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吃。好好休息呵。」
兄弟倆離開了郡役所,剛好趕上了六點五十分的最後一班車,回到家時已黑了好一會兒了。
「樑頭,是你回來了嗎?」
「四點多!太晚了。」
怎麼辦?
「嗨,是不由不信,可是到底太離奇了,所以也有些不敢相信。總覺得四腳仔不會那麼容易就放過我們的。」
「阿母,這沒什麼的,一點也不疼了,你放心。」
「阿母……」維棟祇得先說了。「我去了一趟新店仔,是有點事,弟弟也一起回來了。」
是母親!她還是聽到了,從內房踱出來了。
「什麼?你說樑叔怎樣?」維棟幾乎不敢相信。
「把陸維樑交給這個人。」
「嗯,回來啦,好好……」母親出來了,在竹椅上落座。
「那你何不進去打聽打聽?你這一身官服,四腳仔一定不敢怎樣。」
月麗猛地點了一下頭。
他來到那個中年巡查村尾面前欠欠身,儘可能地裝出笑,道明來意。對方完全是一付不放在眼裡的樣子。看那神情便可知道,一身文官服也根本發生不了作用。這早已在維棟意料之中,心裡雖也不痛快,可是還能如何呢?
玉燕進去了,母親稍稍挪了挪身子,坐得深些,這才開口。
「弟弟。」
「好的。大哥,二哥,你們回來了。我先舀水,大哥,你先洗澡吧。」
出乎意料之外,這人竟在佐倉還在端詳維棟之際先開口了。
「呃?」
「在裡面。」維浪向那邊呶了呶嘴。
「哎哎,黃先生。」維棟說:「你怎這樣說呢?明明是你的功勞啊。維樑,我祇是剛好趕上了時間而已,他才是你的恩人。」
「放心吧。」做哥哥的開口了。「我們不必告訴母親。明天,你悄悄地再溜出來。」
「可是……哎哎,真是糟糕。」
玉燕早已來到門口處站著,也偷偷地流了好一會淚了。她說:
維棟吃力地看著那一堆堆的人們。沒有一張面孔是似曾相識的。奇怪!赤牛埔和淮仔埔一帶的人,他認識得不少,不認識的人,至少面孔也是熟的。怎麼一個也看不見呢?他們也仰起頭來看他,眼光裡有一抹懷疑之色,不必想也知道,那是對他身上的全付文官衣帽而發的。
「唔……」維棟分明還是疑信參半,片刻才又說:「那四叔他們呢?也可以一起放出來嗎?」
「說給我聽聽。」
「半死?沒有的事。誰說的?真是亂講。」
不像是對誰說的。兄弟倆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啟齒。
「誰去交涉呢?」
「我知道。」維樑說。
「黃石順要我們赤牛埔的人馬回去,所以我叫大家回去了。不過有家人被抓進去的,好像劉相仔、李阿祿、黃角仔、黃亮仔那些人的後生不肯回去。回去的也說明天一早要再來,黃石順的人聽說還有不少明天就會來輪替。棟古,這不是有趣起來了啊?」
好不容易地才在校長先生心目中建立了信用的。那是花了多少代價,多少心血的結果啊。想起那些日子裡,為了「御前講話」,每天每天都花那麼三四個鐘頭,一次又一次地指導學生,終於贏得的榮冠,並且,事後根據校長先生說,在新竹州廳的奉迎會上,那個學生的「御前講話」還是完全成功的,甚至可說是幾個小學生代表之中成績最好的。
「阿浪哥!」
母親在忍著,使勁地忍著。
「我是令弟維樑君的朋友,以後請多多關照。」
正廳裡,兩個小女兒正在做功課,月麗在一旁督課,一片平靜安詳的模樣,但是兩個人一進門,月麗臉色就變了。
「好好,樑頭,你不必說什麼,阿母全知道了。你還要去接你阿四叔是不是?去吧,明天一早就去。帶些米去,維棟如果錢方便,也可以買些菜去,一定要把你阿四叔弄回來。」
「你是誰?」
「在郡役所裡……」
「是啊,都是黃石順帶來的。」
「叔叔,你這裡怎麼啦?這裡也有,好多哦。」
「而且你說是你請我來的,這固然沒有錯,不過事情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也不是你們赤牛埔的,新店仔、新坡、石觀音還有梅壢,也都有份,對不對?聽我說,維樑,就跟你哥哥回去吧。」黃又說。
「恐怕沒有那hetubook.com•com麼便宜就放過他吧。」
「是的。」維棟答。
「哎呀,……」月麗也驚悸著。
總算過了一關,維棟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誰說我擔心、憂慮?你說吧。」
「去把菜溫溫,另外煮一碗蛋湯。」
「沒什麼沒什麼。」維樑笑著說:「是跌倒的。」
維棟真想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哎呀,多可怕!」月麗也是很心疼這個小叔的,所以很快地就憂容滿面了。「樑叔怎麼做這種事呢?人家的事,何必去管呢?」
要來的,讓它來好了。扁擔嗎,又有什麼可怕呢?哥哥和嫂子都在場,他們會制止母親的吧。而且兩個小姪女也在,母親總不致於……
那就祇有等到下午上完了課,才找個不關痛癢的藉口,提前離開吧。
「你剛剛不是說他的話不由不信嗎?」
維樑終於把昨天以來的經過都說出來了。他微微激動著,不過也還維持著清醒,夠使他考慮到不必把被打的事也全部吐露出來。
秋蓉發現到維樑臉上的烏青,詫異地喊起來。
「我是說,你啊,書讀了那麼多,又是個教書先生,一定懂得不少的。你看,黃石順的話可靠嗎?」
「我才正在奇怪,哪裡來的這許多人。原來是這人。」
「陸君。」黃說:「你哥哥的面子好大哩。我磨了一整天了,都沒法把你弄出來。你看,你哥哥一來,就萬事大吉啦。」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別開玩笑,什麼恩人,嚇死人啦。我們走。」黃石順說著就雙手各推一個,往穿廊走去。
維棟照預定,不聲不響地搭上了下午第二班的巴士前往新店仔,來到郡役所時,已經五點稍過了。
「去吧,棟古。」阿浪哥又催了一聲:「去看看,能夠的話順便也去看看我阿爸。」
陸維棟得到弟弟維樑闖了大禍,被警察扣押起來的消息,是這天近午的時候。
「你不疼,阿母疼啊。樑頭……」
「不錯,明天再來好啦。」
「從昨天起,我就漸漸知道了這並不算多麼了不起,多麼嚴重。那些四腳仔來驅趕我們,我們硬是不走,他們便沒辦法啦。你看,這裡總共有一百二、三十個人。」
「有不少是從附近趕來看熱鬧的。」
「樑頭,這裡交給我吧。有黃先生在這裡,你是可以回家休息一下的。」維浪也勸告說。幾個來自赤牛埔和淮仔埔的鄉親也紛紛提出同樣的勸告。
「不讓母親知道,那怎麼可以呢?」
母親的眼有點昏花了,維樑上前讓母親細看。
兄弟倆同聲喊了一聲阿母。
「你不是被打得半死嗎?」
「好吧。野坂……野坂巡查補!」
兄弟倆在母親的叮嚀裡,起身進廚房去了。
「不必去看了。」黃又插|進來說:「時間也差不多了,佐倉行政主任,還是算了吧。看。」黃石順把面孔轉向西邊的窗外,從樹葉叢篩過來的幾束陽光,確實地告訴人們,距日落已不遠了。
「棟叔,事情不好啦。樑叔被抓起來了。」
「誰要你說這些?沒用的東西。」母親冷冷地說:「樑頭,你說好了。昨天以來的事,讓阿母也知道真正的情形。」
維浪的臉上有濃重的憔悴之色,不過神情倒是振作的。
「是的。舍弟給你們添了麻煩,真對不起。我特別請你原諒,也請開恩。他還是個大孩子,沒有見過世面,什麼也不懂。」
維浪看出了維棟的憂戚之色,便改口說:「棟古,不必擔心,樑頭很快地就會出來的。」
「我自信支撐得了。我還不想回家。」
「唔。」村尾巡查看一眼名片問:「陸維樑是你的誰?」
「對啊。陸君,你真是個人格者,佩服佩服。」
「拜託拜託。」維棟總算也聽出兩人間談話的意思,便深深地鞠了個躬。
「別再可是啦,回去回去。你不回去,我就不高興啦。」
「真不得了……」
「……」
奇怪哩。母親的神色已經較明顯了。下巴輕輕地在搖,眉心一小塊皮膚微微有光,整個面孔是凝重的,但可以斷言,那不是憤怒,毋寧更近乎憂戚,也許可以說有著一抹莫名的激動。
「這個嗎?」維樑摸摸臉說:「這沒什麼,一點也不和_圖_書痛了。」
「是這樣嗎?」佐倉不大信任的樣子,不過很快地就改口說:「你是來看令弟陸維樑的吧。」
「好的。」維樑有力地點了點頭。
「春蓉,好乖呀。秋蓉,你也很乖。」維樑的這些動作與說詞,也與平常一般無二,不過他從嫂子面色讀出了這正是一場風暴前的寧靜。
那位年輕的巡查補應了一聲挨過來。
「少年人,元氣充沛,真了不起啊。哈哈……」黃又爽朗地笑了幾聲說:「不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大家都輪班休息,你已挺了兩天又一夜了,也該休息休息。」
「不,黃先生。」維樑說:「我還沒達到目的,怎麼能回去呢?何況我也談不上吃了多少苦頭。我很好,這是真的。」
「這樣啊。」
「好怪啊,不是嗎?起來吧,樑頭。被打了幾下,實在沒什麼好哭的。」老人說。
月麗想制止已來不及。維樑一進門,先抱起小的親親,然後才大的。
「我是怕她擔心。能不說就最好不說,好不好?」
「哎哎,你這年輕人,真不懂事,都說大家輪流啊。我隨時都可能回去的。你看,他們也都是。一批回去了,另一批就來。這個你還不懂嗎?」
「原來是黃先生,失敬失敬。」
「這真傷腦筋,知道嗎?」
「嗯……看,是要去看看的,可是去看了又怎樣呢?而且課還沒上完,實在不好為了這樣的事早退。我是想坐四點幾分的那班車去。」
她的心情如何,一時也沒法看出。平常,她的喜怒哀樂都是一無遮隱的。此刻極可能正處在暴怒前的一刻,但也有一點不對。在這當兒,維棟迅速地向月麗使了個眼色,月麗會意了,把兩個小女兒哄進房間去。
「棟古,你看行得通嗎?」阿浪哥又開口。
維棟叫了一聲,一時萬感交集,真想衝過去擁抱弟弟。可是弟弟沒有衝向他,而且在別人面前,黃石順又一派無所謂的輕鬆模樣,也就激動不起來了。不過弟弟臉上的傷痕,倒是使他十分痛心的。他顫抖著聲音說:「痛不痛?」
「是棟古啊。你來了。」
母親終於忍不住了,讓眼淚滾落。
「不,校長先生,我教的學生沒有辜負了您的期望,我就非常滿意了。參加不參加,並不是重要的事。學生得了那樣的榮譽,等於是做教師的人的榮譽。」
這是維棟前所不知的世界,彷彿那是遙遠遙遠的國度裡的,甚至是另一個星球上的故事,所以祇有驚奇的份。
「阿母……」維樑竟也控制不住自己,跪下去了,把面孔埋在母親膝頭上放聲哭起來。
「來啦!」清亮的應聲傳過來,接著人也來到。
母親斷斷續續地講著,不算多麼激動,但仍可以看出憤恨多過驚悸。
「這可不行哩。也是黃石順說的,他說我阿爸情形不一樣,還需要好好談判。不過他認為也不是沒有辦法,他說一定要把老人家們弄出來。」
「阿母……」
「這真是不得了啊!」維棟一連地感嘆著。
維棟滿心猶豫。他真想進去問問的,然而那些日本仔怎麼肯買他的賬呢?這一點,他自己比誰都明白。論官等,他是「判任官」,比巡查補、巡查,甚至巡查部長那些「判任官待遇」的警官們是高一等的,但是人家可是日本人。對於這一類警官們,他雖在內心也抱有一種優越感,可是自己是個本島人,官高一等也是枉然的。一股無可如何的渺小感、卑微感又湧上來了。而且想到如果去了,便得暴露身分,他更是膽怯起來了。
「這真是失禮。哈哈……」黃石順好爽朗地大笑了幾聲。
「阿母,你好像聽到了是嗎?誰說的?」
村尾把維棟帶到鄰房。維棟在門口看到懸在門板上的一支橢圓形牌子,寫的正是「警察課」三個字。回頭一望,通廊那邊也有另兩支牌子,近的一支是「庶務課」,再過去的是「郡守室」。維棟跟在村尾之後進了警察課。裡頭大多是穿制服的警察,大家都把眼光投過來。一股莫可名狀的森冷之氣,撲面而來。到此,維棟也不得不想到,一切顧慮,如今都是無謂的,也是多餘的,祇有聽天由命了。
維樑清楚地感覺到母親已聽到什麼了,想瞞m.hetubook•com•com,顯然已沒用,而且母親分明不是在生氣,於是心情就自在些了。
「是的,是沒有管教好,所以勞你們費神了。」
「我也正是這麼想……我真地不知道這方面的事。」
「剛才……剛才小雜種說的就是這個啊。」母親的話更顫抖了些,幾乎是喃喃地說:「樑頭,樑頭啊……你被打得好苦哦……」
「我們九座寮庄的陸家人也死了好幾個。我們陸家的子弟兵,跟他們打了幾仗,你們的仁勇叔公還是遠近出了名的勇將哩。他一直打到竹塹,也殺了不少日本仔。那時的陸家人才叫威風哩。
「有趣嗎?哎哎,阿浪哥,這麼嚴重這麼可怕的事,怎麼說有趣呢?」
終於有個人走過來了,遠遠地就向維棟揚揚手。維棟認出來了,一陣驚喜湧上來,拔起腿來便急步走過去。
「就是啊,那個傻小子,真叫人傷腦筋。」
志遠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也許太慌張,也可能因為趕了遠路,結結巴巴地,一時說不清楚。維棟一連問了好多話,總算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這才把志遠打發走了。原來志遠在郡役所的草坪上過了一夜之後,維浪哥想到維樑被關起來的事,還是讓維棟知道比較好,便差了兒子志遠回來報信的。
「黃石順……」不認識的人,不過名字倒是挺熟的。維棟記得這人正是這方面的有名人物,常常「鬧事」的,也好像上過不少次報,當然名字上會給加上一個詞——「不逞分子」或者「煽動分子」。怎麼又是他呢?
「祇是我覺得很抱歉,沒有能為你爭取到參加那一場奉迎會的光榮。」
「有人說你被吊起來打的。」母親的聲音微顫著。
「咦?說呀。」
「忙什麼?至少也還有三十分以上吧。」
「我還以為有三百個人以上哩。」
「真說不過你。」佐倉苦笑了笑。
仔細一瞧,這才看出更令人驚奇的景象。原來以為是在焚火堆,所以才會有幾縷青煙,那樣地在初夏的晚風裡搖曳的,誰知竟是那些農人們在就地舉炊哩!
維棟與黃石順交互地向佐倉謝過,這才隨野坂走去。維樑被放出來了。一眼便看出哥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叫了一聲哥哥,也向黃石順道謝。
怎麼可以這樣呢?他們要幹什麼?哪裡來的這許多人呢?那些警官們為何不聞不問?無數的疑問使得維棟在那裡楞楞地站住了。
「喂喂,黃代書,他可是來找我的啊。」
「阿母一直以為你沒出息,不學好。阿母是錯怪你啦。」
「可是……」
幾個人同聲附和。這麼一來,維樑就沒法再堅持了,終於點下了頭,表示願意回家了。
那裡的景象,使得維棟幾乎以為走錯了地方。但是他並沒有錯,那紅磚牆,那尖頂的郡役所屋舍,還有那草坪裡的幾棵樹,全都是熟悉的,唯一的不同是草坪上的人群。乍看有幾百個人吧,這兒一簇,那兒一堆,有坐的,也有半躺著的,幾乎把半邊草地佔滿了,而且清一色是臺灣衫褲,頭戴竹笠的農人。
「懂!」樑頭猛然地點了一下頭。
「好好,我不哭,可是樑頭,你真叫阿母心疼的,阿母又怎能不哭呢?」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了。
維棟沒再說什麼,兀自地想起來。真的,他越發覺得這不是他所熟悉的現實世界了。日本仔也容許這種情形存在嗎?從林杞埔事件、土庫事件、苗栗事件,到七八年前的六甲事件、噍吧哖事件,都是記憶猶新的,甚至還是餘悸猶存的。他們豈不都是不由分說便屠殺嗎?如果他們也在玄關口架好一挺機關槍,幾排子彈射過來,這一百幾十個豈不是一個也逃不了嗎?也許弟弟說得不錯,武力反抗的時代已過去,這是民主自由的時代,爭執是應該根據法理的。難道日本人也會有這樣的一面嗎?
「對啦,阿母哭,也不全是為了心疼樑頭被打。真的,幾塊烏青實在算不了什麼,不是嗎?阿母是一半高興才哭的。因為我們陸家人又有人敢跟日本仔對抗啦。榮邦公和天貴公在天上聽了,一定也會高興的。樑頭,你懂阿母的意思嗎?」
維棟看了一眼對方祈求的眼光,默默地點了兩下頭,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和圖書
強裝鎮定邁開了步子。
「你怎麼可以告訴她?」維棟面色更凝重了。
「好吧。」
「別管誰說的。現在整個九座寮的人都知道了,不,街路上也人人都聽到了。我要知道實在的事。」
「我看看,你過來。」
「急也沒用,就這樣吧。我坐四點的去,你帶孩子先回家,不過不能把事情向母親說。告訴她老人家,說我有事到新店仔去就好了。」
那時,維棟還在課堂裡上上午第四節的課。他看到有人在課堂外走廊上向他打手勢,很著急的模樣。定睛一看,這才認出了是阿四叔家的孫子志遠。他急忙出到走廊上。
「嗯……」
「糧草也有,再不用擔心餓肚皮。我們那邊的人也會送米和菜來的。」
「對呀!」
「先去弄菜,我有話跟你大哥二哥講,等一下再洗好了。」老人吩咐。
「那你呢?」維樑問黃石順。
「玉燕哪。」母親忽然拉起嗓門喊。
「有希望嗎?」
一陣熱潮過去後,黃石順說:
「我也是。可是黃石順說他們非放人不可。聽了他的話,真叫人不由不信的。」
「好的,阿母,我會告訴你,可是我先要你不必擔心,不必憂慮。」
「是的。請問可不可以讓我去見見他。」
村尾向行政主任佐倉先來個十五度的敬禮,遞過了維棟的名片,說明來意。那佐倉迅速地瞥了一眼名片,這才冷冷地往維棟這邊看過來。維棟注意到,坐在佐倉一旁的一看即知是本島人的中年男子,這時也探過頭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
儘管不願,但維棟已無法不硬著頭皮去闖闖了。他慢慢地移步。維浪在一旁跟著,不停地敘述前天來維樑是怎樣為大家奔走,鼓勵大家的情形。並且能得到黃石順出面,動員大批人馬來支援,還代為交涉,無不是維棟一手造成的。聽那口氣,好像很感謝弟弟的仗義相助,而且更重要的是維浪確實是抱著一縷希望的。
月麗看出維棟心事重重,屢屢詢問,維棟終於不得不據實告訴她。
「還不知道。」
「阿母,不,不要哭了。」維棟也以哭聲勸解母親說:「哭了會傷神的,阿母,請你不要哭。」
維棟知道在這種場合祇有低聲下氣,所以仍然陪著笑臉這麼說。
「是啊,阿母,沒什麼好哭的。」維棟說。
「我還是不要去了,棟古,你去吧。早些出來告訴我結果。」
「陸先生,你就把弟弟帶回家,讓他好好休息吧。他吃了不少苦頭,需要好好休息。維樑,跟你哥哥回去吧,我想還有末班車的。」
校長先生從州廳回來後還親口告訴維棟。
「我嗎?」
幾塊磚頭把通常農家用的大生鍋墊起來,下面是一堆熊熊火燄,一旁還有一把把枯樹枝之類。奇怪的是空氣裡毫無緊張味,那些農人們的樸實面孔上漾著的,是一種安詳,甚至還有不在乎似的笑容。
「維樑!」
「過來吧。這要行政主任許可的。」
「四叔呢?還有樑頭呢?」
「被抓起來了。」
「為什麼?他幹了什麼?現在呢?」
「呀,你就是陸老師啊。」說著就伸過手來。「我是黃石順。」
「這樣啊。」黃石順有些驚異的樣子。
「呀!菜溫得怎麼啦?玉燕哪。」
「我是陸。請多關照。」維棟掏出了名片。
維棟還沒來得及客套,佐倉就插|進來了。
「你們……你們回來了。」月麗話未完,兩個小女兒也喊「爸爸,叔叔!」
「大哥,二哥,好吃飯了。」
這還是使他六神無主的原因之一而已,另一層是母親那邊。弟弟的事該不該讓母親知道呢?母親年紀已這麼大,如果讓她知道了,無疑會構成一項嚴重的刺|激,使她憤怒,使她傷心——什麼?樑頭被關起來!豈有此理,咱們九座寮庄的陸家人,幾時坐過牢?——維棟幾乎可以看到母親暴跳如雷,掄起扁擔來的樣子。多麼罪過啊……
「我嗎?我還得去釘住行政主任和司法主任。不過我隨時可以回去休息,我很近啊。」
出了玄關口,等在那兒的人們之間忽然起了一陣歡呼。黃石順趕快高舉雙手制止了大家,歡呼聲很快地就停了。來自赤牛埔、淮仔埔的五六人也排開人群擁過來,把維樑圍在中心,口口聲聲地m.hetubook.com.com慰問他,為他臉上的青紫表示關切。也有人誇讚維棟一進去就把弟弟帶出來,維棟只好一連地解釋。
「還沒出來啊。」
「月麗,母親呢?」維棟問的是母親知道了嗎?
「有什麼辦法呢?我總不能說弟弟被抓起來了,所以告退啊。」
「你怎樣管教弟弟的?」一付教訓的口吻與神情。
「不,你放心,是黃石順告訴我的。他說依照他們的什麼法令,扣押人不得到第二天太陽落山時。你看,太陽快落山了,他們不得不放人的。」
「阿母,我在這裡。」
「日本仔幹的事,阿母看多了。『走反』時,我們的人被殺了那麼多。這些你們是不知道的,棟古,那時你才六歲,我儘量地不讓你看到可怕的事,所以你不會記得的。那時候啊,唉唉,想起來心口還會悸哩。光在字紙亭那裡就有七十三個。七十三個哩,很多都是用大刀砍斷了頭的。人們想把頭和身子湊好才埋葬,可是哪裡能夠,最後祇好算了,整堆地埋在一塊。七十三個,你們想想七十三個砍斷了頭的屍首放在一塊是怎樣啊?」
「現在正在辦交涉。」
「二叔,我真擔心死啦。」月麗低聲說,顯然是在顧忌著內房裡的母親。
「不是的……」她猛搖頭,百口莫辯。
甚至在留置場裡,在那剛受凌|辱的狠打猛揍之後,他都沒讓自己哭,祇是流了一陣淚水的,可是此刻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不,他不再想到忍,祇是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童般,一任自己盡情地痛哭。
不久下課鈴響了,月麗也一如往常把午餐送到。於是夫婦倆便和兩個上學的女兒一起在值夜室吃便當。維棟方寸已亂,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既然得了訊,跑一趟郡役所去看看是勢在必行的。問題是如果馬上就動身,下午的兩堂課便得請鄰室的同事照顧,還必須向校長先生說一聲,非正式地請半天假。如何向校長先生說呢?弟弟是闖禍了,雖然還不算罪大惡極,但這種反抗性行動,在維棟觀念裡向來都是很嚴重的事。事情雖與他無關,但作為家裡的唯一兄長,他實在難脫道義上的干係,至少管教弟弟不嚴的過錯是免不了的。更何況家裡出了個「不逞分子」,以他尊貴莊嚴的地位來說,實在是非同小可的事。他覺得,不但不能讓校長先生知道,並且也應當極力避免在同事間傳揚開才好。這麼一來,他就不得不認為向校長說一聲,實在是不妥當的。
「哎哎,佐倉先生,現在放,或者三十分鐘後放,還不是一樣嗎?做哥哥的訓導先生也來了,不如就給他一個面子。」
兩人來到玄關口的臺階前面了。臺階上玄關裡,正有一個巡查坐鎮著,把猜疑的眼光投過來。
「沒有沒有,幾個巴掌,也挨了幾拳,沒別的。」
過了片刻,母親的激動稍稍平息了,維樑也止住了哭。
「那我也不回去。是我請你來幫忙的,撇下你,還有這麼多的人,我怎能離開?」
「怎麼,你們以前不認識的嗎?」佐倉向維棟問。
「不是的。我是擔心我回了家恐怕不能再來。因為我母親很嚴,不讓我隨便跑。」
「可不是嗎?有這麼大的聲勢,所以那些四腳仔也無可如何了。棟古,黃石順可真是了不起的傢伙哩。在郡役所裡進進出出的,根本就不當回事。警部補還不敢對他大聲哩。」
「樑頭,可憐的樑頭……阿母也打過你,也許還打得更重……可是那是因為你不學好……樑頭,你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那是不該打的呵……」
人格者——這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恭維哩。而如今,這一切恐怕全部要化為烏有了。一個教育家的家裡,出了那樣一個弟弟,作為教育家的資格豈不是完全破滅了嗎?一個人格者,有了那樣的一個弟弟,人格豈非等於宣告破產?
「一個叫黃石順的人。」
「哎……」維棟偷偷地嘆了一口氣。
母親會怎樣呢?也許暴跳如雷,握起扁擔……也可能她什麼也不知,一如往常叱罵幾句就過去了。兄弟倆雖然沒有談起這些,但他們內心的疑慮是差不多的。
「他怎麼會認識我?陸先生可是個官拜公學校訓導的老師哩。」黃石順說。
「那你還不趕快趕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