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附近景色,真是瑰奇壯麗。極目皆是蒼翠的森林,到處都有叢生的雜草藤蔓,有時幾乎使人寸步難移。腳下深谷裏,湛藍色的溪水如帶,激起白沫,奔騰而去。可是志驤當然不會有心情欣賞這景色,他所能感受到的祇是前途一片茫茫,以及眼前處處阻止他前進的榛莽的令人困擾而已。
那人爽朗地笑起來。志驤猜不透這個張南雲到底是贊成他弟弟幫助像志驤這一類人呢,還是相反?聽口氣,似乎不在乎,無所謂,甚或無可如何,但似乎也祇是不在乎,無所謂,或者無可如何而已,可能並不積極的吧。這當然難怪,一件天大的麻煩事,誰願自找。然而有一點倒好像可以確定,就憑他那位弟弟,他也不會出賣像志驤這種人吧。
「你就在這裏休息休息。我弟弟天一亮就出門上郡役所去了。他每月一日都要跑這麼一趟,到警察課去談談,一個來回大概要七個鐘頭。這是日本仔官方的命令,不去就會有麻煩,常常都要到入晚前不久才能回來。」
自從志驤到湳仔溝以來,已過了三個月。這其間他與姑丈見面,除了頭一天的一次以外就祇有兩次而已,當然也都是姑丈來腦寮裏看他。近一個月以來,因為志驤天天往溪裏跑,所以與姑丈家的人完全沒有見面。他們每隔幾天,還是會送來米、菜,偶爾也有煮好的肉送來,不過都是放在腦寮裏就走。總而言之,志驤一直都是「平安」的。但是,志驤也並不是放了心,首先他一方面信賴姑丈,因為他仍然勤於跑派出所,另一方面志驤也隨時準備,一有風聲就溜之大吉。
不一刻兒工夫,志驤來到那所工廠——果然是茶廠,玄關模樣的大門口掛著一塊木板,上面的字已經模糊了,不過還可以看出如下幾個字:
「他沒有……」
「張凌雲沒在家,找他做什麼?」
「新柑坪茶工廠」
志驤又一驚。
「我是想扔在那邊,會教川瀨疑心的。我最好告訴他我要去別的地方幾天。他過幾天也要去臺北進什麼青年隊了。」
張南雲二十四歲時當一名隘勇,駐紮地就在這一帶的隘勇線,由阿母坪、舊柑坪、新柑坪、大灣坪、石門這些沿大嵙崁溪的大大小部落,是他經常來往之地。幹了八年多隘勇,他終於辭職,這主要是他久已看準了新柑坪的這一塊地,不但已安全,「蕃害」早就絕跡,而且有那麼一塊土地可供墾殖,足可安家立業。那是距今三十五年前的事。
「放心吧。」那人說:「我這裏不會有什麼。你是在逃的吧。」
那種鉤是特製的大型魚鉤,有一根手指頭彎起來那麼大,綁在一根粗繩子上。另外,尚需一根拇指大的長約三尺的竹子,魚鉤就用竹子來固定住。繩子另一端可繫在手腕上,不過必需打活結,以便一有不對,解開繩結,扔下鉤住的鱸鰻逃生。萬一解不開,那麼巨鰻會拖住你,或把你拉進深潭裏,不消幾分鐘就可以教你淹死。關鍵就在那一戳,如果鉤住的部位稍有不對,鱸鰻就會發出可怕的力量來掙扎,在深水裏,沒有人抗得過牠的,即使是十斤左右的中型鰻也具有嚴重的危險性。
「快呀,熱死人啦。呀,那不是川瀨嗎?」姑丈向達其司打個招呼。
達其司也走過來了,和姑丈寒暄了一陣子。姑丈說有事情要和志驤談談,志驤也要他先下水,達其司也就離去了。
其後,志驤就自己行動了。一連五天,他才能碰到第一尾鱸鰻。他靠優異的泳術,悄悄地挨近了牠。看準魚腹上的那個疙瘩,一把戳進去。牠立刻身子一捲,然後一摔,往志驤這邊掃來了一大堆泥沙。他一驚,趕快閉上眼,左手立即被拖著走。那力量,真有雷霆萬鈞之力,人懸在水中,但覺水勢更猛更兇,眼睛也沒法睜開。他知道失敗了,想法解開了那隻活結,浮出水面。
志驤不自覺地又看了一下禾埕外,心頭倏地湧起不安。
距入晚時分還遠,如何消磨這段時光呢?正在他拿不定主意的當兒,忽然有個念頭閃現腦際。以前去叔公和姑丈家,都是在入夜之前,那未必是較好的。白天,人們多半在外面忙著,而張某人不是年輕人,並且曾在大陸做過高級軍官,一定不會在戶外,說不定早些去,更不會碰見別人也未可知。那大煙囪並沒有冒煙,可見工廠裏沒有做茶,人必不會很多,白晝堂堂地去,或許更不會啟hetubook.com.com人疑竇吧。而且悶在這兒,好比就是等待判決的囚犯似的,太難挨了。陸志驤,不必猶疑,一切都在前面,何不勇敢地挺起胸膛上前呢?
由張南雲口裏得知他們一家人,尤其張凌雲其人的過去與現在的情形如下:
聽達其司的口吻,他確實是引為莫大光榮的。噢!這純潔的青年啊……志驤雖不知這青年隊是幹什麼的,達其司也衹曉得那是要訓練青年的幹部,不過志驤馬上就猜到,這不外也是為了在臺灣實施徵兵制鋪路。或許,達其司也不免跟其他他的族裏的青年們那樣,給送去前線打仗的吧。想到這裏,志驤不禁為這可愛的青年悲傷,也為日本仔的狠毒而憤慨了。
那是姑丈李阿丁。
靠這尾小傢伙,志驤細心地研究了那個所謂之「穴道」——那是秀吉向志驤說的,果然達其司證實了這一點。但是,光靠肉眼,實在看不出究竟。它確實離肛|門約一寸不到,是個小疙瘩。可能是內生殖器吧,而外生殖器則是與肛|門同一個部位。志驤對這方面一無知識,無法確定,達其司則更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外,達其司也告訴志驤,鉤住其他部位,或者戳了那個小疙瘩而稍稍有偏差,鱸鰻就會發出蠻力,拼命掙扎,絕對無法得手,好比鉤牠的嘴,把嘴撕裂了,也還是沒法抓住牠。
志驤開始從達其司學鉤鱸鰻,是入了六月中旬以後的事。他跟著達其司潛水,去看他怎樣鉤。那時,達其司說深處的水不再冷,可是志驤仍然覺得好冷。潛在水裏還好,浮上來呼吸,身子就猛顫不停。而達其司卻若無其事,一點也不在乎。這就令人奇怪啦。難道平地人與山地人,在身體構造上真有些微妙的不同嗎?抑祇是習慣?平地人沒有人能鉤鱸鰻,原因或者就在這兒吧。
張南雲老人帶志驤到正廳,那兒的牆上懸掛著一幅好大的油畫肖像,有真人那麼大小。志驤一看,不由大吃一驚,肖像裏的人竟然有幾分與志驤想像裏的那個人相像!那一身軍服——插著白色翎毛的軍帽,筆挺的軍服,胸前一整排的勳章,豎在胸前的軍刀,還有那堂堂相貌與炯炯有神的眼睛。記得以前姑丈曾說過張凌雲做過「支那兵」,一點兒也不錯,是個大尉。在志驤的印象裏,一個小小的軍曹、伍長,不,即連兵長、上等兵都已是神氣活現,可以睥睨左右的,何況是一名大尉。
「是。」
一連許多天,志驤都跟著達其司潛水。有兩次,遠遠就看到鱸鰻,可是游近時,牠卻機警地走了。過了一個禮拜,達其司才得手,抓到了一尾四斤重的小傢伙。這也是志驤第一次見識到這種魚。牠看來勿寧有點醜怪的,皮膚也滑滑的,而且似乎有點兒黏性,摸在手上溫溫的,不大好受。不過看到牠在水裏掙扎,那樣痛苦似地蜿蜒著身子,卻也令人著實有虎落平陽,英雄末日之慨。
靜得出奇,連在禾埕上啄食的母雞和一群小雛雞的聲音,都顯得那麼響亮。往右邊一看,這才看到一個人在廠房的蔭影下,用竹篾在編秧篦。動作慢吞吞的,對志驤的忽然出現,似乎也懵然不察。
到了六月下旬,達其司又青年召集去了。達其司知道志驤已有過一次失敗的經驗,所以走時預言他一定可以在下次得手。果不其然,在一次驟雨過後的第三天,水又澄清了以後,志驤潛水,竟然成功地抓到了一尾,而且重達十五斤半。這當然還祇是中型的,但是在這一帶,每年被抓住的鱸鰻之中,超過十五斤的,不過一二尾,最多也不出二三尾,通常都是十斤以下的。
那尾鱸鰻看來不算大,恐怕是五六斤左右吧,就這麼不容易對付。而且太危險了,萬一那隻活結解不開,豈不是完蛋嗎?他想到了一把刀。就像在東京看過的幾部泰山影片裏那個泰山,一把尖利的匕首,時刻不離身。緊急時,可以靠它來保命的。有了匕首,結也可以打得緊些,以防鬆脫。他也想到把那條繩子放長。假定有五十公尺長,或者更長,豈不是可以使失手時也不致讓魚跑掉?不過這樣的話,就得有個小輪子,否則一大堆繩子,在水裏恐怕不好安排吧。
繞過那突出的玄關和廠房,過去卻是一所相當寬敞的禾埕,屋舍成┏形,加上廠房就是匚形,把禾埕圍住。那正面的廳堂,與平地的完全一般https://www•hetubook.com.com格局,屋簷兩端還微微翹起來,廠房對面那一廂的屋後,還有好高好高的一排觀音竹,成了這幢屋舍的屏障。

「還好,事情發現得早,如果等到堀井來查,那就不好對付了。」姑丈說。
志驤有點不能自已了,祇得簡單地說出了逃亡的經過。最後說:
志驤想了這些,也就沒有多事停留,從斜坡上走下去。志驤幾乎不敢相信,那一坵坵的黃金色田疇,那一排排的竹叢,偶爾還有小圳渠,這簡直與平地一般無異啊!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是蕃地呢?不過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這一帶大嵙崁溪與蕃界平行,南岸就是蕃地,北岸即平地。其所以如此,都是因為平地人來到這裏開墾、定居之故。漢民族真是偉大的,志驤重新體會到做一個漢民族的驕傲。
「原來是這樣……」他一直默然傾聽,這時才點了點頭說:「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裏。我們已聽到過你的事了。原來,真地還有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我去收拾釣具。」
當牠從洞裏溜出來,靠著岸壁或大石睡覺時,鉤鰻者的機會就來了。牠腹下距肛|門約一寸之處有一隻不大不小的疙瘩,魚鉤往那兒一戳,就可以置牠於死命。
「放心好了。」那人對志驤似乎有點另眼相看了,說:「總會有辦法的。我弟弟,呃,他就是張凌雲,我叫張南雲,我弟弟會給你想辦法。我們這裏以前常有人來躲,有些還是幹了壞事的,不過這兩年多來不再有人來了。當然,我們這裏也不算多麼安全,你一定聽到過了,我弟弟也有點自身難保。哈哈……」
「這裏有幾件以前秀山穿的衣服,你帶去吧。你準備到哪兒?」
他在大陸幹得有聲有色,當過總理的衛士,也帶兵與軍閥打過仗。從一個小兵升到大尉。後來,國民政府認為臺灣這塊失地必需及時收回,就派他回臺灣故居,從事祕密工作,於是他就離開待了十八年的祖國大陸。
「不錯。你是哪裏來的。」
志驤把疑慮藏在內心裏,裝著若無其事地與達其司閒談。達其司透露了另一個消息:由於這青年團動員,他被看中,要保送他到「勤行報國青年隊」去受六個月的訓練。那是一項皇國青年的最高榮譽,整個大溪郡,分配到的名額也祇有三名而已。渡邊巡查就說,這是整個大嵙崁的名譽,也是他渡邊,還有達其司家人每一位的光榮。
志驤進了禾埕,走向那個人。那人抬起了頭了,雙手倒沒有停下來。
「有本事就追來吧。我陸志驤,可不會那麼簡單地就讓你逮住的。」說罷就拔起腳來跑。
廳堂正面大門上頭,有「金鑑堂」三個斗大的字,左右兩邊的門聯寫的是:
「這樣啊……」這在志驤也是件意外的事。傳聞裏,山地人把出草馘人頭當做一件英雄式行為,一個青年非馘到人頭,便不能側身於成人社會裏,娶妻也不被允許。而馘首之風早已革除了,不料鉤鰻魚竟能取代它。說來也是自然的趨勢吧。不過志驤擔心的倒不是這些,而是消息傳開了以後,會不會引起日本仔的疑心呢?他們聽了這消息,也許不會直接地聯想到志驤,然而平地人鉤鰻魚,這消息無疑是夠煽起他們好奇心的。他們會不會因此來看志驤呢……
「呃?」志驤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志驤!」姑丈壓低了聲音說:「你得馬上離開,馬上,越快越好。」
志驤不以為自己下意識裏希冀著發生這樣的事,不過他倒有自信,萬一真地發生了,他絕對能逃脫的。現在,他已明白過來,那簡直像一篇小說裏的故事,在現實上畢竟沒有發生。他必需這樣無聲無息地溜走,連人家有沒有探查到自己的下落都無法獲知。
「嗯,還是你想得周到啊,快去吧。」
他在說的當兒,一連地看了幾次周圍,好像深怕有人就要來追捕似的。志驤也緊張起來。終於還是來了這樣的一天,不得不離開這個使他幾乎忘了日子飛逝的地點。夜裏點燈看書,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演變成這樣的結果。這確實是個小小疏忽,然而如今懊悔已來不及了。不記得是哪一天了,他曾做了一個夢,夢到桂木警部真如一隻伶俐的獵犬,找到那腦寮來了。而志驤也夠機警,察覺到似乎有人接近腦寮,馬上便從腦寮裏溜出來。桂木已看到他了。
「不錯。有好幾個月了m.hetubook.com.com吧。渡邊就來問過。他是竹頭角的巡查,每月都會來看望我們一次的,上月一次他就提到過你的名字,要我們一有你的蹤跡,馬上到派出所報告。記得那一次,天很冷,好像是正月裏的事吧。」
「慢著,陸志驤!你逃不開的,還是乖乖就逮吧。」
——路上,他也碰到兩個農人,許是巡田水的吧。那面孔是淳樸和善的,似乎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這也是件奇異的事。照說,鄉下的人對陌生的面孔,都會有一付好奇加上猜疑的眼光才是的。儘管他們那麼和善,但志驤總覺得碰到他們,並不是一件可喜的事。
這一天,達其司結束青年召集,又來了。一看到志驤,就說已聽到志驤所抓住的那尾鱸鰻了,而牠也是這一年的第一尾大魚。達其司把志驤誇讚了一番。
「試過的,是第二次從牢裏出來後不久。他想到在臺灣已經無法幹下去了,剛好『支那事變』發生,他想還不如回去大陸參加戰爭。在淡水搭上了一艘小汽船,可是出港不久就給抓住了,又一次被關起來。那次花了不少錢,可是白花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真不容易做呢。」
姑丈送志驤走了約莫一個鐘頭,到竹頭角附近,指出方向和路就折返了。據姑丈說,竹頭角是山地人部落,有派出所,還有一所蕃童教育所,隔一條大嵙崁溪就是阿母坪,兩者相距大約四十分鐘不到,而阿母坪則是個平地人部落。由於兩個部落這麼近,且又都是相當大的部落,因此在蕃界邊緣一帶,可以算是人口較多的地方。為了安全計,姑丈一定要送他到竹頭角附近,以免志驤因路不熟而亂闖,暴露了身分。
他差了秀吉去腦寮,搬回了東西。姑丈要兒子萬一碰上堀井,就說是他晚上在那兒睡的,因為他們在那兒設了山豬的陷阱。最近有山豬來吃園裏的花生和蕃薯,希望能夠把牠逮住。秀吉出門後,姑丈自己則繞過山尾,趕到這邊來。
「不要了吧。」
縱使順利地出到新柑坪,依然是問題重重。會不會有人對他起疑心,張凌雲肯不肯收容,都在未定之天。萬一張某人不肯呢?姑丈曾說過,他也是受日本官方注目的人物,鎯鐺入獄,也不祇一次了。為了自身的安全,他會饗他以閉門羹,也大有可能。果爾如此,前途坎坷,真是不堪設想!
「嗯……」志驤祇有感嘆的份兒。
「是結了婚的,可是婚後不到四年就隻身回來了。在那邊有兩個兒子。現今也都不小了吧。他也有不少次想回大陸去,可是路照總是請不出來。日本仔不會讓他走的。也許這也是命運吧。」
到目前為止,也已過了十五個年頭。這十五個年頭裏,他屢屢被捕下獄,算起來,被關在牢裏的歲月還要比在外的時間長些。好在這時,做哥哥的已經有了些經濟基礎,可供弟弟從事活動,可是日本官方管得夠嚴密,夠狠毒,弟弟半生辛苦並沒有換來多少成果。尤其這次的戰爭打起來以後,根本就已沒有他活動的餘地。一方面也是因為年紀較大了,活力與銳氣都已消磨殆盡,看樣子已不能有所作為了。
太陽早已過了中天,走得熱汗淋漓了。他停下來吃掉了便當,並且在一處樹蔭下小睡了片刻。
志驤向達其司撒了個小謊,帶了釣魚用具就跟姑丈走去。走到枕頭山尾就把它們藏在桂竹林裏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
那裏,山退後了,形成一個平臺樣的土地向溪河那邊突出,雖不算寬廣,卻也可以闢成若干塊水田。三面環山,卻又有緩緩的山裾,都成了茶園。溪被這臺地遮住了,可是對岸卻清楚可見,顯然可以看出溪是從哪裏流過去的。一看即知,這裏與雞飛不同,並非沖積地,而給人的和祥寧謐印象,則如出一轍。
「……是有幾句話……不,是有事情要拜託他。」
「我們到裏邊坐坐。」

達其司在一連十天的青年動員之後,又出現在志驤眼前。這許多日子以來,志驤幾乎沒有一天不和達其司在一塊釣魚,所以這十天的分離,使志驤覺得頗為寂寞。當然,即使如此,在志驤而言,打發日子卻也並不算難事。不用說那是釣鮎魚。讓身子浸在激流之中,抵抗著強勁地沖壓過來的水勢,一竿在手,往往還使他覺得時光飛逝得夠快速,夠熱烈。
「很神氣是不是?」南雲老人問。
「我想……到張凌雲那兒。我和_圖_書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
李阿丁告訴志驤如下的事實:他今晨出到水流東,有人問他枕頭山上的腦寮裏早就沒有人住了,為什麼晚上有時會有燈光,是不是有人在那兒居住。姑丈當時是很嚇了一跳的,不過幸好談的人也不算怎麼熱心,隨便問問的樣子。經他打聽之下,才明白那燈光是這幾天才發現的,不過似乎也沒有多少人放在心上。山裏偶然有燈光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尤其入了夏天以後,打獵的,抓魚的,甚至伐木燒炭的人,也都可能點燈。祇是那燈光一連出現了三四天,這就使有些人注意了。姑丈馬上就想到,這件事很可能很快地就傳開,到那時派出所的堀井必然也會注意到,也許已經聽到傳聞也未可知。他真想去派出所打聽打聽,可是那樣反倒可能有打草驚蛇的事態發生,所以他就假定堀井很快就會來看個究竟,馬上趕回來了。
「你已聽到過了?」
「嗯……」志驤點點頭。那人終於停下了手,緩緩地起身說:
志驤倒是站住了,回頭過來說:
「將軍……」志驤的腦子裏湧現了幾個人名:東鄉大將、乃木大將,還有當今常在報上出現的名字:山下奉文、山本五十六、杉山元、寺內正壽……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而這位張凌雲,原本也很可能跟這些人等量齊觀的,可是他卻躲在這裏的山間僻地,默默無聞,簡直就埋沒於草萊了。
五月過去,六月隨著而來到。
千秋金鑑第
「消息怎麼傳得這樣快呢?那還是前天的事啊。」
「請問你這位阿伯,張凌雲先生是不是住在這裏?」
志驤邊走邊擔心,說不定會迷路了,找不著那個目的地。在這樣的深山裏,想問問人,可能根本就碰不到誰。這是很令人憂慮的。萬一發生那樣的事態,該怎麼辦好?在草叢裏露宿,也許過一夜不是難事,而吃的問題卻實在沒法解決。雖然有些山草莓、馬甲子之類的野生植物和雉雞卵,可是要靠這樣的東西來果腹,實在不是好過的事。
「姑丈已沒辦法讓你在腦寮待下去了……」
當時的新柑坪,有一部分已被開墾過來了,較早時常有「蕃害」(即遭山地人襲擊,被馘去頭),所以一直很少有人來往。張南雲申請好一大片的斜坡,闢成茶園,也挖了好幾塊水田。過了五年多,基礎已告穩固,便收買了大部分鄰近的田,還蓋了一所小型茶廠。
鰻——應當照俗稱來叫牠鱸鰻吧——根據達其司的說法,就是這大嵙崁溪的王者。十斤乃至十幾斤,偶爾也會被抓住,可是超過二十斤,甚至三十、三十幾斤的,就祇有鱸鰻了。那黑黝黝的顏色,無數的斑點,尖嘴利齒,還有懶懶時的那付勁,狡猾起來時的潑辣兇猛,沒有一點不是足以當大嵙崁之王而無愧的。
弟弟張凌雲是張南雲去當隘勇時,到大陸去的,那時他是個二十一歲的青年。他之所以選擇了與哥哥截然不同的路線向外發展,是因為當時風聞大陸正在革命,把清朝皇帝趕下了龍座,建立了民國。
「就說姑丈要你到那裏好了。他是我多年的朋友,相信不會虧待你的。」
志驤大驚失色,感到血潮猛地往頭上衝過來,心跳也忽然加快了速度,但覺腦門轟然一響,一時答不出話來。也許我該馬上離開這裏……這人恐怕不懷好意……一瞬間想了這些。
「我姑丈李阿丁要我來這裏,見見張凌雲先生,拜託他,所以我就很冒昧地來了。」
「我們那裏,鉤鱸鰻已代替了馘人頭,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所以這是一件了不起的消息,馬上會傳開的。」
「真了不起……」志驤喃喃地感嘆著。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裏頭的許多製茶機器。那種機器,志驤也是熟悉的,可是它們都靜止著,連他所熟悉的茶廠特有的茶香也不能嗅到,當然也看不到走動的人影。七月,該是茶廠忙碌的當兒,而這所工廠,看樣子已停擺了不少時日了。
「我……」志驤迅速地掃視了廳堂那邊:「從李阿丁那裏來的。」
「不能偷偷地過去嗎?」
「李阿丁?湳仔溝嗎?」
繞過了竹頭角,以後就是一大段荒寂無人的山路。走在路上,半天也可能碰不上一個人。還好新柑坪是個祇有幾戶人家及一家小型茶廠的小部落,就在溪畔不遠處的山腳邊一塊小平地上沿溪下去,很容易和_圖_書就可以找到。姑丈還說,新柑坪雖然也是在蕃界內,卻是平地人部落,而且是竹頭角派出所管轄的,易言之,就是那裏沒有派出所,日本仔的耳目較不容易達到,這也是一項有利的事實。
那人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了一會志驤,似乎有所領略了。
志驤不但已能和這一帶的最好釣者一較身手,而且也從達其司學會了一項絕技,那就是潛入潭中鉤鰻魚。志驤相信,從最內山的高崗部,到第二階段的馬利科揭部,以致這一帶的拉號部,還有下游的狗爪部,像達其司這樣的鉤鰻高手,為數必不在少數。然而若就他們這拉號、雞飛、阿母坪一帶而言,志驤已是公認的屈指可數的可和達其司比肩的角色。
「嗯……是真正了不起。」
「不用的,姑丈,我自己會找到。」
左邊山裾盡頭,有一堆大瓦房,可以看出其中的一棟,格局與大小都與一般住房有異,也有高聳的防火板煙囪,想必是茶廠吧。看來這就是新柑坪無疑,而那茶廠必定就是張凌雲經營的吧。另外,還可以看出兩所房子,是外面平地習見的那種農家。不用說這是平地人的住居了。這也可以證明這裏確實是新柑坪。住民這麼少,對志驤來說,確實是可喜的事。
「不要說這些了,我們就走。」
桂木還是那一身打扮:麥稈帽,和式「浴衣」,腳上卻也穿著地下足袋呢,而且在荒山裏跑起來,竟和志驤一般快。志驤已跑到桂竹林盡頭了,前面是大嵙崁的深潭,他已熟悉這裏的水勢,看看對方近了,一縱就跳下去。夢到這裏,人也醒過來了。
「哎呀……」
「真感謝姑丈這許多日子來的照顧。不然……」
姑丈的出現,使他立即感到不尋常的意義,必是有什麼事發生的吧。姑丈手提一小包裹,走得滿頭大汗,雖然在掩飾,可是慌張之色還是相當明顯。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荒山,依然沒有使志驤迷路,太陽稍斜時,他已出到一個山丘的上頭,看到橫陳在眼前腳下的一塊平地了。這原因說來一點不稀奇,因為姑丈要他沿溪而下,而他也是照這話走來的。
「那邊最好。我會帶你一段路,到那邊要兩個半鐘頭,我走不動了,不然我會送你去的。」
「唉……」南雲老人嘆了一口氣說:「我真不知弟弟的路對呢,還是我的較好。可憐我弟弟五十四歲了,今天落得孤家寡人一個……」
「姑丈!」志驤老遠就叫了一聲,並迎上去。
「日本仔要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事?」他問。
「如果十五年前他沒回來,現在應該是將軍了吧。當然也必定正和日本軍打,那才真了不起呢。」
萬選青錢堂
這人年紀似乎已五十開外了,短短的斑白頭髮,瘦瘦的面容布著不少皺紋,是個典型的老農夫。衣服上打著好幾個補釘,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貧」字——不過也可能祇是因為處在這樣的戰時,各種物資普遍缺乏才會這樣的吧。可不知是主人呢?還是老長工。想像裏,張凌雲還不至這麼蒼老才是……
「是不是日本仔在追你?」那人雙手還是沒有停,這樣的話竟能說得若無其事。
正午時分,牠們也常會從岩洞或巨石縫裏溜出來,身靠一隻大石頭,閉上眼睛靜靜地打盹。達其司說過,牠還會爬到岸上,從附近的人家偷抓一些小雛雞之類來果腹。志驤倒是不太敢相信這種說法。牠是水生動物,就算能呼吸空氣吧,可是牠沒有腳,也沒有像蛇那樣的鱗可當做腳來用,怎麼能在陸地上行走呢?可是達其司說得那麼肯定,叫人不由不信。
志驤真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人的話似乎有一股力量,不由他不聽,祇得從後跟上去。他們橫過禾埕,走向對面的廂房。那人讓了坐,倒了兩杯茶。志驤覺得喉頭幾乎乾裂了,接了茶就喝了一大口。茶已快涼了,有濃烈的香味,苦裏帶甘。志驤不慣於喝這種釅茶,所以喝起來並不十分舒服。一看,那人祇啜了一小口,瞇著眼睛看志驤,還在嘴巴裏輕輕地咂了兩下。這使志驤感到自己的那種喝法是孟浪的。
姑丈把手裏的小包裹遞給志驤說:
「整個拉號和雞飛的人都在談著你呢。李桑,你真了不得。」
正在兩人談話告一段落,打算下水時,志驤所沒料到的人物出現了。
「好的,姑丈,我這就走。那些東西,我過幾天再來拿。」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