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君,聽說你昨日去了新店仔郡役所,把弟弟帶回來,是嗎?」
「這個嗎?」維棟一時沒法開口。
萬沒料到,就在維樑來到郡役所草坪不久,黃石順竟然行色匆匆地來到。維樑眼尖,一看到黃從大門進來,馬上就迎過去。草坪上,這裡那裡還有人起身,黃揚起手上的報紙做著往下壓的手勢,他們便又坐回去了。維樑祇好站住,可是黃已經看到了他,便向他招了招手,於是維樑便又前進。黃還找出了另一個年輕人,也向他點了一下頭。維樑認出那是謝武烈。於是三個人便湊在一塊了。
「不,陸君,我另有要緊的事要請你幫忙。武烈,你去吧,陸君,你跟我來,我們一起進去見行政主任。」
鐘響了。維棟拿起了書本,逃離了辦公室。
「真是,這太不像話啦!我要生氣囉。」
「怎麼?昨晚我不是多給你五角銀嗎?還是坐車好,多節省一點體力,好應付將來的事。恐怕還得苦熬不少日子呢。」
「辦事的地方不夠啊。」
「現在,整條街都在說我了。什麼暴民啦,不逞分子啦。我說行政主任,你可得為我想想辦法啊。」
「阿年叔母,你小心走啊。」維揚把她扶到竹椅上。「你看,你的下巴越搖越厲害了。你自己知道嗎?」
「那就我自己來想好了。請行政主任准許我到街路上去向民眾說明說明。我還得做人,代書的買賣也不能不做,不然我就沒飯吃了。」
「你弟弟還沒有工作嗎?」
「所以我才說你頭掉了最好,紳章也可以摘下來扔進屎坑裡去。」
「庄長?庄長更該打!」
「不要大驚小怪,揚哥,那沒什麼大不了。」
「不行哪,黃代書,這怎麼行呢。我說你別開玩笑。」
「是的,我們跟他們祇是好遠好遠的親戚。而且我弟弟才二十一歲,還祇是個大孩子,他們多半有一把年紀了,誰會聽他的呢?我相信這是一場誤會。」
「我能怎樣呢?你也知道,維樑一向就不受管束的。」
「唔。」校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才說,「陸君,我明白了,我很願意相信你。陸君,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你過去一直都沒有使我失望過,以後也不會吧。」
「剛才,我好像聽他說被分室叫去訓了一頓,是這樣嗎?」母親問。
「先坐下來。」黃說著一屁股坐下去。「法院那邊還沒有眉目,那個檢察官今天上午有兩個案子,下午又有一件,恐怕不容易見到。」黃臉上有疲乏之色。
「你真要這麼做嗎?」行政主任顯然已屈居下風了。
「是的是的。可是阿年叔母,你想想也知道。樑頭帶領一大群人去郡役所鬧,這不是玩的,弄不好會殺頭,還會連累我們陸家人。說不定你家棟古,還有我,頭都會掉下來啊。」
「還能怎麼回答呢?吃人家的飯,事事都祇有點頭啊。」
其實,這時的維樑正處在有生以來最大的激動——也許應當說是感激——之中。
維樑祇有暗暗驚奇的份兒。
接著,他從阿浪哥口裡聽到其後的情形。原來,黃石順今天一早已趕往新竹去了,為的是要與那裡的法院辦交涉。郡役所方面好像拿這一大群人沒辦法,祇得把責任推到檢察官去了。至於事情究竟會如何呢?阿浪哥說,連黃先生也還不明白,不過他曾表示有自信,祇要我們堅持,一定可以成功。
「分室蓋那麼大幹什麼?」母親冷冷地說:「是不是想多抓些臺灣人關起來?」
「黃先生。」維樑急起來了,忍不住地說:「我呢?可以把我也算在那三個人的裡頭嗎?」
一群暴民湧進郡役所
「分室要怎樣?」老母親問。
「這,這不可能的。」維棟覺得渾身躁熱起來了,腋下似乎還在冒著冷汗。
「昨天中午稍前。是我族裡的一個姪子來告訴我的。」
「大哥,我不坐車,我要走路。我實在不該起得這麼遲的。」
他進了校長室,校長先生一如往常地讓坐。維棟覺得自己確實已看開了,因此也就能鎮定自若地面對校長那龐然巨軀。
「你當然能,我不會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眼的。你祇要第一場細聽,第二場就可以上臺了。」
「好的。」維樑興奮得心口激跳,整個胸腔都好像要炸裂了。
「這個我懂。」胖校長點點頭。
新店仔發生一場騷動
「我是有個新的計畫,所以才趕回來的。你們先看看,這是今天的報紙,上面有我們的事的報導,真是沒料到,竟然給刊登了。」
早上維棟上班到校,把兩個女兒送進教室,剛在辦公室坐好,工友就來告訴他,校長先生要他到校長室去談話。維棟頗覺意外,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呢?
「你說怎麼辦?維棟,你倒說說啊。」
「你真會開玩笑。」維揚憤然地說:「棟古,你倒給我出個數目啊。」
「真是,虧你還是個公學校訓導先生哩。告訴你阿母吧,也許祇有她對付得了。」
「嗯……想想倒也是的。可是當時,我祇知道我族裡的一位叔叔被抓,那些堂兄弟要我弟弟幫他們去談談。我那些堂兄弟都沒有唸書,唸過書的又還小,非有人幫他們去講是講不通的。」
「哈哈……」黃又朗笑了。「我知道你不會有問題的。好兄弟,你是個了不起的年輕人,你知道嗎?」黃說著,用力地拍了一下維樑的肩頭。
行政主任終於不得不讓坐了,並且向另兩個警察使了一個眼色,一個是警察課長,另一個是司法主任,三個人就相偕出去了。
「哇!看哪,真是不得了。一群暴民,擁進郡役所……」
「我一定盡力而為,以符校長先生的期許。」
「也不是捨不得,祇不過現在是不景氣的時期,另外找事也不容易的。」
「其實這是單純的事啊,沒啥好傷腦筋的。」
「維棟……棟古啊,你回來了嗎?在不在?」
「你是什麼時候得到消息的?」
「他們一定會對付你,祇是我想不出會是怎樣的手段。總不致於開革吧。」
「她早知道。」
「出了什麼事?棟古,你別裝蒜,報紙上登得那麼大,難道你沒看見?」
「沒用的。我阿母……」維棟有些說不下去。
「沒有的事。我們什麼也沒發佈。」
維樑暗暗稱奇。為什麼這些人能夠這麼沉住氣呢?他們已經訓練有素嗎?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他所熟悉的赤牛埔、淮仔埔的人們是臨時湊合的。也許他們害怕著、擔罣著。可是這也顯然與事實不符。看看他們那一張張面孔,便知他們是安詳自在的。常在書本裡看到一些日本人的臺灣通的言詞,多半認為臺灣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不知團結為何物。這種論調,可以說絕對不是正確的!
「我們成了暴民啦。我呢?不逞分子。請問,外面那些人是暴民嗎?我又是什麼分子?」
「那就好。對,第二班車九點多才開,你原本不必這麼早出門的。為什麼不多休息呢?」
原先也猜想到,上面一定會有什麼,卻沒料到會來得這麼迅速。
維樑的出現,給郡役所的草坪激起了一陣細碎的漣漪。昨天傍晚看到他和黃石順一起從玄關口內出現的人們,都衝著他揚起了手,並送來微笑。不過這些都是無聲的。赤牛埔與淮仔埔來的那一堆人,也祇有幾個開口,說你來啦,這麼快地又趕回來啦,該多休息一兩天的,或者傷怎麼啦這些話。他一一簡短低聲作答,並把買來的東西和米,交給炊事的人。
「我?阿年叔母,你別開玩笑。」
「沒有。」
「沒在。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們怎麼說?」
母親的話從內房飄過來,接著,便移著她那獨特的顫巍巍的步子踱過來。維揚立即起身喊了一聲迎過去,伸手扶老人家。
「哼。」
——你過去一直沒有使我失望過,以後也不會吧……
「這樣吧,你稍等一下。你們坐一下吧。」
「這不但可以免去人們的誤會,還可贏得街路上人們的同情。如果他們不光是來看熱鬧,而且願意給我們聲援,我們的力量就更大了。」
「看這個吧。」黃在佐倉面前攤開了報紙。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走。」
「沒有誰跟你開玩笑的。我正式請求准許我到外頭做街頭演說。根據大日本帝國憲法,人民有言論的自由,我相信行政主任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會不准的。」
「非常感謝校長先生的安排。」
「是我們庄裡的赤牛埔和淮仔埔的農人哩!好傢伙……」
「阿年叔母。」維揚改口說:「我是說正經的,不能再讓樑頭亂跑了,都二十幾了。家裡的事不肯做,那就該找個什麼差使幹,不能老是這麼浪蕩下去啊。」
「找事嗎?我們陸家人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這麼能幹有為啊。」
「沒有……」維棟想了想才說:「是被校長先生叫去了,不過也談不上訓,他要我勸勸樑頭,不要再去鬧事。」
「還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呢?昨晚我就想了好多,我覺得你是對的。阿母說得也夠明白了,她老人家都那麼說,我還會有其他的話嗎?你只管放心,做你認為應當做的。家裡的事,還有我的事,都不必罣心。」
「是的。」維棟暗暗吃驚。果然他們消息傳達得這麼快。
「我沒辦法,我是領了紳章的人,又是庄長,不能不率先啊。」
這時候,從赤牛埔、淮仔埔來的人有二十來個——他們也分成兩班,這二十幾個就是其中的一班——另外從附近農村以及新坡庄、石觀音庄、梅壢庄等地來的,還有七八十名之譜,總共大約一百個左右。時辰已十一點稍過了,五個火爐正在冒烟,陣陣飯香開始籠罩住附近的空氣。論理這該是人多手雜,一片喧嘩的當兒,可是他們就是那麼沉靜,幾乎沒有一絲聲響。偶爾打破這寂靜的,就祇有切菜的聲音。有時也有人交談幾句的,可是聲音是那麼低沉。
「那怎麼辦呢?」
「好哇,行政主任,這不是有點太那個嗎?」
「我都急死了,棟古,怎麼還說沒什麼大不了呢?真奇怪。那是造反啊。分室那邊把我叫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所以武烈,你去準備,選三個年輕的,強壯的,當然也要機警的。」
「什麼?他們還在那兒煮飯吃哩,真是馬鹿野郎!」
「對呀,不知是哪裡的新聞記者,該找他算賬才是。」謝武烈憤然地說。
「我沒辦法。」
佐倉正在伏案寫字,這時微微一驚,抬起頭來。
維揚說了這些就放下扇子倉皇地離去。母親看著他的背影直搖頭,等到他出門而去,這才吁了一口氣。
「所以我就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我弟弟祇是受人之託,是義不容辭的,祇因他國語講得還算流利。」
「哦,是那個。」
「出事啦,不得了啦。哎哎,真是糟糕透頂。樑頭呢?」
「不知道。」
總算過了這一關。維棟從校長室退出來時,額角與脖子都滿是汗漬了。然而他的一顆心並沒有就此平靜下來,恰恰相反,他發現到自己落入了陷阱,更覺前途艱難,進退維谷了。
什麼期許,什麼信任,這一切都全部化為烏有了。維棟幾乎感到眼前發黑了。
「那我們怎麼辦呢?」謝又問。
——我一定盡力而為,以符校長先生的期許……
「等一下我再想想好了,我這就進去。」
「是嗎?」胖校長的眼光仍那麼銳利。
「不過有一點,目前我們舉校是沒有缺。我會打聽打聽,附近的學校出了缺,我想一定可以爭取到的。」
「你怎麼回答?」
「那沒什麼啊。不過是在郡役所外面待著而已,根本不必什麼體力。而且我實在等不及了。依我的腳力,我可以比那班車先到,又何必坐車呢。」
「要改建。現在的分室,還是原本的派出所,本來升為分室以後就應該改建的,都這麼許多年了,可是一直沒有蓋新的辦公室。太不夠氣派了,也太窄了,所以他們決定最近重建。」
「她知道?那她一定會教訓他的。扁擔最好,一定可以把樑頭那歪斜的精神打直的。」
「阿母,你也不必多替他操心,他懂得怎麼做的。」
「沒有的事。不是說他的國語很不錯嗎?」
「新店仔的大批農民也加進去了。」
「阿母,我們不必想得那麼遠那麼多吧。」
「才不開玩笑哩。你以為做了保正我就不敢打你嗎?」
「真是。」維揚氣得直瞪眼,卻又未便發作,祇得又緊搧一陣。
至於教書,更是談也不用談。維棟已為弟弟爭取過了,也爭到手過。儘管祇不過是代用教員,但在某些人——許許多多的人——這是件相當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不起的工作,也很受人尊敬的,至少也是件安定而有意義的工作。然而,在弟弟卻是不屑一顧的!
「大哥,我這次的事,恐怕對你一定有所不利。」早上弟弟就這麼說過。
「我是這麼想的,反正這事情,遠地的觀感如何,我們管不了許多,也不會有報紙願意幫我們說話,所以我想利用這報導,說要告訴本地人正確的情形,請他們准許我去做街頭演說。」
「好,好,聽你這麼說,我就很放心了。我想請你幫幫忙,勸你弟弟以後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好不好?」
「好的。還要準備什麼嗎?」謝又說。
「那你呢?也被訓了一頓嗎?」
「可是……我實在沒想到那有多麼嚴重。」維棟漸漸不能鎮定了。為什麼問這些呢?是不是想套出什麼話來呢?
「不管如何,萬一有了什麼,我要請大哥原諒我。」
「哼哼。」佐倉冷笑。
「怎麼,我們這裡的農民,怎麼會鬧到新店仔郡役所呢?」
「這個我也明白。」
「不過……」安枝校長想了想又說:「我接到的報告,明明說是你弟弟帶了一大群人去的。」
「我知道,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祇不知他能不能好好地穩住……」
「咦,阿年叔母,今天你怎麼啦,老是話裡帶刺的。好吧,這個不提啦。棟古,我那天告訴你的事,就是分室改建的經費啊。你怎麼說?」
「我,我怕……」維樑急得什麼似的。
「哎呀……」維樑迅速地看過去,領導人之中赫然也有自己的名字,與黃石順、謝武烈兩個並列在一塊,他突然感到血潮從面孔上退下,氣息都窒住了。
大夥早為他們留下兩份午餐,是一大碗白飯,上面有滷肉和滷汁,香噴噴的。維樑又吃了一頓真正美味可口的飯,深深地感到心滿意足。然而,更令他驚異的事還在後頭哩。飯後,黃竟向維樑說,下午起的四場演說,一個人講怕太吃力,最好是兩人輪流,或者每場都一個人講一段,而他所屬意的,正是維樑。
「好吧,就十個銀好啦。哎哎,熱死人。阿年叔母,我不多打擾啦,還是趕快回去洗個涼吧。」
「嗯……」
他們等了四十幾分鐘之久,早已過午了,行政主任才一個人回來,說已經准了,要黃石順照規定寫申請書。黃一口答應,並預先談好時間與地點。前者是二十四小時內,後者黃要求六處,結果討價還價之後減為四處,每處三十分鐘以內。
「黃石順,又是這個傢伙,還有陸維……」
「我說你們太過分了。」
「沒這麼嚴重。不會的,放心。我有大功,目前又是校內重要人員之一,安枝校長也是個有理性的人。」
傍晚回到家不久,維揚匆匆忙忙地來到。這位貴為一庄之長的堂兄,人還沒進門樓,沙嗄的嗓音就響進了。
「都告訴了你了,那不關我的事。」
黃石順與維樑就那樣等呀等的,課裡的警察們不久都走光了,該是回去吃午飯去了吧。可是黃一直是那麼悠游自在,不慍不火,嘴角還漾著笑意。維樑坦白說是大開了眼界,並對黃的這一場談判表示最大的欽佩,黃祇是笑笑,簡短地回答說祇有用這方法才可以唬住他們。
聲音頓住了。剛開口的那個人,迅速地投過來猜疑的眼光。
當手續一切辦妥,再次從玄關口出來,已兩點多了。
早上十點稍過,他就趕到新店仔。首先,他來到郵局,兌現了離開臺北後松崎老闆寄給他的一張三十圓的匯票,然後到市場買了一大塊半肥瘦的豬肉,花去了四個多銀,這才趕到郡役所來。
「嫌少就算了。」母親又插|進來說:「要是我,一釐錢也不出。」
「不是開玩笑,絕對不是。在臺北,我就常常聽人家這種演說,在街頭,在新公園,我都聽到過。所以我也有權利這麼請求的。」
他雖然裝得若無其事,可是對於弟弟這次的事情的影響,還是懷著一份憂懼。到底會如何呢?申斥嗎?或者「左遷」?這兩者都不是十分好過的事。安枝校長的信任,必定也從此一筆勾銷。萬一更嚴重的來了,說不定正是革職,那可怎麼辦?自己已是三十好幾的人,找別的事,從頭幹起,已嫌為時稍晚。不過總可以找到什麼工作來幹幹吧。一切都是無可如何和圖書的。
兄弟倆到了校門口就分手。維棟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頗多感觸。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接觸,他對弟弟的陌生感已淡薄了不少,不過有時總覺得從弟弟身上又發現到以前自己所不知的什麼。他不由地漸漸承認,弟弟確實比他更有毅力,也更有膽識。至少弟弟的行動能力,是他遠遠比不上的。
「為什麼不統統抓起來呢?」
「哎哎,維樑,你真是的。」
「黃先生,情形怎麼樣?」維樑有些沉不住氣,三個人還沒有站定就問。
「在那以前,你知不知道弟弟在做什麼?」
來到警察課的門口,還沒進去黃石順就嚷叫般地說:
「別開玩笑。」
「不必擔心,把聽講人當一個個南瓜就行了。南瓜,懂嗎?」
「他想不想教書?」
「我是想,課上完了還不遲。」
「我想,他是不太有興趣,資格恐怕也不夠。」
也許這並不是安枝校長故意佈下的羅網,甚至維棟還能肯定那是胖校長的好意,但是從結果看來,維棟已被層層疊疊地網住了。你要勸弟弟以後不要管人家的事……我會幫你弟弟爭取一個教書的缺……這兩件,維棟明知都是走不通的。就在這當兒,弟弟仍在前往新店仔郡役所的路上急急地趕。誰能保住他不再出事呢?尤其是受了母親的激勵之後,他無疑已相信自己所做所為、所從事的,乃是一件堂堂正正的事。莫說你無法去勸,即令勸了,他也不會聽的。首先,你就根本開不了口勸弟弟啊。
近午的陽光從頭頂上射下來,沒有一絲風。維樑看到黃所穿的襯衣,幾乎給汗濕透了——雖然他自己濕透的臺灣衫也還沒有乾。黃把兩人帶到另一邊草坪的那棵榕樹下。
「怎麼,棟古,你捨不得啊?」
「哎哎,阿年叔母,我們陸家人,總不能比不過人家啊。我都出了兩百個銀啦。」
「棟古,你說呢?三十個銀好不好?」
維揚一口氣說了這些,氣都幾乎喘不過來了。話暫時停下來,厚厚的下唇就垂下來,露出黃黃的牙齒。手不停揮,一會兒擦額角脖子的汗,一會兒又把手帕當扇子死勁地搧搧。維棟遞給他一把扇子,他就用力地搧個沒完。
「好的。」
「沒想到嗎?這明明是件重大的事啊。」
「我們當然不能怎樣嘍。我們是弱者,沒勢力的。我們去報館抗議,請求更正,也絕對不會有人理我們的。」
「還有怎麼說的!我是庄長,庄裡的事都管不好,讓那麼多的農人鬧到郡役所。帶頭的又是維樑,他們說我自己的弟弟都管不了,幹什麼庄長。你看,叫我怎麼回答,怎麼交代啊。」
「是你們發佈的新聞吧。」
七點稍過,兄弟倆就一起出門了。弟弟要趕往新店仔的郡役所,哥哥要上班。春蓉一定要叔叔背,維樑就把包裹交給維棟提。那裡頭包的是一小袋米,大約有十斤左右吧,此外當然也有一些蘿蔔乾、鹹菜乾之類。這話就是弟弟在路上說的。
「慢著啊,揚古,我該教訓誰,可不必你老揚頭來告訴我哩。」
可是事情還不止這些而已。不久,在辦公室揚起了一陣叫喊聲。維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雙手掩住面孔沉思,同事們的聲浪一陣陣地灌進耳朵裡。
「你說樑頭嗎?他很好啊。我看你才該打。」
「這是你弟弟的一件大事。在你,也是一件重大的事。不是嗎?是件好嚴重的事吧。」
「照這報導,我們都成了暴民,『不逞之徒』了,真是豈有此理。」
「哼哼。」
「沒用。」黃淡淡地說:「新聞記者有他們的立場,他們是不能站在與官廳相反的一面的。」
「不致於吧。我也不會在乎。」
「這就是啦。告訴他,這方面我可以幫個忙。有了個安定的工作,他就不會亂跑的。你就問問他吧。」
「……」維樑答不出,卻莫名其妙地猛點了一下頭。
錯不了,這是在談論昨天的事。維棟從掩住面孔的指縫中看過去,原來是報紙來了。三個同事正在圍著,其他也有一二同事走過去。
不過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那就是黃石順這人的確領導有方。要不是他——就換了我陸維樑吧,一定弄不出這種局面來的。維樑與黃石順過去接觸不算太多,在維樑的印象裡,他是個快樂達觀的人,有時言談之間,還似乎有一種近乎嬉和圖書皮笑臉的味道。這樣的人,竟然會有這種領導與活動的能力。而且據維樑所知,黃某也並沒有受過多少教育,除了六年的公學校之外,另外唸完了兩年的高等科而已,從事的又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代書」。究竟這人是怎樣一種人物呢?維樑禁不住有些迷惘了。
「我不懂,到底怎麼啦?」
「不相信又怎樣。你說吧,怎麼樣?」
「……」
「照我聽來是相當不錯的,不過……」
「唔……」謝凝凝地點了一下頭。
「是。」
「是的。准或不准,請行政主任做一個裁決。」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說,如果不准,我就另循其他途徑,可是黃沒有這麼說,這真是聰明的應對哩。
「我倒覺得你的頭掉下來最好。」
「這可真叫人為難。黃代書,你真使我傷透腦筋啊。」
「這不是目無法紀嗎?」
「我不相信。不是你們說,新聞記者怎麼會隨便給人家扣這麼可怕的大帽子?」
「哎哎,阿年叔母,真說不過你。不過實在話,你該好好教訓一下樑頭啦。他帶著一大群人……」
「不,不,請不要。我們是在談公事,你是行政主任,我是人民,生氣了就不夠意思了。」
「擔心什麼,我們總也還有幾分田,餓不死人的。」
「你要棟古出三十個銀蓋分室嗎?天哪,三十個銀子,可以買三四車穀子啊。」
「是你。」那漂亮的八字鬍好像微顫了一下。「嚷嚷些什麼啊。」
維樑一時呆住了,也不曉得說什麼才好。他對這一類事,毫無知識,所以祇好在一旁默默地聽。
「因為弟弟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我們家距離赤牛埔也有一大段距離。」維棟漸感吃力。
「咦?你這個人,怎麼搞的!那麼嚴重的事,你好像不當回事啊。」
「怎樣?」
維揚氣急敗壞著,不住地擦汗,方臉上泛著近紫的紅潮。
黃把報紙打開,在第三面的版面中段部分,有三段標題的新聞。
「為什麼?」
「這個嗎?我看過了。怎樣?」
「是啊。扁擔最好,可以把樑頭那歪了的精神打直的。那個孩子,真該打。」
「嗯,也真沒辦法。算了吧,就這樣應付應付,萬一有什麼,咱們不幹也好。」
「是的。」
「我也不知道。」
「嗯……」母親那枯瘦的臉上,這時忽地掠過了一抹陰翳。「樑頭那孩子,真不知怎麼啦。」母親說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哪裡能夠啊。」
「放心,走路還難不倒我。節省幾個錢,也可以多買點東西帶去。大家都走路來回,我自己坐車,恐怕人家會見笑啊。」
「因為那是有關拓殖會社的事啊。」
「別亂講,我幾時搖下巴?我問你,剛才你說教訓誰?用扁擔嗎?」
「我是庄長啊。」
對於玄關口的那個巡查,黃石順連投過去一瞥都沒有,筆直地走過去。好神氣哩!維樑在內心裡感嘆。那巡查微張著嘴巴,好像被震懾住了,錯愕地目送著他,沒敢吭一聲。維樑也學著樣,目不旁視地走過去。
「在在,揚哥,坐啊。」
「你為什麼沒有馬上去看他呢?」
「我唯一擔心的,是你一定要小心從事,不可亂來。日本人總歸是可怕的。」
不錯,你還能怎樣?一切都是無可如何啊。這個不成其為結論的結論,倒頗能使他心神安定下來了。
「十個銀吧。」維棟勉為其難地說。
「對呀!」謝狠狠地互擊了一下掌心。
「這是准了的意思嗎?」
「十個銀?一個公學校的訓導先生才出十個銀?」
「根本就是新聞記者胡扯的,你可不能怪在我頭上。」
「揚古啊,是你嗎?」
「兩百個銀!」老人驚叫了一聲。「兩百個銀差不多可以買三甲水田啦。嘖嘖嘖……」
「你不知道?你是做哥哥的人啊。弟弟出了那樣的事,難道你就這樣待在家裡優哉游哉裝著沒事嗎?」
黃石順倏地轉過身子就向玄關走去,維樑以急步跟上。維樑清清楚楚地覺得,此刻的黃石順簡直換了另一個人了。肩膀瘦瘦的,胸板薄薄的,好像稍稍強勁的風吹來,便可能被吹倒。然而那背影,卻給維樑一種嚴肅而穩如泰山的感覺。當然啦,那嬉皮笑臉的樣子,已不留一絲一毫痕跡了。
「還有,校長先生說要為樑頭找個教書的工作,以免常常出去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