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這一次,他揀較早的時間,是為了在黃善仔回到家以前見到奔妹,以便不受干擾地開心剖腹好好談一下。自然,志驤也想到這麼做會有危險,不過他無論如何要與奔妹談,所以也就顧不了許多了。為了這一點,他決定繞個大彎,從另一個方向接近奔妹的家。
「阿萬嫂,謝謝妳的好意了。我要走了,阿萬哥回來,請替我問候一聲。」
「不!驤哥,是我……我不配!是我不配的!」她絕叫般地喊。
「日本仔一定會輸嗎?」
「是啊。官廳總是要這要那的,教人忙個沒完,氣死人啦。」
她沒有掙扎。他稍稍用力搖了搖她的肩。
這時太陽已過了中天,早已到了午飯的時間。志流要志驤一起回去姑母家吃午飯,可是那要往下游走到枕頭山尾,從那兒的淺灘涉水過河,需時四十分鐘以上。志驤希望能從那兒泅過溪,可是志流不會泅怎麼辦呢?而且志驤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去姑母家露臉,於是他們祇好兩人分吃一隻便當了。
她總算點了一下頭。
不可能!美軍的飛機不可能在大白天,這麼悠悠然地、這麼堂堂地飛臨上空吧。否則豈不是正好成為「零戰」的獵物嗎?要來空襲,那就應當在晚間才是。在淡水,在臺北街頭,志驤已看到了防空設施,可知美軍的會來空襲,早在意料之中,但也不會在白天吧。那麼是日本人已製造出了這樣的飛機啦?
「哎哎,我真拿不定主意。怎麼辦才好呢?」
「我要說,我為什麼不說呢?」志驤邊說邊上前,雙手從肩頭一側再抱住她。
「我才不是跟你說笑呢。阿奔仔是真正喜歡你的,自從你走後,她變了,跟以前不大一樣,也沒有再來喊號令了,平時笑得很少,真教人不相信是同一個人。女的,想一個男的,這是最苦的事,男的想一個女的,也差不多吧。哎呀,對啦,我為什麼不去叫她來呢?我這腦寮沒有人,你們要相好也方便些。我當然會走呀,帶阿木走開。嘻嘻……阿驤,你說怎樣?」
飛機飛過去了,好像是被藍天吸進去似地消失在天幕上。隆隆聲還繼續了一會兒,不過也終於消失了。
前一天,志驤就為了當做禮物,把活的魚全部留下來,這一天上午,他比往常更早就下到溪裏去釣。到中午要回家時,他已有了三斤多四斤的鮎魚了。匆匆地用過了午餐,包紮好魚,他就上路。
「會怎樣?我才不管會怎樣。」
志驤成了雞飛、竹頭角一帶相當出色的釣鮎人。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祇因經常有達其司在身邊指點他,再就是由於他有高超的泳技,強壯的體力。
志驤感到一片茫然。這麼一來,逃亡還得拖一段時光吧。也許三年,或者五年。日本有製造出那種東西的力量,不會輕易被擊敗的。離開東京以來,他沒再接觸到報紙,收音機則更不用談,對戰局的進展情形,一無所知。此刻忽然目睹這了不起的飛機,他的受到打擊,毋寧是理所當然的。
他著了魔似地吻她。他感到鹹味,那是她的淚水。
「嗯……」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
「驤哥,真了不起!」志流也叫了一聲。
「都說不是開玩笑的。真傻,有什麼好害臊的,我看得多了,女孩子要人疼,就疼她,不疼她才叫罪過呢。以後的事再慢慢想辦法,一切包在我阿萬嫂身上……」
「有兩斤重吧!」
志驤拉著她的手拖去,她稍稍抵抗,但馬上就被拖著走去。他們離開了小徑,踏進草叢裏,揀了個有草的地方,志驤示意要她坐下。她坐下了,接著他也坐下去。他馬上又俯過身子,兩人幾乎同時地伸出手,互相緊緊地抱住,雙方的臉也那麼自然地又貼在一塊了。
她終於上來了。來到路上,拍了拍衣褲。她沒正面朝向他,可是他定定地盯住她。他覺得奔妹有點憔悴,沒有以前那種生氣蓬勃的模樣。可憐的奔妹……他胸口起了陣陣微痛。
「驤哥,你別說啦。我奇怪的是你竟然也被她迷上了。」
「就是嘛!哎哎,真是糟糕透了。他不接受,我祇好後來找個機會去見奔妹。我準備交給她。我提起了你,她就哭了。我真沒想到她那樣的女孩子也會哭。她除了母親死的時候哭了以外,從來也不哭的。完妹說她哭了一晚,看來不會假,哎哎,阿奔仔是整個地變了。變得那麼徹底。」
志驤接過來,心裏默默地思量,那就我自己再去一趟吧。她的家實在需要幫忙。對,揀個日子,多hetubook•com•com釣幾尾鮎魚送去。
「你怎麼會這樣以為呢?」
「高興起來吧。奔妹,有妳在等我,我能不活下去,直到能娶妳的日子嗎?可是,奔妹,妳呢?妳不會變心嗎?」
「可是……」
「真不要我叫阿奔仔過來嗎?」
「是真的。錯不了。可是,她也不肯接受。這兩百,還給你吧。」
「又要割馬草啦?」
「好啦,我們要快樂起來,不要再想這想那的,那多折磨人。不要想太多,快樂地過日子,妳要這樣,我也是。好不好?」
「是!」她不再低下頭,卻仰起臉看他,滿臉的淚痕。「我才是不配你的。從水流東回來以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我終於明白了。我憑什麼呢?我是個沒受教育的女人,是個深山的人,而你……」
太陽早已隱沒到溪澗對岸的山後去了,附近已有了些暮靄。不久,兩人也就依依地分手。不用說,那兩百元和一包鮎魚,奔妹都很高興地接受,帶回去了。
「妳……」
「阿萬嫂,妳還是一樣,真會說笑話。」看樣子,阿萬嫂是從喪女之痛脫離開來了,志驤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可不知阿萬哥又怎樣呢?
「就說是你要她來的,她一定會來。」
「奔妹!」志驤霍地起身,把奔妹拖起來,抱住她跳起來了。
「怎麼不回答?點點頭也好。點。」
「怕我又像上次那樣,差一點摔下去嗎?」
「妳還會不理我嗎?」
但是,沒多久他就發現到那不是她,而是阿萬嫂——腦寮的女主人。對方也看到他了,奇異地窺伺般地看過來。
「那怎麼成!」
「完妹告訴我,奔妹那晚哭了一整晚。」志流說:「我猜,她是捨不得讓你一個人住在荒山裏,自己煮飯,自己洗衣,所以才那樣傷心的吧。她擔心你吃飯沒有夠多夠好的菜……」
「嗯……」志驤再也不能忍受了。「奔妹,我是為了看妳才來的。難道妳不知道?」
「那時我就可以娶妳啦。奔妹呀!」他又跳起來。
「妳聽我說下去吧。我說的都是真真實實的。我是不應該愛妳,可是我偏偏愛上了,好在我們還有希望,這希望是在不久的將來。日本仔也許會打輸,這個我不敢確定。如果輸了,那時他們就不能抓我了。」
「奔妹?」志驤心口猛地一震。「怎麼又說起她來了呢?」
「奔妹。」他儘量壓抑著興奮,低低地喊了一聲。
「不管怎麼餓,飯太硬或太糊,總可以吃出來的。我真喜歡這種軟硬剛剛好的飯。驤哥,看來你好像過得很快活。」
「唷,你要去哪裏?」
「不要,被人看了會怎樣呢?」
他在那兒坐下來休息片刻。可是不過兩三分鐘吧,隆隆聲又傳來了。不過這次的聲音與剛才的飛機聲音不同,好像打雷似的,而且一連地響過來。他下意識地又搜尋天空,但沒法找出什麼,也看不出附近山頭有濃雲,不可能是雷聲。
「是肚子餓,什麼都覺得好吃吧。」
好長好長的吻,好像要醫治多天來的渴思般地繼續了好久。
「奔妹……」
水到膝頭了,他已能舉起腳來跑,手上的拉力似乎也降低了些。好傢伙,有點累了吧。還是乖乖就範吧,反正你逃不過我陸志驤手心的。
「她?她是小孩子啊。」
「別傷這個腦筋吧,志流。這樣的時代,我們還能怎樣呢?」
「妳不是答應了我嗎?在水流東。我不是做了一場夢吧。難道妳變卦了?或者是妳爸爸不同意?」
「……」志驤默然。如果她哭了一整晚是真的,那也不可能為這些緣故吧。一定是由於她不得不採取對我冷淡的態度。那麼是她父親反對嗎?除了這麼忖度以外,他也想不出任何原因了。而黃善仔之所以反對,原因也是很明顯的,祇因我是個被追捕的危險分子。
「竹篙頭!」
「奔妹,我想妳想得好苦……妳一定不知道,上次我來,妳不理我,使我多痛苦……」
「真不知道她有什麼好哭的。」志驤勉強裝得不在乎。
「驤哥,這飯是你自己煮的嗎?」
她又搖搖頭。
畢竟還是志驤的力氣大些吧,她沒辦法了,終於又靜了下來。志驤也就輕輕地放開了她。一陣劇烈的風暴漸趨平息。
如果說零戰的製造成功是不可信的,那麼這「四發」巨型爆擊機的出現上空,也不是可信的,而零戰早已是事實,是則這四發爆擊機,豈不也可能是事實嗎?
「當然不會錯的。完妹告訴過我了。」
走吧,不要太晚https://m•hetubook•com•com啦。他起身,緩緩地移步。驀地裏,他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人影在樹隙裏隱現著。他的心猛地跳起來了。噢!這不是奇蹟嗎?他幾乎拔腿就想跑去,可是他按捺住自己,維持原先的步伐前進。心仍在篤篤地跳,血潮也衝上來了。
「謝謝……」
「我沒想到你也會喜歡上她……奔妹愛你,那是不奇怪的,我想每個女孩子接近了你以後沒有一個不會被你迷住。」
「李桑,幹上啦!」達其司喊。
鮎魚越大越精明,體力也越大,所以多半在溪心嬉游,並且水流越急的地方,魚就越大,要釣著大魚,就必須在激流裏,還要靠強壯的體力與不怕失足被沖流下去的膽量、泳技。這些都是志驤所不虞匱乏的。因此,達其司能在哪兒釣,志驤也能在哪兒釣。兩人經常都是一在上一在下,相距四五十公尺的地方垂釣。
「真想知道你現在在哪裏,可是還是不要問吧。媽祖娘會保庇你的。」
「我叔公家。」
「……」
「別擔心,我會活過去的,一年或兩年,不會久的。放心好了,我一定活下去!」
「發神經了?」
志驤總算得以脫身了。來到那個岔路口,他拐了個彎,走進通往奔妹家的小徑。不管如何,總要見她一面。沒多久,他就看到了正在崖壁上割草的奔妹。還是那付熟悉的裝束,頭上是一頂笠仔,白上衣,寬鬆的蒙貝褲,腳大概還是赤著吧。她正在低下頭割草,那裏是一片嫩綠的草,坡度雖不算太陡,但一不小心還是可能使人失足。還好下面不遠就是緩坡了,有不少樹木,小溪澗隱現在樹隙間。以前,志驤曾在那裏的崖上失足過一次,差一點摔下去,是被奔妹第一次笑話的往事,地點就在那裏不遠處。他怕嚇著了她,遠遠地咳了一聲。
「是你啊……」她喃喃地。
「對啦!阿驤。」阿萬嫂忽然又想起似地叫住志驤說:「差點忘了。阿奔就在那邊轉彎過去的地方割馬草,你不要一直走向叔公家,岔進去拐個彎就會看見的。」
他一步步地被拖往下游。他不能硬拉,因為他的釣具不是釣大魚的,釣竿與釣線都可能斷。不過他儘可能地往岸邊移去。水總算淺了些,祇到大腿了。他已有了自信制服這傢伙,祇要竿與線不斷。達其司曾告訴他,繩容易受傷,如果有小小的傷,緊急時可能斷。這是最可慮的一點。至於釣竿,還是新的,靱力彈力都足,不會有問題。
是這樣嗎?志驤想:她原來是這樣想著的嗎?噢!這是個多麼可愛的女孩子啊,這麼純潔,這麼高貴。
「沒想到你飯也煮得這麼好。」
她猛地一抬頭,把充滿訝異的眼光投過來。她似乎立即看出了他。
忽地,志驤的釣竿給拉彎了。他趕忙豎起了竿,竿已彎成一百度以上的彎。哎呀,志驤動了!是被拖著往下游移步了。釣竿一下一下地往水上點。那麼強勁的力量,幾乎使志驤的腳步不穩。腳上穿著草鞋,那是防止在滿是溜苔的石頭上滑溜的重要裝備。這時,他必須保持身體的平衡,魚在拉,激流在沖,志驤的力氣受到了考驗。他在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鮎魚呢?那是不可能的!那麼是什麼呢?是魚,這一點是錯不了,可是他沒法弄懂到底是什麼魚。
「嗯,真是好久了。你怎麼從這邊下來呢?」
附近有許多月桃,已經開花了,白白的花瓣,花蕊卻透著紅色,而且花一穗穗一串串的。好可愛……不知不覺間,希冀奇蹟出現的渴望又在內心裏抬頭了。說不定奔妹會再次突然出現在眼前呢。他閉上了眼睛,靜靜地等。好久好久,才又睜開,可是希冀中的奇蹟並沒有出現。
「我真想告訴他你與他女兒相愛,應該把她嫁給你,可是……」
「唉……」她又蹙起了眉。
「是啊,阿萬嫂。好久沒見了。」
「天啊!」志驤大叫起來。「我躲在內山裏,真成一個山戇了。該死該死。也許是因為天天去釣魚,才沒聽到,連飛機飛過也不知道。哎呀……」
「別亂講。」
「再見。」
「唉,我也說不出來。我覺得……」他過了片刻才決意似地說:「奔妹有點可憐。」
她搖搖頭。她掙脫不開,也就靜下來了。
「我要去我叔公家。」
「可是什麼?」
「是啊。常有空襲警報的。三角湧的警報,有時這邊也可以聽到,炸彈聲更是清楚得很。這些日子常常有呢。」
片刻後,她把他撐開了。和圖書志驤感到胸膛上強勁的壓力,祇好放開了她的唇,接著手也鬆開了。雙方都在喘著。
聲音又大了。這次,志驤已明白過來了。不錯,是引擎聲,不過不是輪船的。那麼一定是飛機了。可是,如果是飛機,應該不是像這樣子,它更響亮,也更刺耳。他仰起頭,在藍天上來回地搜尋。終於發現出來了。看!那不是飛機嗎?三架,六架,九架……又一個九架……哎呀!又一個九架!白白的,幾乎透明,像一隻隻的小蜻蜓。微微地可以看出是「四發」的。怪啦!日本幾時有了這樣的飛機呢?祇聽說美國有B17機,是「四發」的。那是可怕的「爆擊機」呢。在東京時就曾在報紙上看到過美軍已製造成功這種最新式最有威力的飛機。難道這就是它們嗎?
「對啦,你一定是想看阿奔仔,對嗎?」
「唉唉,妳不要開玩笑啦。」
達其司拿來了一根繩子,一端綁上一小截竹子,繩子從魚腮穿過嘴,這樣就可以放在溪裏不讓牠跑掉,而且不會死去。
「咦?這道理妳怎麼不懂?我反對他們,他們才要抓我的,他們打輸了,還能抓我嗎?」
他想了好一刻兒,終究不能有個令自己肯定的答案,也就不再想,起身趕他的路了。
「為什麼不知道呢?妳自己的事,妳不會不知道啊。」
「驤哥!」她又掙扎起來說:「你放開!放開我,快走,不要再來……」
「我知道了。不過放心,這裏日本仔很少來過的,你走後那兩三天來過,以後就差不多沒有看見了。進去坐坐嗎?」
「嗯……」
「好,這才是好奔妹。可是妳要聽好,我要再清清楚楚地說一遍。我是被日本仔追緝的人,我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定居下來,說不定明天後天就被逮住,這個妳當然也明白。所以我是不能娶妳的,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不能娶妳,也就是不配愛妳。」
「……」奔妹奇異地望著他。
「我也看到那飛機的。可是那不是日本仔的。」
魚媒的鉤,鉤住了竹篙頭的嘴邊。那尖實的嘴,大大的嘴巴,胖胖的紡錘形身子,長有四十多公分。真是漂亮的一條魚。他沒想到會釣著這樣的,又是這麼大的,他高興得心臟還在跳個沒完呢。他當下就決定,志流來了,他走時就讓他給帶回去吧。
「為什麼?」
她猛力掙扎,他更用力地抱住不讓她掙脫。
過了好些日子之後的一天下午,志驤終於忍耐不住,要再到九曲坑跑一趟了。多天來,他過得一如往常,不過心頭經常有那麼一個意念縈繞不去。那就是想看看她。可是心中另一個自我卻也不時地以強烈的措詞阻止他。例如:怎麼還可以去看她呢?她決心不理你,不管理由何在,這不就了結了嗎?就那樣一刀兩段,砍斷情絲,一了百了,以後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不必為這事煩心了……然而,他就是不能使自己首肯。我不再是為情,而是為了向她以及她的家人致謝,並且基於投桃報李之意,送點錢,外加幾尾鮎魚,如此而已。那麼你又何必踟躕呢?
「嗯……奔妹救了我,我不得不去說謝。而且我要住在你家,當然該先去那邊啊。」志驤懊悔早先沒向志流說先去了她家。
「不,不要下來。」奔妹說。
下山沒有路,祇有揀灌木叢較少的陡坡走。他竟然出到劉萬仔的腦寮了。是有點誤差,不過也不算差太遠。他還是小心翼翼,四處注意著,儘可能地隱藏著身子下去。
他希望達其司能適時給他一個忠告,因為這種情況他從未遇到過。可是達其司在上游五六十公尺處。水聲這麼大,叫也未必聽得見。當然,他是不願叫的。對!大不了損失釣竿、釣線、釣鉤,加上魚媒。還是自己來試試吧,他想。
她笑了。不過沒笑出聲來。
「好啦好啦。不談這些吧。」
「不是嗎?妳怎麼知道?」
「我不是說這個,你和阿奔仔啊。我叫她來你這裏,跟你住在一起。」
往往激流滔滔,沒有人敢去試試身手的地方,他們總是形影不離地,讓奔騰的水流在及胸的地方沖刷而過,面不改色地釣。
「呃,不要就算了,還有怎麼辦?」
「不必啦。」
「驤哥……」奔妹忍不住似地打斷了他。
大家散去了,達其司也回到溪裏,志驤與志流便在溪邊各揀了石頭坐了下來。志流告訴志驤,他剛從一次青年動員回來。這次也是到外地去奉公的,到了一個叫六塊厝的地方建機場,做了二十天的https://m.hetubook.com.com苦工,弄得一身疲累。回來後打算休息兩三天才上林場。今天是回來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門了,想看看志驤,一方面也要打聽打聽今年鮎魚釣的情形。如果魚多,他也打算近日來釣釣。過去每年到了鮎釣解禁期,他也多半會來那麼三五天,當然也都是住在姑母家,釣上幾天魚才回去。現在志驤也在釣魚了,以後他如果來釣,便可以有個好伴,這使志流感到很高興。
「是啊。」
「不,奔妹,我不放開妳,絕對不放開妳……」志驤也用全力來抱住她。兩人就那樣掙扎了一陣子。
她點點頭。
「你覺得是那樣嗎?」
志驤已來到她上面,她低下頭,沒有要上來的樣子。志驤彎下腰身,抓住了一棵小雜木。打算下去。
「也半大不小了,她很懂事了呢。上次你到我家住了一晚,聽說你是先到了奔妹家。」
「這個……」她想了想才說:「因為它們來空襲啊。」
「你怎麼又來了?」
「不是?那是為什麼?……告訴我,妳不要我了嗎?」
「不過驤哥,很奇怪,我也覺得,你或者可以娶她。她是個聰明的女孩,真地是不壞的。可是……一方面也覺得你祇要吃了她,然後一腳踢開也好,也是應該。我真不懂我自己。」
「驤哥,你怎麼會不知道?她是相思苦,捨不得你吃苦。」
「……」
水多半那麼清澈,天也藍得彷彿就要滴下來似的。太陽光把志驤很快地就烤炙成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志驤已深深地愛上了這樣的活兒。不錯,太痛快了,太好玩了,這種滋味,祇有住在這深山裏的人才能體會到。
他猛地俯下面孔吻她。她仍沒有掙扎,他看到她閉上了眼,淚水從兩邊眼角滾落。
「這個沒有人知道。以前,我認為日本仔一定輸的,可是今天我在山上看到好多飛機,日本仔有了不起的飛機,這就使人懷疑日本會輸了。」
「是這樣嗎?」
據志流說,這些日子來家裏附近已差不多看不到「可疑」的人物了。他們好像不再對九曲坑的陸家感到興趣。看樣子,他們已心灰意冷了。不過對於這一點,志驤是不抱持樂觀的。他要志流仍然小心,保持警覺千萬不可大意。他知道像桂木警部那種傢伙,執拗又兇狠,非達目的不肯罷休。因此,他很可能依然躲在什麼地方,虎視眈眈地等待獵物露出破綻,那時他就會忽然出現,攫住獵物。
「我不相信妳不知道的,對不?」
「這個我也知道。那天早上你走了以後沒多久,完妹就趕來了,可惜遲一步。她帶來了奔妹連夜為你殺了並煮好的雞,要給你帶去湳仔溝做菜的。」
他很早就拐進了一條樵夫走的小徑,準備翻過奔妹屋後的那座山。他有點擔心會不會認錯了山,走呀走的,不久也就到了山脊了。
他們邊吃邊談。
又有一尾鮎魚上鉤了。把釣竿扳直,跟魚互拉了那麼幾秒鐘。竿尾彎著,激烈地抖動,然後是倏地彈回,兩尾銀光燦然的魚飛躍而起,箭一般地射入他手上的網裏。他不動聲色,替牠拆下了魚鉤,拉過來魚筒,打開,把魚放進去,然後又握起釣竿,讓魚媒迅速地游入溪心。
他終於能看到在水裏猛然掙扎的大魚了。好大。比起小巧的鮎魚,簡直不能相提並論呢。他站住了,伸出左手,抓住了釣繩,緩緩地拖過來,然後交到右手裏與釣竿一起握住,取過來腰上的手網,悄悄地從水裏舀。抓住了!
「日本會打輸嗎?」
「因為我……」
「別想瞞我。我該早為你和阿奔仔做媒才是的,那樣就不會教你們各在一方,沒法相好了。」
志流搖搖頭,祇好噤口了。
「那天上了林場以後,我告訴黃善仔,你留下了二百元要我轉交給他,說是你為了報答他們父女救命之恩。我依你的話,告訴他你有錢也沒用,反正哪兒都不能露臉,有東西也不能去買,錢一點用處也沒有。我還說,你手上確實有四百多元,是一筆不小的款子,拿出一半不到,不算什麼,而你還有兩百多塊,即使有用得著的地方,也儘夠了。我不知費了多少唇舌,可是他就是不肯收下。」
阿萬嫂話這麼多,而且總是說得這麼露骨,這麼隨便,真叫志驤啼笑皆非。他覺得再談,只有引出更多更不像樣的話,所以祇有退避了。
「一定的。妳不想想,日本仔讓敵人飛機那樣子飛,這是什麼意思呢?太有意思啦!戰爭打了七年,人家的飛機從來也沒這樣飛來過,不是嗎?這是因為日本仔www•hetubook•com•com還強著,在好多地方打贏。現在,情形大不一樣了。他們開始要輸了,最後一定輸到底的。那飛機那樣子飛,就是最好的證明。」
「也不是?那麼是為什麼呢?妳怕我被抓去?……唉,我是可能被抓去,也可能不,也許……也許我不配愛妳,我不能娶妳,怎麼可以愛妳呢?」
「怎麼會。」
「怪事,張開嘴就可以吃到的,你真跟人家不同哩。嗨嗨……」
「不,我是說不知道。」
「這當然不能提起啊。你也明明知道我不能夠。」
「……」她低下頭,然後又搖搖頭。
「氣色這麼好,肉也多了些,眼裏有一道光,一定是的。我真為你高興。可是……」
「真的!啊,我好高興……我會常常來看妳的,祇要沒有危險。好嗎?」
「不坐了。」
五月已到了下旬。
聲音大了些了。噢,不,不是地震,這確實是聽覺可以感覺的聲音,而且很像坐輪船時,四時都在耳朵裏嗡嗡響的聲音。
好像用薄如蟬翼的東西剪成的,貼在一片蔚藍天空上,但是它們卻是移動的,而且這隆隆聲,教人無法懷疑。志驤對日本必敗的信心,有些動搖了。
「呀!那不是阿驤嗎?」
看!那就是志驤。一頂笠仔,上身赤|裸著,溪水超過了肚臍,一竿在手。如果你看著他,有時一不小心出神了,會以為他是在溪裏破浪前進!
「嗯……」
「還要很久嗎?」她又問。
「你去大河裏釣魚?」
「不,你不要下來。」
志驤激動起來了。他踏了一個大步上前,扔下包裹,伸出雙手攫住了她的雙肩。她身上祇有一件衣服,透過那層布料,他感受到她的肌肉。
「哎呀……」志驤大感意外。為什麼她要這樣呢?她不肯說一句話,不肯見一面,態度已夠明顯了,怎麼還要記罣我呢?
忽然,志驤聽到好像從地底傳來的隆隆聲。那是一種異樣的,而且完全陌生的聲音。咄嗟間,他往四下掃視了一周就跳進一所灌木叢後面。他凝神地聽。可是聽覺裏卻似有還無,更像是全身都感覺到那種聲浪似的。是不是地震呢……
「妳不上來,我就下去。」
「不會,一年,或者一年半,最多兩年吧。」
他看到那兒的一棵大樹,枝椏參天,樹幹有兩個人合圍以上,一幕往事在腦子裏重現了——他在那樹下坐著就睡著了。那是埋下了那可憐的小阿蘭後的事。然後,他忽地醒過來,看到奔妹站在眼前。她哭了,而且是伏在他的胸板上嚶嚶啜泣,那麼傷心,那麼楚楚可憐。她不祇母親死了的時候才哭的,志流不知道罷了!噢,那是一幕令人心絃顫動的往事,那豈不也是兩人確確實實地體會到彼此深摯的愛的一幕嗎?
志驤這才明白自己來到離岸祇有一丈遠,兩岸邊正有六個人在看著他嚷呢。都是熟悉的釣魚朋友,達其司也在其中。他更吃驚地發現,志流也在那裏。
「驤哥,你想怎麼辦?」
「好哇!好哇!日本仔,一定輸,輸定了!」他忘形地打起旋來,又舞又跳。
「別開玩笑。你也知道這行不通的。」
志驤對於航空工業所知雖然有限,但相當專門的常識還是有的。以前,報紙上報導零戰已製造成功,他就有些不敢相信。其後,在武漢作戰和四川爆擊等「戰果」報導中,他確實看到日本已有了那性能最優越的戰鬥機。那是教人吃驚的,以為日本人祇會模仿,卻也未必盡然呢。
「我……我釣著了一些鮎魚,想給阿善叔吃吃。」志驤揚了揚手裏的包裹。
志驤情不自禁地駐足,浸沉在往事的回憶當中,甚至再次在那棵大樹下的樹根上坐下來了。
「空襲!」志驤大吃一驚,難道正如他所料,是空襲嗎?那爆炸聲會是空襲?他急切地問:「妳說那是空襲?」
她緩緩地抬起了面孔。那張臉就在他胸前。眼睛又睜得圓圓的。倏地,在那兩顆圓眼裏湧滿了淚水。
「不,不要說下去啦……」她側開了臉,雙手掩住整個臉泣不成聲。
「驤哥……」
「不會啦?」
那麼是什麼呢?唯一可能的是遠處的爆炸聲。那會是爆炸嗎?如果是,又是什麼東西的爆炸呢?驀地裏,他想到了剛才看到的飛機。如果那不是他所想像的日本飛機,而是來襲的美軍飛機呢……?它們來啦,那不用說是為了空襲……空襲!是美軍的空襲!除了這個判斷以外,再也沒有合理的解答。他幾乎要高興起來了。然而,他不能高興,那畢竟不太可能啊……
「哎唷,志流……」
「哇!不得了啊!」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