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還沒有走到亮處,丹尼轉過身進了大門。她這時要叫他也來不及了。她應當一路喊過來嗎?她想她沒有那份勇氣。她上樓站在自己窗口。原來丹尼家中有舞會,他剛才到門口等人?「他會喝成幾分酒意?」六分酒意時,他在黑夜裡散發個性與光。晨勉這兩個月中,不止一次看見丹尼在家裡喝啤酒。這會兒丹尼家每個房間的燈都燃亮了,人在亮的地方活動,感覺人特別多;光亮撞擊著她。她離開窗前,想到多友的「運氣」說,只有哭的慾望,卻沒有淚水,她很少為感覺以外的事哭,這次也不例外;她很少為感情產生自憐,這次也不例外。不過跟丹尼家比,她這裡確實暗淡得多,暗到連一盞燈都覺得刺眼,她索性熄了自己屋內大燈,取出「丹尼的紅葡萄酒」,在酒的記憶裡,找尋丹尼可能喝成幾分醉的線索。
丹尼玩笑時會說:「手|淫算不算?」溫柔的時候會說:「我們以時間取勝。」
入夜時分,丹尼帶她穿著扶桑花徑去一家有表演當地舞劇的餐廳吃飯,舞台四周掛滿椰子樹編成的吊飾,丹尼說下午四、五點餐廳工作人員開始編織,這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丹尼問她每門必放祭品的花是什麼花,是扶桑,但是英文她不懂,可以查;丹尼又問為什麼每間門框各是半邊,合起來才是完整一面?又為什麼每門必拜?晨勉想想應當是指善惡、拜陰陽。丹尼搖頭:「東方人真厲害。」
他們約定每天上課,「反正時間也沒什麼用,一個和兩個人都差不多。」多友說。他們上課有時早晨,有時下午,晚上時間她用來觀察丹尼的生活。多友的話不多,口頭禪是「反正……。」他們上課兩個月了,但是晨勉對丹尼的觀察毫無累積。
如同她不懂他的沉默,她不懂他為什麼如此放任。
晨安可以對所愛的人做任何事,多荒謬都行,是為了愛他們;她呢?什麼都不做,只做一樣——不愛他們。事實似乎如此,她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
晨勉因為工作關係,公司為她辦了身份,她的香港公民身份申請去新加坡工作十分有利,新加坡極需高級企業人才,香港面臨九七大限,新加坡開出條件藉以吸引菁英。晨勉看準當地知識分子內心空虛的後設狀況,傳統家庭倫理信仰已經不足以支撐人的行為,她打算投資成立結合文化館、心理諮詢的治療中心。她不確定自己不再會回香港,尤其小島是她認識丹尼的地方,她保留了島上的房子。情感上她肯定和丹尼的關係。
晨勉再回到香港時,遲至的冬季終於來臨。灰暗衣著的行人,一波又一波地在街道上來去,彷彿黑沉的海浪。香港人是這樣的勤於反應流行,這一季最時新的顏色是黑色。一個黑色的話題。
他在機場外頭等她,飛行了將近四個小時,她正好月經來,整個人十分不舒服。她出關時空著手像進城,丹尼說那裡什麼都有又便宜,回去買個箱子裝當地買的東西就夠了。
雨夜深宵,她抬頭往屋外望去,看見多年來那個幾乎被她遺忘的晨勉靜靜站在雨中;她面對丹尼,那個晨勉面對祖。她們的背後是海。她深深覺得抱歉,她那樣把「那個晨勉」牽扯進她的生命中來。
那一刻晨勉非常痛恨丹尼使她陷於一種孤獨的狀況。她在她熟悉的環境裡因為和別人思想不同覺得孤獨;她如果長久在他身邊,會因為生活習慣不同而陷入孤獨。她以前在孤獨裡,但是並不覺得孤獨。丹尼一直沒有消息。
晨勉毫不意外。打電話去,只問晨安現在還作噩夢嗎?晨安有片刻沉默:「我自己不知道,現在沒有人在身邊告訴我作噩夢沒有。」
晨勉:「不是事先的設計。我自己才經歷過這種折磨,這是反應,我甚至不知道它過去沒有。丹尼,我非常想念以前的那個你,想和那個你作|愛,渴望和你成為特具的身體,這個念頭,將我帶到東、帶到西,我反而和這個念頭成為一體,我擺脫不掉。」
晨勉絕口不提鐘的事,事實上那根本不具代表性,她亦不排除再發生的可能。目前她很喜歡丹尼,很喜歡這種日子,然而它們總有結束的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活的時候,不會呈靜止狀態。
劇舞並無特別驚訝處,是最早的舞蹈表現形式;精緻的是餐廳的整體設計。丹尼喝酒少得多,第一杯敬她:「生日快樂。」她覺悟到,從這刻開始,丹尼已經在建立他們之間相愛的模式,她如果接受,便該由這刻接受,一直到發生足以改變這種狀況的事情為止。
「晨安,你愛他嗎?」
丹尼大怒:「該死!那不是你告訴我的。你尤其不該那麼天真。」
她同時認識了一些台灣的「外省人」到大陸做生意,他們對她毫無好感,他們大部分做的小型生意,一筆錢套來套去,有人對她說:「現在台灣外省人根本沒辦法混,你是本省人,有那麼好的條件,回台灣撈錢嘛!一面說我們是既得利益的一群,排斥我們,一面到外省人的老家來搶灘,你更怪,是台灣人幫外國人到中國占市場。」
「你可以跟他相處嗎?」
他更頻繁地問她:「可以嗎?」像狂浪一般撲向她,在她越過之後,以更高潮引誘她。
晨勉還是去了,她不去她們就少見一次。晨安整個氣色還好,就是瘦了一圈,亞伯特已經搬出去了。晨勉去了才知道不讓她來的理由,她不在,晨安才好打起精神跟亞伯特打官司,亞伯特帶了女人回家被晨安發現,亞伯特不要離婚,捨不得既有的一切。晨安把她母親殺她父親的報紙影印了給亞伯特看,亞伯特看不懂中文,但相信晨安不會騙他,嚇得立刻就同意離婚。法院方面晨安舉證歷歷,法院判決房子、車子、存款全歸晨安,事實上那幾年亞伯特並沒怎麼作研究,在學校的地位岌岌可危,薪水也被數次減少,晨安歷年的收入讓法院很清楚晨安賺錢比較多,家裡一切都是晨安的功勞;亞伯特的薪水,旅行、買書、飲酒,外帶交女朋友剛剛夠用。而且把女朋友帶回家是極不道德的行為。晨安一切都攤開來。
「還不到時候。」
晨勉在寂寞中沉得更低,她和黑暗只隔著一層衣服。她繼續說:「我以為那一刻你會和雨水在門廊上迎接我,但是你沒有,知道嗎?你等於在那一刻遺棄了我。後來你引領我回到床上,為什麼?丹尼,你有某種潔癖嗎?作|愛時仍堅持習慣?」她在折磨他,她已經知道感情是最野蠻的。
「那不困難,你知道,一切都是形式而已,我相信個人會比夫妻這個形式更具吸引力。」
丹尼沒有完全醉,片刻沉默後,他說:「我好想你。」
晨勉回到住處,見到丹尼房間的燈亮著。當他們作|愛,她的身體在他身體周圍;當他們不作|愛,現在,她整個人在他生活四周,不光是身體某部分的接觸,她注定在他四周。那種毀滅的感覺,使她像一座被火山岩漿覆蓋的石頭,從來沒有離開過窗口。
到處是暴露著性器的雕像,丹尼不說,她也知道當地人的器官崇拜;光著身,哪裡有水洗到哪裡。
晨勉:「不了,我累了,我要睡了,我還有生活,不光是身體而已。丹尼,你為什麼不肯再到這個島?你不來,我只有性心理,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卻隨時感覺到它,你為什麼不來和我的身體在一起呢?你很清楚,這是你建立的模式。不是我,你打這通電話時,到底想到什麼?感情?還是我這個人?還是你的良心?」晨勉知道,她如果在這一刻不嚴厲的拒絕丹尼,從此她將沉淪在意淫中,順從他的方式,並且使他們的愛變得空洞。只有慾念的愛毫無發展的空間。她不可能如此平常。
丹尼在那三年
和-圖-書當中,事實上是非常忙碌的,他的事彷彿一場敘述,是一場說的過程,因為她未參與其中。他母親在他作資料搜集的第一年發現得了腸癌,丹尼到峇裡島才半個月便趕回去照顧了母親半年。丹尼是他們家唯一的男孩,他還有一個姊姊,他姊姊的年齡也比晨勉小。丹尼對家庭的觀念非常牢固,他沒對家裡提過晨勉,他怕家裡要見她。
「如果進不了,我計劃去中國大陸旅行,至少住一年。」多友認為中國那麼大,區隔那麼不同,隨便一個地方停留半個月,一年不夠去幾處。晨勉則彷彿看到一個寂寞的人連影子都沒有的埋在十億人口中。
那天晚上,金髮女子單獨在丹尼家出現,參與家庭生活。愛情的重生往往因著毀滅;毀滅如果完整,愛會因為獨立而有尊嚴。晨勉並不以為自己懂得愛,不過她開始懂得。
晨勉永遠記得她是在十二月二十三號到達慕尼黑,那裡更冷。她找到丹尼學校附近旅館住下來。正是聖誕節長假,市內的人幾乎都出城度假去了,旅館空房間很多,她選了一間靠街道面向學校的房間,一般的家庭住宿暫時無法聯絡,學校也是人走一空,到處冷清,晨勉才意識到,她這次不是來看丹尼,是來看自己,她以情感傳呼自己的好奇心,想進一步明白,丹尼以什麼姿勢與別的女性相處。晨勉一步步面對自己的真正意圖。
晨勉笑著說:「洋鬼子才厲害呢!知道了來考人。」
回到住處,丹尼將臥室四面窗子全撐開來,這點他是個原人,喜歡睡在大地中。晨勉問:「你的葡萄酒呢?」丹尼說很久不喝了,他在這裡改喝啤酒。
她在不斷對作|愛記憶的尋訪中睡熟;她甚至在那樣的情況裡達到高潮。原來性的啟發,不定是最深刻的一次性經驗,或者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有時候是無關緊要的一個人、一次事件。她相信自己未來,還會碰到一些人,改變她對愛的想法。這些情感事件累積成為紀錄,推動她走向死亡那天。她終於明白,愛情並不是很特別的事物,一樣十分狹窄;有些人對情感有興趣得不得了,以為愛是所想像的那樣子。事實上,情感只是一種存在必需品,就像電話、床、年齡,每個人都擁有的不同,其實本質就是那樣。
她再見到丹尼,已經是他們分別十個月後了。丹尼的母親沒有治好,丹尼原想放棄研究,她母親臨終前發現了他的戒指不在,知道了晨勉這個人,她要丹尼憑直覺去愛,晨勉一定具有這種能力。
印尼人吃東西既腥又辣,味道頗重,丹尼說他過了一個月才摸清楚什麼好吃。要摸清楚其它,大概要十年。他現在稍懂得東方民族的深沉、多變;他說才瞭解晨勉為什麼不跟他走了,晨勉微笑沒有接腔,她只是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多執性格。
晨勉一路順著零星的光環島走去,她看到了島的周圍的海,丹尼在島上待的最後一晚,曾經將海邊的沙帶進她的屋子,她如果能夠原諒在德國看到丹尼的一切,也因為這一刻她仍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丹尼使她陷入孤獨,如果沒有他,她將更孤獨。人生的報應來得多麼快,以前她交往也放棄男人,他們是如何明白感情是怎麼回事的?現在,她對丹尼做了什麼?這份孤獨的感覺她一刻也逃不掉。她如果恨丹尼,也因為這一刻。
這和她與外婆、晨安每星期帶了食物去魔鬼的地方探望母親有何差別?他如果當時看到了會說感人嗎?外婆是母親的母親呢?一個被祭拜的對象。祭拜的隊伍由他們身邊趕過,黑夜裡響起清越的鈴聲。另一邊是海浪聲,沒有對岸的燈,海平面上又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沒有遠近。
丹尼學校有漢學研究所,多友很羨慕在那裡唸書的人,說起自己這輩子運氣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可以說是個標準的平凡人,但是希望有進丹尼學校漢學研究所的運氣,她非常重視人生唯一一次的好運氣應驗在這件事上。
晨勉微笑:「你明明知道答案的。」這個時刻她同意晨安「男人非常天真」的說法,這種天真像自己體內釀造的酒,自己很陶醉。副總裁喬治疑惑地:「你有什麼要求?」
那一個月,他們爆發了最大的爭吵。丹尼立刻就發現晨勉沒有避孕,他幾乎無法置信:「你為什麼不避孕?」
丹尼在香港轉機,他甚至不入境。她一點一點失去他。這已經不是可能,是必然。
可笑的是鍾並不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晨勉很快就發現,他不是戀愛中的人,是實踐戀愛的人,他相信自己吧!
晨勉雙手掩面,淚水無聲地順著指間外溢。事情發生時,她無法獨自待在屋子裡哭,但是在人面前,她又說不出什麼。她領受得到多友及這城市的善意,然而她怎麼告訴多友關於她的行為?她通過丹尼終於明白真實的自己——她從小沒有父親和完整的愛,她渴望一種家的感覺。丹尼已經有家了,文化背景的不同、性別的差異,他不會瞭解一個東方女人對愛的深層需要。最糟糕的是,她以前從不承認自己的內在感覺;她成長及工作的環境,不教導原始的愛。她相信自己是委屈的,和什麼比,和整個社會意識比。這一刻,她希望將丹尼從自己體內釋放出去,她對他的需要應該只如大地對雨水的需要,順其自然而已。眼前,她自有她的幸福——一個她並不討厭的人在她身邊。
晨勉淡淡說道:「我去過了。」
丹尼可以道歉,但是不會改變對懷孕的觀念;他們再天生合適,是愛的合適,不包括婚姻及孩子。他們這種合適會因為家庭而變得平凡。
早上時間比晨勉想像中更寧靜、凝聚漫長思路,她決定離開這個房間,提醒自己不要隨時注視丹尼的窗口,像隻野獸。
丹尼說:「這張床好軟,你也是。」他們靠著池邊藉著天光沉默地注視對方身體,她可以感覺到那種力量撥開溫泉直接進入她體內。所有的光凝聚在丹尼身上,她膚色算白的,丹尼更白。
丹尼手上獎學金並不包括晨勉的開銷,晨勉的工作也需要她在,她心底計劃在島上最多停留一個月。丹尼出去搜集資料她大多陪他去,偶爾自己出去逛。她很重視丹尼的研究,雖然她認為那是毫無生命的東西,她喜歡丹尼在某種領域中,她可以好好觀察他、記憶他。她無非比他早出來工作,機會比他好,他現在累積的是他的未來,她只是工作而已。她不必擔心,丹尼這點非常自信,男人對他們內行的事,是絕不天真的;對他們在乎的事,更天真不起來。
晨勉坦誠表示她隨時會離開,多友說能夠瞭解,他們國家的城市實在乏味,不像台灣或香港那麼有生氣。晨勉不想多解釋。
她和鍾之間與丹尼完全不同的是,他們沒有愛情的過程,他們不發現愛的內容,也不經營愛的方式,他們循著情人們已經建好的模式,參加酒會、聽音樂、與朋友來往,但是不旅行,她的理由是她的工作等於就是旅行,她在香港停留時希望休息。鍾讚美丹尼的戒指很獨特,並不問是誰送的。她在和鍾交往期中,一直戴著丹尼送她的戒指,清楚的暗示那是枚訂情戒指。
他在峇裡島寄給她的信,她在一個月後才看到,她剛從大陸回到小島;在那以前,她在晨安那裡,一切都沒有餃接上。她打電話去峇裡島找他,他回德國了。他在信中希望她到峇裡島,他們可以相處長一點時間。但是他回德國完全沒告訴她,她雖然很生氣,但並不打算表現出來。她靜靜等候他的另一次約會,她相信丹尼知道她不在小島,而非故意不響應他的信。她在二周後又去了新加坡。
她並不真和圖書心想跟她的上司鬧翻。她回到慕尼黑已深夜;丹尼未必發現對面樓上的變化,尤其窗口是暗的。第二天黃昏當她無意靠近窗口,親眼目睹丹尼家有個房間的光被燃亮,她看到丹尼在云云眾眾對象中凸顯出來。那樣一個角度,就在她看到丹尼那一刻,她重新與丹尼在往離島渡輪上閱讀時光重逢,沉靜而篤定,凝聚光也凝聚思考。她忍不住別過眼光。
事實上,在丹尼之前,她並沒停過男伴,但都不是感情的交往。在她處的社會,一個沒有男伴的女人總不那麼有價值,人家會說她變態或以為她不受歡迎,這點,她履行她的社會價值觀,分得很清楚;她完全知道自己要什麼。因此,在丹尼之後,晨勉繼續保持一種社會身份。她認識了鍾。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恨他時候的感覺。」
那一年離島的冬季雨水特別豐沛,晨勉的工作如陷在泥沼,看不到自己的存在功能,她失去了感覺。當雨天持續下成新的一季,她想起她父親那張特別寒白的臉,令人難以捉摸的另一種人,不是這世界上的,如同這自己下成一季的雨季。晨勉決定離開自己的屋子去找丹尼。她不定和他見面,但是她要知道他真實生活空間的背景。「他周圍有些什麼呢?」她十分好奇,她發現自己的注意力正迅速轉移。
「我不會。」她沒有對他說過鐘的事。
晨安仍在噩夢中,晨勉喚醒她,問她夢見什麼?她反問晨勉:「我又狂叫了嗎?」以前她也發生過?一定是亞伯特告訴她的。晨安說夢見自己把亞伯特殺了。方式和母親一樣,夢裡最恐怖的是,她是那樣的熟練。
晨勉並不覺得這行為邪亂,她反而認為十分自由。她記得在峇裡島,有次他們去看火山,火山底村落邊坐著露天溫泉,當晚他們住在村上,當地居民敬畏黑暗,晚間不太出門,她和丹尼趁黑跳進溫泉池,沒有燈光,沒有人,只有遠遠的人聲,溫泉不冷不熱,天無限寬廣,她飄仰在池裡,水的溫度就像一種擁抱,丹尼浮到她上方,彷彿那是一張水床,她清楚他對溫度的反應,隔著水,丹尼以身體輕輕觸摸她,非常困難的動作,他卻輕易地在水中褪掉她的泳衣,她的手要撥水用,只好閃躲身體:「丹尼,這是露天的。」
她當即未理清是那點更傷害他,是她沒有避孕呢?還是「尤其不該天真」,只覺得一片空白。她一句話都不想再講,抓了護照就走,這麼晚已經沒有班機了,丹尼也知道,但是他由她走掉。
「也許是日本。」丹尼初步訂下他們下次約會。
鍾向晨勉介紹太太時,鐘的太太身上已經混合了幾十種香水時,所謂歷劫歸來。鍾太太說:「謝謝你的花,哪天有空到我們家喝茶。」像她身上的混合氣息,嗅不出來禮貌還是暗示。
晨安點頭:「那倒不難。」
丹尼:「你計劃好了用這種方式折磨我?」
晨勉心傷晨安,暗想晨安這一生,除了外婆、母親、女性的愛,連婚姻都沒有得到男性的愛,是晨安不相信愛情嗎?還是不相信男性,若真不相信男性,晨安如果是個同性戀者可能還幸福,她可以得到情感的慰藉。現在她卻為失去尊嚴而痛苦,晨安難道不明白,在愛情的身世裡,沒有尊嚴的尺度,只有愛的尺度?看來晨安真的沒有愛過。
「你和亞伯特約會不留他過夜?」晨勉不免意外。
再一個白天,大約早上九點丹尼騎自行車出門,曝在亮處晨勉在天光下檢視他,發現他曬黑了。他又去了峇裡島嗎!即使歐洲正冬季,那裡仍有強烈的陽光。晨勉同時看見丹尼父親,比丹尼胖些,一個看來有自己生活的男人。僅此而已,晨勉不再觀察丹尼家人。
她想念她的島。她第一次發覺,新的歧視觀點,歧視你是歧視你的藉貫,而不是出生,更不是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這簡直像一場雷聲轟隆而無雨點的天氣,人們聽到了什麼,卻沒見到什麼,情形不是那麼分明;她自己的社會價值觀從來是非分明;以感性接收,釋出頻道才可以自我設定。為什麼用感情的方式來對付理性呢?她不瞭解。
晨勉找到丹尼家,發現丹尼家對面公寓正好有套房出租,租金不便宜,房東住在另一層是對老夫妻,喜歡選擇性的把房子租出去,租給順眼的年輕人,屋子裡有他們喜悅的聲音像房間有了喜悅的生命,老夫妻從沒租過東方人,覺得新鮮,很快便租定了。屋子什麼都有,租期可長可短,這種作風完全不像德國人。晨勉表示她只是過渡,有合適的房客她隨時可以搬走。房間視界面對丹尼家,再巧合沒有了,然而晨勉並沒有偷窺別人的感覺,她想過,這不是她的處心安排,只是巧合,她到此尋找真相,隨時可以走。
晨安不再開她玩笑,只對她說:「你相不相信,你才是不值得信賴的,你可以拒絕不再和他見面,但是你在事後那麼猶豫對他的情感,你是在羞辱一個和你有愛的記憶的人,你知不知道?」
丹尼是個年輕男孩,他對她的愛都是真的,當然她不在他身邊他這麼做再自然沒有了;他當著她面這麼做是她自找的。她唯一能說的是,她終於看見了丹尼的生活,他們的差距。她從來不在其它愛情上享受樂趣,丹尼會。
晨勉終於覺悟如何勾引丹尼,不是情感的勾引,是思想的勾引。她那特具象徵意味的思路,非常容易使丹尼迷惑再來找她。
她就是在這種時空,幾乎忘了丹尼的存在;如果不是因為他得到一個交換學生的名額,研究亞洲地區島嶼民族的文化行為,他選擇峇裡島研究、搜集資料,他們在上次便結束了;也不會建立未來三年的交往模式,那正好是丹尼準備拿到博士學位的年限。
晨勉頓時明白了所謂一種無路可走。人們對事情瞭解的再清楚,事情本身還是沒有生命,人事實上是在絕境裡找尋愛情的理由、文學的理由……,去依附這些理由壯大心理,人是多麼的卑微。
晨勉不久收到晨安的信,那表示晨安不願意直接面對她;這之間她們通過幾次電話,晨安從沒提過寫信這回事。信上說亞伯特開始不承認有女朋友這件事,完全忘了他們離婚的理由,非常荒謬的對晨安說她冤了他,現在亞伯特把精神及金錢重心放在晨安身上,他們重新開始約會,有種熟悉的陌生感。
她在電話中拒絕他,她沉重的身體不斷提醒她作|愛的提升,她打開廊燈,彷彿看見自己淋濕的身體,頂光直射她站的區域,將她與天連接起來,雨水由她頸背順著腿側滑到腳板,像一個影子貼著地母胸懷。她看著自己那麼渴望重現和丹尼作|愛的記憶。
「他很有活力,他甚至成績很好,不需要靠我拿分數,所以不至於是陰謀,而且沒人知道這件事,你瞭解的,我要隱藏的事,連打噴嚏都忍得住。」
晨勉掛電話那刻,因荒謬而覺得這季冬天真濕冷,她回到人群中卻無話可說,她沒有實現生活的感覺。晨安的事,如一波意識型態的浪撲向她,包圍她的生活。然而這個人是她無法因時間而忘記的人,不像忘記丹尼的存在。她努力搜索丹尼的相貌及氣味,但是她不知道如何接近真實生活中的他。
那真是特別的一年,每個地區都籠罩在全球經濟不景氣的走勢裡,晨勉公司更緩慢下來開發市場的腳步,只做現有市場保持,晨勉在毫無前奏的情況下遞上長假假單,她不欲解釋去向,公司傾向要她花一段長時間做全球市場盤整,可以支用公費開銷,晨勉被迫說明自己去的地方不是亞洲地區,其它非責任地區她並無長期觀察;市場分析,靠的若是直覺未免太冒險。她支持公事公辦,若是為了維持體例m.hetubook.com.com,她不排除辭職的可能。公司副總裁喬治送帖子請她吃飯,負責溝通公司指示,表示公司願意冒這個險,喬治也願意:「你可以考慮我的求婚嗎?」
「那是什麼?」
丹尼也用中文說:「是嗎?」
晨安說:「我們花那麼大的力氣,才能從以前的背景跳出來,相信自己是正常的;但是晨勉,我勸你,你不如保持你瘋子般的特性,至少你在外表上看不出來,這對你來說才是正常的。」
婚禮後的雞尾酒會上,鐘的未婚男同事是一支不小的「相親隊伍」,穿梭在女客中尋找對象,這是香港社會的一種文化,晨勉因為很少參加這種場合,面對時不免有些意外。當四周男性、女性香水匯成一股漩渦,她老覺得自己被孤立在人潮的浪頭,滑落又升起;那些相親者是衝浪的人,詫異的身段,彷彿見到有人溺水帶給他們頗大樂趣,讓人覺得野蠻。
晨勉讓自己平躺在黑暗的沙發上,那張丹尼第一次進屋子時吻她的沙發,她說:「半夜二點。」閉上雙眼,以敘述方式交談:「最後一天你在島上,深夜下起大雨,我們沿著傍海的路向家的燈光跑,你一直握緊我的手,雨水順著我們的手臂往下流,我以為自己在出汗,那時候真的像作|愛時汗水流過我們身體之間的感覺。我沒有辦法呼吸,但是身體充滿了空氣,後來,你在廊燈下脫掉我們衣服,用最濕的身體擁抱我……」
晨勉問多友如此喜歡中國,為什麼不嫁個中國男人。
他們回住處途中,遇上一列祭拜隊伍,丹尼帶著二分酒意說:「多感人!」
晨勉整夜未合眼,卻有種落葉歸根的寧靜感,平平鋪在床上,等待終老。第二天,晨勉出門時,丹尼仍未回家。晨勉和多友對面,聽著另一種語言,心底想,為什麼在這個城市她從來沒有真正遇見過丹尼?天上開始下雪,輕飄飄的,無聲無息。難怪丹尼怕雨,雨水聲確實太響。想到這種對比,晨勉嘴角不覺浮現笑容。
男性香水的攻勢非常成功,這期間,她甚至到過中國大陸,她在大陸氣候與土地上生活,讓她如陷在泥沼裡。她在那裡認識很多洋公司的高級主管,他們在那裡反而不像台灣去的商人——對女性充滿重新分配的念頭。一塊閉塞的大土地,晨勉在那裡停留近一月,從最大的城市上海、廣州,到最古老的城市西安、大理、北京,走過的地方絲毫沒有凝聚開朗的氣氛,但香水市場評估卻最具潛力,晨勉覺得變態。
「你現在知道了。」她從來不遲疑於反擊,對丹尼她盡量保留。
晨勉也不禁笑著搖頭:「你已經在暗示你和亞伯特是情感的交易了。別移開話題,亞伯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晨勉意外地面對丹尼失去理性,非常憤怒;那是他的弱點,他可以不把弱點嚴重化。她冷冷地說:「我從來不避孕的。」
他在英國受教育保有理性;在東方成長保有生活韌性。他清清楚楚的背景,是晨勉在經過丹尼之後所渴望的。她有時想晨安說她是瘋子,她恐怕就是。
丹尼沉沉地凝視她:「霍,這是另一個島,我們可能擁有的唯一的地方,你不肯原諒我嗎?」
多友笑著搖頭:「第一,我這塊頭中國男人未必合適,第二,婚姻跟人的存在是否各自獨立的。我不可能放棄自己進入婚姻,尤其中國人的婚姻觀是那樣的家庭化,一切都是家庭,我沒辦法理解。」
半夜,晨勉在一串狂叫中驚醒奔出房門,聲音由晨安房間傳出,一串狂叫後,餘震似的,是斷續的抽噓聲,晨安陷在一處怎麼樣的境地了?她母親恐怕未必有如此心痛,沒有後遺症、不喊痛。她們究竟在承受自我的作為?還是一起都承受,歷史如重力加速度,不是將他們打入人世受苦,是打入地獄。
她在那段時間裡因為工作的需要,不斷學習重新認識大陸地型的生態,歷史在那樣地塊上容易凝聚,保留下來,有些人世世代代沒有離開過出生、成長的故鄉。她是沒有土地認同的人,非常恐懼這種無變化的植根。
她回想和丹尼之間作|愛的經驗,如果她心裡快樂,身體就是深刻的,至少他們從來沒有作不下去的情況,她清楚記得每一次作|愛的過程,丹尼總是說:「別急,什麼事都可以急,現在讓一切都放慢下來。」
丹尼由衷地說:「我想瞭解你的母語思考方式,我知道唯有透過語言。我已經學了三個月,我發現罵人的話往往最先學會;也最好用。」這段話太長了,丹尼摻雜英文一起說的。
他們竟然願意從頭開始,晨安情緒明顯在這種狀況找到了重心,並且認識到可發展的空間。晨勉現在該做的,只是支持她。
丹尼要她去,說提前給她過生日,如果她停留久點,就正式過。
晨安說:「他知道什麼,他隨便祭出個法寶,無非想用這事做借口糾纏下去,他可不天真。」
丹尼顯得有些悲哀,晨勉更覺悲哀,她緩緩嘆了口氣:「是的,我自己也很驚訝。」
丹尼彷彿以手撫摸她的臉:「晨勉,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租了輛吉普車,轉個彎便望見海。峇裡島沒有冬季,只有雨季,雨季由十月開始二個月。一般居民住家樓下是涼亭,樓上臥室,丹尼住的地方在海邊,向當地居民租的,簡單,但是寧靜,而且生活方便,不遠便是餐廳與店家林立的街道。丹尼的英語在那裡幾乎用不上,那裡的人每個都會說上一串英語,但是除了商業交易以外的英語,各有各的腔調,人們十分和善,晨勉在那裡完全恢復了對丹尼的善意與愛。
冬季仍未完全過去,晨勉回到離島,香港正準備迎接舊曆年,有結婚打算的情侶大都趕在年前完婚,鐘的喜帖放在她桌上,婚禮在兩天後舉行。看來,她會無意中撞進另一個人的「前家庭時期」。她不知道鍾是如此確定要結婚的。聽得到海濤的屋子,並沒有丹尼的信及電話。她的生活現在才真正孤獨起來,以前不算。
晨勉用德語對多友說:「謝謝你,多友。」多友看到她的洪荒嗎?她不知道。如果天地會毀滅再生,愛情也會。
晨安笑了:「一種需要。我知道我們在本能上適合。」
「我不知道,也許是我要這樣吧?」
她以中文與丹尼道別:「丹尼,你是個渾蛋。」
鍾結婚當天,晨勉訂了大把鮮花送到新房,她親自挑選的花材與樣式,珠粉玫瑰與白茶花是主角,清新溫馨,十分討好。晨勉從來不是如此多情的人,唯一解釋是抱歉吧!
她從他的節奏裡體悟到他不在時,以另一個空間和他作|愛的可能,她學會發現她對作|愛的想像力。她對丹尼說錯了,她的性心理已經超過身體語言。她像一隻狗對著月影狂吠。她在的世界,閉上眼,丹尼也在那裡,他環抱住她,吻是輕的,舌尖卻是滾熱的,他喜歡有窗口的房間,他站在天色鋪成的光圈裡,如果有風,將他柔細的體毛向她張開、發著光;他們可以在任何地方作|愛,他們沒有既定哪裡作|愛的觀念。丹尼以手心輕撫她的背,順著背脊滑下,托住她。她說,我們躺平好不好?他說:這樣不好嗎?手臂已經支住她身子,跟著貼在床上,癡迷地問她:「可以嗎?」她從來不回答,沒有答案。
「晨安,你可能在離婚後仍和亞伯特保持來往嗎?」
晨安在電話留言裡說:「你如果想看我就來,如果專程安慰,我很好,你放心。」
經由鍾婚禮開始一連串的發生,驅使晨勉決心離開香港和去職,她迅速提交歐洲市場觀察報告之後遞上辭呈,她決定去新加坡。一個完全沒有歷史的國家,一個強人治理的家庭型態國家。所有她認識的新加坡人都喊悶,她相信悶極的環境裡www.hetubook.com.com才有人渴望變化,她會碰到一些真正體味沉寂是什麼的人,那裡會有事情發生的。她不再需要文化,她渴望的是能力。
晨勉說她今天不能「呼吸」,丹尼抱著她:「你好香。」整晚,丹尼反覆問她:「可以嗎?」不斷親吻她,尋找一種記憶;他要記憶,身體並不重要。但是晨勉明確感覺他變得沉默,她不知道這段時間他心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幾乎不通電話、不通信,因為默契,事實上他們失去了感情過程最可貴的部分。多麼令人遺憾,她反抱他,深覺抱歉。情感的累積錯失了便是另一局了。她再追問也枉然。
她很快找到他們第一次看表演的旅館住下,侍者帶領她穿過扶桑花徑時,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太天真,男人和女人對在乎的事最大的不同——女人往往更天真。
她曾說:「一個人一生作幾次愛是注定的。」
晨勉意識到丹尼性格中也有這樣的疑惑,那是民族性格,不是某件事可以改變的。丹尼和多友都是生活與思考區隔清楚的人,晨勉已經看過多次丹尼求知的地方,那與她瞭解丹尼生活的確有段距離。
有一天半夜,那天稍早亞伯特趁晨勉在回來取東西,晨勉和他有一次短暫的交談。亞伯特說是晨安不貞,她專門和自己的男學生來往,晨勉喝斥他,要他住嘴,原想背著晨安允諾補償他點金錢,怕因此留下理虧的話柄,便打消念頭。她末了對亞伯特說:「男人再吃虧,就事論事,不該把隱私扯進來。」亞伯特還想解釋,晨勉只說:「我會讓晨安公平點,給你些東西。」晨安後來知道亞伯特來過及說過的話,反過頭安慰晨勉:「那個變態鬼在發瘋,懶得理他!」
丹尼已經厭倦了峇裡島,逐漸進入峇裡島的雨季,丹尼想到就害怕,結果他們一起離開那裡,晨勉回香港,他回德國。在未來的三年中,晨勉的生日丹尼都不在,峇裡島那次,成為最接近她生日的一次相處。
當天晚上晨勉回去較晚,就在街口,晨勉望見丹尼獨自站在公寓大門亮處正朝她這裡看,晨勉繼續往前走,給自己一個面對丹尼的機會。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個她所在的黑暗,她突然覺得自己只有十二歲,正要去監獄看母親。事情已經發生了,所有大喜大悲的心情都早過去了。
晨勉在認識多友後才知道一個人可以孤單到什麼程度,多友與家庭不和,也沒有什麼朋友與年輕女孩的嗜好,很小便出來獨立生活,並且以旅行擺脫寂寞,多友說:「反正在哪裡都是一個人。」
丹尼當晚沒有回家。那一天來臨時,她要牢記一件事,她必須管緊自己,不去問丹尼舞會後去了哪裡。
「你為什麼不會?」
「作過。他已經畢業了,是我的碩士班學生。我沒有一點罪惡感,如果是一筆情感的交易我會不恥自己,又不是。」
晨勉說:「謝謝你的道歉,我要睡了。」
男性香水的觀點戰,為公司開發了比女性香水更大的處女市場;總公司在巡迴推銷會結束後,發了一筆可觀的獎金給晨勉。晨勉在這段時間,認識了一位到英國讀書後返回香港,在電視台新聞部門任職的香港人——鐘。她在厭倦了洋人的高姿態以及台灣男人的那一套價值觀之後,十分認真的考慮過和鍾交往的可能。認真而不帶感情。
晨勉站在黑暗中,被孤獨包圍。他是在回憶她,還是正與她交換情感?她忍不住在自言自語中想起他:「可以嗎?」
當鍾太太以眼神告訴鍾該移動位置,繼續向前;晨勉知道,她這輩子不會再看見鐘,她留在原地了。一切都在析離,難怪晨安執意打破和亞伯特病了的沉默關係。
丹尼伸手將她雙手拉向他。環住他,低頭親吻她,他太高了,一種氣息,她不由踮起腳追尋他獨特的呼吸,她一直到後來,都無法拒絕那香味。
丹尼語氣急促,彷彿伸出手來抱她:「晨勉,可以嗎?你的島現在什麼時間?」
「沒有那麼天真。」晨勉加強語氣——她說過,男人對他們在乎的事,天真不起來。如果天真,便不那麼在乎。
多友收住德語,改用中文問晨勉:「你為什麼一句德語不會說卻像尋根似的來到德國?」
晨勉因此沒有和丹尼在日本見面。另一個原因是晨安準備離婚,晨勉去英國陪她。晨安的婚姻可以維持那麼久,已經是個意外,也許因為從開始就不抱希望。但是經過那麼長段時間,至少晨勉已經習慣了,卻又有了變化。
晨勉才以正常交談:「去了二個多月,歐洲好冷。」又正常得過份,愈發嫌疑,她只好抱歉地對自己笑笑。
她在晨安那裡住了四天,每天和晨安交談,確定了她和丹尼不再在小島上,他要找她,她躲都躲不掉;他們現在是在一個世界裡,連澳洲大陸、美洲大陸都不是。是她選擇了這樣的存在,以前她並沒有這麼選擇。她決定不再想和丹尼的事,她必須承認,那是和所有事情一起發生的,她不必讓它單獨存在困擾她,除非他們結婚,他放棄一切,她也放棄一切。她帶著她的平靜回到香港。
晨勉:「我談的公事,用私事來做歸納,我真的很難表示看法。」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是每天想像丹尼的身體,他身體的語言還有他作|愛的方式。她只有借由這種方式,和丹尼繼續關係。他們應該是什麼樣子呢?另一個晨勉會知道嗎?她問她的晨勉:「你願意作次長談嗎?」不是生命初衷與原意發生了問題,是她生活的方式。她終於確信站在這條臍帶之河兩岸,只有「她們」知道自己的命運。
就在鍾進行到他們可以上床的階段,他們就作了,當然是在鐘的住處;一切在她意料中,如果晨勉需要是另一回事。整個過程,一片空白,他不像丹尼會癡迷地問:「可以嗎?」她懷疑他是照著「作|愛手冊」步驟進行,完全沒有個人風格,可怕的一種沒有習慣的行為,可以是任何人。她沒有辦法不拿他和丹尼對她的意義比較,面對這想法,晨勉悲哀到無法自持,她穿好衣服流淚由鍾身邊走開。她並不後悔,她從來不認為人要有貞潔觀念,人只需要有愛情觀念。她只是沒有辦法面對性的記憶。
丹尼不再去峇裡島,晨勉說她第二年會常去日本,他們公司失去那裡的市場已經很久了,她在負責另一個計劃。丹尼說她東方人的身份在西方人想進場東方時佔盡便宜。她又一次面對他潛藏的西方優越心態。她當然是,如果有一天這身份不再吃香,她會改變。為了現實而改變一向容易得多。
日本市場因為保護得相當嚴密,日本人那套企業倫理完全根深蒂固,要取得一角市場,除了跟他們合作之外,別無他法,晨勉立刻向公司反映,經過研商後,公司決定撤出。她在全心投入時以為可以得到一點收穫,她在事前曾作過分析日本市場的困難,要日本接受世界級的明星是可以的,他們甚至出高酬偶像級明星拍廣告,但是世界級的香水便對不起了,他們自己會生產;而且世界級偶像明星不會危及他們的工業、商業生產,其它就不保險了。她的分析在事後證明她的權威性。
丹尼果然度假去了,他不必每天去學校,不過他養成每天上圖書館的習慣,丹尼在這方面仍帶著強烈的學生氣質。因此度假時便去度假。
晨勉對她說:「晨安,你別忘了當初是你不愛他,欺騙他。亞伯特並不過份,男人也會知道太太愛不愛他的。」
看到她時,他灰藍的眼珠蒙著一層淚,他走到她面前,無言地伸手牽她,一直帶她到最角落,旅人仍不時從他們身邊走過,他輕撫她的臉,她則看到他的淚,他緊緊擁抱她:「霍,我好想念你。」他重重熱吻她時,自然地記憶和_圖_書起他們的方式,他抱起她,姿態從容,問她:「可以嗎?」四周的載客司機一陣哄然,報以熱烈掌聲。他在任何場合這麼做,從不給人色急的感覺,他的確不那麼思考。
就在當天更晚,晨勉接到丹尼電話,丹尼略帶醉意,嗓音有些感冒的味道,沉沉的問晨勉近來去哪裡了?沒有聽說她有市場調查的計劃。她自己情緒正處在最低潮,在心裡她雖最沒辦法拒絕丹尼醉時,想到他現在的醉意有可能情緒是被酒精催化得高亢,似乎他們的感情從來沒有對準過。晨勉繼續消沉:「哪裡也沒去。」
晨勉此時沉重如身心麻痺,她以為聽見丹尼說中文,聽到醉的如自白的語言在她心底流過,她不在作夢,根本是在夢中。果然,丹尼後來矢口否認會說中文這件事。她從此覺得丹尼暗中搜集她的想法與生活語言,譬如他們交談時他不斷要求她以中文再說一遍,他在印映。
晨勉與多友往丹尼學校去散步,晨勉不再怕白天碰到丹尼,如果她遇見他,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什麼事比生活本身更勉強了。她在那一刻和多友可說相濡以沫,她甚至以為同性戀也沒什麼不好。
「你們作過愛?」
「我不知道它是情感的真實還是意志的真實,你知道外國人有時是很天真的——」
丹尼和一般成年男孩不同的,是他對家庭的眷戀,他一直住在家裡,這點他甚至認為是一種幸運。丹尼父親是名教授,丹尼在那所學校修博士,所以他們選擇住在大學城裡,丹尼曾說平常都騎自行車去學校,有事時才開車。
鍾不至出於歷史意識的把和晨勉的過去告訴新婚妻子吧?晨勉內心一轉彎,頓時明白送花一舉無疑是自掀底牌,不覺更抱歉的笑著掃了一遍會場,當視線重新落在鐘的臉上,鍾說:「打電話當面邀請你,公司說你上德國會男朋友去了?沒想到你能參加。」鍾在鋪路釋放他們的關係。她看到自己在情感的放大鏡底下失去形狀。
冬季的小島早早便暗了燈火,港內的蛋民是少數晚睡的燈火來源,微弱的一盞盞螢光倒映在擁擠的海面上,失去了反射的空間。不管怎麼樣,這島上仍有人清醒著。
她和丹尼的情感,若要保持活的狀態,他們將在不固定的緯度、月分相處,但是這也沒有辦法避免他們的愛一點一點消失。她當時不知道還有多久。
丹尼走後不到二個月,晨勉去了一趟英國看晨安。她十分想念丹尼,習慣性的想到他;她生活的島上處處有他的回憶。她很少接到丹尼的電話,丹尼曾說他要就在她身邊,否則寧願什麼也不做,因為那樣太矯情。原則上她同意,她想念他,但是沒有辦法去找他,她不願意面對他的家庭。他們之間差別最大的不是年齡,而是對家庭的觀念。丹尼最後的愛歸於家庭,但不願意結婚、生孩子;她重視情感,一切愛由家庭出走。她甚至不確定丹尼離開後仍愛她。
丹尼事後問她:「萬一你懷孕怎麼辦?」
這是哪一種文化認同呢?她沒有反駁,她自己這些年早已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了,不是台灣省或山東省,就像香港人,你問他是那裡人,他就是香港人,他不說廣東人。
當船進港後,有了去處的船隻便不再是島嶼。
慕尼黑這時看起來是多麼的龐大,她意識到,要瞭解丹尼的世界,必須瞭解他的語文,晨勉決定去學德文。她在中國交流中心佈告欄招貼看到一則啟事,上面說希望學中文,可與對方以德文交換。晨勉當場便打了電話過去。對方是位女孩,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多友。學了五年中文,二十五歲了,還在念大學,剛從台灣回來,為了怕忘記中文,所以積極想找個會中文的老師。
晨勉明白,她可以走了,離開她的情感公園。
她搭最後一班船回到離島,像每天回航一樣,靜靜注視島會出現的方向。香港的冬天一向和亞熱帶島的印象有些距離,灰蒙的海面,在有月亮的夜晚不反光也不延伸光,只聽到海水在船身底下深處沉浮,船隻即一座島嶼。
如果晨安不痛苦,晨勉認為這結局還算圓滿;如果晨安痛苦,是應得的報應,她不該敷衍人家在先。晨安過度的反應,晨勉認為她是痛苦的。
緊接有人敲門,她以為是服務生送水來,打開門,丹尼站在門外,她平靜地看著他:「我不想再討論這問題,你有興趣我們以後再說。」
他站在一群飯店派來接旅客的服務生當中,好像又長高了。她在等候驗關時就看到他,她在暗處,他在明處站定了久久不動,她喜歡篤定的男人,他知道她一定會準時到。
丹尼冷了下來:「晨勉,我第一次聽你描繪作|愛,你的感覺很準確;但是這種敘述方式非常奇怪,你在恨我嗎?」
午夜,熱情的舞會才散去,丹尼開車送其中一名金髮女子回家,「丹尼現在有八分酒意嗎?」八分酒意丹尼會孤獨地起身告辭黑夜。
她說:「你會反光。」他繼續他作|愛的行動。最自由的一次。她從來不覺得粗糙,丹尼完成作|愛的心是無他的。只要有過程的愛都不邪亂。
丹尼:「晨勉,你為什麼不在我這裡?」他在求愛,盼望晨勉此刻的安慰。
丹尼低著眼瞼:「我沒有辦法控制,我很抱歉。」
「丹尼,我原諒你就是接受你的規則,我已經三十二歲了,不願意按照別人的規則行事。」
他們作|愛的過程是那麼完整,她完全能記得細節,真實的接觸或像丹尼所形容愛的手|淫。
晨勉詫笑道:「你說中文!」
她住妥後,便完全不憤怒了,想到自己也就是像來的時候那樣回去,或許有點空虛,但也不少什麼,不定還學到一樣——避孕的必要。如果你和一個男人發展成固定關係。像鐘,就不必了。
丹尼:「在你剛才敘述的時候?晨勉,你現在放棄恨我,我們純淨的以敘述方式作|愛好不好?」
他們約好在峇裡島見面,晨勉那時已經不想再見他了。她覺得十個月才見一次面的愛情容易使人老,她不知道他們靠什麼維持,性嗎?但是他們的生活是空白的。
晨勉眼看晨安進行她的官司,是那樣拋頭露面,便勸她適可而止,晨安未必肯,但是答應盡快結束。晨安對亞伯特將女人帶回家出乎意外的極端痛恨,認為他無恥。
「那你應該告訴我,我可以有心理準備。」
停在丹尼上回住的度假小屋,其中有一幢透出暈光,並不是完全無人在冬天到島上。她突然明白丹尼不會再在這裡出現了,不必等下次,她現在就失去他了。
她更覺恐怖的是,她沒有避孕,事實上和丹尼在一起她也從來沒有避孕。她等了一段時間,發現沒有狀況,她想她可能是那種天生不容易懷孕的女人。鍾也一直沒有露面,他打過電話、送過花,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探詢還有交往的可能嗎?晨勉知道他對她的反應有點好奇,但是他是一個沒有問題的人,得不到允諾,便道著歉回到自己原來在的地方。
他們有一天早晨上完課吃中飯,離天氣轉暖還有一段時間;多友望著路邊來來去去的行人說:「這是目前為止我人生最不寂寞的一段日子。」光天化日下,竟如洪荒。多友金白膚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個鍍金的故事,難怪如此失真。然而晨勉知道,多友的寂寞是真實的。
丹尼度假後將回到家;晨勉這段時間去了趟巴黎。她答應副總裁至少去巴黎「嗅聞」一下歐洲香水氣息與生態。這件事上,他們非常相信她的直覺。
晨勉認為應該把問題的癥結找出來了,她平著聲誠懇問道:「關於男學生的事,真實的成分有多少?」
晨勉反以德語:「你說的對。」
她沒有打電話給丹尼,如果她打電話,卻不告訴他自己所在,就真的變成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