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二次世界大戰與史懷哲
戰事告終

另一位美國人,描繪出這小房間裡的另一個情景。在晚餐與晚禱之後,這位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巴哈詮釋者,就靠那油盞的燈光,反反覆覆地彈奏艱奧的地方,並不時地用那支吊著的鉛筆,在樂譜上加一些記號。博士請訪客坐在樂器前的窄窄凳板上。那是令人難以忘懷的體驗哩,這位訪客寫道。
第三個美國人,向我們展示了一幀在史懷哲這個書房裡拍攝的博士的照片:可以說很瘦削的身影,一雙悲悒的眼睛,好像凝視著不幸的未來,充滿悲劇感。這不是撫摸所愛的動物們的充滿愛心的朋友,也不是自然之友,更不是在神聖的忻悦裡彈奏動人的聖歌的音樂家。在他那狹隘而陰暗的房間裡,坐在書桌前的人物,根本就不是這樣的。而是被迫談人類之間的和平,以及人心之中的和平,卻又受著良心的驅使,而不得不撰寫人類因離開了思考,背叛了愛而即將形成的悲慘的人物。
「哦,這是什麼話,人會習慣於一切的。」博士回答說:「人都該單純才是。一切在乎人是為了某種東西而活著。今天,通常人們都在反對著什麼。」
唯一使這位羅曼.羅蘭曾喻為「哄笑的雄獅」的人物憂慮的,是長久以來使他苦惱,如今則已到了困憊地步的疲勞。然而,他還想以七十歲的老軀,試著做四十歲時所做的一切!他是這麼做了。
在蘭巴雷的燠熱、煙務蒸騰的空氣裡,即令和平已來臨,可是生活仍然與戰爭期間一般無二。土人們不是划著小舟從河上來,便是穿過叢林裡長滿雜草的小徑來到。他們是病人與看護病人的家屬們。他們在指定的地方等候。他們毫無例外地被這位白髮人物的魔力所驚懾住,而一如被斗篷裹住一般地,給裹進他的魔力之中。當他們和_圖_書聽到苦惱已治癒,死亡的不安也被排除了的時候,他們的不信任感這才消失。這些看護的人們,以及尚在初期症狀的痲瘋病患們——雖不一定沒有困難,也不一定每次都成功——都給安排進傭工們之中。
在這所醫院的種種建築物裡,對躺臥著的疲憊已極的醫師與護士們來說,在熱帶的夜晚,聆聽巴哈的音樂,簡直就是天賜的慰藉。
想來,這也正是對布亨瓦爾特(納粹的著名集中營所在地)以及廣島的答覆;同時也是對處在這原子能時代,充滿不安的答覆。
為了造訪史懷哲,老遠地在河上上溯四英里來到蘭巴雷的一位來自歐洲的新聞記者,被四名痲瘋病患者迎接著,用小舟把他送到醫院。這使他深感不愉快。這位新聞記者向史懷哲坦述了他的嫌厭。
當他們被迫不得不分居時,她一無怨嘆地就同意了。她也知道,人生並非必然幸福的。本質上,人生就是奉獻與成長,成長才是決定性的事。易言之,愛的能力,以及用價值不高的東西來為價值高的東西犧牲——就是這樣的成長。他給了她一個最好的實例,就是:完全浸沒於自己的工作當中——不僅如此,有時還要對同行的人,提出幾乎是過分的要求。
博士的書齋兼寢室,是像一隻盒子那樣的房間。另一個房間裡放著他那架著名的「風琴式踏板鋼琴」,另外則有一隻柵檻,關著他寵愛的羚羊之一。他的房間裡有牀一、洗臉架一,外加書桌一。博士在一把椅上落座,來客則在另一把椅子上坐。即使是一名聖職人員,也往往過得比他更舒適,可是博士就是喜歡這種單純。
醫院依然在膨脹,他一手緊緊地管理它,並用慎重的方式,親自填寫必需的藥品及設備的訂購單。和*圖*書此外,還要巡診病患,在藥房裡忙,有些得了怪病的病人來找他,也心平氣和地接見,提供種種醫藥方面的知識,再就是每逢複雜的手術治療,必在開刀房裡陪著執刀的醫師(他的視力還可以應付日常的工作,可是畢竟不能再親自為病人開刀了)。
房間裡有忠誠恭順的守衛。那是一隻塘鵝,每有訪客來到,就輕輕地啄啄他的頭,好像告誡他們要細心考慮過才可以踏進房間裡似的。還有一對怎麼也不肯離去的猴子夫婦,博士給牠們取了名字叫羅密歐、茱麗葉,住在陽台上,每天早晨都在等候著博士的撫愛。最後還有一隻野豬,名叫泰克拉,夜裡牠總是率領著三隻狗與三隻貓,睡在門口。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衛士呢?——那是聖.芳濟。
戰後走訪蘭巴雷的一個美國人,以充滿感情的筆調,描寫某個禮拜天下午的事。博士坐在房間裡的窗邊,正在給幾個朋友寫回信。微風從河面吹拂過來,拂搦著附近的椰子葉。小羊們在割得很整齊的草坪上吃草。每一頭山羊都有白鷺鷥跟著。河面上飛掠而過的鳥,把影子投在河水上,雎鳩在高空中飛翔。輝耀的花朵點綴著糾纏在一塊的蔓草上,清晰地描繪出河岸的線。距河岸有段距離的地方,有茂密的原始林威脅般地聳峙著。博士那斑白的濃眉下的藍眼,每當羚羊為了受他的撫摸而輕輕地向他撞過去時,便會放射出親切的光芒。博士於是擱下筆,伸手撫撫這蠻荒之地無邪的孩子。
戰爭過去了。長夜漫漫,博士在狹隘的工作房裡不能入寐,輒苦苦思考廿世紀的人類,為什麼能夠離開了思慮的畛域,而在暴力的喜悦裡找到他們的出路。他知道真正的戰鬥還沒有過去,在可預見的未來,戰事依然不和_圖_書能終結。人們幾時才能知道真正的戰鬥,並不在「反對警察國家、集中營、煤氣室的自由精神」呢?
不光是這位記者先生,其他的人們也是——甚至已經積了卅年經驗的博士夫人也不例外——與博士同一步調,實在是件艱難的事。
然而,在暴風雨與黑暗的那邊,正有著漸漸接近的熹微的陽光在等待著他。他向世界餽贈了人們可做為生命之糧的思想,也可醫治人們的思想。他的思想的影響,如果一旦在世上適得其所,則其深其遠,必是無可衡量的。有誰能否定,那是足可規定個人與社會的理念呢?從來也沒有聽到過有關康德與黑格爾理論的幾百萬人的命運,豈不是也因為創造了思辨哲學的哲學家們,而給導向一定的軌道上嗎?!
為了防止蚊子以及一些害蟲入侵,房間裡的窗都裝上細紗網。「你看,」他常常微笑著說:「我是個囚犯。」不錯,他正是囚犯——是基督的囚犯。堆滿紙張的小桌,被滿滿的書架包圍住,書架裡亂七八糟地塞著一些書籍、文件,未回覆的信件以及醫院的一些物品。手寫原稿則一章一章地用繩子捆起來掛在鉤上。「簡直像獵人把雉雞吊著」博士說。
你說疲倦嗎?他當然是。即使只有他的一半年紀的人。這種過重的工作負擔必會使他倒下去。博士到了七十,七十五,不,甚至八十歲了,還是照樣幹著活兒,連他自己都吃驚了。「這就是恩寵」——他說。
還不止這,博士尚需計畫新院舍的增築,修棧橋,抹牆,甚至連攪混凝土也來一手。每當抽水幫浦停擺時,即令須費他一整天的工夫,他也得設法使它再次抽出水來。土人們移植過來的橘子樹快要枯萎了,博士得去照顧它,親自指點工人們將它移植到有更和_圖_書好土壤的地點。鎖壞了,在這個你的東西與我的東西的界線不十分分明的地方,鎖是很重要的。所以在某一隻裝有重要物件的箱子失蹤以前,博士得把鎖修好。又者,監視果樹不使生白黴病的,是他;讓工人能把排水溝挖得又深又直的,也是他。
然而,在他們夫婦之間,早已成立了發自心底的協力關係。海倫夫人打從一開始,即分享了尋求「建築在岩石上」的街路的危險與成功。
但是,至少木匠的工作,別的人不是也可以做嗎?在這一類瑣事上面,省點力氣,不是更應該嗎?
今日,在歐洲、亞洲,在美國,在非洲,有幾百、幾千萬的人們,正在向卡爾.馬克斯極權的理念行進。如果一種思想,使人們對自由與責任、愛與尊敬的感覺產生窒息的狀況,則一個理念使人類的新生命覺醒過來,賦予人類新的力量,當不是不可能。這理念就是對生命的敬畏……亦即對生命所具有的一切所應負的無限責任。
夜裡,土著工人們跟病患們並排著一起睡在稻草被上。可是博士還不能睡。他在他那幢築在比水位高的木樁上的房子裡——他常常說:「我是近代的史前人」——就著煤油燈跳動的光線,寫完回信,並苦苦執筆寫他的《文明的哲學》第三卷。有時,連這樣的深夜時光裡,他還得為那些黑人朋友勻出一點時間。例如有一次,一個懷孕的黑人婦女臨盆,執意非那位「年老的醫生」,便不讓任何人來為她接生。
「做一個人,也就是不要拿人類的本質,來充做某種目的的犧牲。」
戰爭的結束,給博士帶來了新的義務。海禁解除了以後,開往波爾多的輪船抵達羅培斯灣。對白人來說,兩年是他們能夠待在原始林地區的最長期限,醫師與護士們已被迫待www.hetubook.com.com了比這期間更長的歲月,同意他們回去睽別多時的歐洲度半年假,實在是無可如何的事。這一方面也就是說,留下來的人必需增加工作負擔;對博士而言,尤其如此。他無休無止地在蘭巴雷逗留了七年。他豪言壯語說:他那老邁受風吹雨打而變黃的皮膚,已被鍛鍊成足可抵抗能夠使年輕而缺乏免疫性的男女倒下去的一切東西。
「省點力氣!」他反問:「為什麼?這些工作都使我感到愉悦啊。我承認,起初這一類芝麻小事確實使我憤懣。漸漸地,我體驗到,為了完成日常生活的事而稍作犧牲,實在是有其代價的。把幾根釘子筆直地搥進去,或者釘好一塊波形鐵皮,它們給我一種創造性的滿足。」
真正的戰鬥,在乎每個人的心中,並且在想賺錢、擁有、破壞、控制的人類衝動,與犧牲、救贖、醫治、守護、重生、愛心等要求之間進行。當看來和平好像來臨的時候,敲響鐘聲是不錯的;醫師與護士們因殘殺的告終而渾然忘我,也是不錯的。然而新的重擔卻在這當兒,罩在史懷哲的心頭。這重擔就是:憂慮所有的,以為幸福已來臨,而懵然不覺眼前苦惱的全世界所有善良的人們。
訪問者們看到博士為了這類瑣碎的工作,在他們眼中看來,史懷哲為了這些並不是重要的工作而忙碌,心中不免私下想:為管理醫院與撰寫第三卷著作而蓄積一些精力,豈不是比跟原始林裡的黑人婦女打交道更重要嗎?每當博士聽到這一類疑問時,他必毫不遲疑地,且十分快活地回答:
在最早的一段歲月裡,夫人是他在蘭巴雷最好的女助手。當他初期的事業化為烏有時,夫人給了博士重建的勇氣與力量。關於這一點,博士以最高的崇敬與不屈的精力以及那無盡的幽默,來感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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