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捧起了她的臉,喃喃地說:
「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唷……是阿驤啊。」黃善仔說了這些,立刻把聲音壓低。「真沒料到。是從新柑坪來的嗎?」
「真不知幾時能再看到妳……」志驤說。
「娶她嗎?」
「搬走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
「傻奔妹,妳還不知道嗎?我是真心真意的。我註誓好了。如果……」
他抱住她。他看到滿是淚痕的她的臉上有驕傲似的笑。
「完妹!」奔妹瞪起眼睛斥了一聲:「妳亂說!」
「對呀!媒人,我怎麼沒想到呢,我們就請……我伯父怎樣?」
「奔妹……我希望妳不要回去。」
志驤悄悄地察看黃善仔的言動,他是不是發現到奔妹身子有異呢?如果發現到了,他會怎樣?震怒嗎?會不肯原諒志驤與奔妹嗎?或者相反呢?憑志驤的條件,他應該允許這門親事才對吧,可是這想法未免一廂情願。「私通」——這個不祥的字眼忽然湧上志驤腦際。他和奔妹做的事,豈不就是這樣的嗎?不論情況如何,這事都不可能得到原諒的。別人恐怕都不能原諒,何況是做父親的人。可是,事情發生以後,也不過兩個多月,還不致於有明顯的變化吧。或者,也許根本就沒有變化。志驤覺得,黃善仔對他一如過去,和善而親切。這倒是可喜的,可以判斷那是因為黃善仔一無所知,或者奔妹一無變化。
「如果阿萬哥也蓋了個像妳家那樣的房子,不必那麼大,小小的也好,也許不會搬走的。不,也可能搬出去更好也不一定。人總是這樣的,怎樣才是好的,怎樣才是壞的,沒有人知道呢。對不對?」
志驤又俯下來了。奔妹的眼睛輕輕地閉上。志驤用力地抱住她,她也用雙手纏住他的脖子。他加了一份力量,她也回應似地加了一份力量。她的增加的力量,又促使他更用力地擁住她。就這麼突然地,意料不到的熱情襲上兩人。可是她的力量沒有能支持多久,漸漸地,卻也快速地,她變得癱軟無力了。他不得不又加上一份力氣。最後她把整個身子交給他了。
「還有什麼呢?」
志驤默默地跟在後,進了屋子。
「咦?難道你祇是玩玩?」
「答應了不是一切都解決了嗎?」
「我……我還是明天回去吧。我真不想回去……」
「阿驤哥。」完妹搶著問:「那是說,你要在我們那邊晚餐是嗎?」
「我爸怎麼說的?」
「哎……他一定罵得很兇吧。真是的,都是我不好。」
「驤哥……我也是……」
「是的。我想如果你肯答應,我要娶她。」
懊悔已來不及了。為什麼那樣用力呢?事情是在他毫無自覺的一瞬間發生的,彷彿心裏有了一隻惡魔,在他不知不覺間支使他,控制他。
「阿昂伯嗎?好哇。」
「你可要來吃晚飯啊。」
兩人靜下來了。志驤這才說:
「沒有。要割稻了。」
「是的。你沒去做料仔?」
「兩個都出去了。哎哎,我自己來吧。我進去一下,魚要撒撒鹽,晚上煎了才更香更甜。」黃善仔進去了,志驤獨自在廳裏呆坐,他怎麼也沒法看出黃善仔有任何不同往常的地方。沒多久,黃善仔出來了,連連稱讚鮎魚又大又鮮,也讚賞志驤的能幹,並連連道謝。兩人就這樣聊開了,談的多是志驤這些日子以來的生活情形。
完妹離去了,奔妹這才急急地問:
「……」志驤卻漸漸知道了。而他也知道她並非不知道。她和他一樣,太知道了。
「當然。我順便也請我伯父來,把事情談好。」
「……」
「也許妳可以再來看我……住上三兩天,像這一次。」
以後如何過日子呢?奔妹恐怕不能在家待下去吧。那就祇有出奔,那時,志驤的生活裏就有三個人了。吃的、住的、穿的,都是嚴重的問題。生產,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在這樣的山裏。哪兒去請人幫忙呢?這一切事態,想起來都是那麼漫無頭緒,而且棘手萬分。唯一的解決,是奔妹仍待在九曲坑的家裏,在那兒迎接新生命的來臨。可是,她爸爸會肯嗎?奔妹得忍受鄰居的恥笑與指點,那是多麼使人難堪的事!
「驤哥,我很擔心……我爸爸那次發脾氣時就說我太傻,那麼多好人家要我做媳婦,我都不答應,卻偏偏……」
第二個晚www•hetubook•com.com上。
志驤心口一震,胸臆裏升起了一陣熱切的期望,在父親面前不能交談也好,祇要見一面,甚至祇要聽聽她那略微低沉的聲音,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可是沒有回答。
可是怎樣呢?人,總是無力的,尤其做一個失去祖國的臺灣人。
「妳爸爸會答應的,我們就可以住在一塊了。永遠不離開了。他會答應的。我這麼需要妳,妳,妳也需要我,他一定會明白這一點。」
「阿奔仔……」
「志驤,你沒打算去九曲坑看看嗎?」
「奔妹……我,我好愛妳……」
志驤就在這情形下苦捱著日子。然而,日子倒也過得夠快,偶爾潛水,深潭裏的水已經有些冷得不容易忍受了。往往一上來就渾身發抖,得趕快擦乾身上的水,讓陽光來晒晒,否則便受不了。
「……」
志驤一直送到那條有輕便鐵路的馬路。如果再陪著她走,可能會遇到熟人,而且派出所也近了。志驤祇有停步,目送奔妹離去,一直到她的身影隱去了以後。
「嗯……」
「是的。」志驤很快地就熱起來了。「如果阿善叔不嫌棄,我想……現在是不太方便,不過將來……」
「嗯……」
「驤哥。」阿完從旁叫了一聲說:「別聽阿奔,她才想死你哩。天天都巴望著你來。」
這當兒的有一天晚上,凌雲老人又到隘寮來看志驤。
志驤看著她。她的面孔離他不過一尺吧。她微微抬起頭,眼睛仰視著他,好圓好圓,輪廓那麼清楚,那麼動人。
「現在的年輕人,跟以前不大一樣啦,我真有些不懂呢。」
「嗯。好,我們去吧。」
他們聽到他的喊聲,直起腰身,往這邊看過來。奔妹已認出了他,他倒是因為看到完妹而讓步子慢下來了。他極力收斂著,但還是禁不住地迸出了一聲:
「上次我從新柑坪回來後沒多少天。」
又有一次,他釣著了一尾大鮎魚。那魚的強勁拉力,幾乎不像是鮎魚的。他懷疑是不是又約著了竹篙頭,釣竿和釣索都有斷掉的可能,在一個釣鮎者來說,是不歡迎的。可是,當他明白那不是有蠻力的竹篙頭時,竟不自覺地一用力,就把魚拉過來了。
「……」她點點頭。
「我爸說不反對了嗎?真地這麼說過了?」
「我怎麼知道?」
「這樣吧,再住一天……再一天就好。明天,我們好好兒再過一天。好不好?」
奔妹羞得抬不起頭。志驤又把她拖過來,她就倒下來,上身躺在他的腿上。
「嗯……就那隻吧,前幾天才開始生蛋的。」
「要妳閉嘴的,阿完!」
志驤沒敢馬上就在屋前出現,過了這麼多日子,警方人員大概不可能還在附近監視,可是他還是不敢大意。在屋旁的林子裏躲了好一刻兒。他希望奔妹能出來,可是他也想到這個希望是很渺茫的,因為這個時辰,她該已收拾好午飯的餐桌,到外面工作去了。
「驤哥,請你不要這麼說。如果說有誰害了我,那是我自己。你知道的……」
志驤苦思復苦思,終究沒有能想出一個妥善的對策。兩天迅速地過去,他終於攜著一些魚,踏上往九曲坑的路。能夠與她相見,這一點是可喜的,正如以往多次的九曲坑之行,心情依舊興奮,可是在興奮裏,卻含著不少苦澀與徬徨。內心裏,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交互湧現,腳步也因而時輕時重。
「也許過些日子我會來九曲坑……我一定要去的,我真不敢想像看不到妳我會怎樣。」
「嗨……」奔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你是不懂。也許你沒想到。她可能有變化了。」
「不過沒有,可真叫人放心不少了。」
「就是妳和我的事。」
「還有,妳們爸爸要妳們早些回去,準備晚餐。」
「妳原諒我了?」她點頭。
在這寮裏,也起了一場風暴……
他們一起去看看沉在溪裏的魚籠。志驤把釣著的還沒有死去的魚都放在那隻用竹子做的好像鳥籠一樣的籠裏,放在溪裏淺處,以便積多了魚之後,請張家的老長工拿去兜售。魚籠是用幾隻石頭壓住的,它不見了。當然是被大水沖走了。原來是一條藍色的激流,此刻一變而成為黃滾滾的怒流,浮著無數的樹木——有些是整棵的,有些則是鋸好的料仔——奔騰而去。
「是…和*圖*書
…」
「是因為阿蘭。阿萬哥常常傷心,阿萬嫂也是。而且為了阿木那孩子,他們說還是搬回老家比較好。」
沒料奔妹也進來了。
「可是……」
「是。」
「好像沒什麼,對嗎?」
「哎呀……」
「他說不反對我們……還說,反正反對也沒有用了。對啦,他說這話好像知道了,是不是?」
「妳就擔心這個?」
「好哇!爸不反對,妳們就可以,嗯……可以啦,不是嗎?阿奔仔,妳怎麼還不高興?我知道的,其實心裏……」
「年輕人,免不了的。這樣吧,鮎魚釣季快要結束了,以後就不能釣,你不妨送魚去,這是個好藉口,你的叔公,伯父,還有奔妹的爸爸,都應該讓他們嘗嘗今年最後的魚味。」
「十月都要完了嗎?」
「很想念奔妹吧。」
未待志驤挨近,奔妹就冷冷地說:
「這有什麼關係呢?何況這也不算什麼。祇要兩人相愛。」
「是的,我完全沒想到。老先生,我……我好像太懵懂了,這樣的事也不懂。」
這些談得差不多了,志驤感到對方似乎還有別的話題,也就沒再多說,於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黃善仔竟提出了志驤所料想不到的話。
「嗯……那就好。男人是沒什麼的事,在女人可不一樣呢。」
兩人下到腦寮旁的那個小墳邊。志驤做的墓標還豎在那兒,祇是上面的字已看不清了。墓上長了不少青草,看來又寂寞,又淒涼。他們在墓前踱了好久好久。
「我好擔心,萬一有了,那要怎麼辦呢?可是,另一面也想到,如果有了,那不知道多麼好。我們有孩子,一個可愛的小傢伙……想到他不知會像誰,不知有多可愛,我就……唉,我真沒法說上來。」
她又流淚。
「好。還有……萬一的事也要好好考慮一下。」
「我不是說這個,你真壞,還打趣人家。」
在雨聲、風聲、洪水聲裏,她的哭聲顯得那麼微細。志驤可以領會到她搖頭的意思。
志驤沒法禁止自己了,抓住她的一隻臂膀,一把拖過來,她就倒在他懷裏。他俯下了身子,先吻去了她的淚水,這才給她一個深吻——還是那麼甜,那麼動人,那麼使人心靈震顫。
那隻魚箭一般地飛過來,他巧妙地用手網接住,這才看出確是鮎魚,是以前所沒有釣過的那麼大。魚鉤鉤住了近尾鰭部分。而他這用力的一扯,幾乎把鮎魚撕裂了。他看到這受了重創的魚,不禁深自懊悔。這麼大的魚,如果輕輕地拉過來,讓牠消耗點力氣,是可以不受那麼大的傷害的。這樣的話,牠必定是一隻最好的魚媒,為他帶來空前的豐收。
不錯,那是一隻惡魔,不過並不是外來的,是原來就有的,祇不過是過去它蟄伏著,未曾顯現過而已。如今,它被觸動,一下子轉醒過來了,在他體內蠢蠢欲動。志驤對它還不太熟悉,卻也並不全陌生。他一直能控制它——至少他這麼以為,而如今成了脫韁之野馬,有些非他所能如何了。一不小心,它就會起來活動。
「不是的。」
她搖頭。
「是啊。對一個小孩,這樣的地方太不適合了。那麼阿蘭呢?」
「把妳嫁給我。」
「我?我有什麼?」
萬沒料到,不久之後從大門踱出來的,竟是黃善仔。怎麼會沒去做料仔呢?看他那外表,不像是有什麼病。手裏還拿著一把柴刀,顯然也是出來幹什麼活兒的。他往志驤這邊走過來了。還可以躲開,可是咄嗟間志驤就決定,不必躲了,就見見他吧。於是他裝著平靜出到小徑上,往黃善仔那邊走去。
「阿善叔……」志驤說不出話來,但覺胸腔裏好像有什麼就要砰然一聲爆發。
志驤恢復了自我。有一種虛脫,加上刺心的愧疚。
「奔妹……不要哭……」
他看到了她。她在那兒的一塊茶園摘茶,妹妹完妹也在那兒。
「你和阿奔仔……聽說有意思,對嗎?」
「好怪,我怎麼變得這樣愛哭了呢?……有時還沒事沒故地就哭出來。以前,我是很少哭的,從小就那樣。被爸爸媽媽打,也都不哭,咬住牙,使勁地不使自己哭。真沒想到長大了,竟會這樣子。」
不料,這次來訪,卻正面提出了那樁問題。
志驤看到奔妹這種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裏無限憐愛,恨不得抱住她撫愛一番,不過一方面也不www•hetubook•com•com禁想到黃善仔知道那事,她一定受到不少委屈的,所以一時沒敢太熱情起來。他要她到樹蔭下坐下來談談,她點了一下頭也就領先到茶園邊,揀了一個灌木叢邊的草地放下了茶簍,並把笠仔解下來。兩人並肩坐下。
志驤匆匆起身就邁向門口。
「嗯……可是我想到阿萬哥和阿萬嫂他們,在這樣的地方過了那麼多日子,真為他們難過!」
也是因為有了這決心在前,所以那魔鬼一旦掙脫了長年歲月的羈絆以後,也就更顯得來勢兇猛銳不可當了。
她擦了擦眼睛,苦笑著又說:
然而,這樣的情形已完全改觀了。他常常地都會莫名其妙地焦躁起來,有時也會不知不覺間那麼奇異地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粗魯方式行動著。
逃亡生涯已過了快一年了。記憶裏,這將近一年的歲月,志驤都是順利地過來的。那兒充滿驚悸與危險,可是沒有一件曾使他覺得險境裏會找不到一條生路。生存,簡直就是本能的,而且也是意料之中的。而這一件事,他覺得終於使他面臨一堵無法爬越過去的絕壁了。
志驤從包裹裏取出了一包鮎魚,交給黃善仔。黃善仔喜孜孜地打開,儘情地嗅,並一連地道謝和稱讚。鮎魚已有二十公分長了,每一尾都那麼美,那麼誘人。
「呃?」志驤一時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如果當做普通的打趣的話,表情與語氣似乎都不夠開朗。
「管他危險不危險,祇要能看到妳,跟妳在一起……」
「妳閉嘴好不好?」
奔妹哭了。她把衣物抱在胸前嚶嚶地啜泣。
寮裏,志驤沒有吹熄燈盞,把它放在挖了泥壁作成的燈龕裏。
接著,他們又來到腦寮。兩人從腦寮前走過時,志驤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奔妹時的遙遠的一幕,不覺停下了步子,看了半天,可是終究沒有能認出那次奔妹挑著兩大束月桃下來的那條山徑。祇知道大約是那邊吧,可是那邊已長滿雜草,再也看不出以前的那條山徑的痕跡了。
祇有雨聲、風聲、洪水聲。
「啊……」志驤總算明白對方所指了。
「怎麼不會?雖然還沒殺過,不過我會的。妳放心好了。」
良久,良久,她拂開了他,又坐直。
「應該去看看了。萬一……也好預先打算一下。」
那真是奇異的心情,志驤簡直沒法弄清楚自己的心理狀態。她會有嗎?……我會有小孩嗎?那是很可能的,很自然的……但他是來得太突兀了,而且實在不是時候——那是奇異的喜悅,卻又含著無盡的惶悚與恐懼。志驤在目前的處境裏,實在不能為人父,而那個為人父的日子卻極可能成為事實。他必需好好打算,可是他能怎樣打算呢?也許應該向凌雲老人請教的,然而他沒有開口。這麼嚴重的事,明明需要別人——尤其凌雲老人的忠告與幫助。為什麼不問他呢?也許志驤祇是覺得那是自己的事,應該自己來處理。可能凌雲老人當時眉宇間有那麼一點點冷峻的氣色,教他一時無法啟口。志驤很想想出凌雲老人當時的神色,卻不能在記憶裏發現那種氣色。
「她呢?」志驤問,樣子好急切,好興奮。
「啊……我好高興。」
「嗨……」
「我那時……」奔妹流淚了。「以為爸爸會打我的,他氣得大吼大叫,說真該把我打死。」
「奔妹……妳好美呵……」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是我們家的姊丈啦。我就先回去好啦。阿奔仔,我們殺一隻雞好不好?」
「阿完,妳會不會殺雞啊。」
「不要!驤哥……我就是被你騙了,也會很……很高興的。」她的眼裏又滲出淚來。
「我知道的。」
「你是真正地這樣以為嗎?」
「可是,那是不能夠的……」
「……」志驤窮於措詞,不過很快地就有了勇氣。不錯,還是一切坦白出來吧。或許這樣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呢。於是他奮勇地說:「阿善叔,我的確很喜歡她。」
「妳沒什麼吧?」
「因為……」志驤一時找不著話。
「是啊。小小年紀,自個兒在那樣的地方。所以我常常去陪她的。」
「傻子……」
「好好,我閉嘴,我閉嘴。」
志驤祇有廢然嘆了一口氣再走路。
「哎……」她祇是嘆息。
「……」志驤低下了頭。
「驤哥,你不會真地這麼想吧。萬一碰上了危險,結果會怎hetubook.com•com樣呢。」
「為什麼?」
「你怎麼又來了呢?不是告訴你……」
「奔妹!」志驤突然站住回過頭來說:「我要去九曲坑,請妳爸爸答應我!」他好像很興奮似地。
她去了!不見了!志驤覺得奔妹好忍心,竟能拐進那個拐彎處。她是頻頻回頭的,可是她豈不是應當飛奔過來……像一朵輕雲那樣。志驤心中忽起的一抹陰翳消失了。反正不免一別,駐足又怎樣呢?甚至她奔回來,再交換一個情意綿綿的擁抱又如何呢?奔妹是對的,她不要他去,當然是想起了危險。以目前情形來說,志驤的身邊大體平靜無波,也許桂木警部已下了判斷,認為志驤早就不在這附近的山地,所以才久久未見追蹤的痕跡。萬一不小心露了痕跡,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這山地幅員雖廣大,但他們到處有耳目,要長久躲藏下去,不是簡單的事。還是不要去吧。志驤這樣下了決心。
又過了一個甜美沉醉的夜晚。
他曾有過無盡的憂煩,無盡的相思之苦,以及無盡的愁慮,但是,一旦他讓激流從腰邊、胸際捲著浪花沖過去的時候,還有讓整個身子浸沒於冷澈的深潭深處的時候,這一切憂苦都能離他而去的。特別是每當他釣著了一尾特大的鮎魚,或鉤住一條鱸鰻時,那魚的強勁的拉力,拼命似的掙扎,往往能給他帶來興奮,甚至置身困厄險境這事實,都拋諸九霄雲外。
「……」
「好可憐……」
「記得你以前告訴我,你是認真的,是不是?」
「我多麼愛妳,妳知道嗎?」
「我真希望也能陪陪她。」
志驤抓住奔妹的雙肩猛搖了幾下說:
奔妹偷偷地拭淚。
那一次他來,談話間透露了他知道奔妹來住了三個晚上才走。志驤從凌雲老人的口氣裏,察覺到他是不十分贊同他們兩人的。是否如此,志驤沒敢問,而凌雲老人也沒多說。一個祖國的軍官,應當是開明的,但未必就開明到能容許他們那麼做的程度,何況凌雲老人畢竟不是個年輕人,對那種事可能看得相當嚴重。
「不反對什麼?」奔妹問。
「驤哥……」
他邊叫邊趕路。他沒有想什麼,一顆心已為欣悅而狂跳不已。
「阿善叔!」志驤叫了一聲。心裏莫名地起了一陣膽怯的情緒。
這一耽擱,使志驤忽生好奇,竟走向腦寮。寮門已壞了,半倒在一邊,裏頭暗濛濛的。他進去看看,空無一物,祇有那個用竹子架起來的床,靜靜地靠在最裏邊的泥巴牆。看來比有人住時破敗、簡陋、荒涼了好多好多倍。可憐的阿萬夫婦,這兒謀生當然不易,總也比外面好些,可是失去了鍾愛的女兒,那心情,恐怕比志驤所能想像的更悲戚、更痛苦吧。
他們這一天祇得靠奔妹從姨丈家帶來的剩菜打發了三餐。但是,他們還是吃得好香甜、好飽滿。
志驤已飛躍出門口,答了一聲,頭也沒回就跑去。繞過腦寮邊時,想到要向阿萬嫂打打招呼,可是他自己馬上把這念頭打消了,直奔山上。
「我對不起妳……原諒我……」
「我亂說嗎?才不是呢。我老早就看出來了。」
它,那個惡魔,是在颱風之夜醒過來的。
「答應什麼?」
「祇要有機會,不是嗎?祇要有機會,好比……」志驤總算在要說「好比又有誰死了」的時候緘口。
「奔妹!」
「妳不會怪我?」
「……」
志驤還是小心地揀著小徑走,儘可能地避免與行人相遇。八點多出門,中午時分在水流東背後的山裏匆匆吃了帶來的飯糰。下午快兩點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抵達奔妹的家。
「我回去那天,就被我爸罵了一頓,說我不應該多玩那麼多天,把家裏的事耽擱了,他偶然去了一趟水流東碰上了我表哥,就是我那阿姨的兒子,就這樣知道了的。」
「阿驤。就叫她回來吧,也該準備晚餐了,你回來吃飯。」
「是嗎?」
「我不知道。答應了又怎麼樣呢?」
難道妳要我正式迎娶?不會的吧。奔妹不會掛慮這些,可是以後呢?
「不……那很危險啊。」
「那你就該關心一下她吧。」
「……」
「我是說……正如我爸爸說的,你不是山裏的人,你不會對我認真。他認定我被你騙了。」
「這樣多麼好,祇有妳和我,我們天天在一起,再也不要離開。好不好?」
「我……我不知道……」和_圖_書
雨聲、風聲都停了。可是洪水聲似乎來得更大了。
「已經快兩個月了,不是嗎?」
奔妹低下了頭,臉泛紅了。
還是沒有人回答。
志驤好像淋了一盆涼水。
「阿驤……我也不知道怎樣提才好……是阿奔仔的事。」
「阿完仔!」又叫。
完妹掩住了嘴扮了個鬼臉。志驤總算想到了小計策,說:
「我是完全誠意的。」
許多日子以來,凌雲老人不像以前來得那麼勤了。志驤記得那次颱風來襲,好像就是一個界線,在那以前,每三四天,最多也五天的光景,他就會來一次,而在颱風後,除了奔妹走後的第二天來過以外,以後一隔就是十幾天。志驤也知道那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可是有時也不免懷疑是因為另有緣故。
「我等會兒去告訴他。」
奔妹沒有預期中的反應,志驤這才想到有完妹在場,她當然不能熱烈起來。完妹這時又插嘴說:
「我就十一月一日去吧,多留幾尾。」
「啊……」她的面孔猛地掃上了一朵紅雲。
次日,兩人來到渡船口附近蹓蹓,水是退了不少,可不知渡船能不能夠撐,加生伯並沒有在那裏,不過也不是想乘渡船過去——奔妹已默許了再住一天。
她終於要回去了。志驤知道沒法再留住她,也知道不能留她。吃過了奔妹為他們兩人做的簡單早餐,奔妹就離去。他們一起乘渡船過了河。奔妹要志驤折返,可是志驤就是不聽。他們斷斷續續地交談,無盡的離情別緒,在兩人心胸裏苦纏著。
「還是不要來好些。」
他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她從眼角倏然溢下發光的淚流。他也讓淚水滴在她臉上。成人以後的無數歲月當中,遍尋記憶,他都不能記起曾經這麼流淚過。他第一次發現,眼淚原來是這麼甘美的。
「驤哥。」她眼睛一亮,興奮地說:「我爸不反對,那我們就得請個媒人了。」
「所以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會怪你。我不好受,那祇是覺得對不起爸爸,還有死去的媽媽。」
「那樣的話,我就沒什麼好反對啦。反正反對也沒用了,不是嗎?」
「老先生,我是認真的,百分之百認真。」
「關心她?……」
「嗯,我知道。」
「我已到過妳們家,也見了妳們爸爸了。他說……他不反對。」
「不過他沒打我……我小時候常常被打,不過我媽死後,我就再沒有被打過了。我到現在還想不通他怎麼會沒打我。他從來也沒那麼生氣過的。」
「是嗎?」
「後天就是卅一日了,祇有兩天了。」
「住得好好地,怎麼又要搬呢?」
「好吧,那就由我拿主意好啦。我先回去。」完妹說完就走。
「還是在那兒。他們說安頓好了以後要來挖回去安葬。」
「阿奔仔!」黃善仔叫了一聲。
她又點頭。
「這有什麼好看的?」她說。
有一次,他吃過了自己煮的飯,忽覺肚子還沒十分飽,而鍋子裏祇剩下刮也刮不起來的鍋巴,他竟把碗與筷往鍋子一扔,結果把碗摔破了。
「是啊。我們進去坐坐,真是好久沒見了。唉唉,日子過得多快。來啊。放心吧,不會有事了。」
「還有……阿萬哥他們搬走了,你知道嗎?」
「嗯……」
那個晚上,可怕的風一陣陣地颳,豪雨打在那碉堡形的隘寮上。那是大地都要震動一般的風和雨。還有山洪爆發,洪水從大嵙崁溪流過的巨響。它們響在一塊。
「還會假的。我就是來告訴妳這個消息的,還有就是……」
「我是擔心……妳不懂嗎?」
「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想,你是留學過的人,阿奔仔沒讀過多少書啊。」
「腦寮背後,去找找她。」
「妳爸爸不會答應嗎?」
「我們這就去看看她吧。你也差不多該去阿昂伯家啦。」
志驤原來也是個粗魯的人——不,這麼說對他是不公平的,因為那時的他並不是他,或者應該說是另一個他。
「我不算不好的人家吧。」
「啊!」志驤吃了一驚。對方這話,已不是尋常的了,雖然語氣是一樣地沉穩若無其事。志驤沒料到凌雲老人會從這角度來隱隱表示譴責之意。
「呃?」志驤一驚,心裏立刻湧起了不安與惶恐。
志驤似乎整個地變了!
「又要忙起來了?」
「可憐的奔妹……都是我害了妳。」
「我想,不大好意思打擾。」
「奔妹……奔妹……」
「我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