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陸志驤看清了從剛才睜開眼睛時起就一直茫茫然地映在眼裏的周遭景象——這是個破落的房間,湫隘而骯髒。周圍有三面牆是木板釘的,另一面是泥角牆。木板牆上有無數的小小的空隙,光線漏了進來,使這房間裏不致太黑暗。
很快地,老人又回來了,他手上的碗居然在冒著一股股熱氣。
志驤報告了落海又得救的經過,同時也由父親口裏得知,四天來不時有鎮上的警官及刑事來查問的情形。父親原本不相信他已搭船回臺,被問得多了,終於不得不相信,並且也猜到志驤出了事。船被擊沉,倒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
「我是新竹州大溪郡下的人,姓陸。」
志驤本來也有意到臺灣銀行去兌換鈔票,以便買一些日用品、衣服以及糖菓之類的。可是細心一想,還是免了,因為去兌換鈔票,總是危險的事,特別是他這身打扮。
「阿伯,我要再次謝謝你救命之恩。」志驤低下頭。
「哎哎,免了免了。嗨……這種時代,幹伊娘的,真是糟糕透頂!來來來,邊吃邊談。你要慢慢吃啊。」
「田地倒沒多少,越分越少,我這一代恐怕不能分到多少了。阿伯一直都住在這裏嗎?」
「哎呀……阿驤,真是你嗎?」
他在車上顛簸了好久好久——好像不止一個鐘頭那麼久,才在故鄉靈潭下了車。他無心多看什麼,想看也因為燈火管制,什麼也看不見,故鄉靜得有如一座森林。
「誰?」
「少年人。」是老人的聲音,在外面喊著:「來呀,來吃飯吧。」
「來啦來啦。」
第二次陸志驤醒來,已是掌燈時分。房間的門沒關,透進來一抹微弱昏黃的光。門過去是小廳,大門關著,小廳裏那個老人正在無聊似地坐在長凳上。另一邊是個婦人,在補衣服。
「原來是這樣。」
志驤左右擁著兩個妹妹再向前。
歷時一個鐘頭多,陸志驤下車了。故鄉已近,僅剩下一程巴士旅程。一如往昔,巴士已在火車站前等著。他不敢馬上上前,在附近若無其事地徘徊了一下。車上已有幾個人,剛走出火車站的那群人中,也有幾個上去了。他看到二三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他不敢上去。還有下一班車吧,萬一沒有呢?或者即使有,車上依然有熟面孔呢?……走路吧。十公里路,兩個鐘頭可以走完的,怕什麼?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覺得雙腿好痠好軟。在火車上被擠著站了一個多鐘頭,普通人也多少會感覺疲倦的,何況是剛脫離一場大難的他。不過他也不怎麼怕,縱使再疲乏,兩個鐘頭的路總不致於走不完。
噢!這真是故鄉呢,志驤的思緒在飛騰。故鄉,故鄉,我畢竟把雙腳印在故鄉的泥土上了。我是個大難不死的人,今後的苦難,必定還有不少,可是我能渡過的!太平洋的洶湧波濤,我都安全渡過來了,還有什麼苦難克服不了呢?然後那個光榮的日子必定也會來到。那是人人歌頌的日子,六百萬臺灣人所同心一意渴待的一刻……
「嗯……」志驤明白了老人說的是舊曆。他想知道已過了多少日子,這一來似乎暫時沒法知道了。
村路在星光下微微泛白,還不致於辨認不出。路兩旁是相思樹,也可以看出輪廓。不停地有茶樹與故鄉泥土混合在一起的一種特別香味撲向他的面孔。
「不,不,粥最好,我恐怕還不能吃硬飯。」
「是大哥!大哥!」首先認出志驤的是么妹碧芬,放下鉛筆就奔過來。
「還有,今天是幾號?」
「阿驤。我回來了。」志驤的聲音顫抖著。
志驤離開那所學校時是十八歲,這已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這五年間的歲月,在他胸懷裏沉澱了不少對母校的懷念。可是他最後還是打消了回去憑弔瞻顧一番的慾望。僅為了聊慰渴懷,在街上遛了遛,然後搭上了往臺北的柴油車。
「大哥!」碧雲也跟著衝向志驤。
不知在什麼時候,母親從裏頭出來了。一盞半陰不明的昏黃油燈,照出四下幢幢黑影。父親在木椅上端坐,身子沒動一下,彷彿成了一尊石像。碧霞定定地凝望著侃侃而談的志驤面孔,母親在一旁靜坐,不時地伸出手來擦眼角。凝重的空氣裏,緊張的氣氛與親情交織在一塊。
「真見笑,沒什麼好請你,而且也是粥。本來也可以燒飯的,可是……」
「阿伯……」志驤不知怎麼說才好,好一刻兒,總算找到了一句話:「阿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是,回到半路就……」
「今天啊……初六,初七,是初九了,十一月初九。」他一根根地彎著手指頭說。
「不過我們住在海邊的人,人丁可不能像你們那麼旺哩。和_圖_書男人常常出去就不回來。我父親七個兄弟,後來祇剩下三個,在海上死了四個。我更糟,四個兒子,死了一個,可是三個……」
「我知道我知道。是一個來臺祖傳下來的,有一大片田地,對吧?」
「媽!」他幾乎脫口而叫,但是忍住了。
他霍然坐起來。身上是一條破敗的硬薄如紙板的棉被。是竹床吧。他這一動,咿呀了一聲。嗅覺也陡然恢復了,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充滿在身邊。像是一種腥臭,很濃,不過分不出是什麼氣味。
「醒來了醒來了。喂,你快去把衣服拿出來。」老人向婦人關照了一聲。「覺得怎樣?好一點了吧。」
志驤打斷了思緒,從房間裏出來。方桌上已擺好了碗筷,碗裏有熱氣冉冉而上。正中祇有兩盤菜,一為魚乾,另一是蘿蔔乾。
志驤想起身,可是被老人制止住了。老人用湯匙餵他。那夢境裏的一個被餵的片段又清晰地浮現在腦子裏——那不是夢,確實是真的。
「你再睡吧。」老人正要轉身而去。
送走了老人後,志驤覺得時間還早,很想去母校看看。他第一次離開故鄉去唸中學,就是這裏的淡水中學。那是一所教會學校,加拿大的傳教士馬偕博士在幾十年前開設的。想到那美麗如畫的校園,以及在那裏送走的少年時期充滿憧憬的歲月,他有一份強烈的懷念之情。然而,當他想到這所學校的現況,他就覺得實在不想再去接觸她了。如果一定要憑弔昔日寄託過許多美麗的夢想與綺思的那所校園,也應該在那些狗仔們離開她以後。
「這些不必管,少年人,你還要多睡。我是前天下午在海上把你救回來的,以後你一直睡,一天兩夜沒醒過來一次。我猜想你今天早上會醒的,果然不錯。啊,對啦,你該再吃一點粥才好,差一點給忘了。我就去端來。」
「對呀,都還沒告訴你的。我家的老大和老三,是被徵去當『軍夫』的,還有老四點上了志願兵,當海軍去了。三個都給狗仔拉去了,不過他們會回來的,狗仔不能要我的兒子的性命。」
巴士開走了。他走到街上看看巴士的時刻表。在一家雜貨店口磚柱上,張貼著一份鄉下常見的那種印著廣告字樣的時刻表。周遭已昏暗,但總算看清了,正好還有一班,是在六點廿五分開的。還有一個鐘頭多些。
「阿驤……真是你……」母親手裏的油燈微微地顫抖著。
「是臺灣,臺灣十一月初九,沒錯,日本是幾月幾日,我可不知道。」
「老大是四年前就給拉去的,到了大陸,後來在那邊參加了什麼農業挺身隊,在那兒種地。老二是去年點上的,到海南島。老四最可憐,才二十歲,長得最高大最強壯。你在日本,也許一直不知道,什麼志願兵,騙鬼,今年春,我是和老四一起去志願的。那些臭狗仔,說我父子倆一起志願,真了不起,是優秀的大日本帝國臣民。屁!娘的,臭狗仔放臭屁。」
「媽……媽……」他輕喊。
來到淡水,老人為他去跑銀行。志驤細心察看老人從銀行出來時會不會有人釘梢,幸而未見可疑的人物。志驤不敢兌太多,祇交給他三十元,還好都順利地換到了臺灣銀行券。
「船上很多人吧?」
「你還不能起來,好好躺著。」那人拍了拍陸志驤的胸口說。
他祇好來到廚房後邊。踮起腳尖,從那兒的小窗子看過去。有火光,灶邊點著一盞小油燈。
「在廳裏。」
「不必說這樣的話了。你的衣服早就乾了,換好,我們就可以吃飯。」
「對啦。燈塔就在那邊兩步路的地方。」老人指指外頭。
「所以少年人,你回來是不錯,可是少不得也要去志願什麼的,這倒不如不回來好。」
老人臉上有黯然之色。破敗的房子,孤苦無依的兩老,這種情況真令人憐憫,志驤感到不忍聽下去。這就難怪老人到了垂暮之年,還需要出海捕魚。
另一場夢境也在腦子裏復甦過來了。卻使他覺得這另一場夢境是那麼遙遠,而且片片段段,模模糊糊。那是個他從未看到過的陌生人,年紀好像不小了。他抱起了他。好亮好亮的陽光,使他睜不開眼。那人有一股怪味兒。對呀,正是這種腥臭呢。接著是另一個片段。那人在餵他吃東西。黏黏的,熱熱的。也不知是甜是鹹。他好像吞下了幾口——是好多口呢……
車上人們大聲地在交談,都是可親可愛的鄉音。這四年間在東京,用鄉音來交談,祇有可數的幾次而已。他真希望去跟那些鄉人們見面,用自己的語言來與他們敘敘。祇要說出父親名字,不會有人不認識他的。他知道,那樣的話,他會和_圖_書
有多麼多的話題來談啊。可是他不得不忍住這強烈的慾望。
他推開了門。強烈的光線倏地射進他的眼裏。又來了一陣天旋地轉,把他的身子擲在地面。
「陸?這倒是少見的姓。」
「阿伯,你也要志願?」
「你呀,怎麼說這些?」老婦人從旁插口說。
「碧芬,碧雲,不要大聲,哥哥回來不能讓人家知道的。懂嗎?」
雖然要母親放心,可是他不得不想到,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他隨時會有危險,又怎能教做母親的放心呢?她一定已經為他提心吊膽了好些天了,而此後說不定情形還會更嚴重。然而這是無可如何的事,為了獲取代價,犧牲總是不可避免的。他祇有在心裏請母親原諒。
腳步穩了些,但他還是一步步地試著走,手扶著床,然後是木板牆,然後是那扇木板門。
「富貴角。知道嗎?富貴角。」
「媽,請放心好了,我不會做錯事的。」志驤少不得又加了一句。
「是的,少年人,你最好還不要吃硬飯。其實現在沒有人吃硬飯了,配給祇有二合五勺,這還是我們勞動者的量,一般人祇有二合三勺,三餐吃粥也不夠。」
老人回富貴角的車班一天僅四班,午後二點有一班,志驤就先送他上車,兩人依依分手。
「這沒什麼,你祇要放心休息就是了。嘿嘿……少年人,你氣色好多了,你可真有一付好身子。應該說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才對呢。」
志驤強調著他絕不是幹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不過他不能說明他所負的任務,祇能委婉地表示他負有相當重大的使命,才會忽然間回臺灣來的。他希望家人能相信他的行徑,雖然為當道者所不容,但仍然是光明正大的。
「可是……沒做壞事,為什麼……」
「是啊。少年人,你一定是剛從日本回來,對嗎?」
「呃?」志驤微微一驚。原來他的三個兒子並不是死在海上。他們都還在呢。
「爸……」
「還不是給日本兵吃。哼,那些日本仔,幹伊娘的,真可惡。」
老婦人很快地就取出一疊衣服,摺得整整齊齊的。不錯,那正是志驤原本穿在身上的內外衣褲。志驤這才看清身上的一身臺灣衫,倒未見破爛的地方,而且正合身,祇褲管短一大截。他知道這種褲子,本來也就祇有這麼長短,那是鄉下人常穿的。
母親靜靜地進了正廳,志驤跟上去。方桌上有一盞較大的油燈,兩個妹妹正在寫字,父親也就著同一盞油燈在看書。這時母親與志驤的腳步聲與火光使得他們都抬起了頭。志驤踏出一步,使自己站到有亮光的地方,並極力抑止住嗓門叫了一聲:
他快步地走向村道。還有二十幾分鐘的路程,他一心想快些趕回去。
「有啊。日本仔,每天來幾次。你……你幹了什麼事啊……」
「好啦好啦。」父親說:「小孩子可以去睡了。記住!不能向任何人說大哥回來了,懂嗎?」父親嚴厲地說。
母親走過來了,步子好急,面孔倒看不清。
「是啊,媽,我回轉來了。請開開後門。」
他默默地跟著母親走。雞鴨的腥味兒好濃,接著是牛騷味。它們都是臭的,可是在志驤的嗅覺裏,卻也帶著一種親切味。
鄉村的夜,靜得猶如深海海底——它在靜靜地深著,深著……
「阿伯,謝謝你,是你救了我,對嗎?」明知不必問,可是他還是問了。
沒多久,車子就開了。車上人很少,而且黑漆漆的。外頭也是黑漆一團。連車燈也祇能照出車前一小段路,因此車行特慢。看不見那熟悉的田園與山丘,使他覺得鄉情更濃了。他真想放棄一切,做一個什麼也不聞不問的人,在鄉間過恬靜安適的日子。可是他也知道那是辦不到的,即使他有意如此,日警也不會放過他。說不定此刻,家裏已有人在監視著呢。
「可不是嗎?四十八歲以下的都可以志願,我剛好是四十八歲。娘的,保正說我最好也去志願,不然他會給巡查狠罵一頓。你說我有什麼辦法?幹伊娘!」
老人說到日本人,髒話就一連地出口。他說的這種情形,真叫陸志驤感到匪夷所思,四十八歲的老人還要去志願當兵,否則保正就得受罪。幾年不見,臺灣成了什麼世界啊。此外這位老人的年輕,也著實使陸志驤吃了一驚,他看來至少也有五十七八歲的。這當然是因為長年受著海上風浪吹打才如此。老人的身世,越明白就越令人同情,可是陸志驤內心倒也有一抹欣慰,因為老人吃苦的日子,也許不會太久了。正如老人的堅定信心那樣,那些被拉去的兒子,長則五年,快則兩三年,一定可以回到他身邊的——不過當海軍的老四
和圖書,恐怕是凶多吉少……
「哥哥也沒有買東西回來。哥哥坐的船沉了,在東京買了要給妳們的東西,全沉下去了。」
陸志驤受到一陣驚駭,忽從夢中醒了過來。心臟在猛跳,渾身皮膚熱辣辣的,好像在滲著汗。
「嗯。我姓陳。我祖父就搬來這裏了,是從福州來的。」
老人的話是沒錯,不過如果老人知道了他回臺的目的,以及目前的處境,他就不必提這種話了。志驤真想把這些向老人透露出來,但他忍住了。老人當然不會有問題,但是萬一日警找到這裏來呢。當然,他也不會說出不利於志驤的話,可是不管如何還是不說出來好,況且說了也沒有一點用處,對志驤,對老人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分手時,志驤還給老人五元,並另加十元作為「地下足袋」的代價,還數了十張日本銀行十元鈔票給他。他堅持不收,可是志驤一定要給,最後老人祇有接受了。
志驤真想問問老人家怎麼祇兩個人,可是他覺得那可能不太禮貌,也就沒敢問。
「我不是說過不要客氣了嗎?」
「這是什麼話。嘿嘿……我們出海人,這是習慣的事。少年人,你命大才能讓我救你啊。換一個人嘛,早就沒用了。」
一碗稀粥喝完,老人就要他再睡,並告訴他還不能多吃多喝,否則會使身子受不了,要他再餓也忍著睡。其實志驤肚子裏裝進了那麼一碗稀粥,已覺得非常非常地舒服了,而且睡意也來了。
父親摘下了眼鏡端詳志驤。
「媽……」他百感交集。
「一千多。」
「媽……」他再低喊。
母親消失,火光也不見了。他又來到後門邊。
雞鴨又起騷動,狗也吠了。
門打開,微光射出來。志驤進去。
在大門外屋邊補網的一個半老的男子,放下手裏的活兒踱過來,扶起了陸志驤,回到房間裏讓他躺下。陸志驤嗅到一陣強烈的腥味從這人身上發散出來。
「沒什麼。媽,我不會做壞事的,以後再談吧。」
「你真是命大哩,少年人。」
「嗯……」
他一口氣就趕完了這條路。快到屋前時,他又猶疑起來。不能被這種闃靜瞞住了,說不定有鷹犬爪牙埋伏著,在監視呢。他不敢大意,遠遠地繞過禾埕,來到後門。
「是我……」
他下了床。渾身酸軟虛弱,幾乎站不穩。是地震嗎?不,不是地震,祇是大地好像斜著。是站在斜坡上嗎?呃,我想起來了。我是站在甲板上。船快沉了。我得趕快往海裏跳。可是,這兒,不是海呢……於是他的記憶清楚過來了。我不再在船上,也不再在海浪上。是得救了。對,我得救了!我真地得救了!
「爸……」志驤喉嚨僵硬著。
雙手空空地回家,而且又是去了東京之後的第二次歸省,與上次相隔已四個年頭了,竟然不能帶東西回去。這使他禁不住內心起了一抹愧疚,尤其對五個弟妹們實在無法交代的,然而如今也祇好抱愧於心了。
志驤接過了衣褲,向老婦人也客套了幾句,這才退回原先的房間更衣。這一身高領黑洋服是大學時穿的,畢業後他還是一直穿著它們,因為他不想改穿西裝——即使想穿,也沒辦法訂製了。尤其官方設計了兩種叫什麼「國民服」的,要全國國民盡可能地穿用,穿上西裝,是有違「戰時下體制」的,甚至還有一部分人公開發表言論,認為穿西裝是一種「非國民」行為。
兩個女孩點點頭。
志驤下了床,雙腿再沒有先前那種虛軟的感覺了,人也清爽了好多好多。他走向老人夫婦,老人很快地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放心,媽,妳知道志驤不會做壞事的,不是嗎?爸爸呢?」
他走了好長一段路,好不容易地才買到了幾塊玉米餅乾,為了節省精力,他進到火車站的候車室坐下來。吃下餅乾,總算好過些了。
「謝謝你,阿伯……」
「哎哎,阿伯,你們不必等我的。這真不好意思。」
「哎……」母親提著火盞領先走。
……原來是一場夢……他差點兒失笑。我竟被夢嚇成這個樣子。那是一隻吃人鯊魚,有三四公尺長吧。尖尖的鼻子,下面是好大的嘴巴,露出兩排如鋸子般的利齒,牠已經尾隨了他好一刻了,正在等待機會攻擊。現在,牠越來越近了。他拼命地泅,可是……
「好的。」志驤喝了一口粥。「阿伯,我真沒想到臺灣也這個樣子。臺灣出產的米那麼多的。」他發現到粥裏飯粒少得可憐。
「是你……」
「我們走吧。最好不要聲張,隔壁的親戚們也不要讓他們知道才好。」
「初九?十一月……」
「誰?」略帶詫異的聲音。
最後一班巴士來了。和_圖_書他看到車上的小燈用的也是防空燈泡,因此旅客剛下完,他就上去,坐在最後的暗角。黑衣褲不再顯眼了,總算鬆了一口氣。過了好一刻兒,陸續有人上來。也有二三熟面孔,不過他側過臉裝著看窗外的樣子,心想這樣大概不致於被熟人認出來吧。
「爸,我回來了。」
於是他們這個年級的,大批地退學了。志驤也是忍受了一個學期,到了七月初第一學期結束時就退學的。他們這四年級生,原本有九十來個同學,僅一個學期就走掉了約六十個。志驤走後還聽一個在東京碰見的同學說,他們那一屆升五年級,祇剩下八個人——整個五年級的學生祇有八個人,志驤還記得為這消息大笑了一陣。
第二天早上,老漁夫一大早就去弄了一些海鮮,讓志驤吃了個飽,然後兩人走到好遠的一個馬路旁村落,搭上了巴士,走到淡水。臨去時,老人還送了他五元和一雙「地下足袋」。五元是為了怕萬一錢不能兌換時,好作路費,「地下足袋」是做工人穿的布鞋,在老漁夫而言是件奢侈品,還是他的么兒子去當志願兵時留下來給老人的。志驤不接受也不行,祇好再三道謝。
「啊,你起來了。這怎麼可以,哎哎……」
「是的,我們這個姓,在北部很少,不過我們那兒,村子裏有一半是這個姓。也都是親戚。」
輕輕一推,已經閂上了。他這一推雖然很輕,但裏頭的雞鴨已聽到,微微起了騷動,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緊接著,狗也吠起來了,好像是在正廳裏。還好,狗吠了幾聲也就靜下來了。
兩個女孩子立即收斂了歡笑,收起書包進去了。志驤覺得怪不忍的,可是也祇好默默地目送她們進去。母親陪她們走去,接著大妹碧霞也出來了。她已當了三年多的國校教師,今年二十一歲。志驤幾乎認不出,因為她和四年前判若兩人。那時她還梳著兩條辮子的,此刻卻成了一個十分動人的成熟|女性。她祇喊了一聲大哥,沒敢多問。
「有這麼嚴重!」志驤微微一驚。
志驤看到一個滿臉風霜的老頭的面孔。那兒漾著一種笑——是笑吧,一定是的,祇因皺紋太多了,有些看不出,不過有一點倒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這老人的誠摯與善意。我一定是他救上來的。原來以為是夢境裏的幾個片段,卻是真實的呢。特別是這種腥臭味兒——噢,他明白了,那是魚腥味。他是個老漁夫吧。
「不過少年人,你不必為我難過,我有信心,我的三個兒子都會回來的,而且不會太久了。」
陸志驤在臺北沒有停留多久。出了車站,僅在二三條街路走過一遭而已。那榮町,西門町,依然人來人往,熱鬧情形與從前差不多。可是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在停仔腳上,到處都築了掩體。磚頭砌的,有的抹了一層洋灰,窄窄的,可供人們在忽然碰到空襲時,側著身子進去躲避。臺北原來也沒有多少絢爛的顏色,如今走在大街上,觸目更皆是死灰色,加上櫥窗的玻璃,那些窗、門上的玻璃也一樣,都縱橫地貼著紙條,益增冷漠荒涼之色。
日人接管後,校長派來了。首先第一個改革是遣走原有教師,聘來新教官,實施軍事教練與武道教育。那教練的教官,有如兇神惡煞,用拳頭鞋尖來管教這些大孩子們,武道教官則用竹刀來猛揍。自由的空氣,一下子就消失無蹤。最使陸志驤不能忍受的是名字也被迫改換了,雖然祇是在校內用的,可是大家必需一律用日本式名字。而一天到晚灌進耳朵裏的是皇民化的論調。要做一個大日本帝國的臣民啦,皇民化運動的先鋒啦,皇國是萬世一系的神國啦……許多同學都沒法忍受這樣的折磨,特別是高年級的。五年級生因為畢業在即,年紀也不小,校方對他們倒是寬大些,而且為了樹立由高年級生管低年級生的新校風,他們也是被另眼相待的。一二年級的學生,少不更事,祇有被牽著鼻子走,忍氣吞聲,接受教官及高年級生的狠打猛揍。三四年級生,尤其志驤他們四年級生最感苦悶。雖也可以揍低年級生,但還有教官與五年級生騎在頭上。
兩個妹妹又嚷起來了。父親低沉地喝了一聲,要她們不要叫。志驤彎下腰說:
四點稍過,他搭上了南下的火車。旅客擠得使他幾乎找不著落腳的地方,與淡水線的柴油車大不相同。他祇有被人群夾住,吃力地站著,讓火車把他往南載去。
兩人都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就那樣站著。片刻,志m.hetubook•com.com
驤才問:
志驤請老人進了一家點心店。可惜他們祇能叫到兩碗排骨湯和兩盤炒飯,其他什麼也沒有,而且規定一人祇能吃一碗湯一盤飯。經老人說盡了好話,才額外各人多加了一碗同樣的排骨湯。共花一元六角,老人說太貴,把點心店老闆斥了一頓,幾乎吵了起來。
「怕什麼?這少年人也是臺灣人。對啦,還沒問你是哪裏人哩。」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上了四年級時,日本當局把那美麗的校園接管了。表面上說得堂皇,是為了整頓她,使她負起新時代的青少年教育之任務。骨子裏呢?祇因她是純粹臺灣人的中學,因此日本官方想把她做為皇民化教育的實驗學校,才把她接管過來的。至於日方如何達到這個目的,如何趕走了英美籍的校方人士,那就不是陸志驤所能知道的了。傳聞中是日方使出了種種卑鄙的威逼利誘手段,才使遠離故土、越過太平洋的洶湧波濤,來到這美麗的小島辦教育的具有崇高理想的教會人士,吞下眼淚交出了那所學校。
「富貴角……有燈塔的?」
他的心泛起一種顫慄,是期待的,是雀躍的,是傷感的,是鄉愁的,是離情的……他自己都沒法說清那是一種什麼心情。對啦,以前在淡水唸書時,每次放假回家時坐在柴油車上,也是這種心情……真奇怪,這幾年在東京過著緊張的日子,以為自己較前成熟了,所以才不像在淡水時那麼想家,那麼容易感傷。他不由地痛切感到,此刻的心情竟然與從前毫無兩樣,甚至還可以說懷鄉之情是與時日以俱進的。
母親在灶前不知做些什麼,像是在翻著鍋裏的東西。有鍋鏟的相碰聲。他嗅出來了,是蕃薯簽。這時她好像以為是聽錯了什麼似地停下手,把面孔側過來。
「阿伯。」志驤叫住了他。「這裏是什麼地方?」
志驤看到母親的眼裏倏地湧滿了淚,滴在自己抓住母親衣角的手上,熱熱的。
「罪過罪過……」老婦人插了一句低低的話。
至於行人,多半匆匆忙忙的樣子。男的,最多的是「國防色」乙種國民服,戰鬥帽,小腿上大多打了綁腿,腳上也以「地下足袋」居多,格格響的皮鞋,祇有那些昂首闊步的皇軍軍人。女的則是清一色的「蒙貝」褲,沒有人穿著有鮮豔色彩的,臉上脂粉更難得一見——這一切,就是報紙上天天在鼓吹的「戰時下體制」與東京街頭所見,倒是相差無多。像他的黑衣黑褲裝束,異常顯眼。
志驤穿好後摸摸口袋,隨身攜帶的鈔票居然還在。取出來一看,紙幣滿是皺紋,紙面也稍稍模糊了。不過仍然可以辨認,看樣子不致於成為廢幣,顯然老人夫婦已為他細心處理過了。問題是這日本銀行券,在臺灣是不能通用的,非到銀行兌換不可。但是……志驤忽然想到,如果去了銀行,會不會被懷疑?富士丸沉沒已過了這些天了,日本官方當然早已知道。而如果志驤的猜測不錯,那麼憲警一定也為了確認他的生存或死亡而在千方百計調查的吧。這兩百多元鈔票,如果拿去銀行兌現,很可能暴露了他的行蹤,是不能隨便拿出去的。那麼以後的行止要靠什麼呢……也許請老人跑一趟,到淡水的銀行去吧。可是鈔票仍然可能成為追查的對象,還是不十分妥當。怎麼辦呢?……
「媽,有人來找過我嗎?」
在車上,他的心情變得很複雜。疲憊困乏已離開了他,兌換臺灣銀行券的緊張也解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陣的游絲般的傷感。淡水的街路上,在五年間並沒發生多少變化,昔日情景,被那熟悉的街道一一地喚醒了。加上柴油車疾馳時從眼前飛掠而去的景象,也都那麼熟悉。他定定地瀏覽著瞬息更換的車窗外景色,尤其那刻刻變換,卻又似乎維持著一種不變的美妙曲線的觀音山,依舊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蒼翠宜人。
這時,志驤已喝下兩碗粥,放下碗筷。婦人勸他再吃,可是他忍住了,老人也說明天早上就可以照常吃,吃個飽。這麼一來,話題便岔開了。志驤也就說出明天想回家的意思。老人夫婦交相留他,說他還沒有完全康愎,最好再休息一兩天才走。不過最後老人夫婦總算瞭解他歸心如箭,而且身子也夠壯,已沒什麼好擔心,祇好同意他。志驤還請老人陪他一起到淡水,幫他到銀行去試試,看能不能兌換到臺灣的錢。志驤說他不願被拉去當志願兵,最好被當做已經死了。老人倒是朗朗而笑,表示這真是孔明妙計,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差使。
「好多了。真是感謝阿伯和伯母。」
老人說著就匆匆地出去。志驤忽然感到又渴又餓。至少有三天三夜沒吃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