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為什麼……可是,阿蘭也好可憐,連一塊墓碑也沒有。」
醫生看看阿萬哥,再搖搖頭。阿萬哥沒看醫生,眼睛祇盯住小女孩的臉蛋。阿萬哥的面孔已沒有了表情,祇是木木然的。志驤不忍心驚動他,便向老醫師鞠了一個躬,算是替阿萬哥表示謝意,然後才從阿萬哥口袋裏掏出那三張十塊錢鈔票,交給老醫生。
「你一定睡了很久了。那不是好玩的。」
「快回去吧,會傷風的。」她又說。
眾人在湫隘陰暗的屋裏等著開飯的當兒,志驤自個兒悄悄地溜了出來。外面霧更濃了,細雨也輕輕地飄落。志驤沒處可去,想回去蒙頭大睡一覺,又覺得不太好意思。他在附近茫然地移步。也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一棵大樹,就在樹下找一根大樹根坐下。剛好可以靠在樹幹上歇一下,不過樹根和樹幹都濡濕著,而且偶爾也有雨水滴下。志驤覺得異常地疲乏,也就不管許多,靠在樹幹上,很快地竟呼呼入睡了。
「好燒啊。」阿萬回答。
「乖,阿木乖,聽阿母的話,在阿叔公這兒待著,阿爸和阿母帶妹妹去看醫生,很快就回來的。」
志驤搖搖頭。
「怎麼啦?」志驤也站起身湊近身子。
「傻瓜,你又沒做了什麼,有什麼好原諒的。而且我知道你絕不會做出那種事。偶然想到不好的主意,這個人人都會,何況你是為了奔妹。」
志流又揚起了牛鞭,把牛駛過去了。
「我想的不是那樣的,是不花錢的。用一根木頭,刨平一面,寫上字,豎在那兒就好了。」
老醫生接過來一看,吃了一驚,說:
志驤真想知道,在這當兒,阿萬哥心裏頭來去的,究竟是怎樣一種思想呢?是往日的這小女孩的笑靨嗎?抑是諸多天真未鑿的童言?不,也許全不是,就祇有悲痛吧。無底的、無邊的、深不可測的悲痛吧。那是像志驤這種人所無可想像的。但是,他卻清楚地感受到,那樣的悲苦正在傳染給他。
志驤揉幾下眼睛。好冷呢。
「我是嗎?」
「妳就哭吧,好好地哭個夠……」志驤喃喃地說。
醫生最後說:
「這我就不知道了。」
「聽說是你幫阿萬哥帶小蘭出去的?」
志流下去了,套好了牛軛,來回地耙田土。那是個小坵的田,沒幾下,就差不多已平整了。志驤默默地站在田埂上看,一面尋思怎樣應付這個局面。志流顯然需要開導,也需要安慰,不然那條水牛可要被抽苦了呢。不過另一方面,說不定開導啦,安慰啦,這些都是多餘的。那種心情,恐怕不是泛泛的言詞上的開導與安慰所可濟事。時間是最好的藥方,過過也就好了。還是不去碰吧,創傷被碰,祇有更痛而已。
「行行,當然行,能有人幫我拿火,再好不過了,真謝謝你。」
「哎哎,知道了就糟了。」
「……」志流蹙著眉尖不答。
「嗯……」
「別哭了……」志驤好不容易地才抑止住自己。「妳哭起來,又叫人家也受不了。」
志驤接回鈔票,另外搜出了三張一元鈔,交給老醫生。
「阿萬哥,我幫你抱一下。懂嗎?借我抱一下,馬上就還你。我是阿驤,懂吧,讓我抱一下,一下子就好,馬上還給你……」
時光不知是怎麼過的。在志驤的印象裏,阿萬哥沒有動過一下身子。他不是成了一尊石像嗎?得換他坐舒服些才好……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阿萬哥突地動了,而且好像忽然驚住了似地。然後倏地站起來了,彎下上身,把臉湊近小女孩的臉。接著又霍地扳起了身子。
秋妹說,阿萬嫂向家人透露了那個消息,是在志驤走了以後。阿萬嫂去八角寮時,偶然地碰見了吉村巡查,在路旁聊了一會兒。吉村巡查要她幫保甲書記物色一個妻子,阿萬嫂馬上想到了奔妹。為了奔妹的婚事,阿萬嫂已碰過不少次釘子,可是這次男方的條件夠得上優越,所以準備再走這一趟試試。秋妹說,聽阿萬嫂的口氣,好像認為這隻「媒人禮」大紅包已賺定了。秋妹說得很著急的樣子。
「嗯……」
「別以為我祇是個山戇,阿奔仔喜歡你,你也不會太討厭她。」
「阿蘭……阿蘭,妳怎麼啦?」
志驤正要扶她起來時,忽然又想到了似地問:
「放心,殺了我的頭也不會說的,那祇是忽然間想到的罷了,而且也馬上打了自己嘴巴。那樣想到,就是片刻也好,也是大大不應該。驤哥,你要原諒我這個卑鄙的弟弟啊。」
「阿萬嫂的話嗎?我是沒聽到,不過秋妹告訴我了。讓他去吧。好姑娘多的是,不是嗎?」
傍晚時分,陸家一家人剛吃完晚飯,秋妹和五妹姊妹倆正在收拾碗筷時,禾埕外忽然出現了幾個人影。這時,老叔公、伯父、志驤和志流正在閒談,電石燈已亮了,白晃晃的光從大門投向外頭。第一個出現在光裏的是阿萬仔,雙手抱著一個小孩子。
「還在嗨。」志驤忍不住了。「是個男子漢嘛,阿流,別再嗨啦,多難聽。」
「她原本就是這樣的啊。你願意嗎?」
志驤扶他在檯沿坐下。那就讓他坐下去,直到神志恢復吧,志驤想。
「志流來找過我嗎?」
「那就是了。」
傍午時和圖書分,阿萬嫂曾來到陸家,志驤也聽到她告訴家人,說是一大早有事去八角寮一趟,剛趕回來了。志驤已領教過她的饒舌了。在志驤來說,那是不大好受的,雖然她向他拍過胸脯,擔保祇要他要奔妹,可以包在她身上。內心裏,他也未嘗沒有請她助一臂之力的意思,可是他對奔妹已絕望了,即令那祇是一場言語上的齟齬,而他已沒有這個心思,也沒有勇氣向阿萬嫂請託,更何況是在伯父家。因此,與阿萬嫂交換了一兩句不痛不癢的寒暄之後,他就悄悄地避開了。
「不聽話!」阿萬怒喝了一聲。「打死你!」
「真是!哎哎……」
「妳是不是……?」
她有點狂亂的樣子。她猛地親孩子,讓臉與臉相擦。可是,似乎很快地就發現有異了,便又喃喃地說:
「阿萬哥,我們回去吧。」
「當然願意。明天我就做好拿來。」
秧田也就是要播稻種的田,因為將來要鏟稻秧,所以不能太濕,秧床也就得弄高些。田土早已犁過了,祇要耙平割碎,從另一半坵的田推些泥巴過來便成。
「我……我今天出去一趟,」阿萬嫂喝了一口茶說:「回來就看到不對。他呀,真是沒用的東西,帶一天小孩,就帶出毛病來了。」
志驤第一次發覺到,自己也正在潸然淚下。
阿萬哥好像在這幾個小時裏憔悴了許多,看到他那欲哭無淚的面孔,志驤也深感難過。他沒有失去過親人,那種深切的悲戚是無法真實地領略到的,也因為如此,他才更為阿萬哥而悲苦。志驤也從未感到過小女孩的可愛。他第一次看到小女孩,就是被奔妹的號令聲吸引著走到腦寮的那一次。那以後也曾看到過可數的一二次。在他的印象裏,她是髒兮兮的,破破爛爛,畏畏葸葸的。如今她就要從這個世界離去了,也許她前面會是一片歡樂與幸福也未可知,她要拋下這一切,拋下這麼熱愛她的父母……
在志驤來說,這也是一項相當沉重的打擊。阿萬嫂有把握是難怪的,就憑邱金順那保甲書記的頭銜,加上公學校畢業的金字招牌,至少至少也可以壓倒以志水志流兄弟為首的幾個求婚者。志驤心中雖然也有惘然若失的感覺,然而仔細一想,卻也應該慶幸的。如果阿萬嫂成功,痛苦一場也許免不了,但也正可使他了斷這一樁使他無限苦惱的情絲。想到這兒,他不得不勉強自己來為奔妹之即將獲得幸福歸宿而祈禱了。
「別這麼說,我很高興做的。明天下午,我會做好豎在墓前的。」
「燒嗎?」老叔公也問。
「我帶這麼大了,幾時生過病來著!一次也沒有!」阿萬嫂的聲音大起來了。
「阿蘭一定很高興的……」
「阿萬哥……阿萬哥……」
「當然好。祇要我能做到。」
不知過了多久,志驤忽然覺得有人來了,猛然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在亮光裏站著的,是奔妹。他一驚,以為自己是在夢境裏。一股寒意從體內深處衝出來,渾身打了個冷顫。
「才不是瞎說呢。我從阿奔仔的眼光,老早就看出來了。她表面沒什麼,心裏可熱著呢。驤哥,你不會知道,我曾因此恨過你,希望你走,甚至也想到跟吉村巡查說一聲。」
「瞎說。」
「哎呀,驤哥,有時候我覺得你這人,顧這顧那的,名堂太多太多了。管他該不該。」
「嗨……」阿流緩下來了。
「怎麼啦?」伯父忙起身問。
午飯後,志驤就和志流一起下田了。
「再坐一會也沒關係吧。」
小孩大哭起來了,這使做母親的無限心疼,緊緊地抱住小孩,並把無助的眼光投向伯父。老叔公說:
那麼就明天進行吧,不,今天就進行,事不宜遲。等會兒秧田做好就去她的家——也許志流也可以貢獻一點什麼妙計亦未可知。好比由志流把她叫出來,然後……驀地裏,他的計劃觸礁了。萬一她不出來呢?或者就是出來,可是仍然不給他好眼色看呢?「死人!」她罵過他不少次了,又挨一次,多難堪。她不會輕易應允的,即使是個山裏的女孩,即使她真地愛他。
「……知道。有緣千里來相會,山歌就有。」
「驤哥,你不必這樣說,我是知道的。」
天曉得兩人之間還需怎樣的話語,來表白他們的心……
「乖,阿蘭乖……」
總算讓對方明白了,沒再來搶回去。
那哭聲來得那麼突然,而且那麼大,聲浪充滿那窄窄的廳堂。志驤不知如何是好,上前勸她,那是根本沒有用的。把孩子抱開嗎,恐怕也未必妥當。阿萬又站著不動。還好,家人很快地就從內房趕出來了。最先出現的是伯母和秋妹,似乎已在廚房裏忙著。緊接著伯父也來到了。遲了幾步,老叔公也出來了。
「你們怎麼辦?」老醫生問。
他側過臉來看她,她正好也轉來了面孔。他看到她滿臉的淚痕。兩人之間,有某種奇異的感情在交流。
「我這……這孩子……」
阿萬已恢復了神志,一隻手抱著妻子的肩膀。她還是嚶嚶地啜泣,被扶著才好不容易能移步的樣子。
「好好。」
「那是應該的。誰也會那麼做的。」
「哎哎,妳又這樣罵人。」
「不好嗎m•hetubook•com.com?」
「我不要……」小孩幾乎哭起來。
「哎哎,你這樣想就不對了,婚姻的事,要看緣份啊。你難道不知道緣份這回事?」
「我想想吧,別逼我。」
「妳認為這樣就好嗎?」
「可是那字很快地就會看不清楚了。」
「啊,你是阿驤。我的阿蘭怎麼啦?」
「怎麼不回答我?」
「這,這怎麼可能呢?」
「這個……」志驤看看阿萬哥,他還是老樣子。
志流一肩扛著田耙,一手握牛繩,來到田邊。志驤跟在一旁。
「咦!妳這人,她要生病,妳怎麼賴我?」阿萬憤然地。
又過了好一刻兒,奔妹漸漸平靜下來了。志驤扶她移了幾步,讓她在剛才那大樹根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下。兩人緊緊地挨著。志驤漸漸開始感到安慰了,總算沒有做出孟浪的動作。否則萬一她……
「哎哎……」志驤不得不極力掩飾內心的動搖,說:「你說到哪兒去了。我和你一樣啊,她不會多看我一眼的。陸家人已有兩個人碰了鼻子,我再來就是三個啦。這個臉你丟得起嗎?」
志驤摸摸小女孩的額角,冷得有如冰。他知道已發生了什麼事。他轉身走到內房的門口,敲了幾下,並喊了幾聲醫生。志驤發現到自己的雙腳不住地在顫抖,怎麼用力也沒法止住那像是發自腹腔的冷冽。醫生很快地就來了。摸摸孩子的臉,握住了小手。他搖頭了。
「差不多。抱了有半路吧。」
「呃?」
「驤哥。」
志驤不忍多想,他如今就祇有盡人事了,遂照醫生的吩咐,使小阿蘭的腹部保持溫暖,以待天明。能挨到天明,醫生已肯定地說過,就會有救的。
志驤給阿萬夫婦各一杯茶,並要他們坐下。平時喜歡說笑,整天嘻嘻哈哈的阿萬哥,這次好像手足無措了。
「我自己不怎麼覺得……驤哥,你也聽到了?」
夜漸深,老醫生已入內房就寢了。小女孩就躺在診察檯上,好心的醫生借給他們一條毛毯子,重重地裹住小女孩。兩個大男人,一個坐在檯沿,手握小女孩的一隻手,這是在痛苦深淵中的父親劉萬來。另一個,是志驤,他把醫生那隻看病時坐的轉椅拉到診察檯邊。他曾要阿萬哥坐著休息一會,可是阿萬哥堅持要志驤坐。他們帶來的電石燈,照出這不算寬敞的診察室裏的一切。
「是啊。」
志驤再次抬起了頭。這次沒那麼亮了,不但沒亮,天空依然陰沉著,細雨也還在飄。他看到奔妹的兩隻眼睛微微紅腫著。對啦!我是來埋葬小蘭的,志驤完全清醒過來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呢?志驤想。他也需要異性的滋潤,而且是迫切地需要。他的內心的一面渴盼聽從那魔鬼的語言,扮演一下那種角色。那不知是多麼痛快的事。我就照志流的話做吧,也許可以得手,縱使失敗,也無所損失。對,明天的命運是不可知的,能樂一樂,又何必堅拒於千里之外呢?
「好吧。我們回去了。」
「這樣吧,咱們以後再看看。就算我願意吧,也要有個機會。」
「嗯……好,我明天出去為她訂做一塊。」
「不會的,如果你願意,阿奔仔不會說個不字。」
「醒了?」是奔妹那略為低沉的嗓門。
「我可沒有這麼神通廣大啊。」
她幾乎笑出來,可是淚光卻還沒乾呢。
「奇蹟的發生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我的看法是拖不過今晚。這是急症中的急症,發病後廿四小時內,挽救不了的都會死亡。很抱歉我已無能為力了。」
老醫生再回頭看一眼,也就進去了。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志驤。
「隨你。哈叱叱……」
志驤還告訴阿萬,他帶了一點錢來,到了醫院可以請醫生盡最大的努力,用最好的藥品,不必擔心昂貴。志驤說完,乾脆把那三十塊錢塞進阿萬的口袋裏。阿萬堅持不接受,可是拗不過志驤,最後祇好說暫時借用了。
「阿流,別那麼快吧。」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辰,志驤終於完全清醒了。他知道了他不能這樣緬沉在悲哀中,必需堅強起來,處理善後。他向阿萬哥耳語,勸解他,安慰他,要他回家。可是阿萬哥還是一無反應。志驤不得不行動了。他抱起了小女孩,可是阿萬哥彈簧般地伸出手,把小女孩搶過去,一付再不肯放手的模樣。於是志驤就提起電石燈,連推帶拉地把阿萬哥帶出診所。
「你真好……」奔妹的眼又湧起了淚水。
初四,伯父家要做秧地了。他們耕的田祇有六分地不到,秧地祇要山排下的那半坵田就夠了。志流被命做這個秧田,志驤也就決定一起去做,以便學習這方面的活兒。
「我不要!」小孩嚇著了似地抱住了母親。
醫生詳細地為阿萬仔和志驤說明病情,志驤也問了不少,知道了如下的事實:小阿蘭得的是最可怕的小兒痢疾,通常叫「疫痢」,有傳染性,春夏較常見,冬天甚少,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不過那是全國性的統計,如果把沒有加在統計數字裏頭的病例也算上去,百分比必更高。而在這山村,經他的手處理的,死亡率恐怕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因為這種病最忌拖延,往往祇差幾個小時,便沒辦法醫好。和圖書山裏的人不但就醫困難,而且往往以為吐吐瀉瀉沒什麼大不了,等到發現情形不對,已經沒法挽救了。醫生毫不保留地說,他們這小孩也是中午以前施救才有一些希望,現在已過了七八小時了,祇有盡人事,聽天命了。
她四下看了看,終於看到門檻上木然兀立的阿萬。
「不,我一定要幫你豎。」
在漆黑一團裏,志驤推著阿萬哥趕路。不過很快地,阿萬哥就不必他推了,而且步子邁得飛快。
「秧田要怎麼做呢?」志驤問。
志驤大為著急,也老實不客氣地問醫生說,急送設備較好、藥品更充裕的醫院是否可以挽救,醫生一點也不以為忤?平靜地表示,還沒聽說有新的特效藥出現,即使送到臺北帝大附屬病院,也祇能重複他的處置而已。
很奇異地,志驤並沒有那小女孩已死去的感覺。在他的意識裏,她還在微微地呼吸著。他回到轉椅上落座,但覺心裏空蕩蕩的,一片惘然。
「你願意幫我做嗎?」
「死人!」她又罵了一聲,可是語氣裏,很明顯地已沒有那種冷傲的味道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志驤立刻進去換衣服,沒多久也就出來了。他也沒忘從錢包裏帶三十塊錢,他想萬一阿萬哥手頭不大寬裕,這筆款子也可以濟濟急。
「還有不是的。」
「對啦。也許我該先問問妳。阿萬嫂不是說要替妳做媒嗎?」
「什麼?你說阿蘭怎麼啦?」
早飯後,伯父要志驤和志流兩人跟阿萬夫婦到腦寮去幫忙,料理埋葬等事。在志驤躲進房裏休息的當中,一隻草草用現成木板釘成的小棺已準備好,小女孩也被納入棺中了。這次,阿流沒再推辭,也許這悲戚而又嚴肅的氣氛使得他沒敢再鬧彆扭吧。這還不算,他居然也表情肅穆,臉上漾著一抹悲哀之意呢。
回到家,剛好天也露出了曙色。阿萬的女人似夢整夜未睡,他們來到禾埕,她就奪門而出,飛奔過來,從志驤手裏搶過了孩子。
志驤也感到鼻子起了一陣酸楚。
牛停住了。志流肩膀往下一沉,鬆了一口氣。
兩人交互地抱小孩,三十幾分鐘就趕完了三公里多的路。老醫生是五十開外的人,很慈祥,很熱心,問過了症狀以後幾乎沒細診就開始打針,而且一打就是三針,然後是灌腸,清毒,在腹部實施熱敷。老醫生忙得團團轉,卻沒有一個助手。這些忙完了以後,這才吁了一口氣,額角已冒出汗來了。
「也是你抱回來的?」
「阿萬仔,罵也沒用的,這樣吧,阿流陪阿萬仔去,阿密可以留下來待在我這兒。」
「什麼機會,你一定能造出這個機會的。而且要馬上進行,說不定慢一步,人家就先吃了呢。」
志驤無事可做,祇好把這個場面交給伯父一家人。他把阿萬哥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也進房間去了。不是睏,也不是累——他一點不覺累,也不想睡,祇是想避開這個場面,尤其阿萬嫂的哭聲。而此刻,伯母和秋妹也開始發出哭聲了。
「阿萬嫂,阿蘭她……」志驤好不容易才說了這些。
下田前,謎底終於揭曉,是秋妹告訴志驤的,原來是因為阿萬嫂說要替奔妹做媒,對方是那個派出所裏的保甲書記邱金順。
志驤已看到了。那是小的那個女孩,穿了幾件衣服,全是破破爛爛的。好像病了,當阿萬仔把手裏的小孩微微向前伸出時,小孩的手腳就無力地往下垂落。那面孔已沒有生氣,奄奄一息。病得不輕了!志驤想。
「別那麼哭喪著臉,難看死了。」志驤說。
「給阿蘭做一個墓碑。」
「你別說,我認為你到底和我不同,太不同了。我有你這樣的哥哥,我好高興好驕傲。我真恨不得讓九曲坑所有的人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哩。」
志驤回轉頭,從後輕輕地抱住了阿萬哥的肩頭。
這對志流是一個打擊,他會這麼不樂,是難怪其然的。當然,這一切都不出秋妹個人的忖測,不過看來不中也不遠。
「噢,是邱金順吧。」
志驤以為他在大年初四,還有賭局好玩的當兒,被命做工,所以才會不痛快。不過這個猜想顯然錯了。志驤也十分明白志流是個勤懇而且孝順的農家青年,任何家裏的事他都不會推辭的,何況他如果不做,那就祇有讓已不年輕的父親做。這應是他份內的事,沒有理由為這而不高興的。
「……」阿萬哥祇是若有若無地搖了兩下頭。
「阿萬,你回來啦?」
志驤得不到回答,便微微地搖了幾下阿萬哥的身子。
但是,他拿自己沒辦法。他有吻她的衝動。他幾乎要扳起她的面孔了。不過總算制止自己這樣做。
小女孩的臉兒蒼白著,乍看祇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可是靠前細加端詳,卻也可以看出那個小鼻子,兩邊小小鼻翼仍在微微地翕動著。於是你會發現你第一眼所見,是一項錯誤,然而你也將會發現,悲劇終將發生,而且為時已不久了。
「我?不可能吧。」
「是這樣嗎?」
這一切都是由伯父指揮的。另外,他也吩咐秋妹起火準備午餐,招待這些客人。本來說要回去的阿四和阿財也都被堅留了下來。
「在這兒待到天亮也可以,隨你們。」
「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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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沒什麼了不起。」
「伊娘的!」
「嗯。」她猛地一點頭。
「不會。」
「死啦?阿蘭死啦?哎唷……」
「是的,阿雲叔公,我也這麼想。可是……」
「不,不,這個我明白,我說的不是那個,你祇要把阿奔仔吃了,然後給保甲書記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甘心了。」
「死人,對不對?」
聽老醫生的話,確實使人感到他的診斷與處置,都是無懈可擊的,因此志驤也沒話可說、可問了。以後就等待奇蹟出現吧,在這山裏,奇蹟隨時會發生,誰說不會在這小生命上也出現呢?
志驤再沒心思看志流怎樣犁田了。他的血又起了一陣熱潮,滔滔奔放,渾身都發躁起來。志流那近乎天真的話,霎時間成了魔鬼的語言,在誘惑他,在挑逗他。把人家大姑娘弄到手,然後一腳踢開,誰要就給誰。許多許多的男子,幹過這種勾當,就在此刻,必定也在某個地方發生著這樣的故事。在他所知道的人們之中,便有幾個扮演過這種角色的,也認識過遭了這種事態的女人。到頭來,男人絲毫不受損害,反而嘗到了甜頭。
「阿流來找過你,沒找到,大家都已吃過午飯了。」
「沒找到,所以妳又來找?」
志驤祇得再搖搖頭。
「不是。我祇是出來走走。阿蘭太可憐了,看到阿萬嫂那樣哭,我真受不了,所以……」奔妹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泣不成聲了。
「怎麼不可能,祇要你向她說一聲,半夜裏她也會來給你的。」
「哈叱叱……幹你娘的,哈叱叱……」
「阿雲叔公,阿昂伯……」阿萬仔激烈地喘著,好像趕了很快的路來的。
「阿萬呢?」
「哎呀……」
「不會。我從不傷風。」
「快別這麼說了,要像個男子漢,遇到不如意事,也高高興興的。」
「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能不能,是個問題,該不該,又是個問題。」
「不能夠啊。我還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運呢。說不定……」
「我也來。」
「哦?」志驤內心又一震。「你知道什麼?」
「沒關係……」
「放心吧。」伯父接過來說:「另一個孩子可以待在我這兒。阿木仔,來來來,來我這兒。」
「哎……」志流竟吁了一口氣,這才說,「其實叫我怎麼說呢?跟普通的做田一樣啊。你看著就會明白的。」
志驤很快地就看出了志流的意思。那是難怪的,志流不能體諒阿萬嫂的行為,說不定還懷恨著,要他幫忙,毋寧是強人之所難吧。而阿萬哥一個人抱著小孩在夜裏走遠路,是極不方便的。如果我陪他去呢?是不是有危險?是不是會再與吉村巡查打照面?早已下決心不出去了,何必冒這個險?然而,當他看到阿萬夫婦那無助的眼光時,再也顧不了許多了。於是他說:
一張桌子,那是老醫生寫他的診療記錄的,桌上還擱著幾瓶眼藥水,還有一隻玻璃杯子,插著幾根棉花棒之類的東西。一切顯得那麼冷漠,彷彿在嘲弄著那兩大一小的三個人。
「那是因為……」志驤沒法說完。
「我們回去吧。」她終於停哭了,稍稍挪開了身子說。
「不冷嗎?」
「我明白,驤哥,你還是可以替我出一口氣的。你願意嗎?」
「不會。」
「我去吧,叔公。阿萬哥,我也行吧?」
「回去吃飯吧。大家以為你回去了,恐怕飯菜都涼了。」
志驤起身向她挨近了兩步,奔妹倏地轉過了身子。那是不願讓志驤看到哭臉的緣故嗎?志驤當然不能明白。然而,同樣的悲戚,似乎把存在於他和她之間的一切柵欄拆除了。彷彿那是上蒼早已安排好似地,志驤再前進三四步,然後伸出雙手,按在奔妹雙肩上。志驤的兩個手掌心清楚地感到奔妹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接著,志驤的雙手稍稍加上了一點力量,把奔妹的身子轉過來。兩人面對面相向了。奔妹雙手掩住面孔,身子仍在抽搐。
「她……」
阿萬仍是紋風不動。
他們趕路趕得很快。一路上,志驤問明了小女孩的病狀是嘔吐、瀉肚子,拉出來的又是綠便,他判斷那是可怕的傳染性痢疾,事態已很嚴重。據阿萬仔說,八角寮祇有一個醫生,而且是「限地開業醫」。志驤主張一口氣出到三角湧,找個可靠的醫生看看,但是阿萬卻認為八角寮的那個老醫師很不錯,而且孩子氣息微弱,擔心支持不了再一個半鐘頭以上的路途。這也是有理的,志驤祇好同意了。
外面一團漆黑,一股冷峻之氣撲面襲來,志驤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上天啊,救救她吧——陡地,志驤無言地這麼絕叫了。他痛切地感到,死是這麼真實的東西。尼采可以否認上帝,可是,超人也依然否認不了死!也許這就是人生吧。
「她?她經常都這麼說的。」
抵腦寮後,伯父在屋側兩丈多遠處揀了一個地點,讓志驤、志流兩人挖了一隻小墓穴,不到兩個小時,也就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憐的小女孩安葬妥當了。這時,山背的阿四哥和阿財哥也趕來了,黃善仔也來到。大家相繼燒了香,焚了冥紙,就算完成了奠禮。
「是啊……」志驤這才想起了一直是聽伯父指揮做事,卻未想到這一點。
志驤感到女人溫暖而柔軟的肌肉,她的髮絲也微微地撩著他的面孔。他乾脆把面頰貼在她的頭頂上。一股奇異的香味直灌進他的鼻腔裏。他盡情地吸著。噢,天哪,這就是女人嗎?這就是女人嗎?他的血行在漸漸地加快。他幾乎不能自持了。陸志驤,你好卑鄙。你明明在悲哀的,她也是。她仍在哭。而你呢?這不是趁人家的不備嗎?
「阿驤,真感謝你,你太好心了……」阿萬嫂說。
志驤向她伸手,她握住,他一拉,她就起來了。
奔妹的哭聲忽然變大了,把雙手連著面孔埋在志驤的胸膛上。志驤輕輕地抱住她,兩人就那樣地站著,在細雨下,雖然那棵大樹覆蓋住他們,但沿葉子滴下來的雨滴,卻不停地掉落在兩人身上。
還好,天氣好像沒有變得十分惡劣。星星倒是一顆也看不見,或許會下雨,但還沒有下,這總是值得慶幸的事。
「不要這麼多,三塊就好了。」
「我知道。昨天她又說要把妳做給那個……叫什麼來著,那個保甲書記?」
他看到阿萬哥急成那個樣子,趕快倒一杯茶給他。
「驤哥,我老實說,真希望你能替我出這一口氣。」
「我不知道啦!」
「阿公,我我……」志流連忙說起來,語氣分明是表示異議,可就是沒敢說出來。
「說了。昨天從八角寮回來,還沒回家就先來我這兒提了。」
「好的,我們要回去時會靜靜回去的。」
苦苦地挨著……挨著……
當志流又把牛駛過來時,志驤已完全清醒過來了。他要代替志流下田一試。志流當然同意,於是他就一躍跳進田裏,濺起了一陣水花。
「志流,你這未免把人家看得太便宜太賤了吧。」
「那沒關係的。反正那麼小的小孩,有一根那樣的木頭就夠了,用石頭鑿的,好像祇有大人才用。」
「唔……」我真是睡了好久呢,志驤想。
「好啦好啦,阿萬仔。」老叔公制止了他們說:「吵也沒用,得趕快送出去才好。」
志流在猛斥水牛,牛鞭咻咻地響。
「因為你……你對她那麼好。」
「嗯……不過我真是心有不甘。志水應該可以的,至少我們陸家比黃善仔強,在整個九曲坑也是不會見笑的人家。志水不行,連我也不放在眼裏。這是什麼道理!」
「那是因為你是個……」
志驤內心一震。這是他所聽到的第一次奔妹這樣喊他。他唔了一聲。
「啊,好高興。我說出來了,心裏也好過多了。驤哥,你真了不起。」
志驤與志流抬著小棺木領先,阿萬夫婦隨後,秋妹背著小阿木在阿萬夫婦之後,最後是伯父,肩上荷著一把圓鍬。天氣轉壞了,不過也祇是霧雨,還不致把人淋濕。這樣的日子,會遇上這樣的天氣,上天也是有意這麼安排的吧。
「阿流就不會。」
「喔喔……」
「幫幫忙好不好?」
「嗯,是病了。」伯父說。
「你想我會答應嗎?」
打從午飯前那時起,志驤就覺得志流神情有些不對勁,吃飯時一言不發,家人問他話也愛理不理的,動作更似乎較往常粗重些。志流向來是個相當快活的孩子,這種情形是頗不尋常的。
「可是,你不是餓了嗎?」
這時,志流剛把牛駛到志驤面前。
還是讓她哭吧,別擾亂她。等她哭夠了,那時你就可以說你愛她了……
緊接著,阿萬仔的女人也在門口出現了,背著另一個小孩。
當志驤換好衣服,穿上「他比」出來時,眾人已在等著他了。伯父拿下了電石燈,另外點上了油盞,並把一包火柴交給志驤。諸事停當,志驤與抱著小女孩的阿萬哥就出門。
「對啦,就是他。說了沒有呢?」
兩人並肩徐徐地移步。志驤的左手不知在什麼時候從她背後環抱住她了。
志驤的熱血平息下來了,同時,內心裏的另一個自我也甦醒了。不行的!陸志驤,你竟然在想著這麼卑劣的勾當,你簡直在汙辱自己的人格。你明明知道那事不能幹,怎麼可以動這個念頭呢?你過去也有過機會,可是你守身如玉,依舊保有你的童貞。這才是你啊。看來,你對她的愛是不純的,否則不會在幻想裏,拿她做洩慾的對象。你墮落了。艱難使人向上,你適得其反。多麼可悲的事!志流是無知的人,而且其心可愍。安慰他,方法儘多啊。現在,陸志驤,你清醒了吧。好好的懺悔吧,同時為奔妹,那個你以為你曾愛過的女孩,祈願上蒼賜她幸福吧……
電石燃完了怎麼辦呢?志驤腦子裏閃現了一個疑慮。可是,如今顧不了許多了。到時再打算吧。
「妳忙吧。我自己就夠了。」
一路上,志驤無思無想——或者也許應該說,自己在想些什麼,連他自己都不大明白。走了約莫半路模樣,志驤想到也許阿萬哥抱孩子的手已經夠痠了吧,便想把孩子接過來。他問了好多次,也要他把孩子交給他,可是他一句也不回,更沒有要把小孩交出來的樣子,志驤祇好伸手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