程,小學生們垂頭喪氣的。維棟也帶了自己班上的學生去。他這是第三次看到了皇太子殿下。可是這第三次,他所看到的祇不過是那隆隆而過的車輪而已。他知道這無可如何;但是最覺得於心難忍的,倒是那些學生。依照校方的命令,行前他也是向學生反覆地說明皇太子是最尊貴、最尊貴的人,是神,神之子。這樣的人肯到臺灣來,已經是天大的一件了不得的事,如今我們更有幸在平鎮車站上拜見這位無比尊貴的人,這是每個臺灣人的最大光榮哩。
「你二哥呢?」
「阿母,我調回來也一個多月了,一直忙著,沒法考慮搬家的事。現在總算空閒些了,我想揀夏茶開始以前的禮拜天搬回來。」
「好吧。我就請人看看那一天是怎樣的日子。如果不是可以搬家的日子,我們就另外看一個。」
「阿母……」玉燕有些為難。
然而,事情的演變,看來已瀕臨悲劇了。弟弟一走了之,而且幾個月來不聞不問,想必是下了最大的決心,一刀斬斷情絲的。有這樣一位日本少女鍾情於他,這是令人歡欣鼓舞的事,可是事情到了這種結果,弟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挨過多少痛苦,這又令維棟不禁為弟弟感到悲苦憂戚了。更可悲憾的是這事看來已沒有萬一的希望,作為唯一的兄長,為弟弟的婚事盡一份力量,原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也是義不容辭的,可是如今他這個哥哥又能如何呢?而對這位動人的高貴少女,維棟簡直不能再發一言了。
「我想不必了。萬一棟了日子碰不上禮拜天,那就沒辦法搬了。」
「是什麼?」
「他在。」
「呀!阿母。」玉燕可並不怕老人家,說:「您平時不是常常念著嗎?家裡就是少了幾個小孩,才這麼冷冷清清的。」
「就是搬回來的事啊。」
「好吧。」
晚飯後,維棟就向母親稟明此意。這也是維棟第二次向母親提起搬家的事,第一次是調差回來那天說的,那一次維棟曾經表示事情太匆促,搬家的事將來再打算。母親祇說你要怎麼便怎麼,沒有提出什麼意見。
「哎呀……」
這以後,維棟與文子聊些閒話,過了好久好久,維揚才來到。他確實差了長工去過阿四叔家了,可是維樑卻沒有在那兒。阿四叔說,維樑這一兩天都是在赤牛埔、梅壢一帶走動,很忙,恐怕一時不容易找到。最後維揚說:
「唉唉……」文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上微微一顯露出一種憂戚之色。「都是我們害了他。陸先生,您弟弟是個極肯上進的人,專檢差不多及格了,祇剩下少數幾科。我想您一定知道這些吧。」
維棟對自己咄嗟間想出來的謊言,還覺得滿意,可是文子雖然表面上首肯,心裡到底相信了幾分,他還是有些不敢肯定。說不定她已經從維揚那不清晰的一句「煽動」這詞兒,猜到一切也未可知。
維揚終於離去了。
「陸先生。」文子的表情顯得深沉了些,靜靜地開口說:「陸君這許多日子以來,都幹些什麼呢?是一直都在家裡嗎?」
這就是日本婆仔嗎?不等維棟得到一個結論時,維揚堂兄臉上已堆滿了笑,用他那種獨特的怪腔怪調的蹩腳日本話開口了。看那神色,好像還很得意的樣子。他指著維棟說:
坐定後,文子連連表示:這突然的來訪是如何不禮貌、冒昧,一定要維棟原諒。下午,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庄役場見了庄長先生,又承庄長先生好意,才把她帶到這裡。
「好可愛的小姐,真漂亮。」文子的口氣確實是真誠的,甚至還有那麼一抹羨妒之意。
很快地,玉燕就出來了。
是玉燕。她從維棟的後面趕來了。維棟真想不讓堂兄進來的。玉燕側著身子趕過去。他也想叫住她,阻止她去開門,或和圖書者要她告訴維揚他沒有回來。可是稍一猶豫,她已經拐個彎不見了。
老人家堅決地說。「唉唉,不會有這種事的。」維棟說:「阿樑頭就是不要人家,才離開臺北的。人家父母也不會答應,阿母,您放心好了。」
「嗯。」
儘管滿腦子狐疑,但多年以來養成的不敢怠慢的——應該說,這種不敢怠慢、怠慢不得的感覺,是祇有對日本人才有的——習慣,未經意志的命令就使他往客廳那邊邁開了步子。
「她才真好看,那麼高尚優雅。日本女人都是這樣嗎?」她那尚有幾分稚氣的眼眸裡,閃露著驚異與憧憬。
「本來也想到先寫封信連絡一下的。可是……我真等不及,我恨不得馬上見到陸君。他離開臺北,有四五個月了,沒信沒息的。家父母和我都很想念,很罣心。為了他的前途,我們都沒有盡到一份責任,說起來是很慚愧的。」
也許事情來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才使他慌了手腳,好不容易地才訥訥地說:
「來啦來啦!」
萬沒料到,次日一早,文子竟然又來到維棟家。維揚自然也是陪她來的,可是到了維棟家不久,文子就推說有事與維棟商量,把維揚打發走,維揚祇得怏怏告退。
「應該說是我母親的養女,不過跟我妹妹完全一樣。」
「那我就放心了。」
「嗯。」
「我是陸。彼此彼此……」
維棟幾乎驚叫出來。日本婆仔!怎麼會有日本婆子來到這樣的鄉下呢?那可能嗎?據維棟所知,他們這九座寮從來也沒有出現過日本女人的。而且更令人駭異的,是這日本婆仔要找的竟是維樑!
維棟告訴玉燕,文子要去阿四叔那邊找維樑,要她帶她去。玉燕臉色微微一變,眼露光芒,但很快地就恢復原來的樣子。她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什麼,不過馬上點頭答應了。
「也說不上不尋常。是這樣的。」文子思索了一會才說:「我很想幫助他升學的,這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我父母都不完全同意。我相信,陸君是值得好好培養的人才,可是……」
「阿母,看看日子也是應該,大哥會去看的。我想也不必選多麼好的日子,祇要不是壞日子就好了。大哥是要上班的人哪。大哥,你說對不對?」
「陸先生。」文子送走了維揚後向維棟說:「我想自己去找陸君。我覺得他就在昨天晚上庄長先生差人去找的地方。叫什麼地方來著?是您一位親戚家是不是?」
「松崎小姐。」維揚改口說:「明天我再叫人去找好了。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的。我大約知道他會在哪裡,絕對沒有問題。」
「來啊,兩個小反種。」母親有時還會用這樣的稱呼來叫兩個小孫女。
「沒有。他祇說不想幹了,所以回家。其他的,一句也沒有提過。松崎小姐,我弟弟在府上,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不尋常的事?」維棟不再慌張了,並且也好像有所領會。
「不,不。」文子趕快打斷了維棟的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很好,真地很好,可以說沒有一點叫人疵議的地方,而且努力用功,努力工作。這樣的人是極難得極少見的。我這是老實話。」
「謝謝庄長先生。」
「這兩個小反種,倒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哩。」
「沒問題,沒問題。」
「照我的話說。」母親不讓玉燕說下去。
「呀,阿棟古,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難道你教日本書,就成了日本蕃啦?西洋人是什麼?紅毛蕃啊。你頭髮不紅,你可是臺灣人啊。」
「沒有在嗎?」文子臉上掠過一抹困惑。
「嗯……」維棟腦子裡閃現的是玉燕。目前夏茶還沒開始,抽點工夫是不成問題的。祇是她言語不通。
「兩個小反種,該把她們養成客家人哪。」
「嗯。玉燕,你可要告訴阿樑,最好不要理她。說阿母這麼講的。」
「我在想,維樑一定又是在幹那煽動的勾當的。這真是對不起您了,害您老遠老遠地來到這裡。」
「好哇!真好。家裡可要熱鬧起來了。」玉燕是真正地高興。
「那他是在幫家裡的事了。府上一定很忙的吧。」
「懂的。維樑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當然他是從書本裡看來的,他有新的想法,新的觀念,也有新的智識,所以他一看就懂。說起來也是為了大家都貧窮,他才那樣去宣傳,是義務宣傳。因為那是可以救大家的貧窮的。」
而維棟撒www.hetubook•com.com這個大謊時的語氣與眼光,加上那有熱切意味的語氣,好像也懾住了維揚,使得他沒敢當場就揭露了這個謊言。松崎文子卻似乎另有一番領會,聽了維棟的說明以後,也就沒有再表示什麼。
有開門的咿唔聲。
「我知道您要上班,恐怕沒有時間了。我是說,府上是不是可以找個人帶我去?」
「他,目前沒有在。」
「不在。」
母親也說過這一類話。有時這樣的話語,的確令人難堪的,事實上維棟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感到過難堪。可是日子久了,他知道母親的脾氣,認定這是無可如何的事,也就漸漸習慣了。再者,就是母親雖然類乎挑剔,看似不懷好意,但維棟心裡明白,母親畢竟也是真心疼她們的,祇不過是不肯輕易顯露出來而已。
有敲門聲。
「謝謝您,庄長先生。已經麻煩您太多了,實在不好意思再讓您費神。」
「不算遠,走路大概三十分鐘左右吧。」
「不算不好看。我叫她出來吧,她可以陪您去。不過她不懂國語。她沒讀過書。」
去時,學生們顯得快樂無比。不必上課,等於多了一次遠足,還可看到皇太子殿下,他們自然歡天喜地。因此,一路上大家都步履輕捷,一次又一次地張開小喉嚨,高唱「御行啟之歌」,興高采烈。
「嗯……他真了不起。」文子感嘆了一聲。
「這不太隨便嗎?總得看看日子才行啊。」
維棟在眼角邊看到當他提到月麗解開纏足時,玉燕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板。於是他也被帶動了似地往那邊掃了一眼。那是赤腳慣了的腳,和他所看慣了的月麗的腳雖然不能比,但較一般地方婦女又黑又粗又大的腳,卻又白|嫩多多,幾乎還可說是嬌小玲瓏哩。真是一雙美腳,他想。
他一定是來告訴我奉迎大會的情形吧。若無其事的面孔,若無其事的口吻,但充塞在他胸腹裡的,卻是炫耀。也許胸前還掛著紳章哩……
「我去換換衣服,還得跟阿母說一聲。」
「松崎小姐可能也聽到過了。我們這裡正在推廣臺中六十五號,這是新品種的蓬萊米,種種法跟在來米稍稍不同。官方是鼓勵這新品種的,可是有些農人較保守,所以必須有人開導。」
「熱鬧有什麼好?」母親終於開口了,冷冷地睨了玉燕一眼。
維棟搭乘臺車回返靈潭陂的一路上心胸中不時陣陣作疼,那滋味實在不太好受。安枝校長屢次用言語來勸慰他、鼓勵他,使他感到安枝確實是充滿溫情的,是萬分愛護他、器重他的。心頭的痛楚,這才得以漸漸平息,結束了這一天到大嵙崁參加御前講話代表選拔之行。
「原來是這樣。」文子說:「可是這應該是官方的事,維樑他怎麼會做這種事呢?何況他恐怕不一定懂得新品種的耕作法吧。」
他們等候了約莫兩個小時之久。然後皇太子所乘坐的特別火車來了,大家行「最敬禮」,火車倒是好像稍稍減低了速度,不過仍然是轟隆一聲,電光一般地就閃過去了。當人們舉起頭時,火車已經離站,任你怎麼看,也祇有火車尾那個正在迅速變小的車門,以及那隻車尾上的紅燈而已。並且它還一眨眼就消失了!
天燈早已亮了,燈芯捻得好長,發出比往常更亮的光芒,那玻璃罩上頭有縷縷黑煙往上冒著。
「阿母,她老遠地來都來到了,就讓玉燕帶她跑一趟吧。」
「開門……喂喂,開門哪。」
「也好。告訴他有客人。料想不到的客人。」
然而,結果竟落得如此這般,這就難怪他們在回程上這麼無精打采。維棟覺得,實在沒法向他們做一個妥善的交代。萬一有學生問:「為什麼不讓我們看看皇太子殿下?」「為什麼火車那麼快就過去了?」「早知道這樣,我們實在不必來啊。」維棟真是沒話可回答的。維棟禁不住地感到,這一趟路程,對小孩們來說,實在太遠太遠了。
「如果去叫他,路很遠嗎?」
「這樣啊。」文子似乎稍稍一驚。
「畫眉!你就會貧嘴。」母親罵了一句。
短髮,髮梢微鬈,一張普普通通的臉,洋裝,習見的裙子——那張面孔完生陌生,不算多麼美,但很可愛,很動人,可就怎麼也使人看不出那是日本婆子。唯一可確定的,是人還很年輕,也許二十歲不到。
「阿母。」玉燕以輕快的口吻接上了腔。「管她做什麼呢?如果可以,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家有個日本嫂子也不壞啊。」
「大哥,是個日本婆仔。」
維棟告訴了她。
她說罷就進去了,不多會兒便又出來,母親也一起出來了。維棟向文子介紹了母親。
維棟心事重重,離開廚房,拿起一隻小燈盞向正廳走去。外頭已漆黑了,這一天已完全過去。日子倒是過得挺快的。他在內心裡希冀著,將來搬回老家後,希望日子也會這麼平安,這麼快速地過下去。
維揚的話總算說完,繼而松崎文子又說:
「是這樣的。」維棟說:「我弟弟雖然現在不在,不過也不是到什麼地方去了。祇不過是到鄰近的一個親戚家去幫忙做茶。他隨時都可能回來。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去叫他回來,祇不知松崎小姐有什麼貴幹?」
「這是什麼話。我不會許的,這樣的媳婦,我可不要她跨進我們家門。」
「為什麼呢?她不好看嗎?」
「不,不,一點也不麻煩。」
玉燕記憶裡的日本女人少得可憐,且都是中年以上的「奧樣」。在她印象裡,日本人祇是可怕的人種——或者說,是高不可攀的,她大概從來也沒有料到自己也會這麼近地,且又似乎完全以平等的地位,面對一位日本少女。因此不免多看了對方幾眼。她確實地感到,日本女人也是女人,是和藹可親的。
「找不到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是有什麼事。祇不過是……想看看他罷了。我不知您能不能帶我去?」
文子又頓了頓,好像在考慮是不是和盤托出,不過很快就又說下去了。她始終是那麼自然。
「是的。不過,我很想親自去跑一趟。」
「先生,我是松崎,以後請多多指教。」好悅耳動聽的純正日語,不錯,確實是個日本婆仔。
「阿母,那是迷信,我們何必管那一套呢?」
「是的是的。」維揚這才有了機會,趕快捕嘴。「我也是剛回來的,松崎小姐等我等了好久好久了。我去新竹參加奉迎皇太子殿下大會,那真是個了不起的場面,都是大官,高等官以上的。我本來沒資格參加。我當然沒有,我祇是個小小的庄長,可是恰巧拜領了紳章,總算得到了這個恩寵。唉唉,皇太子殿下真是一表人才,叫人誠恐誠惶,感激涕零。這是所有臺餺人的光榮,是最大的光榮哩。」
不過事情還沒有全部結束。次日,全校師生又被命到鄰村的平鎮火車站月臺上去排隊,奉迎皇太子殿下南下。那是縱貫線上一個小小的車站,距離他們的靈潭陂有七公里多,校方規定二年級以上學生一律參加。因為沒有交通工具,師生祇得走路,單程需時兩個鐘頭。他們這所學校還算較近的,其他庄內幾所學校,遠者單程達十公里以上,也都是徒步前往。庄內民眾被動員的也不在少數,這許多大大小小老老幼幼的人群,人手一支小國旗,構成了一片旗海,把那小小的車站上的小小月臺,整個地淹沒了。
「什麼話。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也沒什麼,農家人,總有些事好忙的。」
夠明白了。維棟點點頭,並連連表示謝意。原來弟弟竟然是因為這緣故才回故鄉來的。這少女雖未明言,但不難猜出,弟弟與她之間曾經萌生了愛。在臺灣的日本女人竟也會愛上一個窮苦臺灣人嗎?維棟真不敢相信,可是事實擺在眼前,而且她會老遠地獨自找到這窮鄉僻壤,可見她的愛還是真誠的,一往情深的。
「我心領您的好意就是了。」
這時,母親已用畢晚餐,玉燕正在收拾。維棟長久以來便有個習憤,每當有什麼重要事向母親提起,總不免內心裡有一抹危懼,深怕母親反對。母親那微晃不停的下巴,那眉間發亮的皮膚,不管任何時候看到,都對他構成一種隱隱的壓力。
「月麗她當然願意的。她很高興搬回來。」
「是赤牛埔。」維棟心裡大吃一驚。「是我的一位叔父那裡。前些日子,我弟弟是在那邊做一種很特別的茶,這是沒錯的,可是這幾天,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他確實常常跑東跑西的。昨天我已經告訴過您了。」
「呀,先生,這是哪裡話。我才是受了照顧的。」
維棟又為文子轉譯了玉燕的話,惹得文子掩口輕笑,並且重複地讚美玉燕的可愛與美貌。
「呃,這個嗎,你高興怎樣便怎樣,還有什麼好不好的。不過,也要看阿月仔。」
「那還帶她去找阿樑頭做什麼?說沒在不就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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