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桑青日記

他轉身去修理壞了的鐘。
我準備好了
船長命令船員全速開船。那條船叫天字第一號,是一條十多噸的舊漁船,兩丈多長,五尺多寬。駕駛台在船中間,台後有一個小艙房。
一個星期前歌女鶯鶯在中央飯店唱完最後一首歌就失蹤了。傳說她給治安機關抓去槍斃了。她是潛伏在台灣一個匪諜集團的頭子,民航失事就是她的陰謀。她在機場送行時把定時炸彈放在僑領旅行包裡,向治安機關告發的是和她同居三年的殷某。鶯鶯槍斃後他也死於車禍。

吁——吁——吁——盲目按摩女的哨子又朝天吹起來了。
真的
村子裡人說殭屍吃人的時候他們聞到的就是那股氣味。
家綱不修鐘了。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時間了。
很黑
桑娃的日記
眼瞼和眼角四周是大海。
逃也苦
他圈著兩個指頭對自己打個勝利手勢。望著牆角一把小鏡子點頭笑笑。
我又回到閣樓了。
為什麼
對。他的名字叫沈家綱。我重複了一句。
我聽見了
她突然不唱了。我的手剛碰著窗子。家綱也突然不說話了。他們同時呼的一下轉過身子。四隻眼睛狠狠盯著我。
桑娃在她的榻榻米上睡著了。
沒聽見
既來之則安之
蔡叔叔和幾個朋友到院子裡來了。他們打著手勢閤動嘴巴。我連忙閃到一邊。桑娃爬到窗口。我叫她不要看。我自己卻又回到窗口了。小小的窗子容不下兩個人。我把她的頭按在窗子下邊。
我不相信他
陌生的世界。
家綱坐在他的榻榻米上修鐘。
我嘿了一聲,哪有那樣巧的事,逃的人可多啦,熱鍋上的螞蟻,亂逃一氣。逃來逃去也不知逃的是什麼。我是從北平天津濟南濰縣經過真空地帶跑出來的。
小月光
蔦蘿。
他們要上閣樓了
赤東村的人決定不去招惹殭屍了。
諸如此類的故事。
她是個虛構人物。我寫出她一生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束零零碎碎的斷片。彼此全沒有關係。她嫁給強|奸她的男人,她是個性冷淡的女人。

家綱每天睡覺二十小時。
啃我肚
沙灘上沒有人。海上沒有船。沙灘背後是接連不斷的防風林。沙灘的舌頭伸到海上。靠近海邊有兩棵大樹。大樹之間有一間茅草屋。

落日在閣樓背後。只看得見幾道紅藍相間的光在天頂射過去。霞光射的越遠也就越柔和,最後溶入閣樓對面的天邊。
我是人
四個榻榻米大的閣樓。人家屋頂左右兩撇低低罩在頭上。我們不能站起來,只能在榻榻米上爬。八歲的桑娃可以站起來,但她不肯,她要學大人爬。
什麼人

家綱沒有作聲。白身黑尾的貓舔著桑娃的手。
你應自由
化妝師放開兩手。屍體嘭的一下打在石床上。
身份證拿到佛教蓮社領救濟米去了,家綱坐在他的榻榻米上那麼回應。
我在廚房猶豫如何走進客廳。他們正在客廳談著一件匪諜案。
阿不拉說他家庭負擔很重,妻子死了,有三個孩子,還有一個七十歲的父親。一家五口全靠他打魚維持。他也要到別的地方去,他也不回去了。
家綱枕頭旁邊有一疊剪報,全是他在閣樓裡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
他們在盤問他
老鄉,抽根煙吧。我那麼說著遞了一根長壽煙給他,把他的話打斷了。
他說那就難辦了。清白人就應該完完全全在閣樓外面生活;犯人就只好晝伏夜出。他還講了一個犯人的故事。
不好
我們爬上海拔一千公尺的山峰。桑娃一口氣走到山頂。她原來是個會走路的孩子。
石頭。
觀眾嚷著退票,有的人已經站了起來。

我們整天躲在艙房裡,恐怕碰上巡邏艇查問我們的底細。我們在兩個榻榻米大的低低艙房裡仍然不能站起來。
在閣樓時間沒有用。
我拿起一把大剪刀。剪刀生了銹。我拉起我一把長頭髮一綹一綹地剪斷了。
我們有一大包火柴。那是消磨時間的好工具。我們可以用火柴談話,還可以用火柴和孩子遊戲,就和擺積木一樣。桑娃最喜歡擺字的遊戲。我擺出最簡單的字。
剩下的一個榻榻米一半堆著衣服。四分之一榻榻米的月光裡有一個鐘。十二點十三分。鼠牙停在我乳|房上啃。家綱在我手掌心用食指寫了個字,我們就在掌心談下去。
一陣靜。
我們一家三口從閣樓逃出去了。
我恨我的後母,她買新衣服給她女兒穿,我穿灰面口袋改的衣服,我跑了,爸爸會打死她,爸爸是又醜又老的病人,他躲在榻榻米上總是要打人,我也很恨他,外面的人胸前掛著身份正,摔呀摔的很好玩,身份正的項鏈每人一個,小貓小狗也掛身份正項鏈,我沒有就很害怕,我不要去坐牢,我又跑回來了,爸爸後母都死了,我是個孤兒了,我很後悔不該跑出去,

我們一起去
我扶著她站起來。她搖晃了幾下。她必須低著頭,她站著比天花板還高了。我在前面走下梯子。她在梯口停住了。我用力拉了她一把。她走到梯子中間轉身要回閣樓。我又用力拉了她一把。
樓下有撬門的聲音。
玩馬戲的人把圓桶攔住。狗熊站在桶上。玩馬戲的人放開兩手,圓桶滾開了。
蔡叔叔進來說壽帽上應該綴幾顆珍珠,他得回家去取,請化妝師等一下。
台下的人跳起來叫好。鎂光燈閃亮,新聞記者拍照。
他掀開簾子。他的妻子躺在石床上。石床的紗罩掛在牆上,我們分站在石床兩旁。
觀眾向台上吹口哨。

姜子牙問我哪一年離開大陸。
我睜著眼躺在我的榻榻米上。等著屋頂啃嚙的聲音。
家綱不理會我的話,繼續用小鑽子撥著鐘的齒輪。
姜子牙呀,我用手向他招了一下。別盯著我。姜子牙再那麼盯下去我就變成尼姑了,再盯下去我就變成姨太太了。孫悟空十八變,我真相信就有那麼神。

國旗升到旗桿頂上。一個船員遞給阿不拉一張紙條,請他帶回去給他妻子。他決定不回去了,請她好好照顧四個孩子,還有殘廢的老母和守寡的嫂嫂。他要阿不拉告訴她,他不回去是萬不得已的事情。
人走了
她說她可以摸著我。那必定是真的。她一面說一面使勁捏我指頭。
嗨。阿哥出來啦。玩馬戲的人突然在台上跳起來大叫。
蔡叔叔走出停屍間,在院子裡和殯儀館的人說話。化妝師把毛巾扔在牆角。牆角有一堆鑲黑花邊的檸檬黃女人睡衣。一隻蜻蜓飛過去停在上面。化妝師抬起屍體上半身把壽衣穿上去。身子太硬,壽衣扯得響,壽衣袖子的縫線也扯斷了。
傳說一。殷某是國民黨特務。治安機關派他去和鶯鶯同居。他告發鶯鶯的匪諜工作後治安機關用軍車把他撞死滅口。
吃人的人全死了,爸爸媽媽也死了,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哭著走到海邊,沙灘上有一個很大很大的腳印子,不知道是什麼人的腳印子,我的腳采上去比一比,腳印子比我的腳大,我立刻昏倒了,醒來變成一個大肚子,我好害怕大哭起來,我不要生小孩,我生了一個大圓肉球,我把肉球切成很小的肉塊用一張紙包起來了,一陣大風把紙吹破了,小肉塊滿天飛,落到地上變成了石頭,再一看石頭就動起來了,漂起來了,爕成了一朵朵的云,云漂呀漂的變成了一支支白鳥,白鳥天上轉圈子爕成了人頭𤝛,人頭𤝛在天上遊的好開心,烏雲把人頭𤝛吸進去了變成了雨,各樓外面下雨了,
我這次的死只是為了好玩。
我走到小屋外。有人敲大門。
我又回到閣樓了。
桑娃在她的榻榻米上細聲細氣唱著《孟姜女》。

玩馬戲的人在台上走來走去,鞭子在他手裡呼呼轉,越轉越急。觀眾大叫退票,有的已經離開座位了。

他問我到底是什麼人,清白人還是犯人。
熊在人的臉上舔著。
怕,但怕得有一種肉|欲的快|感。蔡叔叔下台告訴我,他得意地笑著。

他一把拉住我的頭髮。頭髮長到腰間了。他叫我不要找理由到外面去,他就喜歡那股子騷味。騷味叫他想到床。
化妝師望著蔡叔叔。他打了個手勢叫他繼續下去。珍珠也不要了。
叭。叭。叭。鞭子又抽了三下,團主向觀眾打了個手勢。
走過私人婦產科醫院。門口掛著白底黑字招牌;注射避孕,科學避孕,免費指導避孕,流產治療,產道整形。
我對家綱談離開閣樓的事。我們逃亡時他臨時又帶走的公款一萬元已用去大半。我們總不能靠蔡www.hetubook.com.com家的殘菜剩飯過一輩子。他應該去自首,還可以減刑。可以重見天日。
她站在那兒,一臉驚訝,眼睛在每樣東西上盯許久才轉到一邊去,一面低聲說著她看見的東西。
家綱說那些逃犯全是神通廣大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例外,全給抓去關進牢裡。逃又有什麼用呢。他用一根手指頭挑起那一疊剪報掂了一下。
別急,我低聲告訴蔡叔叔,等狗熊忘記了現場有鬼就會搖頭擺尾跑出來了。蔡叔叔說他是不信鬼的人。我說人世的確有鬼,譬如殭屍吃人。
我們從殯儀館走出來。一路沒有說話。我們一直走進蔡叔叔的臥房。
查戶口,身份證拿出來,半身警察說話了。
船長把國旗升起來了。

蔡嬸嬸得了肝癌,我必須冒一切危險去看她。
通緝犯沈家綱在公車處會計股長任內虧空公款新台幣十四萬。攜帶妻女逃亡。通緝在案。

小狗小貓也怕我
我開始過新的生活。白天出閣樓,晚上回閣樓。蔡叔叔也習以為常了。
我帶你到閣樓外面去
我已手抄金剛經兩本。詩詞兩本。我不停地抄著抄著。不知道自己寫出的是什麼。
我說好痛。
趙天開犯通匪罪。企圖偷渡出境。終於落網。趙匪偷渡前幾天出入北市小月光咖啡室會一神秘婦人。警方正各方調查此一神秘婦人。
三年前一架民航機在台北飛高雄途中失事,乘客三十四人全部罹難。其中有一位海外僑領,他到台灣和國民政府談判捐獻巨款做軍費反攻大陸。
星。
犯何罪
第三天廟裡神像不見了。
家綱伸過手來摸摸我的心口。接著又在我掌心寫下去:
好大好燙的太陽,他們要用太陽把我考熟了吃,我變成許多許多小飛蟲在天上飛,天上的小金林都來幫助我,大家都變成小飛蟲滿天飛,把一個大太陽都蒙住了,天都變黑了,太陽的火也悶息了,也不能考各樓了,
颱風來了,好大的雨,他們用大風大雨把各樓打夸,我就變成了落湯雞,他們要喝人肉湯,我的灰面口袋畫了一條龍,我穿著龍衣就成了龍女,乒乒乓乓大風把各樓的窗子吹夸了,大雨打進來,我一碰著雨就成了一條龍從窗口游出去了,雨越大我越快活,我在天上放銀光游來游去,他們又失敗了,
屋頂有人
走過補習學校。招牌上寫著:升大學,升高中,文理醫農,實驗班,精修班,專修班,選修班,出國必修托福班。
我們並肩坐著。各人坐在各人的榻榻米上。背靠著牆,手握著手。
家綱突然翻身坐了起來。接著又躺下去了。突然又坐了起來。
家綱狠狠盯著我。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一條白貓垂著黑尾巴在對面屋頂上走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抱慈宮的和尚走進院子。看見一個人躺在鳳凰木下。和尚把他揹進廟裡灌了薑水。他醒來自稱是林火土。但不知如何在抱慈宮。
熊推著桶,桶推著熊,推著滾著,滾著推著,越滾越快,好像是熊追桶,又像是桶追熊。熊和桶著了魔,一邊追一邊滾,滾的快,追的也快,追的快,滾的也快。
我怕人
現在殭屍從妓|女變成包公了。有人說她頭上還長了一對黑色的角。冤有頭。債有主。恩恩怨怨。包公一一清算。她或是靈魂附體。或是現身說法。
晚上我應該回閣樓了。我不想回去,我要蔡叔叔帶我出去「瘋」一下。
我坐在我的榻榻米上看過時的報紙。蔡家老傭人老王把過時的報紙堆在閣樓樓下,我每天下樓去拿報紙。家綱爬過來和我一起看,他要看國際大事,我要看文藝。但我們同看社會新聞,我們看有沒有通緝犯的消息。我想像那消息這樣寫法:
蔡叔叔仍然站在那兒,直挺挺地站著,定定望著面前,臉上帶著笑。一個女孩子走到台上把一朵黃色的康乃馨別在他衣服上。
我在床邊桌上拿起梳子為她梳著頭髮,一面用手在頭髮上摸下去。我把她幾根稀稀的頭髮紮了一根小辮子。
對不起你
晚上出去
人。
他化身各種各色的人:警察、學者、經理、記者、飛將軍、大學教授、留美博士,大搖大擺出入舞廳酒家。最後以作家身份和一個吧女同居。他禁止她去酒家。她要和他結婚,他不肯。她懷了孕,他要打胎,她不肯。他們爭吵。他要和她上床,她又不肯。他揍了她一頓去賭場了。她吞安眠藥自殺。警察在她房裡找到一張戴博士帽的男人照片——正是通緝犯朱某。
吁——吁——吁——盲目的按摩女又在閣樓外面朝天吹著哨子走過去了。
蔡叔叔突然站起來了。他走上台,玉女牽著狗熊迎著他走去。他退了幾步,台下一陣笑聲。玉女叫他過去和阿哥握握手,他站在那兒不動。玉女笑著叫他懦夫。她向狗熊打了個手勢,狗熊站直身子向蔡叔叔走去。他弓著身子向後退。台下的人大叫走過去,走過去,怕什麼。他停住了,他要玉女和阿哥一同走到他前面去。他是動不了了。
一個女人夢見頭長兩隻黑角的人要帶她上西方。從此她在大白天也看見長黑角的人。她燒香秉燭求他饒命。長黑角的人不饒她。她上吊死了。
一個人掀開簾子,問屍體什麼時候抬出去。有個孩子死了,殯儀館沒有空床,孩子等著抬進來。

為什麼
我怕太陽
我自願
家綱在他的榻榻米上睡著了,枕頭旁邊放著仍在修理的鐘。鐘上的時間在黑暗中看不見了。
桑娃不在閣樓裡。
來了嗎。來了嗎。他們來了嗎。他不停地說。
家綱躺在他的榻榻米上自說自語。他的心要跳出來了。他得了心臟病了。他要死在閣樓裡了。他挪用公款只是為了家累。他若是單身就是個清白人。就是犯了法也可以偷渡出境。他可以跑到美國去。跑到南美去。乾脆做個外國人。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是含糊地閤動嘴巴。聲音大小都沒有關係。我和桑娃根本不理他。而且我們也不怕在閣樓發聲了。我們早已不用掌心和火柴談話了。
玉女用一根手指頭點點他,這只是開頭啦,好戲在後頭。她一面說一面和狗熊一同走到他面前。狗熊伸出一隻前爪。玉女拉起蔡叔叔的手和爪子握了一下。蔡叔叔向觀眾點頭笑笑。玉女說狗熊要親他的臉了。不。不。不。他連忙說。哪有一個大狗熊親男人的臉。玉女說那是洋規矩。她把狗熊牽到舞台另一頭。人和熊站在舞台兩頭。玉女對狗熊打了個手勢,狗熊挺著肚子向蔡叔叔走。他站在那兒,哈著腰使勁搓手,兩眼盯著狗熊,彷彿他隨時可以撲過去。
客人們談著各種傳說。鶯鶯到底是什麼人,沒有人能肯定。假定她是共產黨,那麼殷某又是什麼人?關於殷某就有許多不同的傳說。
走了又來
月亮。
也去不成了
民眾必須檢查屋頂門窗以防倒塌。準備風燈電筒蠟燭火柴以防停電;存儲清水以防斷水;注意爐火以防火災。
狗熊伸起前腿搭在蔡叔叔肩上。
我說丈夫生前欠了債。我帶著女兒代他坐牢。女兒可憐死在牢裡。我服刑期滿就來蔡家幫忙。我那麼信口說來。和原來編好的一套說詞完全不同。
仍沒聽見
天已經黑了。我要把痰盂拿到樓下去。

玉女牽著狗熊向觀眾行禮。
「好吧。」化妝師扯開嘴角笑了一下:「那轉就等吧。」
他要我把灌腸的膠囊塞進他肛|門。他岔開兩腿蹲在痰盂上,要我在他兩腿之間看著他下體。出來沒有,出來沒有。他不斷地問。我要轉過頭去嘔吐。他要我再拿來一個膠囊。插|進去,插|進去,他指著我手裡膠囊大叫。
沒有身份證
又是黃昏。我又打開窗子。院子裡沒有人。一陣驟雨夾著低氣壓的熱氣打進窗來。
這次他們可真來了。
天黑了。
大毒梟越獄五十天。全省刑警布下天羅地網。黑道上大名鼎鼎。刑警手中不過爾爾。

小偷逃走沒有?小偷逃走沒有?我和家綱同時急急地問。我們倆都趴在閣樓梯口。
又是嘩啦一陣掌聲。
他姓姜,姜子牙的姜,他自我介紹。江姜是一家,他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我。我眉眼之間像他爸爸的姨太太。他爸爸打仗死了,姨太太出家當了尼姑。
殺人犯朱某從龜山監獄逃出。他白天躲在公墓裡,晚上出去討乞,沒人注意他。他在公墓躲了幾十天,實在躲不下去了,晚上便去賭場。手到錢來,贏了一筆錢,他就在台北租了一間屋子住下。
桑娃坐在她的榻榻米上畫畫。她在舊報紙邊上畫著「小不點歷險記」。
突然有人敲大門大叫查戶口。警察有時候假借查戶口的名義進屋逮捕犯人。我骨碌坐了起來。

家綱另有英國大臣和模特兒之戀剪報一疊。附帶模特兒用浴巾遮體躺在空浴缸照片一幀。

遠處的火車叫著過去了。下午三點半。
我告訴蔡叔叔我要過正常的生活。白天出去,m.hetubook.com.com晚上回家,當然還是回到閣樓。
他要我再坐一下。他剛把蔡嬸嬸送到醫院,他想和人談談話。
貓。白身子黑尾巴。

狗熊停止了。
他終於睡著了。

狗熊與玉女。
走過航空公司。玻璃窗裡吊著一架飛機。機頭斜斜飛向上方窗角。機身描著黑字。本公司客機到世界各大都市,迅速安全,服務周到。
也不會
兩案並發,又加前案。刑警大批出動偵察。
觀眾鼓掌,鎂光燈閃亮,新聞記者拍照。
老王呢
他在蔡家二十幾年

林火土回家。三個朋友全死在他家裡。屍體四周淌著水。腥臭異常。死者的家屬反對法醫驗屍。卻請來北港的媽祖。跳神的人指出抱慈宮旁邊的一座墓地有邪氣。棺木的位置必須移動。赤東村的人才能免災。
我揭開單子在他旁邊躺下。我讓他趴在我身上。他身子一抽就像孩子撒尿一樣把我兩腿撒濕了。
天上
三峰真傳固精術——此術悉本張三峰祖師真傳秘本。能增進閨房幸福。治療陽萎早泄。其效如立竿見影。如有虛偽欺騙。天誅地滅。索閱簡則。附郵八角。寄台北郵局一四八五九信箱。
一個女人回娘家。看見弟弟就拉著手大叫觀音菩薩救苦救難。兩人一面叫喊一面往池塘裡跑。家人趕到時。一對姐弟已經在池塘裡淹死了。兩人死前沒有一點厭世跡象。姐姐結婚十年已有子女四人。弟弟還是新婚。兩人全是喜樂人,也沒有精神病。
他們說著上海話。京腔子。南京話。湖南話。不同的人聲。不同的方言。談的是一件事。
我說全是,也全不是。我也許可以叫做清白的犯人。
阿哥在籠子裡準備出場了。

他要走了
南邊是眼角。
我也站起來了。
壞地方
但是艙裡有鹹鹹的太陽。我們躺在太陽裡兩天了。還有三天就到香港了,到了香港就自由了。
怎辦
這次我可把窗子打開了。只打開一條縫。我不但可以看見、也可以聽見外面人的聲音了。蔡叔叔仰天大笑。好兆頭。一開窗就是笑聲。
狗熊的名字叫阿哥,祖籍南非,高四尺,全身黑毛長二寸,體重二百二十磅,為世界稀有動物。牠會滾繡球,鑽火圈,吹口琴,倒身走,跳曼波。
為什麼
台灣是一隻綠色的眼睛。孤零零地漂在海上。
走過報攤,頭號標題是反共復國戰爭更加接近勝利。
閣樓裡的鐘仍是十二點十三分。
天字第一號漁船載有沈家綱走私犯六人偷渡出境。我方已電國際刑警組織查緝沈犯等。沈犯等必將就擒遣返我國接受法律制裁。沈犯另挪用公款通緝在案。沈家綱等犯人注意收聽,你們逃到哪兒也沒有用。海上巡邏艇已全部出動追緝,海上各國港口已嚴加戒備。希望你們趕快回航歸案。
叭。叭。叭。嗨。阿哥。
我默誦著心經。
我睡在我的榻榻米上。
好好睡一覺
門口有人敲門大叫查戶口。閣樓窗子刷著一道道電光。
閣樓屋頂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好像腐朽的屋樑折裂了,又像老鼠啃骨頭,從屋角沿著屋檐一點點啃過來,一直啃到我平躺的身子,從腳尖啃到額頭,又從頭頂啃到腳尖。啃過來又啃過去,最後停在我的胸口,啃著我的乳|房,兩排尖銳細細的鼠牙。
他要睡覺。他要忘掉。天亮就好了。他那麼說著。身子在單子下蠕動。

女人哭完了。廣播員報告:
又是一陣靜。
我爬到窗口,只見桑娃站在院子裡兩手抱著白身黑尾的貓。人和貓釘在兩道交叉的電光上。另有幾道電光在她頭頂刷來刷去。
我在過去一年中不知不覺收集了許多逃亡的故事,一大疊剪報就在我的榻榻米上。
等他走
海浪大起來了。收音機裡歌仔戲女人哭起來了。
人和熊面對面站著,互相瞪著眼。
化妝師走進停屍間。他把一包壽衣扔在屍體腿上,然後拾起一件件壽衣套在一起。紅。黃。綠。藍。紫。他掀開蓋著屍體的白單子,人造絲在赤|裸的身子上擦著沙沙響。頭髮落光了,兩腿之間還有一小撮灰色陰|毛。我望著蔡叔叔。他望著牆上的紗罩子。化妝師用大毛巾擦著屍體,兩個乳|房抖了幾下。
她終於站在院子的土地上,仍然哈著腰。我拍拍她的背,她挺直了。
蔡叔叔說我應該得最佳演技金馬獎。劇名是《閣樓裡的女人》,扮演的角色是江媽。
一陣靜。
我從枕頭底下摸出我的身份證。北市中興口字第八二七一號。
口渴
我要出去嚇嚇那些小東西
我告訴她。他們也不是愛到哪兒就到哪兒。院子四周是圍牆。圍牆那邊是海。海那邊是地球的邊緣。地球是個大閣樓。大閣樓分成千千萬萬小閣樓。就和我們的閣樓一樣。我要桑娃知道世上的人都是和我們一樣生活的。
我的
那些人為什麼可以自由到院子裡來。桑娃問我。她的頭有時會冒到窗口。

我點點頭,搖手叫他別出聲。
你出去了就可以向區公所領身份證
蔡嬸嬸說他監視的是躲在閣樓裡的人。她不懂蔡叔叔為什麼冒險藏匿一家犯人,他應該勸我們去警察局自首,應該叫我們離開閣樓,應該保持沉默,應該和外界隔絕。他應該,他應該,許多個應該。
另一個船員在紙條背後也附上了幾句話。他請阿不拉告訴他的妻子,他也不回去了,請她照顧五個孩子和盲目的哥哥。他對不起她,但他非走不可。

身份證上沒有戳子。桑青沒有報戶口。半身警察一面說一面反反覆覆查看我的身份證。不報戶口是違法的。配偶的名字叫沈家綱,他一說到那個名字就頓住了。
樹葉。
化妝師在屍體臉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面油,然後撲上脂粉,描上兩道細細的眉毛,戴上沒有珍珠的帽子。
阿哥性情古怪。在新加坡曼谷馬尼拉不肯出場,在西貢只肯出場一次,在加爾各答出場兩次。阿哥在自由中國狀至愉快,一定會出場,而且每場出場。請觀眾等一下。團主在台上一面說一面來回走著。他身穿馴獸花衫手拿皮鞭。
追捕的人多起來了,一層又一層人,包圍了整個山林。
姜子牙又拍了個巴掌。對。對。他就是從北平天津濟南濰縣經過真空地帶跑出來的。
嗨。阿哥出場啦。
也許終生關在這兒也好

我抬頭看家綱。他正張著嘴哈氣,他的臉作大笑狀。
夜很深了。颱風在綠色的眼睛上颳著。綠色的眼睛仍然是睜著的。
我在午夜以前回到閣樓。還是在閣樓裡安穩一些。
村子裡又丟了兩條人命。全都死得離奇古怪。村民到抱慈宮去請神。跳神的人說潘金嬌的屍體未腐。成魔吃人。先吃男人。後吃女人。兩個月吃光赤東村的人。半年吃光岡山的人。一年吃光全島的人。連海上的漁民也不能倖免。台灣將成為荒島。赤東村的人必須把殭屍燒掉。
又是黃昏。



我必須修。
走過藥房。窗子裡廣告上兩個洋人打電話。黑髮洋人歪著嘴叫老張。哈哈。雄——10為這玩意兒含有男性專用睪丸素。白髮洋人瞪著眼說真的嗎?他也去買一瓶來補一下。
他說很高興我從閣樓出來了。他早想勸我離開閣樓,但那不是別人可以強迫的事,必須由當事人自己悟過來。家綱應該去警察局自首,就是坐牢也是有期徒刑。閣樓的生活卻是無期徒刑,毫無意義。
屋頂啃嚙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在大白天,仍然是從屋角沿著屋檐啃過來,啃到我的頭頂就停住了。我坐在我的榻榻米上。尖銳的鼠牙從我的頭頂啃下去。

叭。叭。叭。叭。叭。叭。晦。阿哥出場呀。團主抽著鞭子在台上大叫。

她反反覆覆唱著《孟姜女》。
媽媽天天出去吃人,他們捉住一個人,先用香草薰,把豬血抹在他身上用火烤著吃,好燙好燙的火,我們各樓四周好大的火,他們也要把我考熟了吃,我有逃的辦法,我在灰面口袋上畫了許多鳥的羽毛,我穿著鳥衣很好看,他們在各樓下面看著火大笑叫我逃不了。各樓燒起來了,好大的火,我看著身上的鳥衣在窗口向天張著手,我就變成一隻鳥,我從窗口支的飛出去了,
他正啃頭
我們就那麼等了一夜。
嘩啦一陣掌聲。
盯梢的人
蔡會告訴他們
螢火蟲。

二.一九五八年夏天


她用手摸我的臉。肢臂。手。
那麼把戶口名簿拿出來。半身警察一面說一面翻著手裡的一個大夾子。夾子裡是每戶人家的戶口名簿副本。
東邊是眼瞼。
逃犯沈家綱桑青注意,你們不可執迷不悟。www.hetubook.com.com我們全知道你們躲在森林裡,你們躲藏的地方是在袋形的山區。幾百個警察就包圍在袋子外面,袋口也封住了。你們逃不了了。你們在森林裡不能活下去,森林裡沒有食物,你們就會餓死,冬天到了你們就會凍死。你們不是殺人犯,你們只不過是普通逃犯。你們的罪有許多人犯過,你們自首還可以減刑。你們逃亡威脅山地居民的安全。你們若再逃亡警方決定開槍,還要出動警犬在森林裡搜索。逃亡是愚蠢的。沈家綱桑青,趕快出來投案吧。
蔡嬸嬸死了。天黑時候我和蔡叔叔送壽衣到極樂殯儀館。
殭屍吃人了。又有一個年輕漢子死了。赤東村的人找抱慈宮的和尚證明殭屍血印的事。和尚不見了。傳說他不守清規。留良家婦女姦宿。官署要依法懲辦。和尚逃之夭夭。有人在村子後山茅草窩發現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只有頭骨腿骨盆骨手指。卻不見人體中間脊椎骨。法醫不能確定死亡的原因。只能斷定死者是坐在茅草窩裡斷氣的。坐的方向是靠北朝南。向山下展望赤東村。村民說那就是抱慈宮的和尚。他在茅草窩裡坐禪給殭屍吃了。紅衣女愛吃男人的脊椎骨。
荒山黃金夢——南投縣信義鄉深山埋有黃金千餘噸。為二次大戰日本撤退時所埋。高萬良傾家蕩產掘寶已三年。傳說埋藏黃金價值折合新台幣三百億。目前政府新台幣發行額為二十六億。官方已和高萬良訂立契約。寶藏百分之九十將繳納國庫。百分之十作為掘寶人獎金。官商對掘寶充滿希望。

外面黑得很好看到處閃光
蔡叔叔一個人在書房裡。我在書房門口看見牆上的鏡子就站住了。是那種使五官歪曲的廉價鏡子,人站得愈遠五官也就愈歪曲。他也看見了鏡子裡歪曲的女人臉,轉身怔怔地望著我。他叫我進房去,我不知如何走法。手,腳,身子,全脫了節。他叫我坐下,我的嘴巴閤動了幾下,卻吐不出聲音。我坐在沙發上,就像閣樓外面的人那樣子坐法,三段彎曲式,上身靠著椅背,臀部坐在椅墊上,腳掌放在地板上,各有各的部位,該彎的彎,該直的直。
我走到院子裡。一個警察騎自行車在巷子裡跑過去了。
她一面唱一面在舊報紙上畫畫。一整張報紙刊著開國四十七年來的大事。從民國元年一月一日孫中山在南京就職臨時大總統直到四十七年共產黨炮擊台灣海峽。其中經過軍閥內戰、抗日戰爭、國共鬥爭。桑娃就在那些大事上用毛筆刷上彎彎曲曲很粗的一道墨。那一道墨下面有一個個空心小圓洞。每個洞裡嵌著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她在那道墨上面又點上了一團墨。最後寫上標題:小不點遊長城。
牆角的光。

等什麼
分屍案剪報一疊,附帶身首四肢照片各一。
我說我的情況可不同。第一我沒有犯法,第二我沒有殺人的武器。我沒有說下去。我只要事實來證明我可以在閣樓外面過正常生活,只是晚上在閣樓逃避戶口檢查。
閣樓的鐘仍然是十二點十三分。午夜也好。日正當中也好。沒有分別。同樣潮濕的熱。濕到人骨子裡。在骨子裡發霉。
笑什麼
從此我們在山中逃竄。我們在山路上拾到一張紙條。警察局通知山區人家謹防逃犯。我們在一天之中看見五次人,兩次是過路的老百姓,三次是搜捕的警察。我們全逃脫了。
我的頭髮又長起來了,我既不剪也不梳,就讓它披在肩上。
桑娃樂得在榻榻米上抱著枕頭打滾。我望著睡著的家綱。她馬上靜下來了,她知道家綱是不准我帶她出去的。
不會父教他命

船長在船頭說海上的風向不定,天邊出現了魚尾狀的高雲。颱風快要來了。他打開收音機收聽天氣預測的報告。
院子裡的人不見了。草地上留下一把芭蕉扇。
蔡叔叔說那個人的毛病是越獄以後就忘記了自己是逃犯,居然也過起清白人的日子。但他一方面卻又陷罪更深更自築羅網。
走了嗎
觀眾仍然狂叫,仍然鼓掌。
他們來了

他拿一把小鑽子咯吱咯吱撥著鐘的齒輪。我用鉛筆在舊報紙邊上寫了幾個字:
天下大平
北平。


墓地裡埋葬著一個女人潘金嬌。六年前從赤東村到台北。村子裡有人在風化區碰上她賣淫。她面貌姣好。為人伶俐。在風化區頗負艷名。四年前潘金嬌突然自殺。遺書只有兩句話。
我在路上走著。一二,一二,一二,我的腳一步一步踩在地上。我捏著一塊小石子,石子擦著手掌心。我就那麼走,走,走,走。
桑娃睡在她的榻榻米上。
天邊有個小灰點,越變越大。變成一條魚船。船上打出了白色的信號彈。阿不拉把竹筏從草屋前面的沙灘拖到海邊。我們三人從草屋走出來。四個人在沙洲水淺的地方上了木筏。木筏向漁船划去。漁船停下了。木筏靠上去,我們爬到船上。
我告訴他們我要打開窗子。我並沒有打開。

家綱躺在他的榻榻米上。心跳,頭痛,腰酸痛,背痛。便秘。他說他不行了。
門呀的一下開了。閣樓在風雨中打顫。

桑娃問他談的是誰。
我叫她不要唱了,《孟姜女》的歌很老了。
世界不會停。
交通車在巷口停下了。三三兩兩的公務員在巷子裡走過去了。下午五點半。
他認為那樣不妥。我在白天露面對人就是個威脅,因為我是逃犯的妻子。
七十二歲的老木匠和老婆為了一個雞蛋爭吵。他突然失去知覺。醒來看見老婆血淋淋躺在地上。他自己手裡拿著一把染血的菜刀。
赤東村的人把潘金嬌的棺木移動了一下。仍然葬在原來的墓穴中。

一.一九五七年夏天

唱歌仔戲的女人不知在哪個街頭突然為愛情哭起來了。傍晚七點。

兩次
台下許多人站起來了。
嘮叨四小時。
小不點兒是有身份正的人,她是合法的人,可以到外面去,她回來告訴我好多好玩的事情,外面的人掛身份正還可以吃人,抓住漂亮女孩用塞子塞她屁股用水管子把水灌到她嘴裡去,她肚子暴開了像西瓜,他們就把她吃了,自己暴開的西瓜比刀子一切開好吃,我舐舐嘴說好甜,
人!桑娃指著山腰叫。山腰小路上有兩個人往山上爬,他們抬頭看見我們了。
誰知道
也許
傳說二。殷某是共產黨特務。鶯鶯愛上一個國民黨。殷某向治安機關告發鶯鶯是匪諜,事後害怕鶯鶯揭露他的身份,撞車自殺。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空房宿空房宿空房宿空房。
村子裡的人說那些全是有罪的人。包公才和他們算總帳。一個月內村子裡丟了十四條人命。赤東村成了死村。家家戶戶關著大門。抱慈宮成了一座無神的廟。沒人唸經。也沒人請神。殭屍的墓地成了禁地,沒人敢走進一步。外地人打這兒走過,就會聽見遠遠有人破口大罵。聲音越罵越大,彷彿那麼一罵就可以討好殭屍。就可以免死了。沒有人敢提殭屍。他們只說阿公來了。就是殭屍又吃人了。人人恐怖。人人自覺有罪。他們活著只是等待死亡。每逢有人死亡他們不用奔走相告。他們立刻就聞著死亡的氣味了。家家戶戶立刻燒香唸經。不是敬神。而是祈求包公饒命。
家綱睡覺了。我在紙上和桑娃筆談。
桑娃的榻榻米靠近窗子。太陽照在她身上。早上九點。
早上風停了。老王在樓下取煤球的時候咳嗽了一聲。我們打開梯口的門。他說颱風之夜巷口人家進了小偷。主人回家碰上了,小偷用熨斗將他打死後跑了。老王發現院子牆腳到閣樓屋子門口有一條腳印子。準是小偷的腳印子。
也許會逃脫

殭屍焚化的第四天。清仔也突然死了。
掘寶耶掘墓耶——高萬良率領工人掘寶。深入坑道五十多公尺處發現藏寶時爆炸痕迹。掘寶人至為興奮,全力加速掘寶。以致泥土堆積洞內。坑口僅寬六尺。積土無法運出。掘寶人陷在空氣稀薄坑道內已三日。生死不明。
現在是颱風季節。
不好的好女人
「不要了。」蔡叔叔告訴他。
她舉手指著閣樓梯口。梯口露出一個警察的上半身和另一個警察的頭。
我坐在窗口看外面的世界。蒙著灰塵和蛛網的世界。
雲。
狗熊搖搖擺擺從後台跑出來了。
閣樓的小窗對著街。我們躲在閣樓窗子左邊可以看見三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躲在窗子右邊可以看見五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烏鴉從一個個屋頂飛過去。窗子正面對著火葬場的黑煙囪。我們不敢站在窗口,怕給人看見了。
請不要修了。
媽媽說蔡婆婆要死了,我不知道人死了到那兒去,她說人死了到極樂世界去,那兒的人都很快活,他們不害怕,要什麼有什麼,紙做的金童玉女金銀財寶燒到極樂世界馬上就變成真的,我問極樂世界有沒有各樓,她說沒有,我問極樂世界有沒有人掛身份正,她說沒有,我問極樂世界的人吃不吃人,她說不吃,我不相信她的話,爸爸說媽媽是洒荒的人。和_圖_書
我在閣樓裡寫諸如此類的逃亡的故事:逃亡山上,逃亡海上……再如何逃法呢?
蔡嬸嬸病了。蔡家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必須出閣樓去看看她。
我走到蔡家屋子窗外。窗裡有燈光。蔡叔叔坐在他妻子床邊。她靠在床上。他們在談話。
我只好又回到閣樓。
一隻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臂,手腕上一隻大大的圓形夜光錶,錶上的時間是八點二十,抓著我的是警察。火車轟的一下過去了,車上描著的「防諜保密」也轟的一下過去了。柵欄橫在我面前。我彎著身子要從柵欄底下鑽過去。警察說柵欄放下就是警告火車來了,下次千萬記住,不可拿性命當兒戲。
桑娃一把抓住我的手。貓呼的一下從牆角跳上牆頭,蹲在那兒一對放大的瞳孔瞪得圓圓的。我拍拍她的手。她站著沒動。貓跳到牆外去了。她抬頭對我笑笑。
茉莉花。
桑娃的日記
爸爸媽媽都有身份正(一個十歲孩子的日記,必然有許多錯別字,包括不會使用標點符號等,這是作者有意安排的——編者註),媽媽說身份正就是正明你是合法的人,我十歲了還沒有身份正,媽媽說各樓的人是沒有身份正的人,外面的人才要身份正,他們沒有身份正就要坐牢,我恨死媽媽天天晚上到外面去,爸爸說她出去找男人,她要丟我們了,我要把她的身份正撕掉,
台灣南部赤東村的林火土三十歲生日。他請了三個朋友在家喝太白酒。四人喝得大醉。

我走過一排病房。對面樓上窗子裡有女人哭起來了。
沒聽見
朱某在賭場又贏了一筆錢,他認為別人騙賭。掏出手槍。沒人害怕。他非常憤怒,向天開槍。仍然沒人害怕。他又向窗口開槍。一個賭客從窗外走過,槍彈打在他胸口。警察趕到。朱某已經逃走。
我去自首
桑娃看見池塘裡的人影,她說池塘裡有個水樓,水樓裡有三個水人,他們一臉污泥,瞪著眼很害怕的樣子。水人在風中變成各種形狀,還閃著一身鱗光。她扔了一塊小石子。三個水人破了,破片蕩了幾下又變成人。


真的嗎
為什麼
家綱坐在他的榻榻米上用撲克牌卜卦。一疊三張。兩手捧著牌。兩個大拇指用力把牌一張張慢慢推下去。眼睛盯在牌上。嘴巴跟著牌閤動,身子跟著牌彎下去。
一個大圓桶跟著滾出來了。
蔡是大恩人
有人在笑
家綱躺下了。我仍然靠牆坐著。他伸手要把我拉到他的榻榻米上去。我的身子動不了。
草。
狗熊決不會出場,我低聲告訴蔡叔叔。他問為什麼。我說因為狗熊看見現場有鬼。蔡叔叔笑了,那是馬戲團的迷信,我們不可相信。

她的眼睛是睜著的。他用手把眼瞼往下摸。眼睛仍然是睜著的。
我的生活分成兩半。白天在閣樓,夜晚在醫院。
觀眾鼓掌,鎂光燈閃亮,新聞記者拍照。

三.一九五九年夏天

從台北回赤東村的清仔不信邪。他要救赤東村的人。他主張焚燒殭屍。沒人敢碰殭屍墳上一把土。沒人敢把殭屍扛到火葬場。清仔拿了一把鏟子。打碎墓碑。鏟開墳土。打開棺材一看。原來是一個活生生的睡美人。粉紅灑金衣服。黑黑的長髮。圓滾的胳臂。眼睛瞪著天。清仔在屍首和棺材四周澆了汽油。一把火從清早燒到半夜。傍晚時候清仔用木棍挑起屍體的腸子。腸子滴著血。血滴在墳草上。一股熏煙夾著血腥和青草香。一股輕微得察覺不到的風帶著那股氣味吹遍了赤東村。
我坐在榻榻米上,他躺在榻榻米上。樓下的他們隨時會上來。
走了


不逃就坐牢
我把賴金素珠抱著兒子坐監的照片從報紙上剪下來貼在閣樓牆上。

他們會來的
鐘停世界就停了。
我站在四號病房門口。蔡嬸嬸靠在床上。我叫她,她沒有答應,愣愣望著我,好像見了鬼一樣。
第三天早上林火土起床。他養了三年的一條狗突然向他撲來。他倒在地上就嚥氣了。村子裡又連續死了三個二三十歲的漢子。

玩馬戲的人應該放下鞭子,我又告訴蔡叔叔,狗熊終究會自己跑出來,哪有野獸喜歡籠子的道理。蔡叔叔又笑了,他說我竟成了個馴獸專家,玩馬戲的人的鞭子不僅僅是為了馴獸,也是為他自己壯膽。
你非犯人
台下的人啊——啊——啊地叫著。
化妝師捧著睡衣走出停屍間。
我若自首你如何
小心
家綱睡在他的榻榻米上。

屋頂的鼠牙向我身子裡啃下去,啃進我的內臟,啃進我的陰|部。
殭屍吃人。
他說他走不了了。當年共產黨在渡江以前提出和談條件,他發表主戰的文章,共產黨把他列為戰犯。現在他在台灣提倡自由選舉,國民黨認為他思想有問題。巷口永遠停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永遠有一個車伕打盹兒。那個車伕必定是監視他的人。
家綱也用火柴擺了幾個字。
家綱在我手掌心寫了幾個字。

我不該逃
許久以來午夜以後沒人查戶口了。
我為他擦亮了一根火柴。
也好

嚐嚐死是什麼味道。
她用手把字攪亂了。她說簡單的字不好玩,她要擺複雜的字。她照著報紙上的字擺,擺一個拆一個。樂得格格笑。
噹的一聲鑼響。
你去過嗎
如何知道
也許
最後我們逃進原始森林。紅檜、鐵杉、扁柏,全是千年大樹。林子幽深黑暗,沒有人的腳跡。我們爬上樹頂掩藏在樹葉裡。他們不但看不見我們,就是槍彈也打不著我們。
家綱對這些剪報百看不厭。
觀眾大笑。

晚上。家綱和桑娃睡了。我竟走出閣樓了。
阿不拉也上了船。
台下的人大叫再來一個。
姜子牙拍了個巴掌。他也是三十八年四月從北平跑出來的,說不定我們就在路上碰見過。
傳說三。殷某既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他只是一個嫉妒的愛人,由於嫉妒鶯鶯另有別戀才向治安機關告發鶯鶯是匪諜。良心不安,神智昏亂,死於車禍。
走過一個巷口。「聖靈重建」四個大黑字在白色衣服上煞了出來。白色衣領露出一個女人頭。布道的女人。她笑著遞給我一張單子:罪與贖,請聽聖音,請信上帝。
叭。
在院子裡
對不起。那孩子生錯了時代。家綱說那話的時候還對桑娃挫挫牙。
我想去自首
故國風物剪報一疊。紅白事兒。花市。曉市。夜市。鬼市。戲園子。噹噹車。羊肉床子。大酒缸。剃頭棚兒。拉洋車的。廢邸恭王府。
三張桃花順。

蔡家請客。我裝做老媽子,就是那種自認薄命卻又傲氣十足的老媽子,乾淨俐落帶點油氣。我編了一套說詞。我丈夫本也是政府官員。我帶著四個兒女從大陸逃到台灣。他陷在大陸,我就為人幫傭撫育四個兒女。
作惡難遁形。偷渡亦枉然。鷂遠線長。鴟梟末路。大流氓俯首成俘。
太陽天天考我們的各樓,真不講道理,一定是吃人的人做的事,他們把太陽系在天頂,太陽就動不了了,小金林幫助我,他們從天上放下一根支條,在窗口漂呀漂的像一條𤝛,我拉著支條一登就到了天上,我把系太陽的繩子從天頂扯斷了,太陽轟轟掉下去了,變成一大團火,地球全燒焦了,吃人的人也全燒死了,哈哈哈,我在天上大笑,我用繩子系著太陽放在海裡泡息了,我踢太陽當皮球玩,
還有許許多多可能性,殷某到底是什麼人,誰也不知道。
我爬到我的榻榻米上。
「好。完了。那一堆衣服要不要。」他指著牆角鑲黑花邊的檸檬黃睡衣。
他們會來嗎
我用火柴在榻榻米上擺了三個字。
我成了蔡叔叔的傭人、管家、女人。
我看到一則代夫坐監的故事。賴金素珠的丈夫生前經商失敗,利用她的名義開空頭支票。賴金素珠沒錢兌現,她被法院判刑半年,帶著兩歲的兒子在桃園的台北監獄服刑。
我告訴他,我過慣了閣樓生活,在閣樓裡一切貪瞋渴愛都沒有了。改變生活是要命的事,我很害怕改變。我出來只是為了報答他救命之恩,在患難的時候為他們盡點力量。我甚至可以冒險天天出來為他們照料事情。我說得非常慢非常低,有時候我必須停一陣子才能hetubook.com.com接著說下去。我一說完就站了起來。
一陣掌聲。
廣播車在巷子裡警告強烈颱風已在台灣東北登陸了。
第二天跳神的人死了。
我回到閣樓。
全場的人站起來了。後排的人大叫前排的人坐下。吱——的一聲長長的口哨向台上的人和熊吹過去。
我走進醫院長長的甬道。甬道的燈光通亮。甬道的盡頭是太平間。我走到甬道一半的地方向右轉。
我的頭?
一道電光從我背後釘來。我一轉身,白身黑尾的貓蹲在榻榻米上。桑娃坐在貓的旁邊向我狠狠說了一個字。
一陣靜。
等你出牢
家綱說他的安全第一,現在不是報恩的時候。那個姓蔡的是有名的老色鬼,我一出閣樓必定上鈎。老色鬼讓我們躲在閣樓裡就是對我這個女人存心不良。家綱若是抓進牢裡我母女倆如何活下去。他躺在他的榻榻米上,不住地說下去。枕頭旁邊放著一個痰盂,痰盂裡是他自己的小便。
如何知道

我也看有沒有趙天開的消息。我想像那消息這樣寫法:
正月裡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點紅燈,
別家丈夫團圓敘。
奴家丈夫造長城……
我笑了一聲。姜先生可把我攪糊塗了,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次仗呀?軍閥的仗呢,抗日的仗呢,還是國民黨共產黨的仗?
一個細腰身女人出台了,一身緊身肉色衣服,那就是玉女。狗熊從圓桶跳下,玉女摸著狗熊身子,狗熊用臉擦著她的身子。玉女叫阿哥吻她臉。狗熊用後腿站直了,前腿摟著她脖子,嘴在她臉上舔了一下。她叫狗熊吻她脖子。狗熊又在她脖子上舔了一下。玉女轉過身,側面對著台下。她把臉向狗熊湊過去。狗熊摟著她在嘴上舔著舔著,玉女嗯——嗯——地哼著。
我也怕小狗小貓
半夜院子沒人
我走到小屋門口。院子裡很黑,一隻白身子黑尾巴的貓蹲在牆角。
她說到閣樓外面來好累人。她從來沒有那樣子筆直站在地上。我牽她回到閣樓。
夜很深了。
我坐在窗口。
叭。叭。叭。
喂。老王。戶口檢查完了。睡覺吧。他們一面大聲說話一面走出大門。門關上了。巷子裡一陣皮鞋聲。他們敲三號大門。三號房子的燈光一盞盞亮了。
停屍間掛著白布簾子。簾外供桌上燃著一對白燭。一股強烈的消毒藥水味。
他們出示通緝令
只為口渴
我們二個人躲在茅草屋裡,還有阿不拉,他是安排我們偷渡的人。我們全望著海上。
磨剪剷刀的打著鐵片呱達呱達的來了。下午兩點。
「算了吧,」他晚,「反正屍體就要抬進火爐燒了。」
那才公平。我告訴他。我一直在威脅中過日子。他們也該受點威脅。
船長對兩個船員說要送我們到香港去走私。船到香港後每個人可以得到五千台幣酬勞。現在我們裝著出海打漁。


我在榻榻米上整天寫著《她的一生》。我不抄金剛經和詩詞。
我突然想起屋頂有隻啄木鳥,在我們進閣樓以前老王就告訴過我。
玉女微笑,狗熊站在一邊,她要請一位觀眾和阿哥見面。
人和熊又面對面站著,互相瞪著眼。
狗熊走到台中央。蔡叔叔解了凍,腳動起來了,先是小步,哈著腰,步子逐漸大了,身子也直起來了。
就是糟蹋媽媽的那個王八蛋,家綱說。
我就在那當口走進客廳。蔡叔叔一怔。我第一次在那麼多人面前露面,我叫了一聲先生,問他什麼時候開飯。他馬上對客人說我是新來的江媽。有個客人問我是哪兒人,我說四川。我們就那樣子談了起來。
嘩啦一陣掌聲。
林火土死後村子裡有個傳說。林火土生日那天四個醉漢全倒在椅子上睡著了。林火土朦朧中聽見絲絹沙沙聲。他睜開眼看見一個女人。紅衣紅帽。白臉長髮。一身寒氣透骨。林火土裝睡。紅衣女在另外三個醉漢臉上噓氣。林火土拔腿飛跑。紅衣女在後面追。他看見抱慈宮的燈光。心想廟裡有神保祐。他跑去搥門。沒有回應。紅衣女追來了。林火土手抱廟外柏樹擋身。紅衣女隔樹伸手撲捉。林火土左右閃躲。紅衣女手指如鈎。掐入柏樹。牢不可拔。林火土跳進廟牆。倒在鳳凰樹下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抱慈宮的和尚救活林火土。廟外柏樹有四個指洞入木一尺。一條血印從廟門一直通到潘金嬌的墓地。
小蟲子。
閣樓和蔡家的房子在一道圍牆內。閣樓下面是蔡家堆破爛的屋子。
大門打開了。有人走進院子。大聲對老王講話。叫他把屋子裡所有的人叫醒。戶口名簿身份證全準備好。
心淨
太陽在她身上舔過去。舔著。舔著。猛一抬頭。太陽不見了。中午十二點。
我和你一起去

兩個警察彎著身子和桑娃講話。她指指閣樓。所有的電光刷的一下一齊向閣樓掃來。
他突然翻身坐起。他說在閣樓是坐牢,出去也是坐牢,他乾脆不逃了。我是不是打算一個人逃走,他想知道。我說就是滾刀山我也和他在一起。桑娃可是個無辜受罪的孩子。
擴音器在山間大叫。
晚上,我從外面回到閣樓。家綱和桑娃睡著了。我拍拍桑娃的肩膀,她睜開眼。我指指窗外,很圓的月亮。她骨碌坐了起來,擦擦眼睛。我又指指窗外,她點點頭。
多久
蔡叔叔昂著頭。狗熊湊過去舔他的臉。
誰知道
在大陸什麼地方?
民國三十八年四月。
沒有啃了
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我看得見家綱的眼睛瞪著低低的屋頂。
媽媽天天晚上出去,爸爸說她呀她出去吃男人,我問他是不是吃一個男人就收一個身份正項鏈,爸爸不懂我的話,媽媽真的帶回來一大箱身份正項鏈,我用灰面口袋做了許多洋囡囡,每個洋囡囡掛一個身份正項鏈,媽媽吃完了外面的人就要吃爸爸和我,我不是男人她大概不會吃,我要跑走和人私奔,我是不吃人的,小不點說人肉像西瓜又香又甜,我想人肉不好吃,我啃啃自己的指頭只有一點鹹味道,
鐘上的時間仍然是十二點十三分。
我們去看馬戲。一場空中飛人剛剛表演完畢,馬戲團主在台上報告下一個節目。

院子裡有人。
她說那是我教她唱的第一首歌。爸爸可以對自己說話。她就可以對自己唱歌。她繼續唱下去——
好女人
沒有
啃我鼻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愣愣地望著我。
他抱怨他一生毀在我手裡。他娶了一個破罐子。他對我幻滅。對一世界的人的幻滅。姓蔡的那個大混蛋把我們藏在閣樓裡,只為要相信他自己是上帝。最後家綱提到瞿塘峽的流亡學生。
他突然嘿嘿笑了兩聲。他說同床共枕三十幾年了。現在才發現她是個沒有眉毛的女人,生前的眉毛完全是用眉筆畫上去的。
動物怕人
光從哪兒來
西邊是眼瞼。
叭。叭。叭。團主揮起皮鞭抽了三下,接著一聲吆喝。
我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得報戶口。報戶口就得出示身份證,身份證就會暴露我們是逃犯。我們只有晚間露宿洞穴,白天爬山越嶺。偷吃山間的甘薯水果,在池塘裡掏水喝。
說不清
屋頂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又從屋角沿著屋檐啃過來了。咔吱咔吱。
走到巷口的三輪車。警察局。殯儀館。
兩三隻手蠢蠢欲動。
哪兒有自由
為什麼去
今晚屋頂沒有聲音。閣樓內外一團黑,只有對門三號房子有一盞燈。
真耶夢耶——高萬良等掘寶人仍陷坑道中。有關人士認為深山藏寶頗有疑問。從信義鄉到掘寶現場山路崎嶇。汽車上山需時兩小時。日據時代沒有道路。車輛無法通行。使用人工將千餘噸黃金運入深山埋藏似不可能。
北邊是眼角。
又是嘩啦一陣掌聲。
「不。不。不。」蔡叔叔說,「不是火葬,是土葬。棺木將來還要運回大陸老家。」
在座的人大笑。
不嘮叨的時候就蒙著被子手|淫。
我不寫的時候就看舊報紙。我最先看逃亡的故事。報紙上有各種各類的逃亡。
朱某逃到太平山。在山裡躲了兩星期,他看見直上雲霄的沖天炮。他也要過年,他也要玩幾把牌。他又回到台北。春節時候家家戶戶都有一兩場牌局,他假裝走錯了人家拜年,混進南昌街一家人家。他變成歸國僑領和一群太太推牌九。他一連去了三天,引起了埋伏的刑警人員懷疑,第四天刑警人員在牌桌上掏出朱某的通緝照片。他們在他身上搜出一把銳利的扁鑽。
我聽見他們走進蔡家屋子。
吁——吁——吁————盲目的按摩女郎在黑巷子裡朝天吹起哨子。午夜時分了。
〈台北.一九五七年夏~一九五九年夏〉
又活了

他在啃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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