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萬嫂,誰是漂亮的姑娘?」一陣稍有鼻音,有些低沉但卻十分響亮的聲音,從屋後的方向飄過來。
「真不簡單,來回就要走三四個鐘頭。」
「沒有啦,我是最後一間,連腦寮也沒有了。」
「可是我剛才好像聽到……」志驤不知怎麼表現出那種叫喊聲才好。
「再來玩玩啊。」
志驤祇有驚奇的份兒。山裏的人們竟是這樣討生活的。
沒多久,一大捆細細長長的好像竹子一樣的東西,打從屋後出現,接著是一個女人,最後又來了同樣的一大把——是兩把東西由一個人挑著,從那坡上下來,並很快地來到屋前,沉下腰身,把擔子放下。那兩把東西沒放穩,接連著倒下去了,志驤清楚地感到它倒地時的一陣震動。那可以使人聽出它們是相當重的東西。
「還遠嗎?」
「哎呀……」
「沒有……」志驤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隨便走走罷了。」說完才覺得這樣答太不得體了。在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隨便走走的人,儘管那是一點不假的。
這是無謂的傷感吧,志驤打斷了這些倏忽間湧上腦際的思緒告訴自己:反正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方式與觀點,別人是無可如何的,至少我一定要習慣於接觸這一類的生活方式才行……
「那就是了。陸雲叔公家裏的人,在這九曲坑算是第一等的名望家了,如果你中意,包在我身上。」
「從這裏進去?」
「常常那樣嗎?」
「我?我怎樣?」
「對不起……」
「會從這邊經過嗎?」
「不知道。大概是嫌阿水讀書不多。」
「是啊。」
「唉唉,你先別走啊。」阿萬嫂把聲音拉高了。
「阿驤?好名字。阿奔仔,妳一定猜不到他為什麼會來到這邊吧。嘿嘿,我說妳會迷人,連聲音也會教人顛倒的,他就是被妳的號令迷住,才尋到這兒來的。」
「阿驤啊,還不趕快過去幫一下!」阿萬嫂叫。
志驤真有無地自容的感覺。阿萬嫂真是不給人家留一點情面,教人多難堪!可是他沒辦法回話,但覺站不下去了,卻又覺得走更不妥。
「六年也不錯,在這裏的學校可以當先生了。她會肯的。」阿萬嫂壓低聲音,向屋裏使了個眼色說:「她呀,又乖又巧,工作也好勤快好勤快,討得著,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你再仔細看看,包你滿意的。」
阿奔頭一甩,大步走向那兩把月桃,彎下腰身想把那兩捆東西扶起來。因有一根尖擔穿過這兩把月桃,所以一時不容易扶起來,而她又似乎慌著手腳,不曉得先把尖擔拔去,然後一捆一捆地扶起來。
「我要走了!」
「哼,死人!」她低語一聲就急步走去了。
她推出一絲笑容,牙齒倒白白的。
「哎哎,你這人……哦,來了來了,阿奔仔,妳怎麼進去這麼久?」
志驤走去了。耽了這許多時辰,深山裏早到的日暮,已經來到不遠處了,志驤不得不加緊腳步往回路走。
「擔子都挑起來,怎麼還可以扶?」是阿萬嫂責備的口吻。
「你呢?」
「我叫阿驤。」
「讀過啊。聽說還是這一帶讀書最多的女孩。以前,八角寮祇有分教場,讀到三年級就沒有了。要再讀,祇有到三角湧,那要走兩個小時的。」
阿萬和-圖-書嫂不再響,卻猛地向志驤打手勢,好像無言地說:「你這笨瓜,好機會在眼前,還不懂得去利用一下。」志驤本也願意上前的,這一來倒不好去了。阿奔扶起了一捆,豎好,正要扶另一捆時,這一捆又咚地一聲倒下去了。
「那你們在這兒已經住了一些時候了?」
「原來是這樣。」
「這是剛來了陸雲叔公家的後生,也是來學做料仔的,哎呀,我都還沒問起你叫什麼呢。」阿萬嫂可忙起來了。
「是啊。嗓子好大,不是嗎?」
「街戇嗎?」
「頭——右」
「謝謝妳的好意,可是我真地不敢想。而且我是剛來到這裏的人,所以……請妳阿萬嫂不用多費神。」
「她是黃善仔的女兒,住在那邊山坳裏。她常常到我這邊來打柴砍月桃那些。大概也快下來了。」
「糟糕?人家罵你死人呢。」
「她也是嗎?」
志驤再走近一些,這才看出了幾個屋子。他想起來了,這是腦寮,製腦工人住的。似乎以前來這地方時在某個地方的路旁就看到過,那時不記得是爸爸呢,或者別的叔伯輩的人告訴他那就是腦丁們住的腦寮。志驤當時就在內心裏生過惻隱之心,以為人到了必需住這樣的房子,可真是人以下的動物了。他還記得,那時聽到人家給他說明腦丁們最多住個三年兩載,甚至更短期間,到了附近的樟腦樹砍光,就得搬走。總之那絕對是臨時的,不像老叔公他們的,原以為住個三、五年就可以回鄉,結果竟一住住了十幾二十年!
「阿奔仔,是妳嗎?好怪,剛說到妳的。」女人轉過頭去。
「嘿嘿……」
志驤卻老早怔在那兒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著的女孩子,那是早先抬了月桃下山來的那個嗎?那張臉蛋,白裏透紅,如果有所謂健康色,一定就是指這個了。此刻,在那兒又掃上一朵紅暈,真是動人之極。志驤彷彿覺得在這奇異的深山裏,一切奇蹟,一切奇術幻術都可能發生,而在眼前完成的,正是其中一項。
「嗯……不算誰。我也想在山裏做做工,所以到他那裏住住。」
志驤祇有苦笑的份。
這次,志驤聽得較清楚,至少後半聽出來了,那是口令,軍隊式的。志驤在離開那所北部的教會中學時就已吃過它的苦頭了。每天都有一堂教練課,那個全身軍裝佩一把大刀的少尉,總是張大嘴吧喊出破鑼般的口令。志驤幾乎就是被這種口令趕跑離開了那所可愛的學校的。以後到了東京,插班進了一所私立中學,不過從結果上來說,他並沒有能夠逃開口令,依然每週還得上三堂「教練課」,不過總算堂數少了一半,教官也不會那麼兇神惡煞般地以皮靴和佩劍來對付學生。再者,既然學校是非上不可,那就祇好忍耐下去了,直到畢業為止。以後上了大學,與「教練課」絕緣了兩年,升三年級時,為了時局的關係,大學裏也被迫實施教練教學,不過每週僅上兩堂,上課情形也「斯文」些,做做樣子而已。
「是啊。」
「你一直住在街路上吧?」
「不過沒關係吧。事情總得慢慢來,不是嗎?」
忽然,志驤聽到遠遠傳來的好像吼叫般和-圖-書的聲音。
「這裏再進去還有人家嗎?」志驤問。
「我聽到了。」
「是的。」
志驤也往那邊一看,卻看不到人影,祇有沙沙的聲音細細地傳過來。
「沒有沒有……」
「哎哎,阿奔仔,妳真不怕月桃把你壓扁。嘖嘖……」阿萬嫂說。
喊聲還可以聽到,不過好像也沒有比先前近些。可能走錯了路。也可能是由於山勢的關係。志驤看看錶,已離老叔公家四十分了。剛才喊聲吸引著沒注意來路,回程萬一走錯,那就可能會迷路了。志驤蹙了一下眉,但是馬上又舒展了。這有什麼好怕呢?這兒不就有人家嗎?
「哎哎,阿萬嫂,我怎麼敢,而且也還沒這個打算呢。」
「我就住在下屋,陸網雲那裏,剛從平地來的。」
「……右。」又傳來了一聲。
「嗯……學學看。」
「以前,阿水也想討她的,還有這個九曲坑一帶,好幾個年輕小夥子都想過她,可是她就是不肯。結果阿水點上志願兵去了。」
第二天,志驤堅持要上山做工,不過還是給老叔公勸阻了。老叔公認為他在那樣的一場大難後,至少也要休息一個月身體才能復元。做工是長久的事,不必急著去做,也不必爭這一個月乃至兩個月。志驤雖然萬分不願,也不服,他自信身體已完全恢復了,憑他過去的一身筋骨,人家吃得下的苦他也可以吃得下,可是碰到叔公慈愛裏仍不失威嚴的話,他祇有乖乖地聽話,答應暫時休養幾天。
「什麼話,你不會已娶過親了?」
「差不多吧。可以換一口飯吃就是了。」
這樣的地方,居然也有人居住——為什麼必需來到這兒呢?阿雲叔公的居家,離開山村已那麼遠那麼遠了,卻還有更遠更遠的人家。就是要買那麼一件日用品,也得走好遠一段路。志驤還根本就不知道哪裏才有店仔,總不是水流東吧。那要走一個半鐘頭。也許是八角寮,可不知它有多遠,是不是也有幾家商店什麼的。他們買日用品,一次可以多買些吧,可是孩子們讀書呢?還有,萬一有人生病了呢?想到這些,志驤真要迷惘了。然而,他們仍然生活得好好地。
「是啊。每次打完柴或做完了工,就那麼瘋了一般地喊一陣子。她說那是練習喊號令。你一定給嚇了,是嗎?」
「……」
口令還一連地傳過來。志驤被觸發了好奇,想去看個究竟,便沿山徑向前走。不多遠,他竟來到一所破茅屋前了。
「陸昂伯他們幾個人就天天從這裏經過,入山去做料仔。」
「才不要哩!」阿奔語氣有點憤憤然。
「進來坐坐嗎?」
「沒關係沒關係,年輕人,總是畏羞的。」
「你好像讀過不少書是不是?」
頭上是一頂笠仔,上身是一件說不出名堂的衣服,下身則是褲子,長僅及膝下。那也是此地常見的褲子吧,志驤雖然已在阿昂伯母、阿秋、阿五等人身上看到,可是此刻在別人身上看到,卻似乎有另一番彆扭的感覺。它的腰部在前面折著——志驤想起來了,那不正是所謂之「臺灣褲」嗎?日人千方百計要禁止的正是這,而在平地,早已很少看見了,祇在記憶裏可以追尋一下。不想在這深山裏,它還這麼常見,而且出外工作時也穿用。
「是這孩子十個月時就來的,都五歲了。三年多啦。」
「是啊。喊完不久就會來的www.hetubook•com•com……你會吃一驚呢,嘻嘻……是個漂亮的姑娘。」
「謝謝阿萬搜的好意。也許將來我會拜託妳。我先走了。」
像是看到了有人來了,從住屋裏出來了兩個孩子,男的有四、五歲大,另一個女的小些,步子還不穩,兩人衣褲都破破爛爛的,打滿補釘,以同樣詫異的眼神怯怯地望著志驤。
志驤祇好站住了,並轉回身子。
志驤暗暗一驚。他覺得這女人確實還年輕,而且可能也是相當好看的。還有這兩個小孩,如果身子洗乾淨,穿上好看些的衣服,必定也是一對可愛的小兄妹吧。儘管說,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活,可是他們非如此不可嗎?這是必需的嗎?三年多,照理也該是回鄉的時候了,可不知存了些錢沒有?如果他們也要像許多的出外人那樣,在這裏定居下來,情形又會怎樣呢?
「遠哦。聽說還要走一個多鐘頭。」
怪事!在這深山裏,怎麼會有女人發出這樣的怪叫?難道這兒有什麼怪異的東西嗎?這是二十世紀啊,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那麼祇是幻覺嗎?祇因四下太靜了,以致聽覺兀自發生了作用……
「賺食人,都是這樣的。」她微舒了一口氣。
「不錯吧。嘿嘿……」
「那個……喊號令的就是她?」
「拖木馬工錢也不壞……」
似乎太遠了,沒法聽清楚,但分明是女人的嗓音。
陸志驤獨自在山徑上漫無目地走著……
阿萬嫂的笑聲使志驤清醒過來。他忽然發現到自己在那叫阿奔仔的女孩進去以前,曾那樣地盯住她的屁股看,禁不住感到羞恥了。一看,阿萬嫂正在衝著他笑。那分明是善意的笑,可是志驤卻兀自感到那眼光銳利地看穿了他的心。
想想也好笑,剛來到那天,吃了午飯後,他被叔公勸著,拗不過叔公祇好睡個午覺。豈知道一睡竟然睡到入晚後才被叫醒,跟阿雲叔公的一家人見了面——維昂伯父夫婦,志流志東兩個堂弟,以及秋妹堂妹等人。不用說,他們都對他的來到這大山裏表示了驚詫,並且也熱烈地歡迎他。老叔公還諄諄告誡大家,要盡一切可能來保護他,為他保守祕密。
「難怪,原來是個街戇。」
女孩說罷也不等女主人回應就匆匆地走進那矮門裏,伸手撫摸了一下仍然站在門口邊傻楞楞地看著志驤的兩個小孩兒。這一切動作,都顯示出她正在焦急與害羞。志驤無意間給那臀部吸住了眼光。祇有那個部分是動人的——不太豐|滿,卻充滿青春。胸部可以平坦,但到底還是妙齡少女呢。然而這樣的一個女孩,竟然會在山裏吼叫,而且又是喊「號令」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志驤有點拿不定主意了。是再前進呢?還是折返?走得還不夠遠,他有些不滿意,可是這樣的荒山,卻很有迷路的可能。那一縷升起的火煙,雖也可證明那兒一定有人家,可是畢竟距離恐怕還不近,而且能不能走對路到達那裏,也還是個疑問,他對這附近,還太陌生太陌生了,隨便亂跑,總不見得是好事——他自己早已感到,今天與昨日這兩趟漫無目的地瞎闖,已十分大膽,這種行徑在一個甫抵深山的陌生客來說,是不很適當的。
他默默地扶住它,讓她把尖擔刺進,又趕快走到另一邊,扶住了另外一把,總算兩邊都刺好。阿奔沒吭一聲,腰身一沉就挑起來。志驤一m.hetubook•com.com時也不知如何幫她好,竟順手提了一下手裏的一捆,這一來阿奔失去了重心,幾乎向前撲倒下去,不過她倒也挺住了。
「哦,那個阿奔仔。在大叫的,女孩子的聲音是不是?」
「嗯……」
「咦?你不再……」
「是啊。」
「哎呀……」那女孩臉上泛上了一抹紅霞。
「是因為近來樟腦價不好……所以也去做料仔拖木馬。」
志驤祇有楞楞地望著她離去。
「沒有,太遠了。我就是覺得奇怪,才找到這兒來的。」
「是的。」
「別想騙我,我一看就知道了。六年畢業的,對吧?說不定還讀了高等科。」聽口氣,好像讀了高等科就是最最了不起的。
「不,謝謝妳……近來好像沒有製腦?」
「是跟阿昂伯他們一起去的。」女人又說。
「他是你的誰嗎?」
「原來是這樣。」
「她為什麼不肯?」
志驤想起了以前在東京時報上看到的消息,說德國人已發明了人工合成樟腦的製法,原來祇有臺灣出產的這東西,已經可以在工廠裏大量製造出來了。
接著,一個女人欠著腰身從矮門裏出來。又是一身破爛,頸髮蓬鬆,臉好像多天未洗,以致一時看不出是年輕的或不年輕的。
「嘻嘻,那個阿奔仔,可真是個怪裏怪氣的小妹仔呢。十八九歲了,還那樣喊叫,拚老命似地……」
「還笑呢,你這人,真是的。」
「還沒有。」
「還有不是的。」
「謝謝妳。那我要回去了。」
「妳是說阿昂伯那兒的阿水嗎?」這堂弟的面孔,志驤祇有模糊的記憶了。
今天,志驤揀了另一條小徑走,附近的自然景況是差不多,不過路徑更小,路上的雜草灌木更密些。志驤倒可以猜到,此去必是人家更少更荒涼的地方,不過仍然會有人家的吧。
在這深山裏所聞所見,無一不使他覺得新奇,也無一不使他覺得可親可愛。
看看錶,出來已有三十分鐘了,還一幢人家也沒看到。抬頭一望,對面林邊卻有一縷淡淡的紫色的煙在靜靜地往上升。不知是有人家呢,還是炭窰。
「我……我一時沒想到……真是太糟糕了。」
這茅屋很特別,看來不可能住人的,可是屋旁晾著衣褲,且有一群雞在覓食,分明是有人住的。全部是用觀音竹搭蓋而成,屋頂和牆全是大茅草。看來是勉強可以住,但縱使是老遠來到這深山裏,且無久居打算,實在也不應該住這樣的房子。像老叔公那種房子,志驤就已覺得太委屈了,這眼前的,至少比泥磚房簡陋了十倍以上,簡直乞丐寮都不如。
「誰來了?」屋裏有女人聲音。
「哦,是陸雲叔公那邊。」
「嗯,聽說一天有三塊錢是嗎?」
「我會的。再見。」
「真怪……」阿萬嫂定定地看著志驤,片刻後才說:「你的確跟別的人不一樣。好吧。那你就記著有我這個人好了。要我跑腿時,儘管告訴我,不必害臊,懂嗎?」
阿萬嫂看了這情形,萬分不耐的樣子,響了一下舌頭,走過來就從志驤背後推,他祇好不情願地走去。這時,阿奔總算拔下了尖擔,把月桃一捆捆地扶起豎好了。拿起尖擔,卻又一不小心把月桃刺倒了。志驤剛來到,便替她扶起m.hetubook•com.com來。志驤吃了一驚,原來那幾乎有環抱粗的一大捆濕月桃稈比他所想像的重多了。
「是有好一陣子沒有製腦了。」
就說眼前的山徑景色吧。這是一條幾乎不能稱之為山徑的山徑。它大部分的地方差不多祇可容納一雙腳板,雜草灌木長得好茂密,有時簡直就掩住了小徑,小腿不住地被藤蔓、灌木細枝或草徑之類絆住。然而,小徑確乎是存在的,因為它蜿蜒曲折地橫在那裏。如果步入林子,甚至還可看到泥土。毫無疑問,那是有人來往,被踩踏出來的。祇因林子裏陽光被擋住,所以灌木雜草長得較稀,小路就明晰地呈現出來了。
志驤一面回憶從前所見所聞,一面細心察看。屋旁尚有一幢附屬亭子,比住屋更高更寬,四面都沒有遮牆,正中是一個大灶,灶上有巨鍋,鍋上是相當巨大的蒸桶,蒸桶上是幾根竹管,通到灶邊的水槽,附近散亂一地的樟腦樹片,已經發黴發黑,不過仍有一股樟腦氣味在霉腐味當中。
「怎麼會……我又要喝妳一碗茶哩。」
「對啦。你認識?」
笠仔摘下來了,兩條髮辯垂在胸前——這又是無中生有的,先前必是為了工作方便而藏在笠仔裏的,現在被放下來,而且髮絲也極可能在匆促間整理了一下。那兩條髮辮是那麼烏黑、漆亮,在胸前平添無限風情。在志驤眼裏,這又是奇蹟的另一項。
「她讀過書?」
那女孩的面孔微微漲紅著,想必是剛挑重擔從山上下來的緣故。那臉上似乎也有一絲絲靦覥之色,這是看到陌生人的正常反應吧。志驤因那阿萬嫂的一句誇獎她的話,而內心裏起了莫名的期待,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張有幾處汙漬與汗漬的平庸面孔。胸部也沒有任何起伏,腰肢更看不出一點曲線——當然,這祇是那件相當寬鬆的衣服遮住的緣故吧,志驤想。
「她?」阿萬嫂向屋裏呶了一下嘴說:「我也不大清楚,好像去三角湧的一個親戚家住,再讀了一兩年吧,後來因為家裏人手不夠,聽說是母親病了,所以就給叫回來了。真可惜,不然的話,她會是個學校先生了呢。」
「阿驤啊,看你,都看得發呆了,剛才還不信我的話,掉頭就要走呢。」
「所以這兒大家都祇讀到三年級,讀完六年級的,聽說祇有三四個,都有頭路了,不是當先生,就是當保甲書記那些,食月給的。」
「這樣啊……做料仔嗎?」
「這樣啊……」對方的笑已收斂了。
女人往大火灶那邊投去了一瞥說:
「我得洗洗涼啊。」是那稍有鼻音的嗓子,甜甜的。
志驤想問問為什麼,又覺得問太多恐怕唐突。
「要找誰嗎?或者……」她聲音頗亮,好像還很年輕。志驤感到那笑容裏倒含著一份若隱若現的豔色。
「不。」志驤搖搖頭,轉身就要走。他倒是很想再逗留一會兒的,可是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轉過去了。
「你真要做料仔?」
「也沒多少。」
也不知是通往那裏的,或許祇是樵夫來往的,也可能小徑盡頭有人家——這是志驤三天來的第二次「出遊」。昨天下午,他也是這樣子瞎跑亂闖,在山徑裏走了半天。那條路大些,明顯些。他原也以為既然離開從水流東來這八角寮的那條路那麼遠,也就是更深入內山了,卻還偶爾可看到二三農家,有的就在路邊不遠的竹叢深處,有的可從山排上看到就在下面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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