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被阿五扶著,起身一步步走去,步履還相當穩健,志驤想到,如果不是眼睛瞎了,他在山坡上一定還能來去自如呢。
志驤萬分感動,然而感動裏仍不免有絲絲愧疚。內心想…如今,我不能有什麼作為了,真是愧對仁勇叔公太之靈。於是他把參加東京祕密抗日組織的經過,以及這次受命回臺從事活動的真相告訴了叔公,並表示以現今情形而言,已無能為力,祇能當一個逃命的人而已了。
水流東也是個小街路,僅比八結稍大些,不過它是依山傍水的,商店有七八家,尚有一所醫院,可以說是因為這家工廠而興起的小村落。同時這兒也是「蕃界」所在地,過了這小街路,以東就是所謂之「蕃界」了。
「是在山裏鋸木材。」老人翻一下白眼改一種口氣說:「阿五,聽到了嗎?驤哥是來做料仔的。」
走了整整五個鐘頭,一路上雖已休息多次,但志驤還是覺得疲倦。此刻,目的地已在望,不覺渾身一暢,倦意已去了一大部分。
「沒有關係。」老人說:「日本仔控制得這麼嚴密,誰也沒辦法的。如今你是逃命要緊。放心,叔公雖然這麼老,保護你,總還能盡一份力。而且老古人早就說過了,行霸道,最多祇能五十年,這是盤古開天以來的定數。日本仔的氣數也該是到了快盡的時候了。最多五十年,懂嗎?」
「唉呀,你是志……志良,不對不對,志……」
「阿公,好吃飯了。」
「都是因為他赤手空拳。孩子又還小……」
「叱叱叱…………狗仔,轉來!」
「我十四歲起就一直在外讀書,這四、五年還在東京,所以……」
萬一……志驤真不敢想到萬一的情形,不過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的。萬一叔公一家人不肯請志驤住下去,父親還為他安排了另一個去處,就是湳仔溝的一位姑母家。湳仔溝在大溪郡內,當然也是深山,一水之隔對面就是「蕃地」。這位姑母也祇是堂房的,過去來往得少,志驤僅在很小時見過一兩面,至於長相如何,連高矮肥瘦都已不復記憶,僅在父親提到端姑這個稱呼時,在記憶深處喚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印象而已。
就在這一段山路上彎來曲去地再前進了約莫一個鐘頭,志驤終於抵達了八角寮這個地方。阿雲叔公的家離開這條較大山路還有一小段距離,必需拐進一條灌木雜草間的小徑,再走十來分鐘才可抵達。那條小徑是很不好找的——不,與其說是不好找,倒不如說是不好認較為恰當些,因為那種從較大的山路岔進去的小徑委實不少,哪一條才是往叔公家的,志驤已記不清楚了。幸好這裏畢竟比水流東一帶更近平地,附近居民多些,不像水流東以後的一大段路,沒看見一個人,路兩旁幾乎已全被闢成茶園,偶爾也可看到正在打茶草的人。
志驤說罷就趨前,握起了老人的一隻手。
「是啊。」
阿昂伯幹了兩三年隘勇,看到山裏的一些「腦丁」,生活倒比隘勇略勝一籌,便又當上了腦丁,就在八角寮住下,以後竟一直在那山間僻地待下來了。爾後,生活稍見安定,靠自己的力量成了家,還把年老的父母從故鄉接到山裏住。那一次老叔公做壽時,阿昂伯在山裏已待了近二十年,老叔公入山也有十幾年了。
志驤奮起最後的力氣,一口氣爬上那段不大長的陡坡,終於來到屋前。那兒三邊都被觀音竹包圍住,祇留下前面向小山路的方向是開朗的。屋前是一塊平整的廣場,不用說是禾埕了。有一群雞在悠閒地踱步覓食。原來在屋簷下睡懶覺的土狗,看見生人來到,霍地起身,狺狺地吠著向志驤逼過來。聲音宏亮沉渾,露出尖利的牙齒,獰猛兇悍,使得志驤不由地裹足了。
「嗨,阿昂哥哥入山已快二十年了,沒有賺到幾個錢,真是罪過。」
去吧,陸志驤,摔脫傷感,堅定信心,勇往直前……他無言地向自己說了一遍,再看一眼面前蕭索的河道景色就轉過身子,朝那座聳立在眼前的插天山走去。
「不認識的?」
「他兒子?」
「阿五,出去看看誰來啦。」
「是啊。」
「你大概不認得綱崙、綱崑兩個叔公吧。」
「你的手細嫩,做工恐怕沒辦法吧。」
五妹扭了一下身子,臉上倏地泛紅,一派鄉下小女孩的畏羞模樣。
「是嗎,那太好太好了。五妹!」
「所以叔公,我如果被抓,恐怕祇有死路一條,我不得不逃。逃到哪裏呢?我爸爸說,最好的地方,就祇有叔公這裏,看來也祇有您這裏。所以……」
「以後大概會好一點吧和圖書,孩子快大了。有手腳就會剩的。」
志驤從未看過這種奇景,芒花——實則是芒草籽——飄得那麼多,以致眼前的河道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而那薄紗卻又是流動的,一道道地,一陣陣地,靜靜地移過去。父親的背影,就在那薄紗裏漸漸地淡去;有時又突然清晰地映現。當那背影又罩上薄紗時,影子也就更加淡薄杳遠了。
至於腳上,當然是那一雙「地下足袋」,就是那位老漁夫送給志驤的。穿起來是輕快舒服,祇因大腳趾與其餘腳趾分開,不能穿襪子,所以穿起來也是彆扭之至。不過如今襪子已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了——連地下足袋也是珍貴物品,有這麼一雙足袋,應該謝天謝地了。志驤早已想到,將來到了山裏,連足袋都應該不|穿,赤腳來行動,否則也可能惹人眼目。
「難怪難怪。當時,提到陸仁勇,方圓幾十里內,沒有人不曉得,連日本軍聽到他的名字都要害怕。後來他投效義軍統領姜紹祖旗下,在竹塹一帶打日本,姜紹祖被日軍抓住,吞阿片自殺,以後就由仁勇叔統率三千多義軍在十八尖山與日軍決戰……啊……那一場大戰……可惜我因為我父親正病重,沒有能參加……仁勇叔年紀比我還小的,可是我也會很高興地聽他指揮。他就是在那場大戰裏戰死的,北部義軍失去了他,也就再不能有什麼作為,戰局就移到頭份、苗栗一帶去了。」
志驤曾得了個機會悄悄地問過父親,為什麼老叔公的家看來這麼破落,父親回答說,他們都是出外的人,住家祇能算是臨時的,稍稍積了點錢便要回老家了,所以因陋就簡,只求個安身之地就夠了。志驤這才恍然大悟。
他邊走邊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前、腰際、腿、腳等。如果出門前能在母親的梳妝臺前照一下鏡子,可能會對自己的一身裝束啞然失笑。頭上是一頂戰鬥帽,完全照軍隊裏的樣式仿製的,在東京街頭,這樣的帽子隨處可見,連相當上了年紀的男人,也多半戴這樣的東西,而這兩天,在臺北、鄉下,所見也完全一樣。虧得母親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八成是族裏的某一位青年戴的,他大概點上「志願兵」或者什麼,擱在家裏沒用了,所以能拿到手。昨晚父親就曾談起,族裏的青年點上「軍夫」、「志願兵」、海南島的乙種巡查,總共已有十二個人,此帽想來是其中一個所有的吧。志驤除了大學時經常戴帽子以外,畢業後再也沒用過帽子,此刻把這東西戴著,覺得怪彆扭的。然而不戴不行,否則太醒目了,很可能立刻被注意。
志驤讀出了老人的心情,不覺心口一沉。萬一老叔公怕受到連累,不肯收留他,那可怎麼辦呢?八十八高齡的老人家,也許心智已不大清明了。第一個見到的是這樣的人,可真是倒楣。不過老叔公沉吟了半晌,這才說:
「嗯……」五妹定定地凝視著志驤。先前的畏羞模樣已幾乎沒有了。
志驤不敢多想像將來的事,一切事都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祇有硬著頭皮去闖,臨機應變而已。凝神一看,眼前景象比剛才又亮了些,芒草花仍然在流逝,白濛濛一片,而父親的背影卻已遍尋不著了。
在志驤的記憶裏,還有幾句不知是誰說的話,似乎是他們這些遠客們閒談時講出來的。
「志——驤。志驤……對,就是志驤。」
「還有點熟是不是?」
經睦志驤三番兩次的催請,好不容易地才使父親同意回去。
「你是說阿昂他們嗎?他們不回來吃的,要入晚才回來,你阿昂伯母和阿秋也是。來來。」
到了山頂——是筆架山與九芎山的山口低矮處,又與臺車路會合。山口有個木樁,上寫「宮之臺海拔九百五十六公尺」等字樣。是「今上陛下」還是東宮殿下時,來訪臺灣途次前往角板山巡幸路過此處,停下欣賞遠眺美景的地點。風景倒是壯麗動人,可是志驤無心瀏覽。在那兒的一塊石頭上坐了幾分鐘便又上路。
「叔公!」志驤幾乎高興得跳起來。「您沒錯多少呢,我是他兒子。」
又一個四十分鐘之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龐大的建築。志驤想起來了。這正是以日東紅茶馳名,其規模之大,產量之豐,在整個臺灣也是數一數二的三井茶廠。水流東到了!沒有走錯路,志驤不由地深深舒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
老人說到這兒,居然眼裏有淚光了。
「不對,維川應當叫我阿叔才是啊。唉唉,老了,不中用了。」
「阿公……」
「當然,不由你不信,這是天命,凡人是無可如何的。」
「叔公!」
話沒說完,五妹已經捧著茶盤出來了。
「爸……」
「妳進去,快要煮午飯了,米先洗進去和圖書吧。」
「想起來了,是維川,是吧。」叔公竟說出了父親的名字。正待志驤說出錯誤時,老人又開口了。
「您想起來啦。您一定還記得,對嗎?」
「這樣啊……」老人蹙了蹙眉。
這時,阿五出來了。
約莫半小時,志驤來到了內柵。許多年以前,有位族叔在這兒的一所公學校教書,那時志驤曾跟父親來過一次,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位族叔已不在這兒,不過志驤記得路就在公學校旁邊,過了公學校是一段陡急的坡路,爬上去便到頭寮了。
志驤已來到門口。未跨進門就有一種異樣的味兒衝向他。志驤一時沒辦法分辨出那是什麼味兒,但覺那是使人不太好受的臭味。
這是個小小村落,雖然說是街路,但僅有一條,且幾乎是不成街路的破落街路,正中是一條丈多寬的不大不小的路,路中心有輕便鐵軌,路兩旁是並排的住房,全都是泥角的低矮屋舍,全長大約五六十公尺吧,其中雜貨鋪、點心鋪各一,外加一家「信用組合」,此外就全是住屋。這些房子看來已相當古老,門面雖也有一些粉刷過石灰的白牆,但多半已剝落,大小窟窿處處,一片衰敗破落的景象,與志驤記憶裏的情況差不多。村口有一警察派出所,是唯一算得上有那麼一絲氣派的房子。志驤提心吊膽地從派出所前面走過。他在經過派出所正前面時,裝得若無其事地投過去迅速的一瞥,警官正坐在大門口朝馬路的一張辦事桌後。那個巡查好像也瞥了志驤一眼,卻並未注意他。
「叔公,還記得我嗎?」
「書讀完了?幾時回來的?」
「阿公。」小女孩仍站在門口邊。
「就說家裏來了個親戚,當然是萬一有人問起的時候才說,否則就不許妳講一句。」
「阿五啊。」老人叫了一聲。
幾個兄弟姊妹神情呆滯,穿上式樣一律、顏色相同的那種衣服,硬擺出規矩的樣子來叫什麼伯什麼叔的那樣子,使得志驤這個出外去讀中學的人,內心著實感到一種頗不尋常的味道。這是自己的遠房堂弟妹們嗎?還不如說是住在一個陌生國度的陌生人來得恰當些。很奇異的是當時志驤的內心深處,除了這陌生感之外,居然也對他們有了一份游絲般的莫名親切。不錯,祇因他們也是同一個來臺祖榮邦公的嫡系子孫。
「叔公,我是真地要做工,您說我做什麼工比較合適?」
「阿昂伯。」
「阿公。我在這兒。茶。」
「懂!我完全相信。」
「叔公,您還是一樣,沒老。」
他們在那兒等了好一刻兒,天才麻麻亮,就從竹林裏的羊腸小徑下了陡坡,揀了水淺處過了河。這時已快六點鐘了。
志驤禁不住地脫口叫了一聲。「家裏的事,你不必掛心,我和你媽都還健朗……三五年,爸和媽都還挺得下的……」想到父親臨別時說的這一段話,志驤突地感到眼睛起了一陣刺痛,熱淚就在冰涼的臉頰上滑落。五十二歲,還不算老,志驤也從來沒感覺到父親顯露過任何老態,然而當志驤凝望著在一道道流逝的芒花裏漸漸隱去的父親的背影時,竟然也不禁感到父親畢竟已有些蒼老了。而自己呢?此去生死未卜,河道上斜斜地吹過來的風,雖還不致使人感到多少涼意,卻也不無「風蕭蕭兮」的感覺。
「我知道,不過我會慢慢學。」
五妹進內以後,志驤從老人口裏問出他們一家人的現況。目前耕的田有八分多,剛夠伙食,另外有五甲左右的茶園,不過茶葉的製造已在半停頓的狀態,因為國內消費有限,國外輸出又因時局關係,幾乎已沒法運出,也沒有一個外國人願意買日本貨。因此能做工的祇好做做零工,做料仔亦為其中之一,不過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因為祇有這種工作工資高,而且木材供不應求。阿昂伯已五十三歲,不過鋸子還拉得動,大兒子志水點上了志願兵,已經被徵去了,目前還在志願兵訓練所。二兒子志流十九歲,三兒子志東十四歲,這兩個跟父親出去工作,大女兒阿秋和母親打柴割草採月桃,最小的阿五留在家料理家事,沒有一個人空著——除了老叔公以外。
「入山來的人,誰不是赤手空拳?」
「沒用的小東西,還不給妳驤哥倒茶。」
雖然已隔了七年多,不過那一次的八角寮之行,志驤還記得好多細節。從他們的九座寮到八角寮,可搭乘巴士,先到中壢,再乘火車北上到鶯歌,然後步行,經過三角湧,約兩個小時路程即可到達。如果是走這條路線,走路的時間可以省些,不過光是坐車等車的時間www.hetubook.com.com起碼也要兩三個小時,如果車班銜接不好,可能反倒費時更多。另一條路子是全部步行,由九座寮一直向八角寮走,經溪州、頭寮、八結、水流東,一路上翻過幾座山,全程約需四個鐘頭多。路途委實是相當遠,不過在他們莊稼人來說,空手走路是不當回事的,何況不坐車,可以不花一文錢,他們是萬萬不會繞那麼遠的路,且花冤枉錢來坐車的。
「哎哎……」叔公頓了一下又說:「這些都是古早古早的事了,你聽了不知怎麼想……」
「做料仔是什麼工作呢?」
他們父子倆是四點響過後不久就出門的,此刻天已亮了。起初,志驤不同意父親送他這麼一程,可是天還那麼暗,路又不熟,終於拗不過父親了。他們悄悄地從後門溜出來,也沒帶燈,就在村路上走了大約一個鐘頭,才抵達溪岸崁上。
走完街道,沿臺車路前進了一段,又來到山路。這是第二座必需翻越的山。看看錶,已近八點,太陽上昇,清晨的涼意早已遠去,爬著山路,有些熱起來了。
「我知道了。」
「……」志驤又驚異又感動,一句話也說不出。
正在志驤進退維谷的當口,從屋裏傳來了嗄啞的嗓音:
那隻兇巴巴的狗竟然立刻停吠了。接著又有聲音傳過來。
父親已經給志驤指出了一條逃生之路,就是去到大山裏投靠一個親戚。那是綱雲叔公。志驤曾見過這位老叔公一次,七年前他老人家做八一大壽,族裏有十來個人到那兒去給他拜壽,志驤剛好放春假回家,便跟著父親夾在大夥當中去了。老叔公一家人住在鄰州的三角湧,一個叫八角寮的大山裏的小村子。
「好哇。我們祖先的偉大事蹟,做子孫的當然不可不知道,現在你已這麼大了,而且又能再次繼承祖先的遺志,阿驤,老實說,當我聽到你說日本仔要抓你,雖然你沒說清楚,祇說日本仔認為你是抗日分子,我已全部猜到了。阿驤啊,我們陸家又出了你這樣的年輕人,叔公真要謝天謝地呢。真的,仁勇公的靈是不滅的。」
「阿驤,五妹已很懂事了,你可以放心。我……」
「你是說維川的兒子?」
「志驤。」
「嗯……是有點熟,我想想看……」
「叔公!」志驤急切地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祇記得小時也聽到了一些,不過大多忘了,沒多少印象。可是我多麼想知道那些事啊。叔公,你一定要詳細告訴我。」
「不會,叔公,我很強壯,吃得下苦的。」
「叔公……」志驤說不出話來,但覺得渾身熱辣辣的,眼裏更猛地起了一陣莫名的刺痛。
志驤凝視著那張乾瘦的面孔。沒有一顆牙齒,鬍子顫巍巍的。叔公可真是老了呢?
陸志驤的思緒忽然頓住了……是這樣嗎?祇有逃命的份兒嗎?官方幾時說過要抓我?也從沒聽到過類似的消息。是不是自以為是的判斷?離開東京時,一切還好好的,一點不穩的風聲也沒有。如果說有,那就是在船上看到的那個一直盯住我的戴麥稈帽的傢伙。那會不會是我的過敏反應呢?
「山裏樣樣不花錢,應當會剩錢才是啊。」
「五妹,妳長得好高了。上次我來時,你才這麼高哩。」
阿昂伯的孩子們,志驤也看到過了。最大的兒子比志驤小一歲,下來還有五六個。不論男女穿的都是白漂布用黃泥巴染的。看來那麼髒兮兮的,而且極不合身,袖管褲管都似乎短了一截。
父親要志驤去投靠的就是這樣的一家人。論地點,那深山裏確實是最恰當的。說關係,也算得上是血親,問題是他們肯收留嗎?志驤已決心要做個勞動者,絕不致於白吃人家一粒米,可是他是個必需躲躲藏藏的人,雖然是深山,日警也可能在那附近瞪大著眼睛等候他這個獵物挨近。阿昂伯是見過世面的人,人情世故必定練達,也深知日警的那一套作風。即使志驤不說出被追緝的原委,「危險人物」的帽子無論如何總是摔不掉的。如果阿昂伯因此就拒絕收留,那時要怎麼辦呢?
「哦……我看不見了,不過聲音……」
問了幾次,總算順利地來到了。在一片雜木、竹子等的林中,有一排觀音竹,這是志驤還記得的。而那竹林掩映處一幢矮陋的稻草頂房子,正是志驤所要找的,與他記憶裏的景況依稀相符。
「剛回來的。」
「對呀。」
「還記得一點點。」
「叔公。」志驤不得不稍稍提防一下,在這樣的深山裏仍然不可不小心,因此咄嗟間就打定了主意,湊到叔公耳畔說:「日本仔要抓我,所以我才逃來的,我不要人知道,詳細的事以後再慢慢告訴您,最好不要讓阿五也知道。」
「當然記得,我八十一那年,你跟維祥、維常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來過的,還有維川也來了。」
志驤記得很清楚,在走那四個鐘頭多的路時,一直都想像著前面是一所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以為他從小就聽到過大人們談論八角寮的親戚時,總是帶著一種羨慕的神情說出那兒柴草滿山滿地都是,種植東西也不必施肥,隨便找塊向陽的山坡空地,把泥土翻過來,種下去,就可等著收穫等著吃了。另外一些山產,諸如香菇啦,竹筍啦,愛玉啦,根本就不必花本錢,不必出勞力,伸手就可以採擷。還有羌、山豬、鹿等野生動物,也偶爾可以抓到。然而,當他們一行人來到老叔公的家裏時,志驤失望了,老叔公住的房子是那麼簡陋,簡陋到比平地習見的最貧窮的人家還要糟。屋頂是半腐的稻草,牆是泥角砌的,根本就沒糊過泥巴或石灰,那些泥角崩落了,到處是大小窟窿,而且屋頂特別低矮。在印象裏,老叔公一家人應該是不虞匱乏的,可是那樣子,甚至比平地最窮的人家還差。
「就說是來做工的。」志驤也加了一句。
「我要找……」他已看到了在廳裏坐在一把竹椅上的老人,頭髮差不多掉光了,有一撮山羊鬍子,不太長,眉鬚都是雪一樣白,眼睛緊閉而且下陷,皺紋滿面。不錯,那是綱雲叔公,與志驤記憶裏的老叔公一模一樣,祇是似乎皺紋更多些,兩頰更瘦塌些。志驤喜悅衝上心頭,已無暇回答小女孩的問話了,脫口叫了一聲。
「那就跟你阿昂叔去做料仔吧。」
「妳別多問,小孩子,要妳怎樣就怎樣。」老人的語氣強烈了些。
對,瞻前顧後,都無補於事,如今就祇有向前了。也許,前面是一片寬闊的天地,縱使艱難困苦是不可免的,但說不定這正是對一個男子漢的最大考驗。「與其愛柔弱的友人,寧可愛堅強的敵人」過去他每遇到什麼困難,都用這西方格言來勉勵自己,儘管這次的「敵人」非同小可,卻也沒有克服不了,戰勝不了的理由。想著想著,陸志驤居然覺得寬心起來了。
「對呀,我又糊塗了。就從他學學吧。」
還有一件,是背囊。揹在背上,裏面裝的是幾件衣服,外加幾斤米。本來也可以多帶些的,可是官方查緝壓米,非常嚴格,萬一給碰上,那就會敗事了。即使沒有帶米,官方也可以因他的年紀而立即懷疑,不過如果身上沒有違禁品,脫身的機會可能大些。
「嗯。」
這也是筆架山的最末尾部分,海拔九百五十六公尺,是志驤必需翻越的第一座山。他慢慢前進。山向已沒法辨別,可是那條羊腸小徑是唯一的路,故此儘管不熟,卻也不致有迷路之虞。
「可是……」
志驤在堤岸上的一棵樹下站住目送父親離去。距太陽從山上露臉,似乎還有好一段時間,不過四下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寬澗的河道上,芒草萋萋,石塊纍纍,芒花隨著風往下游一股股飄飛而去。
「收留?」叔公搖搖頭說:「這是什麼話,莫說族裏人有困難,我要幫助他,何況你,志驤,你也許不知道,你做的事,你從事抗日運動,這是繼承了我們陸家人的傳統遺志呢。」
「阿驤啊,」老人打斷了志驤的話頭說:「你選對了地方啦。阿川是有見識的人,向來就是這樣,所以我們族裏的人,人人敬重他,就是像我這長一輩的人也不例外。真的,阿川選對了。我也很高興。」
接著是船中了魚雷的一幕。置身擠成一堆的船客之中,他耳畔響起了一陣大叫:「我是警視廳的桂木警部……你可別死了,不然我就交不了差啦!」這話的意思,夠明白了。錯不了,那傢伙是奉命來抓我的!那傢伙或許也能死裏逃生,獵狗般地追逐我,即使他死了,官方的追蹤也還是不會放鬆的。這一來,除了逃以外還能如何呢?
志驤已無法記得從前走過的路,還好路都很好認,每遇輕便鐵軌旁有彎彎曲曲的小徑,他就毫不猶疑地岔進去。而每次這樣的小徑走完,便又出到輕便鐵路。如此周而復始,一座座地翻山越嶺,一步步地爬昇。
村前有一道溪澗,上有一木橋,是一塊塊木板橫排搭成的,正中是輕便鐵路,兩旁可供人行走,全長大約三丈多的樣子。這邊山腰上又有一所派出所,從那兒可以俯瞰村子及工廠,幾乎沒有一種動靜逃得了從那邊看下來的眼光。志驤還是平安地走過了,在過橋前就向左拐進一條山徑,從這裏起不能再沿輕便鐵路走了。幸好那條通往鄰州的山路寬些,而且路也祇有這一條,大概還不致迷路。
很快地,門口有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女孩探出了身子。
「阿驤哥,喝茶。」
「做工不光是靠強壯呢。」
「好吧。以後再慢慢談,去吃飯。」
志驤心裏雖也難免有和*圖*書些疑懼,擔心自己走錯了路,那就不知道會走到哪個地方了。不過他畢竟是勇敢而有信心的年輕人,萬一真地走錯了路,大不了在山裏露宿,再從頭走起。何況這輕便鐵路是直通角板山的,祇要不離開它太遠,它正好成為指路標,志驤是大可不必多所掛慮的。
「阿五,好好聽著,這是阿驤哥,妳知道了,不過可不能向別人提起阿驤哥,懂嗎?」
「你是什麼人?」小女孩問。
老叔公聽著志驤的長談,似乎感慨萬千,原來枯槁的乾瘦面孔,竟然泛現了絲絲的紅暈。那是激動呢,抑或是驚詫,志驤一時也看不出,祇聽到他時而嘖嘖咋著舌頭,時而微微地搖搖頭。
志驤在心裏連連地說著。唯一使志驤感覺安慰的是一路上他已把這次回臺的原因向父親稟告過了,而父親極口稱讚他,鼓勵他,要他勇敢地負起這偉大的使命。志驤沒料到父親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原本是準備挨一頓罵的,數落他不應該涉入危險的事。因此,父親的深明大義,倒叫志驤更覺慚愧了。如今呢?使命儘管偉大,卻無由開展,而且自己還成了亡命客,祇有躲躲藏藏逃命的份兒……
「哎喲……」
「你爸爸沒告訴過你嗎?他應該告訴你才是的啊。」
以後即沿卵石馬路往東走,再半個鐘頭就到牛角郎陂。左邊是草嶺——一座圓圓的小山丘,滿山都是相思樹林。不久馬路告終,祇剩下臺車的鐵軌。徒步的人可以拐入山徑,算是正式開始爬山。
「好的。」
另外也還有一層困難,就是米的配給。志驤自然是沒有配給證的,沒辦法買到一粒配售米。這也極可能構成阿昂伯拒絕收留他的原因。不過父親已為他設想到了。山裏買「壓米」容易些,不像平地,有錢也根本買不到東西。父親把家裏所有的現款都給了他,有一百八十幾塊錢。配給的米是「公定價格」每臺斤二角一,壓米的已賣到三角半三角六。地方上有句話:「雙手一捧米,值得一角……」貴得夠使鄉人們的舌頭伸出半尺長。儘管這麼貴,有了這筆款子,大概也夠維持一段時日了——這是說,如果阿雲叔公一家人肯收留下志驤,並且在買壓米的問題上能夠給他幫助的話。
上身的青年服也是母親到鄰居族人那兒弄來的,「國防色」高領,五顆金色鈕釦,四隻口袋。褲子則是父親的舊貨,也是「國防色」騎馬褲型,大腿部鼓鼓的,小腿側邊有一排鈕釦,一共十顆,鈕子扣好,剛好裹緊了小腿部。因為大部分的人出外都要打綁腿,騎馬褲剛好使人免去綁腿,因而風行一時。這情形又與東京相差不多。
「爸,請原諒兒子的不孝……媽,請您也……」
他一口氣連走帶跑下了下坡路,不久八結的小街路就在望了。
「他們都是你很小的時候死的,還有你的仁勇叔公太,他是你出生前好多年就過世的。綱崑哥和綱崙哥就是他的兒子。他們三個,帶領幾十個我們陸家子弟兵,從安平鎮、靈潭、到鹹菜甕、新埔,跟日本仔打了幾次漂亮的仗。」
「好的。」小女兒退下去。
「阿公,不知是誰呢。」
老人接過了茶說:
志驤當然也說明了他不得不逃的原委,不過沒說出他的任務,祇表示日本仔認為他是反日抗日的份子,所以要抓他,因此不得不從東京逃回老家來。船被擊沉,僥倖撿回了一條命的經過也說過了。
「叔公!」志驤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那麼您肯收留我?」
「老了。向老人說沒老,不一定是件好事呢。哎呀,我想到了,你不是去東京留學的嗎?」
阿雲叔公一家人也是住在靈潭庄九座寮陸家人的一系,是第二大房天送公的曾孫,原來也居住在九座寮。他們一家人之所以會搬到那麼遠的大山裏去住,有段頗具戲劇性的經過來。原來阿雲叔公一連生了幾個女兒,直到第六胎才得一子嗣,即維昂伯。也許是太受寵愛的緣故吧,這位阿昂伯從小就不學好,長大後更是遊手好閒,經常與鎮上的一班浪蕩子弟混在一塊,吃喝嫖賭樣樣來,把家裏的一份不算太多的財產幾乎蕩光。阿雲叔公終於忍無可忍,把兒子趕出家門。阿昂伯走投無路,祇好趁當時日本人在招募「隘勇」的當兒,去做了一名隘勇,以換得一口飯吃。那時他還是個二十三歲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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