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去了又怎樣呢?見了面又怎樣呢?志驤幾乎說出來,不過沒有說。
「沒關係,我會一直等下去,直到非走不可的時候。」
「呀……你沒吃早餐?」
——「不必害羞,我以前也像你們這麼年輕過的,我還能想像到你們的心情。來吧,不必擔心,只管來。」
果然,前進約一個小時便出到有輕便鐵路的馬路上了。志驤想起來了,當初入山,也正是從這條路走的。這兒也是個谷地,四面環山,有較寬廣的田園,山坡上也多半被闢成茶園,這裏那裏,可望見人家,和平地沒有多少差別。
他退回禾埕,可是來到屋角時,有人匆匆地趕過來了。他警覺地回過頭來。
正是她!沒有披蔴帶孝,一身志驤熟悉的平常衣褲。
「不過,也不能確定,我儘可能試試。好啦,我走了,你一定馬上離開,不要再出到街路。向這個方向走,就會繞過派出所後面出到馬路上。」
「唉……」奔妹想了想,這才忽然決意似地說:「我明天來看你。」
「嗯……」
——「我聽說過妳的事了,嗯,是志流去新柑坪時說出來的,妳煮的那隻雞我也吃到了,煮得好香,真好吃。呃,真對不起,那本來我不應該吃的,可是我吃了那麼多,我們幾個人,一下子就吃光了。他們還儘揀腿和翅膀給我,尾巴錐也是我吃了的。」
「唉唉,該換個大些的盞子才好。拿個天燈來吧。」
「好吧。」志驤嘆了一口氣說:「妳什麼時候回九曲坑?」
「這是真的啊。」
陣雨還是有一陣沒一陣地落下來。雨過了,依舊是一片晴空。
繞過了竹叢,禾埕就忽然展現在眼前,於是他就明白過來了。原來那是出殯前的家祭。棺木兩頭各站著一個人,交互地喊,志驤祇能聽出「跪……」和「起……」兩個字,幾個披蔴帶孝的人跟著喊聲跪拜了又起來,起來又跪拜。周圍還有一些人在圍觀,大部分還是帶孝的。志驤那模糊的記憶清楚過來了。最早是祖父的,以後是大伯父的。還有幾位叔公叔婆過世時也都是這樣。所不同的是人更多——多到可以把家裏屋後的那所大禾埕擠得滿滿的。還有就是大鍵、大鼓、八音班,加上做齋時演戲一般的表演。有淒淒切切的「拜血盆」,有羅曼蒂克的「拜香山」,而印象最深的是「唐僧取經」,尤其那個孫猴子,比戲棚上演的平安戲更夠味更有趣呢。
「不太早嗎?」她含笑地。
是相當疏的雨點,卻是大滴大滴的。是驟雨嗎?不對,還不到下午,也沒有雷聲,這不會是西北雨。如果來一場大雷雨,事情會怎樣呢?是不是可以阻止她回去?這念頭甫一湧現,他就覺得血潮猛地衝上腦門。天啊,這是怎麼一種可鄙的願望啊……
志驤原以為自己夠鎮靜,夠大膽,但是經過派出所前時還是免不了一場膽戰心驚。不過還好,派出所大門敞開著,門口那張擱著一架電話機的辦公桌也依然在那裏,後面卻沒有人。志驤轉過臉往派出所裏看進去。雖然看不見穿制服的巡查的影子,但是裏頭還是有個人正在埋頭寫什麼。是個年輕人。想必是保甲書記吧。
「沒這麼嚴重吧。而且我也非來不可。」
「為什麼?」
——唉唉,我就是這麼多嘴,也許因為喝了些酒,所以話特別多了。很快地,她就沒有了那種面對陌生人的拘謹之態,嘴角還浮現了一絲絲笑。她可真是個美人呢。這就難怪你會喜歡上了。
「可是……不,還是早些回去吧。萬一被人看到,怎麼辦呢?」
「驤哥……」難道我就不想你……她的那種傷心的低泣,無言地說著這些。
然而,眼前這景象,什麼也沒有——沒有一個「吹打」的,更沒有孫猴子,有的祇是那種哀哀切切的氣氛,以及拖得長長的令人胸口窒住的喊聲。是因為大山裏沒有那一類吹吹打打的東西,也請不到演唐僧、孫猴子的道士嗎?也許不致於吧。志驤所能猜到的答案祇有一個,那就是為了「戰時下體制」。日本仔把這些祭禮儀式統統歸諸「迷信」,也許還有「浪費」吧,一概禁絕。
「見了一面,談談,雖然也沒什麼,不過總可以留下一份值得回憶的事。慰一時的相思之苦也不是壞事。對不?」
「是颱風。」奔妹若無其事地說。
「不必啦。」
他已來到村子裏了。丈多寬的馬路,馬路中心是輕便鐵路,兩旁是矮陋的泥角屋宇,石灰剝落,露出崩缺的泥角,一片衰敗破落的景象,正是記憶裏還是很新鮮的。
「咦?」奔妹瞥了他一眼說:「你怎麼不知道這樣的天氣會有颱風?早上天不是黃黃的嗎?」
「敬過死人的和*圖*書嗎?」
來到新柑坪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過了溪流就是舊柑坪,當然也是第一次來到。
「颱風!」志驤吃了一驚,禁不住反覆了一聲。
「當然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吧,剛才我在禾埕前來回走了幾遭。」
志驤祇好點點頭。不錯,記憶裏的確也有這麼一回事,祇是離開臺灣這許多年,已淡忘了。那麼她是明知颱風會來,還到新柑坪來的。被風雨,被大水阻住,都在她意料之中。
「沒關係。」他搖搖頭:「看到妳,已經飽了一半以上了。」
「看妳,擔心成這個樣子。不必這樣吧。」
「你這人……」奔妹的眼裏湧現了怨懟的神色,淚水也成串地掉落。她把身子側過去了。
然而,奔妹並沒有辜負了他的一番熱切期盼,沒多久就出現了。一頂笠仔,白上衣,燈籠褲——還是那一套裝束,唯一的不同是腳上穿著一雙白運動鞋。那是祇有做青年時才穿的,而且已經很舊了。她似乎特為不時之需,經常都保持著它的乾淨的吧,很白,一看即知是上過白粉的。
——她垂下頭沒答。
——我定定地看著她,滿頭秀髮,那麼烏黑,那麼好看,兩條辦子垂在胸前,卻不會像一般的女孩子,用手去撫弄它。面孔也好美好動人。
——「嗯……可是……」
「嗯……」志驤也站起來,他多麼想阻止她,可是他祇能說:「我在這兒等妳。」
「對,那就不必憂愁啦。年輕人,去吧,去會她。」
不到五分鐘,奔妹就急步走回來,手裏是兩隻用月桃葉子包住的鮮紅色紅龜。兩個人併肩坐下,他要她一個人吃一隻。可是她說什麼也不肯吃,他就表示非各吃一隻就大家都不吃。她索性拿起了一隻往他嘴裏塞進去。結果兩隻都是他吃下。
志驤察覺出一股不同往常的氣氛。這一定與追緝的日本仔有關吧,他想。
「不,這已經夠了。請坐請坐。」
「有不少現成的,紅龜好不好。」
志驤上前抱住了她。她沒有掙扎,卻似乎渾身的力氣都在霎時間消失了,讓身子靠向他。「原諒我說錯了話。那真是太不應該的,可是這都是因為我太想妳太想妳了。」
他漫然地看著那些靈前的供物,居然有一隻豬頭,也有雞鴨。怎麼能夠弄到豬頭呢……他在禾埕外圍來回走了幾遭。我這究竟成了什麼啦?他禁不住自問。在遙遠的記憶裏,每當這種場合,都會有好多乞丐來要東西。我豈不就是成了那一種人嗎?不過當下志驤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乞丐不會這樣徘徊瞻顧,欲進不敢。他們來要東西,總是理直氣壯,彷彿給亡靈的供物,他們原本就有一份似的。
「哎呀……」
「不會的。」
醒來後覺得飢腸轆轆,可是也懶得煮東西吃。那些雜念已經被揩拭一光,唯一的感覺是對她的來訪的期待。去等吧!對,去等她,到外面去等她。也許她快來了吧。
「老先生好像喝了酒?」
這就是志驤有這麼一趟八結之行的緣故。路雖是第一次走,不過凌雲老人已告訴他,循這條路一直前進,祇要不拐進小路,把準方向,約一個小時便可出到從八結通往大溪的路,有輕便鐵路,不必擔心認不出,以後就快了。
——「還可是什麼呢……或者這樣吧。我告訴志驤,叫他來找妳。」
「吃,吃,妳吃的東西,我當然也吃。」
「我們來煮飯吃,我給你留下了幾條特大的鮎魚呢。」志驤說。
「那不是壓米的,特別請那個巡查幫忙,開了張特別配給證才買到的。」
她用力掙扎,掙脫了——志驤祇好放開。她擦了一把眼睛正要離去,志驤叫住了她。
「我忙著呢。」
她不知在什麼時候,把兩條髮辮放下來,垂在那平坦的胸前——噢,那是一項祕密,是他所知道的,在那平坦裏卻隱藏著豐美的起伏。他憑空描繪著那起伏——面對著她,那是一項罪惡,是齷齪的,卑鄙的,可是他對這樣的自己實在無可如何。
「呀!還有酒味嗎?怪啦,已過了三、四鐘頭,走了一個半鐘頭的路。」
「哎呀……」
凌雲老人似乎沒有察覺到志驤心裏頭的變化,一直地說下去。志驤聽著老人與奔妹攀談的經過,彷彿那一老一少就在眼前交談著:
「還有為什麼?為了想看妳啊。凌雲伯還說妳不肯到新柑坪,那就非我來不可了,不是嗎?」
「我來看你好了……」
「可是……」
但是,要來的還是會來的。颱風已挨近了。
第二天,志驤醒來時已快九點了。一夜輾轉反側,差不多午夜時分他都還沒入睡。在黑漆一團的隘寮裏,讓無其數的各和*圖*書種思緒在腦子裏彼起此伏。她會來嗎?如果來了,會不會住下來?想到這兒,他就頭暈目眩了。不可能,她是個十分懂道理的女孩。能見見面,好好地談,這不是已經很夠了嗎?是的,不能有非份的想法。你,陸志驤,你畢竟與志流他們不同的,「吃掉就算啦」這是斷然不可以的……她也許根本就不會來,她已離家三天了,家裏的父親、弟妹們,一定為她牽腸掛肚的,她必需趕快回去。不過,她的妹妹已十四歲了,足可承當家事,她多待幾天也不會有什麼,她不必趕回去。祇要她願意,她可以來,甚至住下也無妨。噢!天啊,她會住下來嗎?她會是個處女嗎?當然是的吧,她從不曾給山中的男孩們好眼色,對他們,她那麼倔強,那麼自負,有誰能佔有她呢?除了我陸志驤以外,她不曾許過心,她是個最清純的深山女孩………烈火把志驤淹沒了,在那黑漆漆的隘寮內,他成了自己本能的無力俘虜……過了一陣子,他的理性又抬頭了,他認為那是不能夠的,不應該的。他想到,為了避免發生那種事態,最好請凌雲老人來隘寮。有他在一起,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他一任空想海闊天地馳騁翻騰,無所底止。
「是的。我也相信這樣。」
「嗯!」
「喂喂,等一下,要找錢啊。」
志驤意猶未盡,不過也祇好不再纏她了。
「太好啦。我會等妳的。」
他想到,照一般農家格局,屋後多半是「天井」,有一口井。那也是這種場合最忙亂的一個地點。說不定奔妹也會在那兒吧。他繞過了屋子,出到後面。果然有井,井邊也有二三個婦女在忙。志驤不敢走近,不過他的出現已引起了她們的注意。她們停下嘴,往他這邊看過來。志驤迅速地掃過了一眼,期望又告落空了。
——我告訴她,你在新柑坪過得很好,差不多天天去釣魚,夜裏就看書。我說你是個了不起的青年,在現今的臺灣,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我要她一點兒也不必擔心,不必憂慮。唉唉,我還向她拍了胸脯呢。
「什麼?會喝幾杯就算豪傑嗎?差得多了。我張某人,埋沒草萊,快要腐朽了,不中用了。唉……」
「我非走不可啦。」奔妹倏地站起來,無可如何地說:「好像要出山啦……」
「我阿姨快要抬走了,我要送她,她以前好疼我……」
又來了一陣急雨。志驤總算察覺有異了。他起身走向門口往外看看。對岸的山被雨幕罩住了,一片嘩嘩聲。不過對面的天空一角,卻明亮著。
「哎呀,怎麼你也可是可是的,你是個男子漢,不是嗎?」
「年輕人就是這一點好,換了我,一個字也看不見了。」
「不會吧。這樣的地方,誰會來。」
「我也希望不會,可是命運是不能預先知道的。」
就在這當兒,忽然傳來一陣高昂起來的嘈雜聲音,使得兩人都一驚,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地,他們都明白過來,那是哭聲。
——「咦?為什麼?有什麼好害怕的?我那邊沒有誰會說長道短,見見面也不算什麼。不是嗎?」
不錯,這裏已是八結了,一切都似曾相識。走不多遠,那所派出所就在望了,記得它就是在村口的。去年入山時,走過派出所前面曾經提心吊膽過。他曾看到坐在派出所玄關一張辦公桌後的那個警官,他以斜眼看著他,極力裝著若無其事地走過去,而對方也確實注視過他的。想起來倒好笑,那一次,大概還不會有危險,卻緊張得什麼似的。祇是那位巡查大人的面孔,怎麼也沒法想起了。這次,情形已大不相同。那個巡查一定也看到有關志驤的通緝令一類的文件吧,桂木警部也極可能入山途次進了這所派出所,向那個巡查指示了什麼。可不知他會那麼認真地察看每個行人嗎?
「妳怕被人看到跟我在一塊嗎?」
「不,你還是回去吧。我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有空。」
這是志驤第一次坐渡船——其實那祇是一隻竹筏而已。用十多根特大麻竹做成,兩端都微微上翹,離開水面。一頭有根粗繩子,繩端是一隻銅絲做的圈圈,套住從此岸伸到對岸的一根鋼纜。水流在那裏還相當急,老船夫手持一根長竹篙把竹筏撐過去。筏上祇有志驤一人。
昨晚,凌雲老人突然又來訪隘寮。在小油盞昏黃的燈光下也可以看出老人面色不同於往常,有一種油光,而且充滿興奮之色。一進門,志驤就嗅到一股微微的酒味。
「這真不像你的話了。我從來也沒聽過你說這樣的話。想像裏,你是永遠不會說這種話的人啊。」
志驤默然。
「好的。妳呢?到新柑坪的路,妳知和圖書道嗎?」
他照凌雲老人的話,在這不能稱為街路的街路上一直走到底,然後循馬路再走了約莫一百尺不到,就來到路旁不遠處靠山麓的那所竹叢後的農家。他聽到了從竹叢後傳過來的語言拖得長長的怪叫聲。難道又是喊號令嗎?一瞬間志驤的腦子裏掠過了這念頭,不過馬上他就明白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它不是號令,而是……志驤被喚起了一種古老的記憶,卻模模糊糊地,一時想不起那是什麼。
「哎……」
「傻瓜。我來煮吧。我也帶來了些菜。是昨天吃剩的。」
「不要。奔妹,一餐沒吃,真地一點也沒關係,我不要妳離開我。」
「明天去。一起來就去。」
「呃,老先生。」
陡地,他聽到外面有雨聲。
「那不行的。沒吃飯怎麼可以呢?我這就去拿些吃的東西。」
過了些時候,雨又來了。他希冀雨會落下去,但還是不多久就停。
「危險嗎?當然不會,我是斗酒不醉,何況如今也沒多少酒好喝了。大約一瓶吧。可不是像上次的一升瓶呢。四合瓶……真有一升瓶,那就不錯了。不過四合瓶也不容易呢。」
她揚了揚手,露出了白白的牙齒,臉上倒也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她在他懷裏激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她搖頭的意思——那是一點兒也不會錯的,他們的心又緊緊地交擁在一塊了。
——「妳就是那個奔妹啊……」
「我一起來就去等妳的。」
「大概明天吧。」
「昨日,我聽到凌雲伯提起妳,當時我就恨不得趕來找妳,如果不是路不熟,在夜裏沒法來,我一定連夜趕來的。整個晚上,我腦子裏祇有妳,在夢裏全是妳,轉醒來也是妳。今天一大早,我一起來就飛奔過來了。我走得那麼快。」
「可是,也許我會被逮住,說不定明天,也可能後天……」
——「不!那是不行的……」
「呀?」老人忽然然驚醒似地改變了口氣說:「是要告訴你奔妹的消息的。她呀,真是個好女孩,你眼光不錯。她乍看是不折不扣的深山的女孩,不過細看,聽聽她的口齒談吐,便知氣質與大多數的深山女孩不同。那是要細心的人,高人一等的眼光才能看出來的。對嗎?」
「不是啊。我怎麼會擔心那些。」
「嗯……」志驤終於點了一下頭。
「不,加生伯,你收下吧。」
「我回來還要坐一次。」
「真的?」
「是他要我來的。」
「哎呀,老先生喝了不少酒,怎麼還可以走那麼遠的路呢?不太……」
果然不出所料,奔妹告訴他八結派出所的巡查正在她姨父家。她說那個日本仔雖然表面上是來弔唁,不過骨子裏則是來監視的。人死了,要出殯,這也要監視嗎?志驤真是莫名其妙。奔妹告訴他,祭品裏有無「壓米物資」是一項非常嚴重的事,所以他們不得不這樣。此刻,巡查正在廳裏,酒菜都已經上了。
「你……怎麼來啦?」她有點兒喘著氣息,面孔也微紅著。
奔妹呢?禾埕上也有幾個女的,都披戴著孝帽孝服,身材面貌都看不清。她是不是也在裏頭呢?也許她祇是廚房裏的幫手吧。志驤真不曉得怎麼去找她才好。
這樣的雨,溪水漲不了多少的,渡船照樣可以撐過去,除非雨變大變密。
志驤覺得神志都有點亂了。他是怎樣地想念她,恐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的。兩心早已相許,甚至根據志流的看法如果他要她來,她一定會來就他的。在這樣的深山裏,幾乎沒有第三個人,周遭是這麼岑寂,隘寮更是這麼荒涼,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兩人一起往——光是這麼想像,印上了一尊好大的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的泥牆,矮矮的屋頂,銃眼邊的雜草,這荒涼的周遭的一切,便陡地產生出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意義了。然而事實又如何呢?白天浸沉在激流裏,或潛入深潭裏的時候還好過些,一到夜晚,便祇有那盞孤燈與泥牆上的孤零零的影子伴著他。在這裏,呼天天不會應,呼地地也不會答。她被幾座山隔著,那麼遠——不,路途再遠也不過幾個小時,而他卻沒法去見她,連通一封信都不能夠。特別是不易入眠之夜——那種惶惶然,那種躁熱,那種渴切,聽了老先生這麼提到她,便又告復甦過來了。
「快來。」她的聲音低低地,不過語氣很堅決。
他走到那鋪著大石頭,兩旁有大樹的山路。他漸漸不安起來了。已經快十點了,如果她要來,該早就來到了。為什麼還看不到人影呢?
首先是一段不太陡的上坡路。沒料到,這兒竟有這種像路的路,是用石頭鋪的。那些石頭都有合抱那麼大,每塊都平坦,可供落腳,一看即知www.hetubook.com.com那是人工鋪的。石面無苔,可見行人還不太少。這與常見的靠來往的人踏出來的路大有不同。同時,路兩旁都是大樹,這一點又與過去常見的山路不同。那些大樹也多半有合抱以上大小,想必是為了蔭涼路上行人而刻意留下來的——也可能是種的。想來這路已有不短的歷史了。
志驤的腳步踏得很快——也許該說,他的心已去到八結那個地方了。難怪,他是要去會奔妹的。
「志驤,以你的年紀,能想像的事恐怕有限吧。不過……對啦,這話再提也沒用。我是告訴你一個消息的。先別吃驚,我今天見到了奔妹。是你的那個奔妹。」
他揀了路旁一棵大樹下的石頭坐下來。頭上的太陽被遮蔽住了,可是好熱,空氣似乎更加窒悶著,連那從四方八面傳來的蟬聲,也顯得急躁不安——也許祇是心理作用吧,祇因自己焦躁,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
「死的讓她去吧。現在不是活的人更要緊嗎?」
志驤莫名其妙地看看四下。沒有人影,不過那拖長的聲音還時斷時續地響過來。奔妹已開步走了幾步,這時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祇好跟在她後頭,走進那兒的樹叢裏。
路與一條小溪幾乎成平行。那溪澗水量不多,溪裏到處又是巍巍巨石,不時有琮琮水聲跟著志驤。也許是因為樹都高大吧,蟬聲如雨,頗不寂寞。
成人以後,這是第一次有人餵志驤吃東西,加上這東西又是多年來沒吃過的,所以滋味也就格外不同了。志驤甚至還以為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最可口的東西。真的,那種甜在心頭的東西,在志驤的過去是沒法想像到的。
「我相信以後還有機會見面的,不是嗎?」
「哎……奔妹,我說錯了。我想以後還有機會的,要上墳,隨時都可以,可是我們呢……妳不知道我想妳想得多苦。」
志驤默然不響。他在靜靜地啃那苦澀的滋味。是的,這是個暗淡的時代,全島六百萬同胞,都沉陷在暗淡裏,可不知這種日子,還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鮎魚已發出了誘人的香味。
「傻瓜,我會拿沒敬過的。其實敬過的也不要緊。大家都吃啊。我去拿,放開手。」
「別再哎啦。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
「等等……擦淨些吧。」
「我會問,這個你放心好了。那麼我走了……」
「奔妹!」志驤一看到她就叫。那聲音是掙脫了一切顧慮與羈絆的,那麼響亮。
昨天,她是這麼說過的,而且還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來。噢!奔妹……妳是這麼可愛的人……志驤在心中叫著。他真想一個箭步衝向她,把她抱住。拼命的吻她,吻遍她的頭、眼、鼻子、面頰、嘴唇……這慾望來得這麼強烈。志驤,去吧,她已經是你的了,她已允許了,你可以做個男子漢大丈夫了……然而,他的雙腿卻僵住,怎麼也邁不開步子。
「不吃算了,我自己吃。」
——「為什麼?妳不肯去,又不要他來,唉唉,你不用這麼跟自己過不去啊。」
「不一定呢。驤哥,我好擔心,如果你不答應我馬上走,我就放心不下。求求你……好不?」
志驤走去了。
「嘩啦嘩啦……」
「你們男人總是左一個放心,右一個不要擔心。看你給抓住了,有幾條命。」
——你猜她怎麼說?「能聽到他的消息,就已經很高興了。」她說完就流淚了。真是我見猶憐。我猜想,她是萬分想來看你的。說不定她來八結時,一路上雖然因為姨母過世是件悲哀的事,可是八結離這裏近,她一定也在內心裏高興的。可惜……全都是因為這個時代,唉,這是個暗淡的時代,大家都這麼苦,可是像你們這一對,苦上加苦,真不知有多麼難受啊……
進了隘寮,志驤不等她放下手裏的小包裹就抱住她,儘情地吻她。她也以熱情回應。但她並沒有熱多久,很快地就把他撐開了。
奔妹終於走了,留下滿心悵觸的志驤。
「什麼?妳是說要到新柑坪?」
「都說別吃驚啦。我今天是去了八結,我那兒有個親戚做七十一歲大生日。沒請客,祇叫了一桌的近親。祇有三瓶酒,唉,一桌才三瓶酒,已經算不錯了。這是個什麼時代呢?可是我自己就喝掉了一瓶,說不定還不祇一瓶。真是罪過啊……」
沒走多遠,奔妹停步了。那兒是山坡,有很多綠竹,也有不少雜木,長得相當密,視線全給遮住了。
雨聲戛然而止,從銃眼又可看到太陽的燦然光芒了。
可是加生伯看到那枚五角錢,馬上把手伸進口袋要掏錢,志驤不加理睬,再謝了一次就轉過頭走去,但立即被叫住了。
「還好,黑暗總會過去,這是自然的m•hetubook•com.com法則,也是歷史的必然性,一點也沒有懷疑的餘地。並且這日子也不會太遠了。我不是說過好多次嗎?」
「我都還沒吃早餐呢。餓死了。」
他們過了河,撐渡船的加生伯祇默默地瞧了奔妹一眼而已。既沒有多看她,也沒說一句話,對兩人的道謝也祇是嗯了一聲而已。
「嗯……我看看能不能夠,祇要能夠的話。」
「管他幹嘛?」
「呃?」
「原來是這樣,難怪供品那麼多,還有一隻豬頭。」
「老先生,真是豪傑之士。」
奔妹開始忙起來了。志驤再沒有插手餘地,是她不讓他插手,他祇好坐在那木板床上旁觀。他索性躺下來了。她動作好俐落,看來那麼熟練,而且還似乎有一種興奮之意。他不住地用話逗她,她邊忙邊回答。等吃——這個樣子什麼也不做,等著就有得吃,這是多麼好啊……
奔妹站住了,志驤掏出手帕為她擦了幾下淚痕。她閉上眼聽任他擦。看她那安詳而滿足似的面容,志驤不能自禁地捧起她的面孔,把嘴湊過去。彼此的嘴唇互碰的剎那,她身子猛地一震,不過馬上嘴唇就鬆開了。
「這麼多?」
志驤急奔過去,伸手就想抱她,可是被她阻止住了。她對他笑笑,他祇好也笑笑,垂下了手。突然高起來的情緒,又突然降下。大白天哩,又在這路上,當然不可亂來。兩人併肩而走,志驤喋喋不休地說他等得怎樣心焦,她祇是簡單地應幾句。他知道她的心情,她表面上總是冷冷地,不過內心必定跟他一般熱吧。
「嗯……有點黃。不過誰說那就是颱風?」
「大家都這麼說啊。早上我要回家時,我姨丈就要我留下來,他說很像颱風。現在,大概錯不了啦。」
「志驤,你又在看書?」一進門那爽朗的聲音就揚起,在寮內引起回響。
他穿好衣服,抹了一把臉就出來。天空黃黃的,有點與往常不同,空氣似乎窒息著,沒有一點風。還好,看不見多少雲,諒不致有惡劣天氣。他在寮外望了又望,終於開始下山了。不知不覺地來到渡船頭。也許她不願意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雖然她已否定了這種說法,但最好還是不要碰到別人。渡船頭至少有加生伯,他是個不喜多說話的老船夫,但在奔妹看來,也是不願意被看到的人之一。志驤雖然猶疑,可是渴切的想念,把這顧慮抹拭掉了。他叫了加生伯,渡河過了對岸。他又給了五角銀,並表示不必找。
「是她來找我的。她說她就在下屋的吳家,那裏的吳開仔就是她的姨丈,吳英輝就是她表哥。這些人你當然不認識啦。是她阿姨死了,所以她從九曲坑來到八結,幫忙一些瑣事。我午飯後休息了一下就回家了,順便到吳家去弔唁了一下。也許是她聽到表哥叫我凌雲叔吧,我辭出了以後她就從後趕過來,問我你是不是住在我家。聽到她說住在九曲坑,名叫奔妹,我馬上就想起那天志流告訴我的那個女孩子,相信是錯不了的。」
「真怪。怎麼雨這樣下法?」他說。
——「要妳不必憂慮,這當然不容易做到的吧,不過我擔保,妳確實可以放心……這樣吧,這裏到新柑坪,路途不算遠了,妳這邊的事忙完,何不去看看他呢?」
——「我……我不敢去。」她說。
「這樣吧。明天我再來看妳,我們一起走一段路。」
「驤哥……」奔妹又幾乎流淚了。「你怎麼說這樣的話呢?」
好長好長的一個蜜吻,喊叫聲停住了,蟬聲也聽不見了,連頭上的行雲似乎也停在那兒……
「奔妹……」他伸出手,可是她退後了。
「哦?」志驤著著實實吃了一驚。
這個會面,沒有想像中的那種狂喜——原本也是有一陣狂喜的,當他看到她的瞬間,它就湧上心頭,可是給奔妹的緊張面孔一下子就沖刷乾淨了。而志驤竟然也有了閒談的心情——當然這也許不能算是真正的閒情,他是恨不得抱住奔妹,吻她吻個遍的,不過這麼聊開了,自然就裝成那種閒逸心情了。
「我祇是擔心會被人看到。」
「嗯……」志驤祇有曖昧地應一聲。
「嗯……」
「我不要敬過……的。」
「也不要這麼多,我找你……」
「嗯………」沒有吻,也沒有那種久別重逢的顫動。這是怎麼回事呢……志驤內心怏怏然。「都要你不要來的,多危險。凌雲伯沒告訴你嗎?」
志驤跳上對岸,掏出五角錢,交給那個老船夫。志驤知道他叫加生伯,前此也看到過二、三次,是志驤來釣魚時看到的。算得上熟人了,可是志驤無心與他相識,而對方也似乎不願先向志驤搭話。上竹筏時志驤祇說了一句「拜託拜託」,下了筏也祇是一句「謝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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