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農村一入夜後的大片漆暗,消滅一切,使人軟弱。晨勉就著微弱的光寫信給祖,寄由晨安轉交。要她形容黑,眼前便是。
晨勉清楚意識到,這痛不來自生理,倒像一樁心理事件重撞而來。這屋子裡有什麼?馮嶧去大陸考察市場了,她近來的家居生活更形低調;祖走後毫無消息;晨安不再「教育」她。這段空白,是某種程度的懲罰。
「這是你被我吸引的最大原因嗎?」晨勉發誓這一生無論如何不再跟祖嘔氣,他太不幸了,她必須對他好。
「都沒有,但是奇特的是,我從來沒多想,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
是祖走後一個深夜,晨勉在急驟猛烈的心痛中醒來,屋外飄忽的雨水,陰柔輕巧,更似一卷山谷梵音。
馮嶧一回來便忙不迭地找人洽談投資及喝酒,晨勉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其實很少,連吃頓飯都要用約的。反而她的生活作息對馮嶧造成最大不便——馮嶧要依著她的作息對時。她幾點出門、幾點回家都有一個標準鐘,她沒戲在手裡時,表面是個準時上下班的公務員,然而馮嶧整個人在生意線上,她則自由多了。
「那會不會使她的世界垮掉?那樣是不是等於揭穿她?」
「你一定知道祖的父親在哪裡。」晨勉緩慢地說,她發現Jean除了祖兩兄弟,不需要其它安慰、哄騙。
「醫生說我這輩子失眠是不可能痊癒的,如果我一直那麼擔心。我現在失眠已經進入顛峰期,我的頭頂輕輕一按都痛,頭殼變軟了,我相信一定跟我的更年期有關。我貧血、缺鈣、頭暈、盜汗,毛病多了。為什麼做女人那麼倒霉?」
四天後,她將離開這個島轉赴大陸「冒險」,光這點,足夠令她覺得興味索然。她從來不知道如何與大的土地相處,那份不確定性,也夠教人嘆息了。她現在終於明白,是她引領自己到這個小島上。
祖沉沉望著她:「你對我失望嗎?在性關係上我不再那麼需要你?」
晨勉覺得堅強:「你在遇見我時,我就已經是這樣子的;如果我曾經勾引你,我致歉!丹尼,我沒有辦法控制我自己,身體或行為、心靈。你應當知道這對我也造成迷惘。」這段話,晨勉以往從未說過,深藏她潛意識裡,她很不願意用中文表達;那和她中文思考路線無法並存。晨勉使用英文敘述,覺得像背別人的台詞。
晨安問起祖的母親治療計劃,晨勉說:「我不清楚,應該沒有問題吧?」
晨勉為祖戴回戒指時,祖說:「依照習俗,我這時可以許一個願。」他望著窗外光線蜉游空間:「霍晨勉,你能夠在生日前陪我作個愛嗎?你不再跟別人作了嗎?」兩項結合成一個願望,關於前者,不是一次,是「個」,「個」包括許多次,祖年三十晚上生的,除夕當天不可能,所以他說生日前,很好的理由,她可以答應;關係後者,那不是願望,是哀求,相等於勇氣。晨安一定仍然什麼也沒做。她也做不到;她不知道自己做到做不到。
晨勉不解地看著他,頃刻啞然失笑:「別鬧了。再鬧天真的亮了。」她恨不得以更潛在的光引誘他。
「你還會作嗎?」晨勉問。
晨勉認為她根本不要交談,她是要敘述一些事。晨勉心想:「我準備好了,你說吧!」
他們重新回到初見的小酒館,多友喝他的德國啤酒,晨勉叫的仍是「可樂娜」。一次不帶感傷的離別竟也令人覺得難過。缺乏重量的情感,無法形成記憶;沒有記憶,便沒有感傷。晨勉知道的是,她這一生比別人更容易碰到這類情感,她感覺一切都因為她不願意錯過任何情感。
香港人有優於其它中國人的「流行感」。飯店櫃檯說:「到處都可能買東西啦!這裡有全世界的名牌。還有,去享受美食啦!香港領導流行囉!」
人生畢竟不是一次科學實驗,晨勉和祖都明白。晨勉一生如夢;而祖的母親這一生根本就是夢。別人在控制晨勉這一生;而祖的母親控制自己的夢。
她擊中晨安最頑強或最脆弱處?晨勉不知道。有一天,她將知道。
「我非得如此做。我意識到自己一天天老去,不再吸引男人。我真不甘心這一生什麼都沒做就完了,我是女人,我有我不同於別人的需要;為了這兩兄弟,我被出賣、隔離,你知道嗎?我到現在最想做的事是跟男人上床!擁有溝通的完全感,祖的父親、繼父全部沒有這種能力。但是我還有兒子,他們有這個能力!」
三天之後,晨勉和馮嶧先抵香港停留一周再繼續飛大陸。馮嶧在香港將洽談幾家聯合建材集團的代理權,他要全力應對。晨勉被安排去藝術中心看了兩晚表演。一場是當地劇團所演莎翁名劇「馬克白」,由美國高薪聘請藝術總監回來指導,不看四周觀眾,你會以為坐在紐約林肯中心;一場是紹興戲「紅樓夢」,大陸演員,唱作皆十分誇張。兩場表演,都給晨勉一種欺騙的感覺,劇中的那些仿真成分,在現實裡是根本不存在的,教她怎麼相信呢?馮嶧對香港是麻木的,他不是交談對象,況且他的代理權正在膠著狀態。
「去哪裡?」
「他早就死了!」Jean將煙捺熄:「他的成就什麼都摧毀了,一切等於零。尤其那個年代,男人被拋棄、背叛,不自殺了斷,活著將更痛苦。」
那離去的聲音以傳誦的方式浸洗她:「我原諒你,就是接受你的規則,我已經三十一歲了,不願意按照別人的規則行事。」是對祖說話嗎?還是她?無論如何彷彿道別。晨勉很感激她的告訴:「謝謝你,我知道了。」
晨勉眼看Jean又抽了一口煙,心想:「騙誰?我沒帶過孩子,但是我演過戲。天下有價值的劇本就那幾本,天下的孩子至少佔二十億,大量繁殖的價值在哪裡?不過就在那二十億之下——那是你的孩子。滿足你的佔有慾、繁殖欲!」
晨勉很快遞出辭呈,並且打了電話給晨安,告訴他祖回到台北的訊息。晨安語氣仍十分冷漠,她非常清楚,因為晨安不需要她;晨安自己過得自在,安身立命一切不成問題。他們之間若有膠轕,起因一定是祖。晨安的情感價值觀向來古怪。她沒說和祖發生的事,她只是把晨安的祖交還給晨安。很奇怪,她這個晨安弟弟,從小就像她的良心,時不時冒出鞭笞她。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恨過他。
「我說過我從不作夢。」
是啊!多友也這麼說。她總不至於自由到不承認法律;婚姻尚且另外還有世俗規範。
她不相信事情會發生,但是她也只有等。她唯一可以談的人是祖,他們的性關係算哪一種?為什麼祖從沒有疑問。
「是啊!我很樂見你們繁殖成功比較高級的多細胞情感;不過最好先培養多一點勇氣!晨安,你們這種人最讓人看不起的,就是你們沒有勇氣。」
晨勉願意現在就去找個男人讓他跟Jean上床;但是她聽得出來,Jean說的男人就是祖兩弟兄。這已經病得很深很重了。祖錯了,他不該帶他母親回來醫病,醫好了,她又將精神奕奕重新折磨他們。他應該帶她直接下地獄火山。她不是病人,她是有病的惡魔,她主宰自己的創造能力。
晨勉微笑:「我的想法不代表什麼。」Jean跟她沒有關係,她不必惹怒一個憤怒的人,他們已經沒有發展憤怒的可能了。她有她想知道的事:「祖一定瞭解這些,他一定聽你的!」
Jean讓晨勉坐下,然後說:「你一定也帶酒來了?別緊張,我只是要見你、聊聊,印證一些事。」
果然,祖的母親轉過臉後,直接問晨勉:「你有煙嗎?」她一定被嚴禁抽煙。如果她只是心理疾病,晨勉認為反而應該順著她習慣;如果是其它健康理由,一支煙並不會立刻造成生命危險。然而心理疾病會。假設她活得不快樂,健康根本不是一回事;當然晨勉知道這派說法有人持完全相反的論調。
馮嶧問她怎麼知道要用什麼方式應付那些人,她不知道。突然站在一個即興舞台上,彷彿她有一種商業本能驅策她行事。晨勉只好胡湊:「學戲劇觀察來的啊?人生就是表演嘛!研究對手的一切背景,瞭解他的心態。別忘了,香港是個十分商業的地區,又有島民性格,光鞠躬哈腰那套未必合用。你要適時讓他們明白你有獨立的能力。」
由島的背後可以遠眺香港本島,水分子使出發的那個島的燈海失去焦距,令她頭暈;她從來不習慣望得那麼遠。海水聲推動一股巨大的沉默,面對她的生命。
到他們約定那天,祖並沒有來。切斷訊息,就像征切斷關係。晨勉可以確定,祖的母親正以臨死前的姿勢威脅祖發誓不再見她。一位母親卻要斬斷兒子的後路。祖的母親贏了,晨勉祈禱她感覺強者的滋味、不要鬥爭自己的兒子。
「晨勉,你的身體為什麼好涼?」祖整個包圍她。
晨勉可以放棄祖。她凝望窗外樹影,仍然完整地活在光裡,是這個城市最美和_圖_書麗的主觀一景,因為它曾經與祖的視覺形成動線。她可以放棄這個房間,她和祖的情感動線已經形成。
她父親又爆了起來:「我哪兒知道?!你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從來鬧不清楚!明天回來看我們!」砰地掛了電話。
「別管我的身體。祖,你在哪裡?」
祖在醫院大門等她,她遠遠望見他,向他而去,他的身體像座磁場,正感應她的磁力。晨勉不明白他們的重逢為什麼如此缺乏期盼的喜悅,只是等待的過程。而且,她就停在他身邊,一步不差。
一段質問離開她,同樣浮現浸洗全身想法的後效,類似祖離開她時,她明白自己孤獨、疲憊但不迷惘。她的從不作夢,人生在她,是永遠單一狹窄的空間。這種生命類型,的確使得她毫無熱情可言;祖對愛情強烈的需要,她相信,緣由他的夢想太深。她無法理解如此抽象的事情該如何追求,她對情感強烈的感應完全來自作|愛,但她絕不作這樣的宣誓:「我對作|愛有強烈的需要。」她的身體不孤獨,她的精神就不孤獨。祖兩樣都要。
祖大聲咒罵:「你為什麼不能控制你自己?」
「我長期失眠,我就是沒有辦法睡。從我帶Danne兩兄弟去美國那天開始我染上失眠這個病。我整晚聽到有人問話,電話聲、敲門聲,我開始大量掉頭髮,頭痛,然後床變得十分擠,小得裝不下我,我的身體無法有任何約束,全身骨架痠痛,注意力非常狹窄,精神卻很渙散。我起先不停的作夢,大量與現實脫節的夢,形成一種想像力;我失眠五年後,我每晚的夢都像是真實,甚至我可以控制它,夢裡發生的事我早上起床以為都發生過了。我夢到祖在台灣交了一個女朋友,比他大六歲、有夫之婦、性能力很強,但是她最後要了他的命。」Jean平靜地抽了一口煙。
晨勉帶了幾本書,一包淡煙和紅酒,書是給祖的,淡煙和酒是給「她們」的;戲劇性格的人喜歡「助興」。必要時,她或者也需要一口煙或酒。
「晨勉,一個人一生注定作多少次愛?」他曾經問她。
晨勉之願意跟祖的母親談下去,因為她想知道真相。
晨勉一口乾盡,留下大半瓶酒快步衝出病房,祖正好迎面而來,晨勉仍向門外走,祖隨她到了會客室,晨勉無聲地淚流不止,她以身體、全心全意凝視祖,哀求般說:「我們現在就去作|愛好嗎?」她想:你聞得到我的紅酒味嗎?
祖的聲音聽起來像第一次嘗試:
晨勉默默停在他面前,低聲說道:「謝謝。」
祖戴回食指,戒口比以前松,他瘦了,這戒指戴起來不像他的。不像他頭一回戴時剛好。
晨勉嘆口氣:「你該回去了,你母親一定在急著找你。」
晨勉明白錯不在她,也許開始時是——她看他看左了。晨勉起床裸|露身子站在窗前,她一向喜歡看落映在玻璃窗的樹影,她曾經對祖說過,那讓她有一種作夢的感覺。那就是為什麼她會在祖面前哭,在多友面前不會。她和多友在製造現實,那種東西永遠不可能打動她。她可以這樣光著身體站在多友面前,那是因為她的身體非常自由,不是因為愛。
滿室生煙如燭火,使他們在的地方成為聖壇,他們的前世和今生在此燃燒為祖宣誓,將陪伴他同進退,除了作|愛,晨勉也不曉得如何打破他們之間的戒律;尤其是祖不能更沉默了,她又懷疑晨安表白了什麼。晨安在情感上的懦弱完全不像晨安。他的情感使他不像他;她的情感卻使她更像她。
晨勉覺悟自己犯了錯,她不該讓多友搬進祖的房間,重複祖在這樣屋子的每一項生活——作|愛、音樂、閱讀。荒唐極了,這絕非她有意識能力下的安排,甚至她「三句話」也自來自去。她這輩子的無力感完全是生命上的。
伴隨重擊同時,是一句句回聲般的詰問,強力清理她的思路,脫離「三句預言」模式,內容為一長串的質問並且索求回答。那股力量,令她無法指使自己的身體。她感覺有人正要遠去某個特別的地方,卻利用她身體過境,隨即抽離。她更強烈感應到的,是那聲音質問她與祖的關係:她要祖回來嗎?祖離去多遠?問她,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小島上,在莫名的力道下,晨勉竟不由自主開始與自己交談:「在這裡我不覺得孤獨,這兒有我要的一切。」她待定這個島。
祖有些落寞,但是仍打起精神說:「你早該這麼做了。我真希望跟你一道去大陸。」二度離別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你一定警告祖。而且成功了。」晨勉再平靜沒有。
晨勉無言地注視祖:「她瘋了,你不知道嗎?」祖異於常人的感應能力在他母親身上完全失靈。
少了祖,一切不同了。連孤獨都不那麼有價值。
她叫了海鮮及可樂娜啤酒,坐在窗前獨飲,飯店建在海邊,島太小,等於依著海邊山坡興建,不遠處,便有一落別墅型住家群,在一個坡道轉角處,坡道直直下去便是海。坡道頂端的別墅住家前門留了兩盞門燈,晨勉所在較高,視線往院子延伸進去,有道門廊,廊上有盞燈,屋內每個房間都亮著燈,但顯然人口不旺;甚至光影的窗口半天沒有一個人走過。也許就反應一個人的獨住心理吧?島上通訊整個中斷,馮嶧不知道她仍在這座島上。風雨比晨勉想像中來得快。大雨傾盆如天在倒水。
晨勉倒了兩杯酒,一杯敬祖的母親:「祝你早日找到男人!」她說:「真的,我是由衷的。」
「你告訴我。晨勉,跟我一起去好嗎?」
時間的無情在她身上不存在。
晨勉突然想笑,她記得戲劇課程裡修過莎翁名著,當時覺得最難的是背誦莎劇中的台詞,句句珠璣、閃爍機智。祖的母親是天生的莎劇演員。
晨勉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事實如此,他可以以作夢代替作|愛,她不能;所以他不在的時候,她和像他的人作|愛。
「改變了我的性歷史。」晨勉說。
人生的每次發生,每個階段都讓她覺得悲哀——它們永遠不會再來了。這是毫無理由的樂觀、歡愉的背景心理造成的嗎?
祖對裸|露身體仍然感覺不自在,這也是他像一座年輕島嶼的原因之一。他起身抱住晨勉,好讓她看不見他。
「多友,謝謝你這段日子陪我。」
最後結論,在青島設廠、在天津成立公司。建材可以直接交貨櫃運天津轉東北,也可以運廣州攻南方。
帶著重新的「合作」關係,晨勉和馮嶧的大陸之行使他們的相處比任何時期都親近。晨勉告訴自己,這並不代表她其它情感萎縮。她想到祖時,仍覺得難受,從未過去。
「拍拍手,不告而別?」晨安語氣充滿挑釁。
她父親也失去了耐性,炮火般大聲責問:「你不認識字了嗎?看不懂鍾了嗎?」
熱能進入祖身體,如氧,隨血液循環逐漸使祖成為光體。
「你離開過嗎?」
晨勉不禁全身發冷,她明白祖的母親所說「離開」的意思?是自殺;當著他們兄弟面前傷害自己,並不真的死。孩子不懂得死亡,但是知道離開。祖和他弟弟當時一定怕死了。
祖的母親始終站得挺直:「他們知道不聽的後果。」她凝視晨勉半晌,以一種輕勻清楚的語調說:「我會離開他們!」
晨勉未置一詞,她明白,不到她開口時候。
祖亦如以往感應到她的心事,他說:「我沒有取消行程。我現在人在醫院。」
霞光趴在窗口招呼他們,露出整張臉孔,溫和恬靜。悠忽光影沾在她睫毛頁,晨勉睜開雙眼:「天亮了嗎?」
晨勉以轉述的語調說:「你要你這個人生嗎?」聲音失去彈性:「你也知道這是我的三句預言之一,我終於明白,我不能不要我這個人生;有人要我開始就開始、結束就結束,怪不得我比別人更直接經歷情感,更容易碰到事件。一直到你出現,丹尼,是你使真相浮現;所以,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請你不要再折磨我。」
晨勉與馮嶧會合後便建議另外換城市設廠,台商走過的地方上下其手商業利益怕早已壟斷,這塊土地上的人如此拚命活下去,馮嶧一夥要做生意,手腳得快了。照大都市核發執照的進度,不如另起爐灶,開發一條新的路線。她終於見識到了大土地的民族性格。黃土地性格。
無論對錯,晨安終於做了他一直想做的。她需要大睡一場,沒有祖、馮嶧、多友以及工作的台北,如同一座失去一切的城市。失去了夢的空間。
馮嶧興奮得不得了,晨勉看了覺得不忍。晨安批評馮嶧是單細胞動物,他不過對某些事反應比較遲鈍,他終究是個男人,對一般男人感興趣的事才有反應。晨安自己具有雌雄同體的特質,祖學戲,都可能強化感應力。
輪到多友疑惑:「你不知道怎麼避孕?還是你檢查過無法生育?」
多友因為驚訝而大笑:「你看你們這個民族生命的錯置,你們不斷探聽各種隱私引為當然,知道各種消息和*圖*書,對真正的事件反而漏失掉,放在最最輕忽的位置上。」
晨勉:「我現在不喜歡身體活動了。」她笑著看他:「我們需要約定日子嗎?」上帝說有光便有光。創世紀開篇如此記載。她結合兩個答案成一句。
晨勉感覺軟弱,同性戀都不能打倒她的問題,現在打倒了:「你為什麼這麼做?」
假設單細胞動物不求進化,這種狀況,大概已經是最好的了。她終於知道他們拚命什麼了,拚命「活」下去。
晨勉也忍不住笑了,是啊!作|愛使她完全失去了時間感。有時候好長一段時間像一會兒;有時候幾秒鐘像一輩子。
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感情,也沒有勇氣承擔。他們神秘地穿梭在人群中,他們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真相,就是沒有勇氣定位。所謂一種同性戀的歷史,是所有情感解放進化最慢的。
「他收到我的信了嗎?」
「我去看你好嗎?」
「處理情感的民族性差異嗎?反而不會,它會使我的研究比較有深度。」多友微笑:「雖然你是我唯一作過愛的東方女性。」
「我不知道。是你教會我的,我們怎麼開始。」
她一向認為馮嶧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因為他信任她,尤其他的複雜都在事業上。她想像,她這麼複雜的生活,馮嶧能接受嗎?她沒有辦法和馮嶧交談這事,她只要一開口,馮嶧就會知道她擔心什麼,商戰訓練,他太會察言觀色了。
「我說完這次就不再說了。如果你傾慕祖,你就去進行,那是不是雙向交流,一點都不必考慮,至少對你是發生過了!晨安,渾噩如我,尚且不願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過去了;你這點事又算什麼呢?」
「你在哪裡?」
祖的母親並未躺在床上,也沒有穿著代表生病的袍服。祖的母親站在窗前往外眺望,從她的側面神情,你會知道她並未真在看;她穿了一件銀灰色純羊毛套裝,看起來像六十年代美國女星,膚色瓷白亦如白種人,梳了大|波浪長髮,女性味十足的一位母親,十分少見。直接由晨勉看過祖工作室那張相片中走下來。
祖將前座擺平,他由上端俯視晨勉:「你說過作|愛的感覺最接近真實。」
一場精神的拉鋸戰,祖是獎品。晨勉可以不要這獎品,Jean要,所以Jean輕易不亮底牌,她有她的主力。晨勉當然知道是什麼——情感的天性。連這一點,晨勉都不放在眼裡。晨勉如果是她的女兒,連她死她都不怕。
晨勉移開看戲的視線反而對周邊某些氣息、面孔,覺得似曾相識。她真的要坐在一塊封閉的空間受騙嗎?她真的無處可去嗎?
「完全停頓了。」
「你失眠嗎?」Jean問。
後來到了四川,晨勉因為對農村好奇,都說大陸有八億農民,在重慶時,馮嶧安排一位女地陪她走了趟農村。她從來沒有那麼恐怖的經驗,當然她並不後悔,只是知道這種經驗會淡忘的,因為她將來的生活中沒有。
「我這輩子只有兩個男人。祖和他的弟弟。你當過母親嗎?親身帶大他們的感覺真好;但是,你獨自帶大他們的過程是焦慮、不安、憤恨!只有你和孩子相依為命,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不知道明天什麼時候來?」
「我一直以為你很自由。」
晨勉放棄跟他拌嘴,他們已經拌了一輩子,實在夠了。她說︰「我沒有不告而別,他跟你一樣不需要我。晨安,如果你關心他,為什麼不去看他?」
就在她快要等不下去,她估算祖那天回來。祖離開後沒有任何音訊,只打了多友接到的那通電話,他怎麼會打電話到原來住處呢?他希望他自己在那裡嗎?否則他要通知她,大可以打到辦公室。
晨勉現在可以擺脫「三句預言」的約束,這件事本身已經打破戒律,使他們關係重生;她將主導他們的感情。
晨勉覺得十分衰弱,想哭。祖的溫柔,使她更加無力。她現在自己一個人哪裡也去不成;要尋找熱源,他們必須一起。幸好他們終於在一起了。晨勉似乎看見日出。
就在小島上,晨勉作了生平唯一的夢。她夢見自己與祖到一個島去旅行,祖先去小島等她,她步出機場,望見牌子上的字Bali Ngurah Rai Airport,峇里島。她和祖在那裡生活,不是夢見,是看見,非常真實。午夜的大雨落在沉寂的海上,馬蹄清音在樹業後面整晚響著,扶桑花、露天劇場,她「看見」自己在那裡懷孕。
「你的研究進度如何?」晨勉轉移話題。
她並沒有那麼想念祖,她只是要確定他在哪裡?他如果死了,她也要確定他在天堂還是地獄,如果有能力,她將夢到他。她現在有這種能力了。
晨勉認為這天深夜的思考夠多了。她決定在自己還沒成為哲學家前離開。漫長的停留,她不過喝了兩瓶啤酒。上回來,羅衣曾經十分訝異:「霍晨勉喝起酒來勇敢得不得了。」原來並非她沒酒興,是沒酒友。祖離開,她的勇敢不再被勾引。原來,勇敢不是人的天性。
「你沒有私下避孕嗎?」
多友離開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這段時間,如果發現懷孕,請求你一定告訴我。」
晨勉自己也從來不知道,一種世界級的光與暗就在這裡交融,形成文化色帶。
現實使晨勉瞭解絕決的必要;夢境使她明白人對現實的無助。沒有夢的空間,是最狹窄的空間。晨勉準時搭乘十點那班渡輪離開小島。她所不能釋懷的,是她對狹窄的眷戀。她幾乎在最狹窄的地方,「看」見夢。
陸續有人離開,也有人加入,坐在吧台的幾位顯然都獨自前來,他們彼此舉杯,以英語間歇交談,晨勉聽出他們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旅行的理由,像一排雁停棲在吧台前;其中最沉默彷彿上批飛行留下的落單者,來自德國,金髮過肩紮成一束,個頭、年齡與祖接近,散發一股寧靜溫和的氣質亦相若,他們同樣屬於沒有心事但是有秘密的人。他成為一個目標,使她數度若無其事地眼光掃過他,覺得自己簡直無聊。她從來沒有這樣模擬過男人。她大可以直接注視他。
她離開的時候,分外平靜。拉攏窗簾、留下鑰匙後帶上房門。
晨勉微笑: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睛注視前方:「你永遠知道我做過什麼。」他們坐下來,祖仍比她高得多,車頂太矮、車距太短,一切都過分侷促。
晨勉想到那年到慕尼黑碰到大雪,她一個人在雪天住了五天。這回,她將因為颱風在這個小島停留。慕尼黑及這個小島都使她有種熟悉感。街上每有行人急急跑過,立刻有掛腰包、滿嘴廣東話、男女都有,上前大聲招攬:「要住房嗎?算便宜給你!」若不理,便吼:「你回頭一間也沒有了!」
多友可以講幾句中文,聽力較好。跟他交談,語言變的多餘。這讓晨勉的身體感覺不安。
「你知道嗎?我快要死了。」Jean說:「我死也不要死在這裡,但是Danne說這地方對他意義不同,他有一種輪迴的感覺。他央求我回到這裡。」
晨勉微笑:「我記得你說過她喜歡表演。你需不需要讓她知道你明白她喜歡表演這點?」
她記得當時正在光的高原上無法自持,只本能反應道:「四百次吧!根據醫學研究,平均一個女人一生排四百個卵。」
「太好了!」多友低聲說。
「你長得有點像我母親,以前我不太確定;現在你看到她人了,像不像?」
祖定定擁抱晨勉:「真不過癮。對不對?」一具飽滿的身體,死亡也無法消化它,除了愛。
丹尼低聲反問:「可以嗎?」三句預言之一。
「你走前我們再聚好嗎?」
「我母親知道我想,但是我暫時不能提這件事。她會強烈認為我想回父親身邊。她的反應我不敢想像。」祖苦笑:「我不知道沒有你,自己在這情況裡能支持多久。」
「很抱歉。這一定讓你很尷尬。」
晨勉事實也很高興,就交易論交易,她性格中畢竟帶有濃厚的這種成分。這方面成就帶給她的快樂,並不低於肉體的歡愉,她只是從來沒去發現。
「越難克服的事,我們越有鬥志。」馮嶧相信他們這一代在台灣的中國人,終於要碰上一個大時代了。
「有。但是她一旦願意回來,心理上的病暫時可以控制。她一路上就像宿醉一樣,身體虛弱,注意力渙散,完全不像她一向的敏感、反應強烈。美國之行真的就像一場宿醉。什麼時候醒還不知道。」
「你知道我不會為這種事感動的。」
晨勉將座位扳正,嚴肅地注視祖:「好好照顧你母親;你會繼續發現天堂。當你下回碰見女人,你識別她是不是魔鬼的方法,試驗她會不會拒絕你的愛。祖,我不是魔鬼,我不可能拒絕愛。我頂多是只幽靈,很容易疲倦的幽靈,她不能陪你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們以後遵照你的規則走棋,除了感情以外的事都聽你的。」
晨勉的表情一定洩露了腦子裡的想法。Jean用冷硬和-圖-書的語氣問:「你不認可嗎?那是因為你沒有親身獨自帶孩子!」
「晨勉,你知道,跟你作|愛最讓我著迷的是你專心投注又有想像力,如一個人雌雄同體,吸引男人也吸引女人。」
這與他們的情感無關,晨勉願意去安慰一位女性。她同時注意到快過年了,恐怕祖和他母親將在醫院過年。祖這輩子哪裡都沒去過,真慘。她和祖從來沒在其它地方見面。也許祖說對了,他們應該到另一個小島走走。
他們約定一周後在祖的住處見,晨勉不願意再打電話聯絡,她相信祖的母親忌諱極了她。她望著祖的身影進入醫院、消失在一道陰暗的後面,那道陰影代表了某種符號——祖的監牢。
「長途飛行沒有問題?」晨勉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小心翼翼。
晨勉終於明白,根本沒有什麼絕症、婚姻的不幸,也許這是一種病,但是由祖的母親操縱。她為什麼喜歡演戲,因為她有強烈控制的慾望。
晨勉想到曾經對祖說過:「你離開的時候要告訴我。」那時候他們在作|愛。這次,是真的。
第二天清晨島上已經完全沒有颱風蹤影。晨勉接通馮嶧的電話,告訴他將搭十點那班船回香港。
晨勉遞上煙,祖的母親一見是淡煙,皺了眉頭,表示她就算落空情況下,仍然講究。並且保持她的敏銳度。
「一種改變不了的人。」晨勉不會對祖透露任何事的,她說:「重複吧!重複她和你們的歷史。祖,你打算怎麼做?」
醫院在郊區,晨勉必須穿過整座城市,雖值深夜,這城市並未完全沉睡,不因燈火;她去過更亮的城市,從未因燈火而感覺城市的心臟、面貌。她喜歡這個島就因為這裡所有的事都不是那麼極端。不太好,也不太壞;有人大夢,有人醒著;有人努力,有人消沉。雖然晨安抨擊他們是單細胞動物,但是他們就因為集體進化,他們創造了一個適合他們生活的環境,生活的命脈在哪裡她摸得到,生活不會造成扞格,像晨安、祖的母親就不快樂。祖的母親甚至精神官能失控。
載祖回醫院路上,晨勉告訴祖她辭掉工作改變生活的事。
多友來台灣搜集他的博士論文資料,他研究亞洲地區島嶼民族文化行為。晨勉忍俊不住:「台灣有種搶付賬的文化,你顯然研究過了。」
晨勉從來只知道真實;現在,她不僅知道作夢是什麼,也有了夢的感覺。
「為她做全身健康檢查及心理治療。她早該開始心理治療的,現在要找病源困難多了。」祖比起醫院自在多了:「你聽她講話,覺得她問題在哪裡?」
台北潮濕的冬季使這個城市失去了活力,多友幾乎帶著宿醉離開。她和多友交往期間,馮嶧由大陸回來過,他們聊起那裡的情況,馮嶧總是避開生活面不說,只鼓勵她去大陸拍攝製作節目賣給電視台,或者中介邀請一些知名表演團體來台演出;他說那裡市場大得不得了。他做建材,有十二億人口要住房子。馮嶧提起大陸的公關,簡直歎為觀止。最絕的是,幾乎每條打通關節的路都是騙局,他們因此白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很過癮。
「祖,你這樣一直付出是沒有價值的!」晨勉滿眼是淚,內心深處悲哀地告訴祖。
車子停在祖住處樓下,祖不喜歡旅館,他們因此沒有機會到旅館作|愛;雖然晨勉喜歡,她向來喜歡單一功能的空間——旅館、餐廳、酒店……。在單一功能的空間作|愛使她專心。祖的住處簡單,對集中注意力足以起作用。她不知道為什麼每進入祖的房間就不由自主重複一次這套想法,激發出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感。祖立刻就熟悉了這房間裡他們建立的記憶。
他們當然還沒作完。
「那些書免費送給你看。」
她想是沒收到。她失去耐性是因為氣不順,她父親是為什麼?很明顯,為了晨安。
聽見甲板傳來人聲反應,晨勉知道小島快到了。她很自然的知道一些事,不是預感。
碼頭附近到處掛滿了小燭光燈泡,燈光所及處,使小島更小。出了港口,她又很自然左轉向前直走。
晨勉住進坐落小島海邊唯一的觀光飯店,她要了間面對島內,而非面海的房間。拉開窗簾,她才發現,原來島上也有不少住家,與觀光街市完全隔離。香港的摩天大樓及大量人潮使那裡彷彿不是一座島;這裡,才有島的生活縮影。
「爸,你該起床做運動了,年紀大了睡多了不好。」晨勉直接問:「晨安是不是出國了?」
「你們預定住多久?你要找你父親嗎?」
依晨勉所受戲劇人物觀察訓練,祖的母親不僅抽煙,而且酗酒。只是不知道她如何保持細緻的皮膚。
當她回到台北,真有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疲倦與恍惚。台北並沒有變,是她變了。這兩個多月像兩百年。
晨勉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血液、心臟一切都停止了,只有皮膚在呼吸,感受空間、氣味、聲音、冷熱、思念,細微如光纖,承載量卻如此重——彼此的一生。進入對方的血管,探勘地形,如此敏銳。
多友是誰?如果祖不問,她就不主動提起;多友在他房裡做什麼?祖會知道的,他不問,她就不答。
金髮男人已經為她付了賬,他的身體不動,但感應到晨勉的思索。晨勉毫不意外,祖也這樣。她離座,他亦起身站在吧台前。
晨勉換一個話題:「你現在睡得好嗎?」
果然,Jean很平靜:「為什麼?」
「你怎麼知道?」
狂風驟雨,由晨勉午夜的夢境掃過;夢境揉合記憶,同命同貌,一起向前世投胎。
雨仍繼續下著,像炮竹響,偶爾也間斷炸開一、兩聲,與鞭笞同行,一道打在世俗,一道落在人的身心。
他們一起從酒館離開。那一帶是台北知名的舊文化區,住著大陸來台的退休教授及舊文人。很多小酒館特別選擇這張旗幟在此開業。晨勉往巷子裡走。果然,多友被巷內圍牆所形成的光影深深吸引,落寞氣息在巷子間環繞流動,彷彿有機體的呼吸系統。養分只供輸這一帶巷子。
混亂,晨勉早有見識,她沒有面對「窮」的心理準備——她看見一群因窮而刁,窮兇惡極的人們。農村重比率的男性人口更令晨勉迷惑。這些男人只製造糧食出來嗎?尤其他們肆無忌憚的打量,顯現出男人對女性化的陌生。
他們先到廣州,然後上海、重慶、北京,一般台商走的路線。每到一地,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人潮,晨勉無法想像著更多房子後的土地。馮嶧的合夥人正在申請各項生產執照,包括出租汽車、旅遊、電視、廣告……,他們說先申請到手,以後一旦被壟斷,自己不用,還可以高價出讓。在晨勉目前看來,這是一個比舞台情節更混亂的地方,照著劇本演都製造不出這麼徹底的效果。她母親的口頭禪正好用在這裡——這些人瘋了。
晨勉很少到醫院,她甚至對生老病死沒有概念。祖離開前,倉促地要她等他一會兒。在沒有概念的地方,時間單位的認知失去依準;晨勉注意到,穿著白色工作服的醫護人員使環境像實驗室。整幢大樓朝東,太陽繼續升高,光線移動,但時間並沒有過去。傷心、思念都不會讓她痛苦,失去時間的感覺,這刻讓她非常痛苦。她必須離開只有她一個人在的地方。
離開祖的身體,使她身體變得堅強;晨安或許應該試試不要那麼滿足自己的智能,像豢養一隻怪獸。但是她知道,她和祖的事不會那麼快結束,依照她經驗,要結束,祖上次回美國以後就該結束了,祖曾經說他最怕難纏的事;他們之間恐怕就是糾纏。
「真相有什麼不好?」晨勉低聲道。
在作|愛的過程裡,沒有比尋找作|愛的記憶更值得探險,晨勉記得每一次和祖作|愛的細節,但每一次她都感覺是第一次和祖作,甚至是這身體的第一次。她當然知道原因,因為他們身體碰在一起,所創造的思考及語言,是她及所有另外兩個身體從未解讀,如一種消失的文化。
「很多次!」
「我跟馮嶧一起去。」向情人提到自己的婚姻或丈夫,對大多數女人困難,晨勉不會;是事實就不困難。
對著豪雨幕後坡道頂端一扇扇開口向她的窗戶、燈光,晨勉喝著啤酒,眼見風雨正在集中力量,對這個小島發生作用,催化晨勉望見窗口後面的人正在凝視她,如對鏡自照微笑,流淚並且舉杯與她招呼。晨勉默默流下淚水,面對閃爍的記憶,如同渴望愛,使她無法自己。
晨勉從襯衫底抽出一根線,在光裡為祖纏戒指,毫無芥帶。她一向喜歡明亮——陽光、燈火、燦爛的笑容。她第一次遇見祖,最先看到他臉龐潔淨的光。如果愛情有原鄉,光就是。
「為什麼?」
多友並不願意就此回住處,但是他是個沒有去處的人。他問晨勉:「你知道哪裡有房子租?」
是晨安掛了電話,但並非斷然掛上。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放下話筒。
讓馮嶧驚訝的是,晨勉那股略帶驕傲的姿勢,和圖書香港商場十分受用。生意人寧願跟驕傲的人打交道,公事公辦,驕傲表示那人有內容、理性。馮嶧的建材代理順利簽了約。
冬天的水道視界窄短,渡輪出碼頭後天色迅速轉暗,船上乘客不多,大部分像外國旅客。看樣子,冬天不是離島旅遊季節。明明一件很簡單的事,為什麼在她身上變得這麼困難;生活真的這麼困難?愛情就不會。晨勉站在船尾甲板,飽滿水氣附著風形成霧海,阻隔了香港本島;遠遠看去,那些摩天大樓像種在海中。晨勉望望四周,一種恐懼心理逐漸升高——為什麼她會在這裡?為什麼島嶼讓她害怕?她並沒有陌生的感覺,相反地,她對這一切覺得熟悉。
馮嶧也說對了,還說客氣了。他們碰到各式各樣的公關花招,申請的執照必須一個一個經過漫長過程才核發下來。晨勉偶爾跟馮嶧去應酬,發現人的功能在這個社會只有生物反應——吃、喝、玩、樂。最令晨勉不解的,往往女人比男人還拚命,拚命什麼呢?她當時想法還很模糊。
晨勉想起和祖同去的小酒館,酒徒在夜裡的心靈道場。現在她無法獨自留在屋子裡。
晨勉閉上雙眼,聞到祖的氣息,她根本嗅不到酒味。她不要永遠持續的愛情,那只瘋子才辦得到;她突然意識到祖在羞辱她。那種感覺使他們所在的地方更暗。
船上有人閉著眼假寐,艙內座位躺著當天被閱讀過的報紙,這畫面哪裡見過?晨勉走過去翻開報頭——十二月二十三日。完全符合飯店大廳日曆顯示的日期;為什麼她有一種時間悠忽的感覺?晨勉想起來了,她在同一天到達慕尼黑,那城市的寒冷,令人渴望立刻離開,但是她留下來了,為了一個紀念品,一隻內環鐫刻Danne的戒指。原來是戒指事件使她恍惚。那戒指還在嗎?「祖,你還好嗎?」他們對時間毫無半點能力。
但是祖的母親卻製造煙幕,不僅搬家,換了電話,更切斷一切訊息。她用祖的父親還活著這件事作為在情感上要挾祖兩兄弟的籌碼,誘引他們生出希望——好好活下去,終有一天會看到爸爸。真是一位專業人員,具有特異功能;不能看待她僅僅是一位母親。
晨勉已經有許多年沒好好走過路,旅遊手冊特別推薦徒步環島,領略小島寧靜漁村風味,「那就走吧!」為什麼到了香港,她開始自言自言。為什麼?她又自問一句:「當你一踏上這個島像面對自己的記憶?」她對這點並不驚訝。她曾經到過一些地方使她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慕尼黑。她驚訝的是,這次,記憶那麼貼身。如同她是從這裡出走的。
Jean支開特別看護到外面,祖說得不錯,他母親這一生都在演戲、製造戲劇性,但是她今天遇見一位真正的戲劇專業;而且是女人。晨勉很輕易便辨識出她表演中真偽的成分。祖的母親一定也清楚晨勉知道這點,晨勉又不確定,如果她知道,她就不是精神病了。也許她只是迥異常人的擅於控制;也許,她表演的角色就是一個瘋子。
就算她有孩子,那也不在Jean「獨自」的經驗裡;這種人的說法太綿密了,完全自成系統。
祖上了晨勉的車,他更白了,因為光線的關係,他整張臉看起來是藍綠色:「你在等我時喝了紅酒?你想念我嗎?」
晨勉聽到自己的聲音,卻不像她的話,像另一個世界回答:「丹尼,這是我們的島,我們可能見面唯一的地方,你不肯嗎?」她知道,他們的重逢將正式開始。
「什麼事?」
「你知道我無法拒絕你的!」晨勉說不出話,語言的能力似乎離開了她,有一道聲音進入她身體:「祖,你在哪裡?」
病房設備稱得上豪華,除非病人要死了,否則這不像長久之計。加上那些急救裝置,不是絕症是什麼?
晨勉曾經飛過歐洲一站站逛遍回到台灣,難道要受困於華洋並處的香港嗎?她向飯店索了一份觀光手冊,然後留了字條給馮嶧——我去離島走走,當天往返。晨勉堅持不講英文,她又不會廣東話,所以她是一路以中文終於問到搭離島渡輪的碼頭。
多友的國際青年中心德國室友胡亂為他取了中文名字,他們很迷信中國「友直、友諒、友多聞」那套。多友正在找房子搬出去單獨住,他發現台北這方面信息非常缺乏。那位室友處處為家,他因此像借住別人家,共享一個房間,但是只看到東西,看不到人。彆扭的是那些東西彷彿會長大。
「單細胞動物!」晨安蔑視人的程度已經到達病態。
多友立刻就了悟,這種移植在島嶼文化主體中的特殊性,是他們所見過類型研究報告的新觀點。晨勉由多友對小眾政治的好奇,應是一個並不輕易感動的人,他的理性更重於祖,因此,打動他,等於打動他的情感;這點她不考慮。晨勉在前方帶路領他走出巷子,她走得緩慢,意圖冷卻對多友突如其來的慾念。她永遠無法控制自己對生命體的好奇。
祖來不及訂時間,特別看護送回祖的母親,醫生正在等他;晨勉看著祖迅速無奈地離開,如果是她,她將先進行哪一件事?先訂作|愛時間還是先找醫生?她這一生連愛情都是一樁樁來的,似事先經過安排。不像祖。
怪不得祖有異於常人對身體的敏感;他對身體的存在、消失太有經驗了。多殘忍的母親,這樣長期恐嚇自己的孩子。
自己的母親有過更年期病症?晨勉不知道,Jean再一次咒罵:「為什麼不真的死掉呢?死了不就好了嗎?」
「我們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也沒發生。我實在不能理解。」多友答非所問:「我發現這違背了我來這裡尋找民族文化的意義。」
祖在會客室等她,晨勉先打過電話;保持禮貌,就是保持距離。祖理了個小平頭,他說醫院裡理髮很方便,他從來沒在外面理過發,小時候母親剪,大了自己「修理」。他雙手抱在臉前,一種認錯的萎縮;臉色黯然,溫和的光極不穩定。晨勉在那一刻意識到,祖比自己小六歲,無論如何,他已經承擔了他們在年齡上的差距;他不提,她不應該忽略這層。
多友便不解:「我發現我去過的地區,台灣的女人最自由了。在酒館、舞廳、咖啡館、餐廳,任何時間都可以看到她們;孩子小時可以交給父母、親戚,孩子大點可以單獨留他們在家裡;缺錢可以找人借或上會;心情不好可以找朋友傾吐,甚至可以片面決定要不要生育,台灣的女人是最不需要溝通的女人。」他說:「完全不像結了婚。」
馮嶧連日趕回上海辦事處,大家開了幾天會,做成市場分析後,認為晨勉說得對,上海土地取得、建廠成本高,鐵路運費昂貴,員工薪資必須付出多於他地。
晨勉回家路上,晨光通向她緩緩退後;白晝來臨,燈火熄滅,整座城市比她想像中更黑暗。真相隨她的心情而轉變。她父親說得對,她應該改變一下生活,她現在的生活使她腐敗。她決定辭掉劇院舞台監督的工作,去大陸試試馮嶧提的表演媒介。仔細想想,她的生活就像一塊抹布,老用來擦同一張桌面;抹布腐朽,桌面也不乾淨。
晨勉想到祖的屋子,她喜歡那屋子,祖並沒有退租,也許多友可以暫住那裡。她對自己的行為不以為怪,多友則更理所當然。
「每次都趕我。你從來不留我。」祖邊說邊拉開窗簾。
她回來了,雖然躺在失去一切的城市裡,晨勉覺得安心。祖雖然暫時離開台北,但是,在她唯一的夢中,預言他們將再見;她的「三句預言」徹底從她身邊消失了,她有了夢。她和祖未來見面的方式,已經十分清楚。她目前尚未失去他;她覺得安心的是,她失去他的時候,現在她已經有方法知道。
「我們說好這件事非常簡單的。」
晨勉點頭:「我很抱歉,我錯了。這整件事,我是為性,你是為什麼?」
多友恢復了理性,也恢復了善意與誠實:「因為我渴望還有一些別的。今天早上,我接到一通電話,祖打來的,他找你,要我告訴你,他一周後帶他母親一起回來。」
「我安排我母親回來看病,我們一下飛機,醫院已經派車來接。我帶她回來作心理治療,她居然同意了。」
「我行為確實不像結了婚,但是我並沒有片面決定不生育。」晨勉的疑惑突然被勾起,她希望三十五歲才生孩子,但是她並不那麼進行絕對計劃。
晨勉同時很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去學校教書,戲劇走的路數又跟別科不一樣,尤其需要自成一格,光教學那一套套說法,夠她累的。
祖眼眶潮濕:「晨勉,我很抱歉……。」
也如晨勉所想像,她和多友並未深入情感,他們不需要進步,他們的肉體關係足以維持到分手。晨勉學會了一件事,她和多友作|愛時從不思考。
「太好了!你是在對我說再見?」
晨勉默默流著淚,她說過,關於他們之間,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那麼多淚水。以前,這車子https://m.hetubook•com.com裡最可能發生的事是作|愛。她根本不需要他,是身體需要他,他很清楚。她淡淡地:「你的時差過去了嗎?」他可以痛罵她、離開她,不應該只用性來羞辱她。
晨安再打電話來是轉達祖想見她。晨安去過醫院了,祖母親的病情並不單純。祖希望晨勉去醫院。他母親似乎需要女性的瞭解;女人才懂女人。
晨勉還為祖帶來一件東西,他的戒指。她等待他那晚在床底找到的,祖一直在找它,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沒心思找。她那天晚上沒事做,專心找,一下就看到了。
「一方面是你的控制欲;一方面是你不知道他人在哪裡,你怎麼躲避?」說得更準確——怎麼自憐。
晨勉在梳洗一番後,才清爽地打電話給晨安,是電話答錄,她打了一個晚上,晨安都不在,她開始懷疑他出國了。她們家最後被吵醒的向來是母親,晨勉只好打電話吵醒她父親,她現在變得毫無耐性等待,被商業同化了。
祖深深嘆口氣:「晨勉,我媽對你說了什麼?」
「沒有。」
祖非常眷戀他現在所在的空間,那使他變得脆弱:「晨勉,跟我在一起以後你變得愛嘆氣了。你以前什麼事都不在乎。」
晨勉原來以為特別看護應該是女性,不料是位男人。祖曾說過,他母親一生扮演女性角色,她要她周圍全部是男人。
晨勉將窗簾拉開。外面的光層次分明,遠方最暗,貼近窗戶則是一大片歡愉的陽光。
「家裡。我辭職了,準備和馮嶧一起去大陸。」
冬天的陽光由窗玻璃鋪進會客室,典型的精神療養病房氣氛,晨勉努力克制不去這麼想。一大早,沒有其它人。她將齊耳短髮全部往腦後梳,露出一張臉。沒有香水、耳環、項練,甚至沒有紅酒及性賀爾蒙的氣味。
她到小屋去等他,一切如祖在時原狀;樹長高茂密了,被路燈照映,整個鋪在地板上,像地毯。一直到深夜,電話響起,晨勉遲疑地拿起話筒,不會他取消行程了吧?
晨勉決定回台北,她在這片大土地上跑了兩個多月,身心皆十分不舒服。她打算放棄媒介兩地舞台表演,改為拍攝這片土地上的記錄。她看到一些民族的個性、生活及類似大足石刻的民間藝術,認為在這塊土地上最原始的東西反而是最有價值、最真實的,她希望先將企劃案寫出來,這項工作,流程、計劃必須做得十分完備,拍製起來才有進度。
晨勉到達小酒館時,已過子夜,她在門外稍稍站了會兒,推門進去走錯地方似的,生意十分冷清,完全沒有上回他們來時的喧熱。她坐定角落,要了祖喝的可樂娜墨西哥玉米啤酒。她是個毫無酒興的人,因此在任何喝酒的場所,她在哪裡,哪裡就是角落。她自認卸下武裝,覺得安全。她向來不認真去思考自己的感染力。
多友非常喜歡祖的住處,他的中國話口頭禪是「太好了!」他喝大量的德國啤酒,他不放心其它國家的產品。他和祖最不同的是他性格單一,那使他總是獨來獨往,認定一件事後,勇往直前。台北的活力並不是最教他留戀的,晨勉在一次作|愛後問他:「那麼什麼最教你這眷戀?」
她們坐了包車一路搖了六小時到大足,那裡有著名的石刻,對日抗戰時大量外地人進入四川,這些人當中不乏學者、民俗研究員、藝術家,他們發現了大足石刻的價值;那裡是最典型的農村。
晨勉的印象是,大陸沒有害羞的人,無論她走到哪裡,都有人上來胡扯一通,就算在那麼僻遠的農村裡,誰都可以扯幾句,他們甚至知道台北的事,開口閉口美金一百元換多少人民幣,這些人的「以美金為單位」的金錢觀倒遠嚇不到晨勉;她驚異的是,從最接近中央的北京到僻遠的典型農村,所有的人個性是統一的,只有一種個性。晨安說的對,這世界畢竟單細胞動物比較多。她確信他們絕對不作夢,而感情在他們這裡,一定是最實際的東西,不是拿來愛的,如果有人要買,有人一定賣。
晨勉等於親眼看見祖由國外被他母親拘到更小的監牢裡,這是他母親願意回來住院的理由嗎?更小的空間等於更嚴密的禁閉。
馮嶧見到晨勉,搖頭苦笑:「你什麼事都會碰到!」為了防止意外再發生,他決定走哪裡都帶著晨勉。晨勉人漂亮,外語能力強,很帶得出去。他不知道霍晨勉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混吃等死」的霍晨勉。晨勉的內部已經發生變化;表面上她完全與以往一樣;內心裡她更獨立。
「也許吧。不過女人不會承認自己像別的女人的。」晨勉站在床邊俯瞰著祖,那真像一座沒有被污染的島,剛剛形成,尚未被發現。不像她,她父親口中的「觀光島嶼」,上一世紀就過完島的生命了。她有想像,但是沒有未來。
她的身體沒有任何變化,她沒有懷上多友的孩子。她很想去看醫生,檢查她的生育機能,但是馮嶧一口就否定了:「該你的就會有;不該你的,檢查也沒用。」那麼,她是不會有孩子了?和馮嶧沒有,和祖沒有,和羅衣沒有,和多友沒有。這些男人都不能改變她的命運。馮嶧恐怕說對了。
「是啊!我以前什麼心事都沒。快走吧!」晨勉拉攏窗簾。
晨勉舉杯向坡頂燈光處:「敬你!」她甚至望見自己從這個島上離去的背影。
「你曾經夢到我嗎?」
晨勉又嘆口氣:「你不是說我像她嗎?我像她一樣需要你。別對她說我們在一起。」
她突然覺得不耐煩,她父親講得對,她沒有辦法享受複雜。她嘆口氣平平說道:「你別忘了,你是來搜集論文資料,不是來尋根。」她喜歡一種單純,如肉體關係。
還是上午,是陽光升高由千萬片葉間灑下,營造出日出的效果。冬天早晨的太陽光其實往往帶有黃昏的味道。然而祖住處的樹木改變了光的生態。
她和多友的開始與結束都因為祖,錯亂極了,她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的每樁情感事件前置期越來越短,過程也越來越短。難道祖對她的意義真的非常特別?否則為什麼他們之間看不出結束的徵兆?
他們以頭一次擁抱、輕輕撫摸身體表面那樣小心;但是他們生命深處發出回聲:用力愛他,照自己的意思去作。這聲音震得他們不由擁抱更緊,以更大的力拭擦生命。
「你準備好了嗎?」
祖握住晨勉手心立刻向大樓外頭走,一路無言地上了車,開車經過整個市區,沒有記憶,沒有過去,沒有包袱。他的表情,比開始人生的第一步更鄭重。他讓晨勉清楚意識到,無論她經歷什麼,她並沒有失去一毫米;她將獲得他。然而光是祖對他母親嚴密的照顧,晨勉知道,那張接近滿分成績單是祖做了許多功課得到的,他不可能放棄。她無言以對;這些瘋子,已經毀掉丈夫、家庭、青春、生活、自己的一生,還要算計兒子的!他們難道沒有一點良心嗎?晨安說得對,這些單細胞動物充滿動物性。
她父親這才平穩下來:「陪那個祖回美國了。」
「人的身體活動像植物也有趨旋光性;睡覺的時候才需要拉上窗簾。」晨勉無一點妝及飾物的臉龐潔淨如一具裸體;褐色瞳孔吸飽了光、產生靜電,使周圍溫暖起來、活動起來。
晨勉一直以為祖的母親只有精神官能症病,她進入病房後知道並不止。那是一間設備完整,包括有急救功能的套房。
就在這時,特別看護在門口出現:「你是霍小姐嗎?汪太太想見你。」祖的繼父姓汪。
晨勉直起身子:「很抱歉,我不能在夢中證明我的能力。」
晨勉一直到後來,都不明白祖何以正好離開這段時間。
「不會。」晨勉回答。
「你!」對情感,多友似乎已經比他自己想像中更憂慮,這使晨勉不安。多友的單一性格,認真起來,足以毀滅他。
晨勉正要開口問好,祖的母親打斷她:「叫我Jean就好。」
晨勉轉身重新走回碼頭,那裡所聚集的商家及露天餐廳,如果要她想像,一定比夏天黯淡得多。一盆盆生猛跳動的魚、蝦、蚌蛤海產,她站在那裡,不斷覺得有一波波人潮般的熱與耳鳴打動她。然而四周是冷清的。天空開始下雨,一陣大一陣小,碼頭前聚了一群人,她問商家馬上有船要開了嗎?一個男人頭也不抬:「回不去囉!吹六號風球囉!」旅遊手冊上也註明六號風球海上一切船隻停開。
祖更形沉默。他們一起坐在光線裡,祖的母親正在做心理治療。這樣的光線,讓他們同時想起祖的房子。晨勉曾經說過那是作|愛最好的空間,光亮、潔淨,是間套房,功能單一。功能單一的地方最適合人的活動;像旅館、餐廳、花園。
「你不需要感動,只需要接受讚美。」
祖接過書:「你今天特別漂亮。」他已經不習慣直視她說話。
晨勉特意繞到昨晚燈光別墅那條坡道;門燈仍未熄,端詳深藍色大門,門柱上貼了張新的紅字條——售。看來剛騰空出來。昨晚是誰在屋裡?尚未搬走的主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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