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妳找了這大半天,找著了也不說。」
「怎麼會!」志驤迅即恢復了鎮靜,可是內心卻在這一瞬間被擾亂了。奔妹,阿奔仔,已有多天不見了,那抬起頭來望他時瞪得好圓好圓的眼睛,輪廓分明的臉蛋,倏地浮現眼前。
「哎呀……」
「出去?有什麼地方好去的。」
「噗!」志驤忍不住地笑出來了。
「不過也不一定。去年我記得那些人就是在奔妹家賭的,他們常常換地方。奔妹恨死了過年時到她家賭錢的人。」
「哎呀……」
「我不信。」
「哼哼……」志驤又笑了笑。
「噢!」志驤恍然。在這兒,似乎斯文的人才能算是一表人才的。
賭注很小,而且大家有輸有贏。志驤勉強看了幾局,大約有半小時之久吧,終於推說出去走走,便離開了賭局走出戶外。他希望能和阿萬嫂談談,如果能和她的兩個小孩玩玩,那真是他所求之不得的。可是看來看去都不見她們的影蹤。想來是為了賭局,一早就被打發走的吧。
「在這邊啊。」秋妹答。
「這我就不知道了。說不定給砍頭。」
「不過不是找你。」
太陽快爬到頭上了,冬日時暖暖陽光照著他紅潮時臉龐,他的氣息微喘,眼裏露著異樣的光芒。
他覺得那胸中的塊壘實在不好排遣,可是沒有任何辦法。無意間伸出左腕看看時間,這才記起不戴手錶已有不少日子了,祇因山裏人是不作興戴那個玩意的。看看日影,像已是正午時分了。他祇好頹然走向腦寮。可是那幾個賭友,正在興頭,連志驤說該回去吃午飯,都遭到不耐煩似的白眼。阿萬說有年糕啃啃,根本就不必吃什麼午飯,並要他也吃幾塊。他謝過後道了個乏,也就自己回去了。
一個戀愛的人,似乎多半不能免於懦弱的吧。另一股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來——別太肯定,秋妹畢竟也是猜測罷了。搜遍記憶裏的奔妹,豈不都是冷峻的嗎?她也曾罵過他「死人」、「街戇」那幾乎就是一文不值的代名詞呵……
「一表人才。」
「真可怕……驤哥,萬一你給抓住了,會怎樣?」
我怎麼會那樣與她針鋒相對呢?簡直莫名其妙,尤其是最後一句話。那可以趕走任何人的,甚至也可以使任何人的愛凍成一塊冰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死人」一個「街戇」一文不值的……
「好好,我不吃就是,妳可以先高興了。」
「是嗎?」
「因為……我說不上來。因為你不是山裏人,而且又……」
「驤哥,你說是嗎?山裏的人,都是些粗裏粗氣的傢伙,怎麼會有一表人才的呢?」
「你是例外呀。」
「妳真傻。她給你做嫂子,有什麼不高興的?」
「呃?」
「我知道的,說了也沒用……」秋妹有些黯然地。
「呀,怎麼又說到我頭上來啦。」
阿萬仔退出後問志驤懂不懂,並表示要教他,可是志驤婉拒了,祇說看看就好,不想賭。阿萬說不懂看了也沒意思,志驤祇好聽他簡單地說明一下。現在,志驤是粗略地懂了,可是依舊感覺不出味道來。志流也一面賭一面說明,還是引不起他的興趣。
「原來是那個。我已說過我不去了。」
「是啊。」
「我是在為志流想。奔妹恨賭錢,那就不能讓他賭才好。」
「我不告訴你。」
「有相好的是不是?」
她似乎好不容易才說出「愛人」這字眼。
「怎麼會有呢?妳有嗎?」
而志流這一晚,竟hetubook.com.com徹夜未歸。
「你要聽話,秋妹,這是為妳哥哥好,也為奔妹好,為我們陸家好。」
「你不知道。她每次看到我就要說起你,問這問那的,問個沒完。」
今天,他不再煩惱了。他以為自己已徹悟,能夠處之泰然了,因此也就沒再期待奇蹟發生。偏偏在這樣的當兒,奔妹出現在他眼前了。
「我是嗎?」
「不一定人人有。對不?不過我希望妳有。」
「志流要邀你出去走走。」
「這樣啊。」這也難怪的吧,志驤在心裏想。
志驤在著急地尋思,她這麼泰然,這麼若無其事,這哪兒是一個愛自己的女孩呢?也許是秋妹誑了我。一定是的。我竟相信了秋妹,這不僅是愚不可及,而且還是可笑的自作多情呢。陸志驤,你清醒吧。他在內心裏向自己嘶喊。
「又什麼?」
「不管怎樣,秋妹,妳要聽我的話,好好幫志流拉攏奔妹,這樣才是她的幸福。妳想想就會明白的。」
「這就不大好辦了。」
「怎麼不回答?」
「恐怕也不一定吧。做工的人也有好看的,就是粗人,也有粗的好看的地方。」
「嗯……」
「……妳看呢?」
「咦,這又為什麼?」
昨晚,志驤整個晚上都在想奔妹。他想起那張面孔,那雙眼睛,也想起第一次看到她時瞥見到的那充滿青春氣息的背影,尤其臀部。想了一陣子,便又讓熱血淹沒自己。過後稍冷了,便又以自己的處境來告誡自己。他的思緒永遠繞著那個大圈圈,一步也沒法離遠,直到不知不覺沉沉睡去為止。
「哎哎,你這人,何必做出使人家恨的事呢?被人家恨了,又不高興。」
「這樣就好。不過……」志驤勉強自己說出應該說的話:「妳哥哥愛她,妳應該幫妳哥哥才好,志水也好,志流也好,讓她做妳的嫂子,我也會很高興的。」
不一會,志流就氣急敗壞地趕到了。
「呀,倒讓你這街戇猜著了。怪呀。」
志驤倒為這感到困惑了。這許多日子以來,天天上林場做工,固然在體力上來說,像他這種剛從事這一類工作的人是不免感覺負荷太重了些,不過也漸漸能夠適應了,總之日子畢竟是過得夠快的。現在,這新春期間的日子怎麼打發呢?
「你一個人在這兒想什麼?」
「咦,你怎麼罵起我來了,人家好心幫你找的。」
「沒有……」
「死人!」奔妹啐了一口,不過脖頸兒卻也掃上了一抹淡彩。
大年初一早晨,拜過門口和神位、靈位之後,他們便沒事做了。到哪兒去玩嗎?根本就沒地方好去,三角湧是太遠太遠了,連八角寮也有一段四十分鐘的路程。當然,問題不在遠近,而是在那兒也沒什麼好玩的。偷偷摸摸地過的年,不會有什麼好玩,毋寧是理所當然的。
他就那樣坐著,久久久久地。然而,期待裏的奇蹟究竟沒再發生。他那血的沸騰,終究也平息下來了,留下了對異性的渴求的殘滓,沉澱在胸腔裏。
「唉,秋妹,妳這是什麼話嘛?說我一表人才或者什麼,對不對也沒什麼啊。怎麼會有用沒用呢?」
「一定是賭吧,真沒意思。」
「哈哈……沒想到妳也懂山歌。」
「別太肯定吧。向妳問了些話,也不見得就……」
「管她!走!」
「那個人,說我是一表人才的。」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就像你這樣的,一定是斯文的吧。」
志流——志和-圖-書驤幾乎說出來了,不過咄嗟間,他已有了應付這個場面的鎮靜了。對,我可要報仇呢。是你害我相思的,那是多麼苦的事。於是他也能自若地應對了。
「因為我不喜歡。」
「……」多聰明,不愧是陸家女兒。但是話卻說得前後矛盾,或者說是飛躍太大吧。
「好啦好啦。我們走吧,儘站在這兒亂說一氣幹嘛?」
「不,驤哥,你不知道她,她是真心真意愛你的。愛得有多深,也祇有我知道。」
「騙人,怎麼會沒有?」
「驤哥你裝蒜。好吧,我告訴你,是奔妹。」
「不為什麼……我想,說了也沒用。」
「可是驤哥,我們山裏人,就是過年也沒地方去的,所以一年一次的過年,大家都要玩玩。你就去吧。說不定可以看到阿奔仔。」
「驤哥,你拿人家窮開心,明明知道我沒有的,在這山裏。」
「誰?」
「才不會去找妳呢。我是去找志流。」
「好啦好啦。」志驤說:「你們一見面就吵。志流,我跟你去好吧。不過奔妹可不喜歡你賭錢啊。」
「妳不知道?不是剛說我的嗎?」
「那是人家說的。」
「好吧……我就再想想看。啊,對啦,都忘了,我是來找你的。」
「呃……」
「別再說她可憐了。如果我娶了她,那她才真正可憐。」
「不過驤哥,你放心好啦,我不會隨便說的,不能說的我絕不會說。」
「不,我自己想到的。」
「不是說要去找我嗎?」
看志流那興致勃勃,一副猴急相,志驤祇好起身了。他知道志流是一番好意,一心要使志驤不致感到太無聊,所以未便太煞風景。來到阿萬仔家,果然已有幾個人在那兒開始賭了。有黃善仔、阿四哥、阿財哥等人。賭的是四色牌,一局剛完,阿萬仔就把位子讓給志流,志流也老實不客氣地加進去了。
「那妳是說我斯文嗎?」
「為什麼?」
「奔妹,我愛妳……」
「哎呀……」秋妹臉上泛了一朵紅雲。「都叫你不要笑我的。我是說,在這山裏,也許根本就不會有一表人才的人,所以才沒看見的。」
「好吧,算我倒楣。妳呢?去哪兒。」
「都說你不懂的啊。」
「……」志驤默然,這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因而心緒更趨複雜。
「找我?有事嗎?」
「妳又罵我死人啦。今天可是大年初二呢。」
「等等……」志驤不假思索就朝她的背影喊。
「恨恨恨,我才恨她。」
「誰?」
天氣依然晴朗,不過上空有飛逝的雲,一抹一抹地從山頂掠過,看來好像都很低的樣子,說不定天氣要變了。昨天老叔公就曾說過,在深山裏,天氣這麼好的新年是極少見的。如果天氣真地變了,氣溫恐怕也要猛降了。
「有啊。說你一表人才,當然就是人家想念你。所以……」
志驤來到那差一點墜崖的地點,腳下深谷底,一條溪澗依舊在潺湲地流著。但願奇蹟再現,讓她能在這個時候又來到這兒。如果她真地出現,我可不再放過她了。
「呀!為什麼?」
「可是驤哥,你跟我們這些山裏人不一樣啊。」
「原來是躲在這兒。阿秋,怎麼不早教驤哥下來?」
「讓我找了大半天了,驤哥。」聲音近了些。
「當然想啊。」
志驤幾乎說出來,但畢竟聲音並沒有奪口而出。我要抱住你,吻你。不錯,我是愛你的,可以掏出心肝來給你看,如果你希望的話。我的心扉上,一定以和圖書鮮紅的字寫著我愛你。我的血在奔流,你聽哪,每個心房的跳動,就代表一句「我愛妳」,你一定可以聽得清清楚楚的,因為那是我從內心裏發出來的聲音。
阿萬嫂那時的話也在耳畔重新迴響起來:「如果你中意,包在我阿萬嫂身上……」還有:「他就是被你的號令聲迷住,才尋到這邊來的。」那時奔妹臉上飛泛起來的一片紅霞,說有多動人,便有多動人………
大年初二,伯父忍不住了,要志驤去把兒子叫回。志驤勸伯父不要發脾氣,伯父也答應了,這才出門而去。
過年,老叔公一家人說要休息到天穿日。不過祇是這麼講而已。實則他們通常在元宵以前就得播好稻種,所以祇要天氣好,他們便得做秧田,準備播種。不過十天八天的休息,總歸是少不了的。
登時,他就怔住了,昨日所渴盼的奇蹟,在隔了一整天的現在,竟然出現了,腳步也倏然停住,愣愣地看著她。她好像也吃了一驚的樣子,不過立即就浮出了笑。
「聽人家唱的。」
「我才不管。我罵人是不看日子的。」
「我才不管呢。最好你們都不吃,那我才最高興。」
「驤哥……」
「這也不對。秋妹,妳知道我目前的處境,我在逃亡,日本仔隨時會來抓我。」
「看你,驤哥,你臉色都變了。」
她頭髮一甩,一股風也似地與他擦身而過,大踏步走了。
「是什麼?」
「找志流吧。」
「哼。我才不會去找他呢。這個。」奔妹說著揚了揚手裏的一隻山芋荷葉包起來的小包裹。
「送雞去幹什麼?」
整天以來想得這麼苦的,渴盼一睹芳姿的,而此刻他竟措手不及,找不著話,這使他突地起了受到愚弄的感覺。不是受誰的愚弄,而是他自己的。
「不過……我也知道阿奔仔配不上你。」
「在腦寮啊。」
「最好是這樣,不然,那真不堪設想了。」
「那麼是笑誰?」
「對,就是愛人。可是我沒有。」
「正好也要去你那兒。」
「猜猜吧。」
「嗯……」
「她!」志驤心口猛地一震。
「這也是那個人說的?」
她沒有回頭,步子卻踏得更大更快了。他突地發覺到自己剛才叫的「等等」這句話裏,居然含有哀求的腔調,於是正要踏出去追的步子也拐個急彎就停住了,衝到喉頭的第二句「等等」也吞回去。他目送她迅速地離去。白衣、「蒙貝」褲子,是他所熟悉的,那烏亮的兩條髮辮,甩得幾乎飛起來。
「沒有?那怎麼會走到這兒呢?」
「我不能奉陪了。我要去找人。」
「我不管,我也不想娶她了。我又不是你,有那麼多本錢讓女人喜歡。」
「什麼?」
回到臺灣已近兩個月,起先是在海上飄流,九死一生,以後身體一直衰弱。體力恢復了以後,馬上就從事勞動,每天回到家,已累得全身像塊破爛布片,青春之血,蟄伏已久,如今獲得了一個舒張的機會,難怪會有這種現象了。
「驤哥,別說了,你也知道奔妹根本不把我大哥二哥看在眼裏。他們配不上她。」
「因為去年受了你們陸家人很多照顧,應當表示一點謝意。不過……」
志驤記憶裏的過年,是多彩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姿的。那時他還小,雖然住的是農村,可是玩的事正多,彈珠、紙牌、花炮、橡皮筋……就連茶籽、石子,也可以玩上半天,樂而忘返。這些,如今想來已是遙遠遙遠一去不復返的往事了。
「好怪。妳的話多怪啊。有什麼有用沒用的。」
「嗯……可是……」秋妹說不下去了。
「做什麼?」
「一隻雞。」
「沒有的事……」
「所以說了也沒用,對不對?這我就不懂啦。」
「如果看到了,那你就會愛上他啦,對不?」
秋妹站到他眼前了。換上了新衣,可是仍舊是白上衣,黑裙子。倒也有一股清新活潑的青春氣息。不知怎地,他的眼睛從她胸前掃過,忽覺那胸部是平平坦坦的。過年了,是十八歲了,面孔雖不算多麼美,但已是個大姑娘,怎麼會這樣呢?阿奔仔也是一樣。這些念頭,在一瞬間掠過了志驤的腦際。
「你是說那個吉村巡查?」
當時,他趕路趕得相當快,已來到了腦寮的半路光景了。路在那兒拐個急彎,而當他拐過了以後,眼前忽然一亮,就看到了她。
他不知不覺地在路旁草地上坐下,讓自己在幻想裏放肆,一任青春熱血奔騰……鮮紅的花瓣在他周邊散落著。她是百分之一百地純潔——那是當然的,這麼美這麼靜的山巒、溪澗,孕育出來的少女不可能是不純潔的。「交個男友,嚇死人了!」秋妹就這麼說過了。她會是個連手指都沒有被男人碰過的女人吧……
「他才不管呢。他已手癢了好久好久了。」
「才不是呢。我聽他說了以後,也覺得有道理了。像你這樣的,才是真的一表人才吧。」
抬頭一望,是腦寮後面的山排,一片灌木雜草,偶爾也有高大的樹木。志驤想起第一次看到奔妹的往事。她在那後面喊號令,志驤就是被那清亮的喊聲引著,尋到這裏來的,然後奔妹挑著兩大捆月桃下來了。有汙漬的臉兒泛紅著,平坦的胸,略顯臃腫的寬鬆衣褲。她進腦寮喝茶了,不久再出來。那是一項奇蹟哩。就像童話故事裏的情景一樣,在魔杖一揮之下,一切都變了。變出了一個動人的女孩。
早上,跟老叔公、伯父他們談了一陣子,他就溜出來,在屋後的山排上獨個兒無聊地彳亍。如果有幾本書,那就好打發這些日子了,他想。於是從前熱愛過,耽讀過的幾本書,一一浮上眼前。有尼采的,有巴斯葛的,還有哥德、盧梭。他曾傾倒於尼采的超人思想,那個時期,日記上滿是尼采的片言隻字——不必多,祇要一本就好,慢慢地咀嚼,細細地品味。也許在這樣的深山中重讀,會有另一番領略也未可知呢。退一萬步,就是那時的日記也好,摘錄下來的一些斷句,也夠他消受好多好多的時光吧。
「哼!」
「阿流,不是這樣的,你想娶人家做太太,怎麼還能教人家恨你。」
「咦,這可不一定呢。雖然在山裏,可是每隔些日子,妳也要出去做青年,那時不是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嗎?」
「嗯,還有東京派來的。」
「我不是笑妳啊。」
「到底是誰呢?」
「原來如此。我是不應該吃,可是志流是大大地應該吃一隻腿才是。他是照顧妳的一家人之一啊。」
「沒什麼不一樣的。」
「才多著呢。所以你一定有好多好多朋友,男的,女的,要好的……那叫愛人是不是?」
「你要去哪兒?」
「我是說……」秋妹又沉吟了,半天才又說,「和-圖-書驤哥,你可不能笑我。我以前也聽過一表人才這句話的,可就是從來也不覺得有人是一表人才,住在這山裏面,我從來也沒看過那樣的人。」
「因為他亂講。」
「山歌裏不是說嗎?『斯文阿哥唔需多』。」
「也沒有。」
志驤無言地笑了笑。他笑自己竟會有異性的眼光來看這位堂妹。
「為什麼?」
「真不希望你吃到,還有志流。」
「妳。」
「我不知道。」
「你不會被抓住的。在這裏很安全。」
「所以嘛,妳看,我能怎麼樣呢?」
「怎麼,是你啊。」她說。
「不斯文怎麼會好看?」
「告訴我,她一定很美吧,是不是?」
他在家裏過了個無聊的午後,直到入晚,志流仍未見回來。伯父吃晚飯時,一直不見志流的影子,幾乎要發脾氣了,不過因為是大年初一,也就未便發作。志驤表示要去喊,可是被老叔公阻止住了。老人認為年輕人終年辛勤,過年賭幾天錢,反正輸贏有限,而且到了這深山裏,大家都這樣,也就不必多管他。伯父說我們陸家人是從來不賭的,就出了他一個陸維昂,結果才會流落到這樣的深山來居住,所以不能同意孩子也去賭。伯父雖然語意頗為強烈,但畢竟他是聽話的孩子,老叔公反對,也就無可如何了。
「死人!我也是剛找著的。」
他陡地感到一陣刺痛,彷彿胸口挨了一把利刃。
「對啦。走吧,人家一定在等著了。」
是秋妹的嗓音。他沒回頭,祇在嘴裏嗯一聲。
「想家是不是?」
「吃了一驚是不是?以為是什麼東西突然來到你眼前?蕃人嗎?馘人頭的。」
「不講啦不講啦,我們走吧。不過可要先告訴你,這次去的是阿萬哥那兒。」
「昨天吉村不是來過嗎?也沒怎樣啊,我相信一定不會發生那麼可怕的事。唉,阿奔仔真可憐……」
志驤不自覺地邁起步子來,方向竟然就是往奔妹的家。他徐徐移步,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在轉動著。他在回味著秋妹告訴他的那些話。秋妹不可能是在撒謊的,而且女人與女人之間,似乎也有一種特別敏銳的感應吧,所以秋妹才能說得那麼肯定——如此一來,她是愛我的啦!當這個思緒浮現時,但覺一股血潮猛可地衝上腦門,使他幾乎不能自已。
志驤感到絕望了。
「在東京?」
「不跟你講。」
「沒有啊。誰敢交朋友,嚇死人啦。」
「想去找個人。」
「說不上。不過一個男的,去找女的,妳以為會有什麼事?」
「驤哥……」遠遠傳來聲音,像是志流。
「哎呀……」志驤幾乎失笑。這真是人小鬼大,居然懂得這樣的詞兒。
「你笑吧,你笑吧。笑我這個鄉下傻女孩。」
「好像是。」
「他說已經告訴過你了。」
「根本就沒有。」
眼前是個略帶調皮的一張笑臉。笑起來,也是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青春氣息呢。也許這就是所謂之嫵媚,也是美吧。妙齡女孩不會有醜的,不知誰說的這話,真是一點也不假。
沒什麼好玩的也好,祇要能跟父母兄弟姊妹團聚,光是在一起談談笑笑也是好的。以前在東京,每逢這樣的當兒,便一股勁地想家,心想如果能在這一刻置身家園,不知有多好。如今,家園那麼近,走路也不過是四五個小時路程,與在東京時比,簡直不算距離了,可就沒辦法挨近自己的家。想到這種種,志驤禁不住鄉愁陣陣襲上心頭來了。
「我就知道沒用的,奔妹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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