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他們呢?」
「唔……做什麼?」
維樑進了澡堂。大木盆裡已有一大盆水,不料旁邊的一隻水桶裡,竟也是滿滿的一大桶熱水。這是平時的兩份洗澡水哩。
「二哥,你回來啦。」
一進門,除了窄窄的「土間」之外,都鋪著木板,離地面約尺來高,那木板又滑又亮,年輪清晰,光可鑑人。左邊是櫃檯,一個帶著老花眼鏡的禿頂老頭,從眼鏡片上頭,把眼光投過來。那眼光在倏忽間變成懷疑詰問的。維樑那一身洗舊了的臺灣衫,半長不短而且有塵土汙痕的臺灣褲,加上手上的笠子,光著的腳板,在這種地方當然是不會受到尊重的,甚至還可能話講不對便受到一聲叱斥乃至逐客令。
售票的小窗口打開了。遠遠地,已經可以聽到火車的隆隆聲。那聲音刻刻地在變大。文子買了票,終於過了剪票口。隔著欄柵,兩人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轟隆一聲,火車進站了。然後是刺耳的煞車聲,車停了。文子放下了維樑的手,上了車,在車門口站住。站長手上的燈搖起來了。
這一眼、一句,都與往常一般無二,不過維樑卻清楚地感覺到好像與往常有所不同。如何不同呢?維樑自己也說不上來。大概是由於自己心情太快樂的緣故吧。不過這個回答,連他自己也覺得並不正確。
最後,維樑知道文子祇是向父母說要出去看個朋友就離家的,便要她連夜回臺北,九點稍過還有末一班北上火車,十一點以前不難趕回家,還不算太晚。文子倒順從地答應了。於是兩人便看準時間,退掉房間來到火車站。
「但也總得有這個決心啊。」
「春蓉和秋蓉呢?」
「各位鄉親,請不要打岔,他還是個大孩子哩。維樑,這麼多阿伯阿叔都說要好好聽你講啊。」
「嘟!」
「是她要我來找她的。」
玉燕的清亮的聲音飄過來。兩人視線一碰,玉燕就把面孔轉回到自己的活兒上面,映在維樑眼簾的,是白淨的側臉,幾綹被汗漬黏在額角、頸項上的髮絲,還有就是背脊中心透出來的汗濕。
他把脫下的臺灣衫先拿到鼻前嗅了嗅,這才放在長凳板上,上褲也脫去了。就在這當兒,他感到一股熱切的視線盯在自己的背脊上。他突地回頭看了玉燕一眼,卻不料與她的雙眼碰個正著。她連忙又岔開了視線。維樑確實看到,就在這一瞬間,她臉上掃過了一抹紅霞。
維樑趕快把上衣穿好。
兩人談了不少,維樑說的是這幾天來的情形,文子也告訴他相親的事。幾天前,文子和一個在總督府服務的京都帝國大學畢業的青年正式見了一面,當然都是依照日本慣例,雙方家長都一起參加的相親,婚事目前正在進行,對方極為滿意。不過文子已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對方的男子知難而退。文子還認為,對方不能入贅,也不可能承繼松崎家的家業,父親並非百分之百贊成,所以大概可以把這樁婚事破壞。聽著文子的這些話,維樑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心情不免複雜萬分了。
「匡朗匡朗……」
「打好了。」她答。
瞧!奇異的事就這樣發生了。對面榕樹下的人慢條斯理地在大太陽下踱過來了,後邊亭仔腳上的人們也挨近。有的人來到亭仔腳邊就站住,無疑那兒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的,而太陽卻晒不到。接著,原以為望望然去之的商店內的人,竟然也過來了。很快地,這棵苦棟樹下的蔭影就給二十來個人佔住。奇呀!妙啊!維樑在心中連連地叫。
「列位一定要問,他們做什麼?」黃的聲音高起來了。「我要向列位說的正是這一點,他們是最可憐的農家人!」
「我擔心死了。想到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就再也待不住了。還以為被抓起來了呢。」
也許我們也應當這樣吧。正待向黃石順提這個建議時——維樑是準備去打著鑼繞這麼一圈的,不料就在這時,黃上到鹹魚木箱上去了。他踩了踩,不太牢靠,可是他站穩了。於是又響起了一陣鑼聲。
「回旅館好不好?先好好地洗個澡。」
這一場演說,剛好費時三十分鐘。接著他們一行人便又到第二個地點去。一路上,黃石順問維樑如何,是不是也可以上臺講。黃石順還告訴維樑,下一場是兩個人講,要他談談赤牛埔、淮仔埔一帶的情形。維樑雖然很害怕自己講不好,但也硬著頭皮承擔下來了。
又是一陣鑼聲。對面的榕樹下已增加了三四個人,後面亭仔腳也有疏疏落落的幾個人影了。意外的是這時有五六個小孩,也不知是從哪裡出現的,竟然圍攏過來了。每雙小眼睛都hetubook.com.com熱切地瞧瞧黃,又瞧瞧維樑。他們是期待著一場精采表演的吧。
「報紙騙人!」
「注意!」矮冬瓜大喝一聲。
如果當時能料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要扮演一個上臺演講的角色,那他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去見識那麼幾場的。如今再來追悔,又有什麼用呢?
在一片漆闇裡,站內的幾盞電燈發著昏黃的光。候車室裡,雖也有等車的人,不過一邊有兩個,另一邊僅一個,落落寞寞的。一片寂靜,把整個車站內外都籠罩住了。兩人沒有進到裡頭,在外面的陰暗的樹下並肩而立,濃濃的離情別緒把他們攫住了。
黃石順向維樑表明了要他也上臺的意思時,維樑儘管緊張、害怕,可是也不知怎麼個緣故,竟糊裡糊塗猛地就點了一下頭,惹得黃石順高興起來大笑了一陣。如今就祇有聽任事情的發展,硬挺下去了,最後維樑這麼想。
想必是學了賣膏藥的那一套吧,可是氣氛卻完全不同。話雖說得不算挺滑溜,但自然地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而他面孔上慣有的一抹病懨懨的神情,就在這一刻間一掃而光了。
「趕走他!」
黃石順親自敲鑼,大約敲了十來下,可是除了附近的停仔腳冒出了幾個人影外,整條街道依然是靜悄悄的,而那幾個冒出來的人影也望望然看過來幾眼,也有觀望了片刻的,但很快地就都消失了。不過維樑倒也發現到,二三個行人在對面榕樹下停下來了。大概是打算看看熱鬧的吧,他想。
果不其然,三隻鹹魚箱疊起來,再把維樑手上的木板擱在上面——原來這就是講臺哩。
「來呀,各位鄉親,來來來,小弟黃石順,有話要同各位鄉親講一講。來啦!來來來。不是賣藥的,也不是打拳耍魔術,請大家來聽小弟黃石順講話。」
「聽到啦。」遠遠地有應聲。
「不,我認為了不起,因為我知道這種事多麼危險,多麼可怕。你確實在賭著生命的,對不對?」
一行六個人回到郡役所的草坪,天剛晚,奇異的事正在等著他們。在草坪上的人告訴他們說,傍晚時分起就有比前一兩天更多的看熱鬧的人來到大門外探頭窺望,也有隔著磚牆拋東西進來的,有飯糰,也有用竹筍殼包住的菜餚。天暗下來以後,拋進來的更多。無人懷疑,是黃石順的這一著棋發生奇效了,這就是說,他們這次的集體行動,已經受到普遍的同情與聲援。
觀眾不知在什麼時候增加了,大約已有四五十個人吧。這時人們起了一陣騷動,有人說「騙鬼」,有人說「有道理」,有些人交頭接耳地交換意見。有兩三個不感興趣似地離去了,也可能是害怕了吧。不過仍有很多人影急步往這邊趕。
「剛剛還聽到聲音的,在後面玩吧。兩個小雜種,和附近的小鬼子都混得好熟了。嘻嘻……」
「好像去菜園澆水去了吧。」
第三四兩場,他們轉到郊區,一在石頭庄,一在後寮,那兩個巡查當然也緊跟著不放。還好,除了第三場黃石順講到末段,譴責警察與會社勾結欺壓農民時挨了矮冬瓜「中止」不得不提前結束外,都順利過關了。
「我是在報紙上看到的。你沒怎樣吧?」
維樑被吆喝得慌了手腳了,幸好這時黃石順適時地插了一口:
「列位父老,想必已看到早上的新聞啦。第三面有個新聞說,昨天有一群暴民去包圍郡役所,帶頭的人就是小弟黃石順。黃石順是暴民嗎?是流氓嗎?列位大概也聽說過小弟黃石順的名字,是個安安分份的代書,在三座厝掛牌的。小弟是不是暴民,是不是流氓,列位一問便知曉。那些到郡役所去的人,也不是暴民,是老老實實的耕田人、農家人,有我們新店仔的、新坡的、石觀音的,也有從靈潭陂的赤牛埔、淮仔埔來的。他們是暴民嗎?絕對不是。郡役所那邊,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沒有一個是暴民,沒有一個是流氓,甚至被打被踢,也沒有一個還手的,他們都聽任日本仔打、踢。
「怎麼樣啦?」母親問。
家裡也一如往常,靜悄悄的。夏茶該已到了末期吧,不,也許還正在巔峰哩。不過不管如何,大家都在忙得喘不過氣來,這一點是錯不了的。可是,怎麼連春蓉、秋蓉兩個小傢伙也沒影沒蹤呢。跨過門樓的門檻時,他拉起嗓子叫:
「匡朗匡朗……」
「不要發抖,我們在聽哩!」
「又來了。會社的事各位也知道,所以我就不講了。我要說的是被抓的那幾個農人,都是上了年紀的,有五十幾的,也有六十幾的。他們的兒子、孫子和-圖-書,正在郡役所外面等著,希望能早日把他們的父親、祖父放出來。各位父老,這是他們做子女,做孫子的人的一片孝心。你們也有父母或者祖父母吧,如果有,你們當然不願意自己的尊長被抓被關,你也會跑到郡役所去請郡守大人,把老人家放出來。你這位阿伯,你有一把年紀了。可是你面色紅潤,天庭飽滿開朗,是長命百歲的相。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請老伯莫生氣,我祇是打個比方。萬一你也被日本仔抓起來,你希望你的子女、孫子們怎樣?為了怕日本仔,就躲在屋裡哭嗎?」
「這也沒什麼,談不上了不起。」
「各位阿伯阿叔,」他開口了,但覺雙腿激烈地顫抖著,怎麼用力也止不住,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抖著。「我就是陸維樑,我不會講話,也從來沒有向這麼多人講過話,所以我很害怕不能把想講的話都講出來。」
「幹嘛?」
「好的,各位阿叔阿伯,我要講。剛才,各位已經看到我受的傷。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罪才被打。警部補都沒打我的,可是兩個巡查把我押進留置場,就是一頓毒打。我真地沒有鬧事,沒有大聲叫一聲,只是心平氣和地跟他談,可是……」
嫂嫂承擔了早晚各一次的澆菜工作,此外就是傍午前送便當去給丈夫和兩個女兒。維樑知道後者是母親派給她的活兒,前者則是她自動去做的,雖然母親也曾阻止過,可是她還是天天照做不誤。看樣子,嫂子正在努力著適應這個家的生活方式。
第二個地點,黃石順選中了新街廟坪。太陽是斜了些,但仍然那麼燠熱。還好廟坪上兩旁都有古老的大榕樹,濃蔭蔽天,有幾個小販的攤子,有賣仙草冰的,也有出售甘蔗的,約略看去,歇涼的人也有七八個。這次情形比第一次更熱烈,人也更多。黃石順先引來了一大群聽眾,然後上臺講,講了大約十分鐘,巧妙地介紹過了維樑,這就下臺把維樑推上去了。
「匡朗匡朗……」
欺侮了她也好,受到她的殷勤服侍也好,從小他對她就是從來也沒有道歉、道謝這回事的。現在,他又怎能破例呢?——如今,特別是這一刻,他覺得實在需要道一聲謝才是,但他就是說不上來。唯一使他稍覺安慰的,是他明白她已感受到他對她的謝意,也瞭解他之所以不能形之於口的原因,不錯,玉燕向來就是這麼一位敏感的女孩。
「謝天謝地。可是樑,其實我也偷偷地高興了一下的,因為你真地幹起來了。真是了不起。」
「對呀!」黃石順又提高了聲音。「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問一萬個人,一萬個人也會這麼講的。可是列位鄉親,報紙上怎麼說啦?暴民、土匪、流氓哪!」
原本是想道謝的,可是咄嗟間還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維樑邊走邊脫去身上汗臭濃重的衣服,進到廚房裡來。熟悉的蕃薯簽飯、蘿蔔乾、鹹菜乾的芳香,外加泔水的臭味,攙雜在一股熱氣中撲面而來,給他一種莫名的快適感。
「注意!」
「列位鄉親,那些被關起來的,說起來嘛,是還不起債,所以才被抓起來的。他們一天到晚做工,犁,耙,蒔,一根根把禾子種下去,還得除草,一滴滴汗水滴在田裡,都是這麼窮困。為什麼?因為會社的佃耕條件太苛酷,不管收成好壞,都照樣要租穀,一粒也少不得。這就是那些會社幹的事。他們要把農民的血吸乾才肯罷手的。」
「別開玩笑。」
那是維樑第二次上郡役所那天的下午的事。當他知道了黃石順不祇是要他幫忙而已,還要他跟黃一起上臺做街頭演說的時候,他幾乎是感到懼怕的。他的整個腦子裡都森然作響,但覺許許多多的疑問,無其數的話語,似乎在天空中,也在耳畔此起彼落——你是什麼東西?你要演說,當著眾人面前?你還是個毛頭小子哩,世面都沒見過多少哩。你呀,話都還講不好哇……對啦,在臺北時就聽到過有街頭演說這麼回事,正如黃石順向佐倉警部補說的,在新公園,在朝陽街,在石橋仔頭,確實有人做過。好比簡溪水醫師、蔡培川先生,還有陳逢元先生那些人,據稱都是個中翹楚,說得動人極了。維樑是沒聽過,不過記憶裡確實有。那是逢春告訴他的,似乎在報紙上也看過有關這一類的消息。當時,維樑就覺得好想去聽聽,可是自己祇是個小店員,頭家雖然對他另眼看待,可是總覺得不能為了去接觸那種活動而離開店頭;找個什麼藉口,以維樑的個性又不屑為,結果終究沒有躬逢其盛的機會。
「我知和*圖*書
道的,你放心好了。」
「沒什麼,祇不過是要找她。」
「不,我不想再進去啦。隨便找個地方吧。」
「喂,少年人,不必怕!」
黃石順這時連忙伸手制止大家。
「樑叔,是你的相好的,是不是?也是不久以前來我家的那一位吧。那一次我沒看見她,原來還是個好可愛的日本妹仔哩。」
維樑離開郡役所,直奔火車站而來。「日乃出屋」與火車站,隔著站前廣場相對,是所日本式的鄉下小旅館,店頭有兩隻大燈籠,火已點著,發出黃光,燈籠上的「日乃出屋旅館」幾個字彎彎曲曲的,頗有龍飛鳳舞之勢,墨痕淋漓,漂亮極了。
「這個我不能講了。」維樑發現到不再抖得那麼厲害了,一張口,話就流瀉出來。把赤牛埔、淮仔埔一帶農民的窘狀報告出來,並下了結論,說明這一切都是會社造成的,在一片叫好聲與鼓掌中下臺。
「我不再看報紙啦!」眾人又吵成一片。
「可惡!」
「哎哎,文子,別把我說得那麼了不起。」
在熱烈的鼓掌聲中,演說已到了尾聲,維樑雖然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但是也可以明顯地感到,黃石順的一場演說是完全成功了。他那巧妙地煽起了眾人的同情心,同時又使他們明白了大家這一次行動的真相。最後眾人陸續散去了,可是有不少人挨過來問長問短的。維樑也被問了不少,許多人還向他表示慰勉,有個老人家建議他一定要吃吃打傷藥,要維樑到他開的草藥店去取,免費奉送。
黃石順選中的第一個地點,就是市場邊。一行人除了黃石順、維樑、謝武烈之外,還有三侗年輕的彪形大漢,是謝武烈從草坪上的人們當中挑選出來的,全都是新店仔鎮郊一帶的農家青年。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弄來的,三個青年各抬著一隻粗木板釘的箱子,可以讀出「北海道鹽鮭」等幾個字樣。長約兩尺不到,寬約一尺半,厚有四五寸吧。謝提著一面小銅鑼和小槌子,維樑則被交給了一塊木板,也提在手上。
母親在門邊,坐在一隻矮凳子上,手上拿著一把小匏杓,盛的是穀子,地面上一群已經長出了羽毛的雛雞正在忙碌地啄穀粒。
母親抬起面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維樑幾個來回。維樑會意了,把面孔湊得近些,讓老人家瞧個明白。於是她放心了,因為兒子的臉上手臂上都沒有能看出傷痕。
「不!列位!請冷靜啊!」黃伸手制止眾人:「我們都是善良的老百姓,應該聽命令的。巡查大人既然要我注意,我便一定要遵命,這也可以證明我不是暴民。
晚飯後,一家人聚在廳裡。兩個小女孩已被打發上床了,母親和哥哥都要維樑把這幾天裡的情形說說,維樑當然是很高興地談起來了。
寂寞的小街道上,祇有幾盞路燈朦朧地照出卵石馬路,商店沒有幾家,門都已關上了。這些屋子多半還是有了鐵路以後才蓋的,離較繁華的街心還有好一段路。儘管如此,一男一女,而且一個是純粹臺灣莊稼青年,另一個則是家居和服的日本女孩,走在街道上實在夠使人側目的。偶爾有行人走過,便投過來好奇的眼光。不過文子毫不在乎,維樑呢?祇因他在新店仔是陌生的人,所以儘管不大自在,倒也能裝得泰然的樣子。
「沒錯。」
「喂!你打赤膊不行哪。」
群眾喊起來了。現在人數又增加了不少,黑壓壓一大堆,街道都給堵塞住了,那麼多的人被太陽烤炙著,好像一點也不在意。
「我要出去一下。」她向番頭說。
「是你嗎,樑頭?」
黃石順又頓了頓,眼光從左到右掃過了一周。
「你怎麼又這麼說呢?我的心,難道你還不知道?」
「我知道的……我為什麼不知道呢?祇因知道,我才這麼說。」
「玉燕……」他不加思索就輕喊了一聲。
「祇要還有希望,我就要緊緊抱住這個希望。我不會輕易地就絕望的。」
「樑,別以為我是個傻瓜。上次見了你,聽了你的話以後,我當然懂得怎麼看那一則新聞了。如果不是那次見了你,我就不太把得定吧。現在,我是更肯定了,你是個英雄、革命者。」
「水呢?」他問。
「什麼事?」語氣倒是和善的,不過正是對下人的那一種。
「黃先生,這裡行嗎?沒有人啊。」
「矮人多心事,哼。」
「你也保重。」維樑停頓片刻,這才艱難地開口:「真不想這麼說,可是不能不說。文子,找個好對象,結婚吧。把我忘掉算了。」
「她要你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維樑說:「松崎文子小姐嗎?沒錯嗎?」
「各位父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果各位還不能相信,可以到郡役所看看。不必驚怕,日本仔再兇,也不會隨便抓人。如果各位去看看,在大門外就可以看見了,今天有,明天也有,說不定後天也會有,祇要去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他們絕不是暴民。他們乖乖地坐在那邊,在餓肚子,任太陽晒,晚上在草地上過夜,蚊子叮得人好苦哩。你看,這是暴民嗎?
「列位啊。嘴講無憑莫相信,這裡就是赤牛埔來的一個年輕人,名叫陸維樑,是靈潭陂庄長陸維揚的堂兄弟。列位看啦,臉上烏青有多少塊?你把上衣脫下吧,看,胸前又有多少塊。怎樣來證明被打被踢也沒有還手呢?他被關起來了,可是才一個晚上就放出來,這是因為他被打得半死也不還手,所以警察課沒有辦法把他當暴民來辦的!他們依照規定,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非放出來不可,因為他是善良的老百姓。這就是證明。」
「是被抓起來過了,不過祇一個晚上就放出來。」他想說被打的情形,不過沒說出來。
「我真不想這樣就回去的。」
「古早人講,須知盤中飱,粒粒皆辛苦。我們吃的白花花香噴噴的米飯,一粒粒都是農人用滴滴汗水換來的,所以古早人才說粒粒皆辛苦。列位都知道,自從日本人來臺以後,我們新店仔、新坡、石觀音一帶,還有赤牛埔、淮仔埔那些地方的幾千甲水田,全部成了會社的……」
「嫂子呢?」
「但願如此。樑,千萬小心啊。」
日本髮髻的女人馬上下來為她取「草履」,放在前面。文子和維樑就在女人下跪敬禮下,走出了旅館。
起初,他似乎有些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的樣子,可是說著說著,那一場餘燼猶在的熱情之火,又一次燃燒起來了。那已逝去的充滿激動,恰似渾身都浸沒在感奮裡頭的一幕幕,歷歷地在眼前重現。
「他是脫給我們看的。有什麼不好?」
期待裡的天真兒語,竟遲遲未見傳過來。
「唔……」維樑點點頭。
「是的,須賀巡查,我會注意,我不講你們警察好了。列位,我已受到警告,不能講警察抓人的事啦!」
「都回家了。」
於是他明白過來正確的回答是什麼了。那是由於她的憂慮與關切。她是在搜尋他身上的傷痕的。陡地,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家時的情形。兄弟倆和母親談起在郡役所裡的情形,玉燕在門邊的一個陰暗角落裡默默地聽,默默地流淚。是啊,那時的玉燕,滿臉的不忍與痛楚,彷彿她也受到一樣的猛打狠揍,以致遍體鱗傷。維樑真想告訴她:你放心好了,這次我沒有被打,舊傷也全好了,不再疼了。可是他沒有能說出來。而當他開口時,說出來的,已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還不至於這麼嚴重的。」
「阿母……」那股興奮、激動,幾乎又在心口蠢蠢欲動了。
「都成了。」
又一陣匡朗聲,繼續了好一會兒。
「各位鄉親,列位父老,吵擾各位,實在抱歉。小弟就是黃石順,在三座厝做代書的。小弟有幾句話,膽敢來吵擾各位,請各位聽小弟說幾句話……」
黃的面容十分開朗,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打銅鑼,那是打拳耍魔術走江湖的花樣。不錯,這是一場魔術,黃石順就要耍起來的。他會變出來的,那可能也是種無中生有,可是維樑願意相信他會變出稀奇的事物來。
「找她?我在問你幹嘛呀,是什麼事?」
「阿母,我回來啦。」
「放心,銅鑼一響,人就會來的。」
「去歇歇吧。先洗個涼。」母親把面孔轉過去喊:「玉燕哪,打一盆水啦,給你二哥洗澡。」
於是黃石順從會社的剝削談起,一直說到農民因這種壓榨而一貧如洗、債臺高築的情形,最後談到會社使了種種手段來向農人討債的情形。
「講呀!」
「也還沒吃。我們一起去吃吧。」
火車開了,帶著一直在猛搖著手的文子,消失在闇夜裡。
更令維樑吃驚的,是志遠告訴他的消息,說有一個日本女孩來找他。志遠告訴她,維樑是去幾個地方演講,她就走了,不過吩咐志遠,要維樑到火車站對面的一家叫「日乃出屋」的旅館找她。
「那是不孝子、劣子弟,沒用的子孫哩!」老人張開喉嚨得意地喊。
維樑記得有一家純日本式「料亭」,便把文子帶進去,兩人邊吃邊談,維樑還是大吃特吃,心想上次沒有能好好地請文子吃一頓,還被玉燕搶白了一陣,這次可要慷慨一番了。反正手上的款子還有十來個銀,又是松崎頭家匯給他,等於也是文子的錢,為文子花起來也心安理得,所以叫了五樣小
和圖書菜,每樣都是各人一份。結果文子僅吃了幾片生魚片和章魚鬍,剩下的全讓維樑給吃下了。末了維樑還叫了一客炸豬排飯,三口兩口地吃得精光,肚子才感覺到裝了些東西。文子笑吟吟地看著他吃,好開心的樣子。
「我要找松崎小姐,松崎文子。」
「列位,警察的工作是保護良民,可是他們保護了沒有?沒有!沒有!警察把幾個年老的農人抓住,關起來了!」
「我們還會相見的。一定會。」
「回家了。謝謝天……」母親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沒想到,樑頭,你會是個有用的孩子。」
「都說你別開玩笑的。這樣吧,遠頭,我這就去看看,不過你可別向別人說。」
「注意!」矮冬瓜巡查大喊了一聲。
「怕什麼!」
「匡朗匡朗……」
「你還是來啦……」
「別這麼說。」維樑黯然地。
黃石順接著又再上臺,補充了些話,也就結束了。
維樑過了有生以來最有勁、最感刺|激,也最熱烈、感動最深的四天,滿懷著英雄凱旋一般的心情,回到老家。不過他的心情倒是十分謙卑的——內心裡不時有奇異的喜悅、感奮與激動,一股強烈的湧泉般欲往外迸發而出,可是他用最大的自制力壓抑著,不讓它發洩出來。他一如往常,靜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家門。心房裡的某一個角落,毋寧仍然有著一股習慣性的危懼,說不定一進門母親就會握起扁擔劈過來。自然,當這一危懼乍一抬頭,就被自己抹消了。怎麼會呢?這一次可是得了母親的激勵踏出家門的呀,他這麼告訴自己。
「你也不必再謙虛了。反正我就是這麼認為,這麼相信。咦,你是還沒有洗澡,對不對?晚飯呢?」
維樑只在鼻子裡唔了一聲。
「沒有。」
「不,這位鄉親。」黃彎下身子向那個人說:「報紙還是要看,因為不看報紙,便不知天下事。可是各位父老,我要向各位說,我們看報紙,一定不要被騙了。哪些騙人的,哪些不是,我們要分清楚。各位都是明白人,相信不會看走眼的。」
看到黃石順向他眨眼睛,他會意了,立即想起了黃所說把這麼多的人當做一個個南瓜的話,於是心情就自在些了。
「列位鄉親,官方規定在外面不准打赤膊,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們都是文明人,不是野蠻人。他的傷,列位已看過了,就應當把上衣穿上才對呀。」
陡地,身邊有話灌進維樑耳朵裡,而且是日語。維樑一看,身邊斜後三步竟然站著兩個巡查,佩劍正在閃亮著。一個是那個鼻下有一小撮鬍子的矮胖子,另一個是曾在留置場裡的本島人巡查。說這話的正是那個矮冬瓜須賀巡查。
「我回來啦!」
「會怎樣呢?這不是好好的嗎?妳真不該來的。」
立即有觀眾反應了。
「她好像很惦罣著的樣子。真的,一定是好擔心好擔心著,所以知道你沒怎麼樣,這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好多情哩,快去看她吧。去疼疼她。」
母親的一張嘴永遠不饒人,可是無限的慈愛正也含在其中,尤其從那幾聲低笑裡流露無遺。
「慢慢講,放膽講啊!」
那位「番頭」拍了一下掌,立即有女人應聲,接著紙門被推開,出來了一個日本髮髻、和服的中年日婦。「番頭」吩咐了一句,她就退回,沒多久文子就急步出來了。看到維樑,臉上立即綻開了笑說:
維樑著急起來了。這樣的場面,太不成話啦!怎麼辦呢?記得小時候也看過不少次在街道上的表演,打拳賣膏藥的,玩蛇的,耍把戲的,也還有拉絃子唱山歌的。他們多半是由一個人一面敲鑼一面在街道上走一遭。維樑有幾次放學回家時,被這種鑼聲引導著,跟那敲鑼的人跑,然後就在廟前看了一場有趣的表演。
市場雖然是個熱鬧的地方,但中午稍過後人影並不多,太陽剛剛開始有點斜,陽光強烈得幾乎使人睜不開眼,汗滴更不住地從他們額角上淌下。維樑四下瞧瞧,祇見對面一棵街邊的榕樹下有個仙草冰攤販之外,幾乎看不到人。一行人就在這邊的一棵苦楝樹下站住了。
「下次見面,真希望能夠……哎哎,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呢?連有沒有下次都不知道。」
太陽已下山,滿天紅霞,映得母親那有皺紋但仍然有一抹亮光的面孔微微泛紅。眉間那塊光滑的皮膚,更是隨著下巴微微搖晃而閃閃發亮。
「我是有這個決心的。嗯,上次我就告訴過妳了。不過報紙上說我是暴徒啦,不逞分子啦,是危險人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