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他們再來,我們就要去堵。怕什麼!」
當維棟回到家時,維樑正在廳堂裡細心地看那本法律書,母親在門口剝綠竹筍殼。維棟一進門就喜孜孜地宣布了好消息。然而他真是沒料到,對於這天大的好消息,弟弟竟然會默不作聲,半天也沒回答一句話。倒是母親先開口了。
「真是!」執達吏用力地咋了一下舌頭,氣得人都快炸了,可是實在沒辦法,祇好向身邊的巡查低聲問:「這傢伙不是瘋子吧?」
「你看清楚了嗎?」
「大概不外是插告示牌吧。上面寫著這若干坵田被封了,不准任何人進入田內,犯的人就要逮捕嚴辦這一類話。我們人越多越好,圍住田,不讓他們下田去插牌。」
「你這是什麼,真是無禮!我是地方法院的岡崎執達吏,正在執行公務。你小子休得無禮,否則不放過你。」
「棟古。」母親又說:「會社怎麼會要樑頭呢?」
「不能同意?」執達吏又脹紅了臉。「你發瘋了?法院要封,你能不同意?」
「不,不。」玉燕猛地又舉起了頭說:「你不能聽我的話,我也不願說,不敢說。」
「不錯。我們沒有犯法,我們的田沒有理由被封,當然要反對。或者你能告訴我們為什麼封,如果我們心服了,當然讓你們封的。」
那告示牌大約一尺見方大小,呈五角形,一角向上,釘在一根約五尺長的角材柱子上,一頭削尖,可以釘進田土裡。執達吏命令一下,一個工人就要釘了。這時維樑上前叫住。
「不久前,校長先生就告訴過我,要為你弄個教員心得的缺。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安枝確實是有意幫助我們的。」
「畜生!這些畜生,真是欺人太甚!好好,喂喂,你們這幾位巡查先生,幫我把他們趕走吧。」
執達吏那雙尖利的眼光往他身上掃過來。
「不能讓她知道。」
「嗯,我聽懂了,總算懂了。原來就是這樣的收買。」母親說。
「馬鹿!你這小子,不跟你講啦。喂,你們怎麼坐著發呆?釘啊!」
「刺呀。」維樑冷冷地看著胸前已碰到上衣的刀尖說:「刺呀。」
維棟祇有結束這一場談話,黯然進裡頭去了。
他覺得越想越不對勁,所有情況都不是他所能應付的。他悄悄地抽身而退,進了屋裡,從後門溜出來。他沒有地方可去,祇得茫無目的地沿屋後小徑走。上到山丘上,定睛一看,發現到自己來到那座古墓邊。他在那裡的石凳上坐下來想,可是想了好久好久,思緒還是在同樣的地方兜圈子,心口的煩悶越來越濃重,差不多已到了無法排遣的地步。於是待不下去了,便又下山。反正在阿四叔家也得不到清淨的吧,想到此他就遠遠地繞了個大圈,往回家的路走。就回家好好吃頓午飯,再睡個大午覺再想吧。
「好,我這就去。你馬上去通知大家。」
「胡說八道。阿母呢?她聽到了沒有?」
維樑偷偷地瞄了一眼玉燕。她眼裡有盈盈欲滴的淚水在滾,滿臉的憂戚。維樑突地感到,玉燕是全心全意地在關切他的。他切身地感覺到了,而且還微微體會到那與別人關切他的那種關切不同。好比母親、哥哥、嫂子也都關切他,可是玉燕的關切,確實與他們不同。那是更切身的關切,帶一種私心的,一種異性的,也可以說是一種無私的——噢,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維樑不敢觸到那個字眼,可是那個字眼明明在那裡。那是愛!
「這裡。」
「我真沒辦法的……」維樑低沉著嗓子說:「我不帶頭的話,他們便得永遠苦下去。當然,這麼幹,恐怕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的。哎哎,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說不上來。」
「大哥,你怎麼不明白呢?這是收買啊。」維樑突然插了一口。
執達吏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與幾個巡查聚在一起低聲商量著什麼,不久也就引領著工人們離去。維樑怕他們到別處的田,便遠遠地隨後跟去,那一群農民們當然也在後面一擁而上。不過查封隊好像察覺到情況不利,終究沒有再行動,悄悄地離開赤牛埔一帶了。
大家你一口我一嘴地議論著,無非都是一些被一時的勝利感沖昏了頭的意氣之言。在這當兒,維樑卻感到空虛悵惘,勝利感則更連一絲也沒有。不錯,以後還會怎樣呢?他們又不是傻瓜,這樣子的查封既然行不通,當然不會再來一次。如果他們再來,那一定是另一種方式了。也許會動員大批警察,強行查封。那時會發生什麼事態呢?維樑真不敢想下去。那些年輕人經這一場爭執之後,無疑有了日本仔易與的錯誤觀念,萬一碰到大隊人馬來了,而且又是強行查封hetubook.com•com,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會有人動起手來。不管哪一邊先動手,極可能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到那時,維樑要如何維持像今天這種平靜狀況呢?也可能他們會武裝而來,那也許可以嚇住鄉親們與青年們吧。如果是這樣,事情或許可以平靜些。然而,這麼一來稻子全給封了,鄉親們豈不是要陷入絕境嗎?
「這可不一定哩。校長的權限不算小啊。」
「要出人命囉!警察要殺人啦!」
「你們走開!不走開要抓人啦!」
「巡查成了會社的走狗啦!」
「我是奉命來查封這塊田的,還有好多塊,佃人陸仁四,這塊田被封了,以後不得踏入田一步,犯者嚴辦不貸!」
「對呀。那些臭狗仔,沒啥好害怕的。」
「到那邊插吧。」
「慢著慢著!」維樑喊後才說:「岡崎先生,你得講講理啊。業主在這裡,你非法入侵私人產業,這是代表法院的人應有的態度嗎?」
「這怎麼行呢?他們會餓死的。」
入了七月,稻田裡一片金黃,隨著風鼓起一道道稻浪。大地在為豐收而發出燦爛的笑。在這笑裡,一場暴風雨終於以排山倒海之勢襲擊過來。
「為什麼一定要說是收買呢?」維棟還在掙扎地說:「我們也可以一面去會社工作,一面暗中幫阿四叔他們的忙。」
這且不去管吧,祇要弟弟點一下頭,我們這個家的生活馬上便可以改善,母親必然也會感到心滿意足的。可是萬一他不願意去幹?——不可能,這樣的工作,這樣的待遇,不會有人拒絕的。他不能相信弟弟會這麼傻,何況他是絕對能勝任的。
「已經沒事了。我出來時能夠下床吃飯了。她說是有一點傷風的樣子。」
「那個巡查拔了刀,我們一告,他的頭就會掉的。」
兩個並排的背影,幾乎肩碰肩了,就這樣一步步地走去。那個女的,在頻頻地把手舉到眼角上哩。
「暴民頭子嗎?你看像不像?我跟他們一樣,是個莊稼人哩。既不是暴民,更不是什麼頭子。」
「大哥,你也是一番好意,這我知道。就算安枝也是吧,可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工作的,就是加了一倍的錢也沒有辦法。」
「唔?」執達吏似乎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面孔立即轉成豬肝色,惡狠狠地說:「你這小子,誰要你多嘴啦?有話就叫他站出來講。」
「喂喂,請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你當然敢的。可是你要先想想,你切腹了,死了,值得嗎?為會社而死,值得嗎?你可不是會社家養的啊,你是嗎?堂堂的巡查,難道是拓殖會社豢養的嗎?」維樑的聲音微顫著。其實他也是害怕的,冷汗已濕了他的臺灣衫。
「我……我不知道。」她歪了歪頭,讓下巴從維樑手上滑落。
「當然有辦法。我們不讓他們封,阻止執達吏到田裡去封。」
「嗯……」
「畜生!你這畜生!」那巡查咬牙切齒著,可是終究鼓不起勇氣一刺。
「是你帶頭的。」
「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他們,這是詭計啊。」
「那怎麼辦呢?」維樑嘆息起來了。
「他們不會再拔刀了,因為那嚇不倒我們。」
「維樑,事情已經到了最重要關頭了,可能也是最艱苦的階段。你一定要好好幹,絕不能退縮的。」
工人想下田,根本就下不去,祇得無可如何地看看執達吏。執達吏大為光火,接過告示牌,用雙手高舉,使勁地朝維樑頭頂打下來。
回到阿四叔家,群眾大部分散去了,不過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們仍然聚在禾埕上歡呼著,好像剛剛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的兵士們一般。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圍住維樑,紛紛稱讚他。也有人問起以後還會怎樣,維樑答不上來,卻也有人代替他答。
「維樑。」維棟感到喉嚨微微發乾,吃力地說:「你把事情想擰了。不是的,這明明是校長先生聽到他們要採用新進人員,才去爭取過來的。」
「執達吏先生,這你又在強詞奪理了。誰妨礙你的公務來啦?我祇是在請問你罷了。請告訴我們犯了什麼罪,我們總不能莫名其妙地就讓辛辛苦苦種出來,快可以收割的稻子給人家封走了啊。」
「原來如此。」執達吏點了一下頭說:「喂,你就是不久前去郡役所鬧事的暴民頭子是不是?」
「是的。」維棟熱切地說:「大約半年後就可以升雇員,那時一個月有三十五個銀。比教書好多了!」
一個年輕巡查忽然拔出了佩刀,把刀尖指在人牆裡的一個青年的胸膛上。
一位年紀較大的巡查挨近執達吏,耳語了什麼,執達吏這才不情願地點點頭,再睨了一眼維樑說:
講這話時,維樑迅速地看了一下周遭。來到田邊的已有十來個人。遠遠地還有兩批人往這邊趕哩。這時,執達吏也看到了。
不過在那忙亂來到之前,人們還有幾天稍稍輕鬆的日子,那也是天公為農人們安排的吧,讓他們能喘過一口氣,以便有更多更大的力氣,來熬過這六月天公的日子。
在維棟眼裡的弟弟,自從郡役所的事情解決之後一直安靜地待在家,家裡的大小工作都肯賣力幹,而且空下來時更是恢復了從前的看書習慣,常常一卷在手,渾忘時間的飛逝。有一次,手上拿的一本,比磚頭還厚,他就上前去看了個究竟,原來弟弟看的是有關法律的書。他問他為什麼看這樣的東西,弟弟笑了笑,說祇是隨便翻翻。懂得一點法律,說不定也會有用處。
「記著,他們會有好些人去的,也會有警察同去。我們千萬不能動粗。先動嘴,動嘴是無妨的,就是不能動手動腳。他們動了粗,也絕不能還手,這一點跟上次一樣。」
「樑叔!樑叔啊,來啦,他們來啦!」
他滿身疲倦,懶洋洋地趕路。不料在半路上竟然碰到匆匆往這邊趕的玉燕。老遠老遠玉燕就認出了他,清亮的聲音就揚起。
「她不舒服?」
「不是說過了嗎?是校長先生幫我們爭取的。」
「二哥!二哥!你沒什麼吧?」一付憂急的面孔。
回來以後,從第二天起他就再次到赤牛埔、淮仔埔一帶走動,告訴人們可能發生的事態以及必須採取的行動。他巧妙地把人們的同仇敵愾之心煽起來了。
「錯不了的。我是在山上看到的,有四個警察,另外還有七八個人的樣子。」
「我知道。」
「大家都在說啊。有的說你把幾個日本仔打傷了,也有人說你被日本仔殺傷。原來都是假的。」
最後執達吏再也招架不住,祇好猛喝一聲:
「我會的,石順哥,祇要你告訴我怎麼辦,我一定堅持到底。」
「事情很明白,大哥,你再想想會知道的。」
「原來是岡崎先生,失敬失敬。請岡崎先生不必口口聲聲說我無禮。我祇是在請問你罷了。」
當時,維棟實在想不出看那種東西也會有用處,所以覺得總比出去鬧事好,也就沒有記罣在心上。不過在維棟的印象裡,有一點倒是錯不了的,那就是弟弟變了,乖了。這是否就是一種成熟呢?他把阿四叔他們弄出來了,雖然那天晚上弟弟說明幾天來的經過時,把一切歸功於那個叫黃石順的人,但現在人人都知道那是維樑幹的,他在整個靈潭陂庄成了名人,大家在傳告這件事情的經過時,一定會豎起大拇指來稱讚他一番。如果這也是一項成就,那麼這成就必定就是促使他成為一個成熟男人的原因了。
當維樑來到黃家,黃石順一見他,雙方未打招呼,黃石順就向維樑表示,會社方面已經把訴狀遞上去了,申請的是「立毛假扣押」,即查封稻子,不准種植者進入田裡。維樑驚住了,那不等於是說,所有收成他們全要嗎?
「還有,這事恐怕會有相當嚴重的後果,你挨得下嗎?」
維樑又邁開步子,玉燕也隨著移步。
在眾人響成一片的怒吼聲中,那個巡查悻悻地把刀收進鞘裡。
「就算是吧,我們不必管那是什麼,反正這種工作值得幹,想想就知道,過幾年你可以升社員,那時說不定你領的錢比我還要多啊。」
「你們快快想辦法啊!」
「去找你啊。謝天謝地,你真地沒有什麼。嚇死我啦。」兩人並肩走起來。
「各位大人,各位先生,請各位評評理,我這是無禮嗎?我相信已盡了禮,好言好話請問這位執達吏先生,他偏偏說我無禮,認為沒有必要回答我。請各位給我一個公道,我是不是無禮,誰才是無禮。」
「沒有必要回答你。喂,插啊!」
「樑叔,他們來了!」
「巡查不能亂抓人啊!」
「唉……」
「哎哎……」維棟直搖頭。他已明白不可能讓弟弟點頭了。這要如何向校長先生交代呢?
「嗯……」那場面自自然然地在維樑腦中映現。
弟弟會接受這個工作嗎?好久以來他一直無心出外謀職,而且忙著參加那種活動——維棟已經為弟弟的這種活動,吃過不少苦頭了。校長先生先是要他勸弟弟,不提還好,一提,弟弟的事竟越鬧越大,害得維棟上了學校,每與校長先生碰頭都不敢正面看他。所幸,校長先生似乎沒有怪罪他的意思,雖也還提過一兩次,但語氣都是溫和的,表情也含著若干憂慮。那是對一個年輕人的憂慮,原來也是出自作為一個教育家的愛才之心吧。也因為如此,維棟才和*圖*書真覺得對不起校長先生。然而,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不必說母親如何鼓勵弟弟,自己想想,不免也覺得弟弟的行為,未嘗不是有道理的。
「不可能。一個公學校的校長,憑什麼能有這麼大的面子。」
維樑也看出沒法再拖下去,而且料想中的人數早已到齊,甚至比他所估計的還要多,便決定停止再談下去。他向眾人招了招手,志遠和阿生頭他們那些年輕人就一擁而上,七八個人並排地站到田塍上,互相把手臂交叉在一塊,做成了一堵人牆。
「我?沒什麼啊。你要去哪裡?」
聯絡的方式早已講好,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預料二十分鐘內,附近幾戶人家的男人會全趕來,再一個二十分,人數便會有四五十個左右,對付幾個人不會有問題。志遠飛跑而去,這時阿四叔和維浪哥也聞聲趕回來了,維樑便跟他們一齊走向水田。
「好,我知道你一定會幹。目前還不知道法院幾時下令去執行,不過很可能就在這幾天當中。我猜收割前一個禮拜到十天,是最可能的日子。你要告訴你那邊的農人,隨時提高警覺,他們的人馬一到,立即大家出去保護稻子,不能讓他們封。」
「玉燕。」維樑倏然停步,轉身向她。他感到自己身子裡有一股熱切的企求在猛然抬頭。
「我不在乎,看你們這麼跋扈,我受不了!我刺死他,還有你,不,先刺死你,然後我要切腹!」
一下又一下,維樑堅強地承受著,身子成了一塊木頭般文風不動。這樣打了三四下,執達吏轉變目標,改打阿生頭,他也一樣地承受這沉重的打擊。
事後,黃石順就向維樑表示,會社方面一定會想出一個妥善的辦法,執行這紙「覺書」裡所載的事項。這辦法到底會是怎樣的呢?不用說黃石順已經猜個八九不離十了。他向維樑舉出若干種,而最可能的便是向法院訴請強制執行。
「棟古,你說會社要樑頭去工作?」
「呀,你這位巡查先生。」維樑在那個青年受驚嚇以前就大聲說:「你居然敢拔刀啊。你當然知道那是多麼嚴重的事,是違反禁令的啊。或者要我告訴你是哪一條法令?」
「我知道了。你又想鬧事是不是?你引來了這麼多人,一定是要妨礙公務吧。告訴你,妨礙公務的罪可不輕哩。」
「我沒問題的。可是這麼做了,會有效果嗎?」
「我叔叔不會國語,我這不是站出來講了嗎?」
維樑詞鋒犀利,而且理路井然,把一個執達吏耍得紅一陣白一陣,紫一陣黃一陣,簡直一籌莫展。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論駁了老半天,那些扛來告示牌的工人們索性在田邊坐下去了。
「收買!」維棟彷彿腦門突然挨了沉沉一擊,頓時愣住了。收買……收買……這是收買嗎?為什麼會社要收買他呢?對會社來說,樑頭是搗蛋分子、不逞分子,所以用好的職位,好的待遇來收買他,讓他不能再作怪。是這樣嗎?維棟在腦子裡慌亂地尋思著。但是,會社有這個必要嗎?難道會社怕他,對付不了他,所以不得不使出這種手段?這不可能的,偌大一個會社,有錢有勢,連郡役所都必須買他們的賬,他們還會怕區區一個陸維樑!
執達吏一連換了幾個目標,可是沒有一個人閃避,更沒有一個人脫離。他手掌打痛了,終於停下來。
「我知道。二哥,你真把來封阿四叔稻子的日本仔趕走了是不是?」
「不會吧。」
「不散開我就刺死這人。」
「不可能!」維樑幾乎要生氣了。
「無禮!」岡崎的臉更膨脹了,氣得幾乎發抖。
「我知道,所以我們一定不要讓他們封才好。他們可以不顧農民死活,我們自然也要想辦法對付他們。他們假法律之名,幹強盜的勾當,真是可惡可恨!」
「保護良民的巡查,要殺良民喲!」
維樑天天都在外奔走,且又擔著那麼沉重的心事,所以常常不能安眠,又倦又累,每天都起得較晏。這天早上也是聽了雞啼才朦朧睡著的。志遠的叫聲,立即使他驚醒過來了。慌忙出到門外。
「哎呀……」
四個巡查過來了。較年長的那位說:
這一次,維樑往訪黃石順,終於有了確切的、而且異常重大的消息。原來,把阿四叔他們保出來,黃石順所安排的就是一紙「覺書」
,載明欠債未還的農戶,以後一定要在每期稻作收割後,扣除依家口計算一期份的米糧之外,全數繳交會社,直到債務還清為止。這一紙「覺書」,當時會社方面就同意得很勉強,阿四叔他們這邊也不
和_圖_書太願意捺指印的。因為在會社方面看來,沒有寫明每期還的稻穀究竟是多少,未免太空洞;而在農戶這邊,更害怕如果照此實行,生活恐怕難免陷入絕境,因為日子畢竟不能僅有口糧就可以過下去,何況依家口計算,將來緊工時期的每天五餐給做茶、割稻、蒔田等師傅吃的飯就沒有著落了。可是黃石順當時向阿四叔他們偷偷地說,且先把拇指捺下去,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好不容易地才使他們首肯的。
「維樑,這是最好的工作哩!你怎麼不響?」維棟再看了一眼弟弟。
母親似乎不解,看看維樑,又看看維棟。
「我知道的,二哥,你不用說好了。」
維樑聽了這一番話之後,心情非常凝重。生為一個臺灣的農民,為什麼非受這樣的苦不可呢?辛辛苦苦地開墾土地,然後辛辛苦苦地種作物,享受的卻是日本仔。不獨赤牛埔、淮仔埔一帶為然,也不僅僅新店仔、新坡、石觀音、梅壢一帶如此,整個臺灣,多半還是差不多這樣。他們真是太可憐太可憐了。嚴重的後果——黃石順用了這樣的話,不錯,可能再不是「檢束」那麼幾天了。然而這又有什麼可懼怕的呢?他下定決心——他早已有了這種決心,甚至還向文子透露過,要以生命為賭注來幹的——如今,再重新做了決定:一定要幹下去!
老巡查指出隔鄰的另一塊田。執達吏也點頭。維樑他們那堵人牆趕快移過去。不過已經遲了一步,另一批年輕人不待任何人指點,跑到那坵田邊去了,立即成了另一堵牆。這時,維樑他們也來到,於是兩堵人牆接成一堵,更長更壯大了。
「這很難說,不過有一點是確實的,那就是我們的努力與奮鬥,一定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廣大民眾的,還有日本官方的。祇要輿論造成了,日本仔就會改過來,明白我們雖是無知的農民,也不是好欺負的。會社便非改正壓榨剝削的態度不可了。這是一場需要歲月、需要犧牲的偉大事業哩。」
維樑的話一點也不錯,事情確實在後頭。而事實上,這幾天安靜的日子,正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嚴重的事態已經迫在眼前了。
「嗯。」
「你說我不應該嗎?你不希望我去帶頭是不是?」
已進了六月下旬的一天,維樑又跑了一趟新店仔的三座厝去看黃石順。自從從郡役所撤退之後,維樑每隔三五天就跑這麼一趟,一方面是要聽聽消息,另一方面也好藉這機會從黃石順那兒多學到一點東西。黃石順在維樑心目中,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且不說在郡役所草坪上相處的幾天所耳聞目睹的他的能言善辯、鎮定自若、充滿正義感與鬥志,另外從以後的幾次接觸中,維樑明白了他還精通法律條文,日本人用以壓制臺灣人的那一套什麼執行法、什麼什麼刑法令,還有「保甲條例」啦、「臺灣浮浪者取締規則」等等,無一不熟諳。這就難怪他去到郡役所裡,面對那麼多的大小警察,能夠毫無畏懼地據理力爭了。維樑甚至還覺得,如果讓黃石順來跟臺北的那些名流,好比簡溪水、蔡培川、陳逢元那些人為伍,也毫不遜色吧。維樑就是因為這幾次與黃石順的接觸,才忽然發現了另一個前所不知的新天地,法律書籍不用說就是這寬闊的新天地裡的一角,是受了黃的慫恿才開始讀起來的。
但是在維棟來說,生活的節奏是沒有任何變動的。每天準時到校,準時回家,絕少有亂了步驟的日子。今天,維棟倒是比往常早些就回來了,而且還帶著滿心的欣悅,不為什麼,祇因他有個上好的消息要告訴弟弟維樑。
幾天來,維樑沒有再回家,住在阿四叔那裡。阿四叔原本是個樂天知命的人,也可以說他太「知命」了,所以一直以為一切都是命,是無可抗拒的,說不定就是餓死了,他都以為那是命哩。但他終於也聽從了維樑的勸告,準備跟日本仔一拚了。七月三日,太陽從對面插天山上升到天空不久,在後面山丘上打茶草的志遠就氣急敗壞地奔回來。
執達吏接過簿子,翻了半天,做了一個手勢,指前面的一坵田說:
這消息是校長先生說的。校長先生原本就答應為維樑找個「教員心得」的缺,可是還沒有機會,就有那麼湊巧,會社要採用新進人員,讓他聽到了,於是就幫維樑爭取到了這個位子。起初是「見習」,期間是半年到一年,看成績如何而定,然後就可升為正式雇員。見習期間支給「手當」每月二十六圓,升了雇員就三十五圓了。這是一個公學校畢業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優厚待遇了。想想自己,十年前從國語學校畢業出來初任正式教員,不過月給十六圓而已。和*圖*書後來臺灣實施行政改革,師範生初任才有四十圓。而維樑當了雇員,若好好幹,說不定十年八載的,升為「社員」了,那就真正了不起,每月有五十幾六十圓之譜,自己是師範畢業的正牌訓導,辛辛勤勤幹了十年,也不過這個數目而已。維樑如果真能獲得這個職位,那麼他這一生就不必擔心沒有好日子過了!
在忙亂裡,夏茶已告終,一連好些日子的梅雨過去了,真正的夏天也來到。人們口頭上的「六月天公」迫在眼前,舊曆六月裡,稻子必須收割,茶園裡也得採摘六月白。這是一段農村裡最忙的日子——忙得人人都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
「他們會怎麼封呢?我們又該怎樣阻止呢?」
可是沒有一個人走開。這時,田邊的一大群人鼓噪起來了,口口聲聲地亂喊一通。
果真是來了呢。為首的是一身文官衣帽的人,這必是法院派來的執達吏了,小腿上裹著綁腿,腳上是一雙黃褐色長統帆布鞋。嘴上有一撮仁丹鬍子,在故作嚴肅狀,可惜人不夠高大強壯,年紀也有四十了吧,有點蒼老的樣子。四名警官不用說也都全身制服、綁腿、佩劍,都是一粒櫻花的巡查。此外是兩個辦事員模樣的,各抱著一厚冊簿冊,另六個是工人模樣的臺灣人,各扛著一大把告示牌。
「巡查要殺人啦!」
「你怎麼以為我會有什麼呢?誰說的?」
「這樣啊。」母親好像不相信的樣子。
當這一行人來到時,下屋的李阿保一家人也來到了,除了李老頭之外是他的兩個兒子。
就拿自己的事來說吧。校內十幾個同事,有「訓導」,也有「教員心得」,有日本人,也有本島人。祇要是日本人,任官了,當上了「訓導」,便有六成的加俸,本島人則沒有;同為教員心得,日本人的初任俸給是六十圓至七十圓,本島人就祇有三十圓左右。這與日本人掛在嘴邊的「一視同仁」說法,相去根本就有十萬八千里之遙。
「畜生!畜生!這些小畜生,怎麼辦呢?」執達吏直跺腳,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可又想不出好對策,祇得向巡查埋怨了。
「不是講好慢慢還債嗎?」
「她早上有點不舒服,沒有出來,所以沒有聽到。」
「我們反對!」維樑說:「我們是守法善良的農民,我們沒有犯法。無緣無故地就要封我們的田,我們萬萬不能同意。」
「其實阿四叔他們的事還沒有解決,那天晚上我也說過了,把阿四叔他們弄出來,是答應收割後還債。他們還不起的。另外,租約的改訂,肥料價格的合理調整,全部還要大力去爭取。這也不光是阿四叔他們的事,是有關整個會社幾千甲田的佃農的事。大哥,你一定明白我是斷然不能接受會社的工作。阿母,你說是不是?」
「大概不至於吧。」黃石順說:「他們不敢的,他們會照覺書裡所寫,把穀子還一部分給耕的人。」
有些人彎下腰,團起泥巴,裝出投擲狀,不過另外的人把他們制止了。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是日本人啊。誰叫我們是本島人呢?由於他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他對弟弟的行為,雖也認為不無道理,但是冒著天大的危險去幹,他以為是大可不必的。這就是他的困難,也是他的苦悶。
她也面對他了。一瞬間,有一抹嬌羞在她臉上掠過。維樑真想攬住她,可是他沒敢這麼做,雖然四下沒有一個人影。
「算了算了。」母親說:「棟古,你也不必再說了。吃日本仔的飯,你一個已經夠了。我們窮一點也沒關係,不必教弟弟也去吃日本仔的飯。」
又有人喊起來了。
「嗯?」
「問題是慢慢也有個限度啊。萬一再鬧起來,我又去幫助阿四叔,會社還要我嗎?到時候還不是叫我滾蛋。」
「不是。」那巡查回了一句,這才把嘴巴湊過去向執達吏說了什麼。
玉燕受不住維樑的逼視,把頭垂下去了。維樑伸出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臉上飛泛了鮮明的紅霞。
巡查上來拉人,也用皮靴踢人,依然沒有一個人畏縮。
黃石順還告訴維樑,目前臺灣各地方的農民都漸漸覺醒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祇知偷哭、忍受。這一方面是民智漸開所造成的,不過更直接的原因則是日人的剝削越來越厲害,忍受力量已達飽和點,所以爆發是必然的。
「你以為我不敢!」
「你說說看吧,沒關係的。我願意聽你的。」
「你?你是什麼?」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阿四叔他們的事沒有完全解決,你看我如果去會社工作,將來要怎麼幫阿四叔他們呢?」
「去,先去沖個涼吧。」
「這田是我的叔叔的,我的叔叔就站在那裡。你們要幹什麼,是不是該先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