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第一次聽到他的電話號碼,多奇怪啊,她的心裡突然閃了一下,就像是某種預感如電光火閃一般,一下子把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照耀得一片明亮,接著她看見一個像銀子一般幽美、像絲線一般纖細、像淚珠一般晶瑩的……它是不是那個字的化現呢?
惟有在「暈眩」的時候,惟有在僅僅為了這樣的事物「暈眩」的時候,比如詩歌、念珠、地圖、書籍和音樂;比如正午、深夜、過往和夢境;比如辣椒、青稞酒或梵香;比如「印度」與「江南」,以及除此兩地之外那絳紅色的「西藏」——啊,親愛的、獨一無二的西藏!
「我不會遠離那些信仰我的人,或甚至不信仰我的人,雖然他們沒有看到我,我的孩子們將永遠、永遠受到我慈悲心的保護。」
我知道了,丹增恍然的樣子。你是不是又想跑到寺院裡來睡覺?
何況現在是冬天。冬天是萬物休眠的季節嘛。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自然界中那些與節氣相應的動物了。
又看見他了。他還是爽朗地笑著。慈悲和智慧的化身;無數藏人的精神支柱——「嘉瓦仁波切」。他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詢問他們的名字和年齡,然後象徵性地為他們剪去一縷頭髮。然後,兩個孩子在各自父親惜別的目光中,走進明亮的、奔跑著許多藏人孩子的學校……
還有三天就是兩千年了。
——這正是古汝仁波切的許諾。
在米蘭.昆德拉的書中,這樣解釋:「暈眩」,即「一種強烈的、不可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渴望」,是「某種虛弱的陶醉。一個人意識到他的虛弱,他決定屈服而不是挺住,他沉醉於虛弱,甚至希望變得更弱,希望在主廣場的中央倒在眾人面前,並希望繼續下落,比倒下更向下」。
他是她在成佛之道上的本尊、護法、依怙主。
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時,她的心裡又這麼閃了一下。
先是飛機、汽車,接著現代文明的象徵消失了。老活佛騎上了馬。老活佛的臉在熾烈的陽光下一點點地變紅,變黑……在酷似阿里土林的地形中,差不多騎了一個月的馬。木斯塘到了。小小的堡壘似的王宮。寒酸的國王和王后。破敗的寺院。貧窮的卻不乏快樂的百姓。深夜篝火邊神秘「雪人」的故事。枯瘦的老喇嘛繪聲繪色的野獸吃人的故事。牽馬的扎西的醉態。兩個被選中的孩子興高采烈,他們的母親卻在為長久的分別流淚。而他的聲音開始在木斯塘的上空迴盪。
——啊,她看見了什麼?
庭院裡,從遙遠的牧場來的幾個女孩子,無數的小辮子上綴滿了細碎的松石,像密密的草地上開著鮮花。她們的笑容裡,雖然有生活的和-圖-書艱辛,此刻也很燦爛。
如今,她也許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不想要的是什麼。
剛下班的弟弟看見,譏諷道,老姑娘了,還撒嬌?
她有多大,那時候?
一粒珊瑚念珠就像一個最美麗、最圓滿的結果出現了!那分明是佛以一粒紅色的珊瑚念珠,兆示了命中最深切的因緣。她彷彿聽見佛在低語:我的孩子,你祈求的,我給你!
好吉祥的稱呼啊。一陣感動,她剝了一顆糖含在嘴裡說,我要送給你千倍的祝福,當然喏,我還要分一點新娘的喜氣。
他已經老了。四十年的風霜,四十年的滄桑啊。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在流亡的歲月中很快地變成了六十四歲的老人。她一念及,就忍不住祈禱,為他的長壽,為她能夠有見到他的一天。
她有心承受這種消極。這種退回小屋、與內心相伴、自成一統的消極,遠比看上去只為了名和利,在世上忙忙碌碌走一遭的積極或上進有意義得多。
是不是該說到他了?
她當然是要祈禱的,長時間地祈禱,為她所有愛著的人祈禱,也為她所有不認識的人祈禱,還有她的故鄉,她的同胞,還有她的「桔子」,籠中的小鳥,荒野上被追殺的野羚羊,海洋中被污染所傷害的鯨魚、鯊魚和所有的小蟲小蝦……
只好轉帕廓。轉了三圈。第二圈時才感覺氣氛的隱隱異樣。似乎有一半的便衣。一半的信徒。但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件都沒有看見。
後門也緊閉著。
昨晚,馬容在電話中說,她現在妝也不化了,什麼都不戴了。
她突然發現她是這樣地依賴眼前的這個吃過很多苦的女人,這樣地怕失去她,不禁把頭靠在了她的肩上。
所以,她一直想走。
這就是那部片子。一如日常生活的毫無藝術痕跡的紀錄片。
長達一分多鐘的鏡頭裡,只有老活佛忍不住抽搐的雙肩,忍不住放聲的哭泣。經幡在他的身後輕輕地飛舞,年輕僧人的臉上只有堅毅。遠方,那西藏的山川河流啊,沉默無言……
更奇怪的是,剛放下電話,眼光重新落在書上時,撲入眼簾的是怎樣的一行字啊,竟讓她嚇了一跳!
甚至她的過去,僅僅是貪玩,也浪費了多少好時光啊。
但這種消極是她願意的消極。
為什麼是這樣的一行字,出現在這本像夢一般神秘並有著預言氣息的書上呢?這通篇都是在宗教的迷宮中穿行的文字,其中一行,竟像是在此刻注定了她的命運。它是這樣說的——「當你忘卻了時間朝什麼方向流逝時,愛情會幫助你確定這個方向。愛情始終是時間的源流。」
出門是要戴上耳環的。戒指和項鏈也從不離身。都是銀的。銀的光澤和www•hetubook.com•com質地永遠是她的最愛。像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像生活中那些好女子的淚珠。像畢生中難遇的、美好的卻又是瞬息即逝的緣分。她不會忘記那年馬容回去的時候,她倆在給過她們許多快樂的帕廓街上慢慢地走著,最後在骷髏狀的銀戒跟前站住了。那時候,她們對美的欣賞還是偏重於古怪和誇張。她倆一人戴了一枚一樣的。她倆手拉著手時,因為內心的相契而淡漠了離別的苦。後來她倆的首飾越來越簡單,有一次,馬容寄來的生日禮物只是一圈刻著隱隱的花紋的銀指環。
她想她哪裡都不會去,就坐在電腦跟前,和她熱愛的文字在一起。
他還是爽朗地笑著。在爽朗的笑聲中,他委託那個和他一樣年老的活佛去一個被掩蔽在尼泊爾的小王國,曾被圍剿並被封鎖近三十年的木斯塘。其實那個小王國和西藏的所有地方一樣,說的是藏語,穿的是藏服,信的是藏傳佛教。但已經衰微了。不過和西藏的衰微不一樣。它是在外界的極端封閉中衰微的。所以當它終於有了開放的一天,他便讓那個老活佛代替他去那裡,他希望讓佛光再次照耀那裡,他要求帶回幾個孩子,在他的努力保持西藏傳統文化的學校裡得到教育,後繼有人,讓人類珍貴的精神遺產代代相傳。
在她的請求下,寄託著願望的酥油,一點點被傾入燃著火苗的金燈裡。火苗照亮喇嘛的臉,也照亮一顆渴望的心。於是她雙手合掌,久久地祈禱,最後在猶豫中,在惴惴中,忍不住用早已加持過的紅珊瑚念珠佔了一卦。
弟弟已經不讓媽媽擔心了,他剛剛結婚。婚禮上,來得最多的是媽媽的親朋好友,這樣人們都知道她的孩子中還是有正常的,和別人的孩子一樣,在按部就班地生活。
於是她帶著酥油去了寺院。
夏天在康巴,她獨自搭車去寧瑪的一個大寺。噶陀寺,正是古汝仁波切曾經長期修行的道場,第二金剛座。當時是雨季,雨一直在下,從小雨連綿到大雨滂沱。她坐在寺院拉木材的卡車上,坐在高高的木頭上。旁邊擠滿了說康巴話的男人,其中有一個老喇嘛的背影。她緊緊地裹著防雨的外衣,帽子也壓得低低的,還是一臉的雨水,連骨頭裡也浸透了雨水。雨大路滑,而且山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窄,越走彎越多。她開始害怕,開始默默地持咒,當然是古汝仁波切的心咒。在轉一個急彎時,車居然上不去了,一直往下滑,車上的男人全都跳下了車,除了那個老喇嘛。她可不敢跳,看著都頭暈。可沒想到更讓人頭暈的是,車剛停住,突然又往下滑,她回頭一看,竟是萬丈深淵。幾乎是本能,她一直默默持著的咒一下子從喉嚨裡噴湧而出,聲音之大,幾乎蓋過了雨聲。在念誦中,她發現車頂上只剩下她一個人,連老喇嘛都跳車了。這時,車下的和-圖-書男人們紛紛向她張開了手臂,但她的眼前卻像是出現了古汝仁波切的身形,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往下跳,正好被人們接住。再看那突然又停住的車,離深淵竟只有手臂那麼長。而她的眼前,古汝仁波切的身形久久不散。
只要出門,她總是要化妝的,對著小鏡子細細地描啊畫啊。她喜歡畫眼睛和嘴唇。說來也怪,以前她的眼睛是和父親一樣的眼睛,細長的,一單一雙,但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和母親一樣的眼睛,大大的,雙眼皮,有一陣兒還是好幾層眼皮,像是皺紋都跑到眼瞼上去了,讓她很是憂心。妹妹的眼睛倒是天生的大眼睛,對她的突變嗤之以鼻,哼哼,還不是給畫出來的。她就說,現在不畫了也這樣呀。妹妹說,已經畫變形了嘛,再說,還是近視眼。
每一次她都看不夠。每一次她都很激動。家裡人紛紛笑她,你那麼熱愛西藏,你一出門就可以看見這些,比電視裡還要多,還要真實。可她偏偏只為這些在螢幕上,在圖片上,在音樂裡,在書本裡出現的西藏深深地、難以自抑地激動,甚至熱淚盈眶。
有一次,一位喇嘛送給她一卷錄影帶,是英國一個著名的紀錄片公司拍的,很美的畫面,很婉轉的音樂,很生動的細節,卻沒有說教,沒有深刻的思想,沒有激烈的言行,在很紀實的平白直敘的拍攝中,瀰漫著淡淡的傷悲。
你現在和「桔子」一樣,是我們家的第二個「桔子」。說完,媽媽笑了。才從轉經路上回家的她穿一身深藍色的運動衣,精神很好,也顯得年輕多了。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無非是一出門就走得很遠,那些偏遠的鄉村又沒有電話可打,但每次還不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昨晚,在夢中,她又見到了他——蓮花生大士,西藏人的精神之王,古汝仁波切。他將一本經書放在她的頭頂上,但念的是什麼,她卻忘了。
「在路上,一個供奉的手印並不複雜,如何結在蒙塵的額上?一串特別的真言並不生澀,如何悄悄地湧出早已玷污的嘴唇?我懷抱人世間從不生長的花朵,趕在凋零之前,熱淚盈眶,四處尋覓,只為獻給一個絳紅色的老人,一顆如意寶珠,一縷微笑,將生生世世系得很緊……」
以後,她每一次遇到危險的時候,都會反覆地、全身心地持誦這句真言,並在腦海中觀想古汝仁波切的形象。每一次她都得到了回應和護佑。
一位已經圓寂的寧瑪上師這樣說:「在聖地印度和雪鄉西藏,出現過許多不可思議和無與倫比的大師。在他們當中,對現在這個艱苦時代的眾生,最有慈悲心和最多加持的是蓮花生大士,他擁有一切諸佛的慈悲和智慧。他有一項德性就是任何人祈求他,他就能夠立刻給予加持。」
那時刻啊,在共同的星空下,一種超越地理和*圖*書乃至超越所有物質的感應,是否將無形地、神秘地穿梭於彼此的心靈之間?
她一直想走到那裡,想走到他的身邊,想走到和她的血脈相關的人群之中。
這樣的消極,其實挺好。
幾天沒出門了?
在大昭寺,笑起來像個女孩子似的喇嘛丹增說,你很久沒來了。
但願是溫良的、安靜的、與世無爭的動物。
她的心裡似乎沒有多少異樣的感覺。
那個字——「緣」,它就在心底裡藏著,此刻無比明亮,此刻熠熠生輝。在藏語裡,它的發音是「le」,一個輕輕的、從心裡發出的、舌尖從上顎滑過的音節。
兩千年就要來了。
一身酒氣的弟弟說,他周圍的許多藏人早已忘記了這一天,他們在酒吧裡喝酒,在歌廳裡唱歌,今天是什麼日子,不關他們的事。
「桔子」是個狗,看家的狗,不過它可沒它的名字那麼可愛,老是長不大,性格反覆無常,有時候一聲不吭,有時候會猛地撲上去,把別人的腿給含住,所以常常被拴起來。
他說的是去年藏曆十二月三十日那晚,原來是想在寺院整整祈禱一夜的,可沒念上幾圈就在佛的腳下睡著了。
大昭寺門前依然是磕長頭的老百姓,此起彼伏;但大門緊閉著。
她從不懷疑這一點。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十二字心咒時,就牢牢地記住了。
媽媽無可奈何地搖頭,你出門讓人擔心,不出門也讓人擔心。
明天,後天,大後天。就是兩千年,就是二十一世紀,就是一個新的紀元了。
但更打動人心的是其中的某一處。
前不久,她和另一個女子在帕廓街上轉,在一家小店裡看見一對星星形狀的鏤空的銀耳環,有些大,戴在耳朵兩邊晃動時有一種遠古的意味。她正試著,朋友問,你現在這耳環戴了多久?——那不過是一個圓圓的小環而已。她遲疑了一下說,可能有一年多吧。朋友很驚訝,你過去可是幾天就換一副的呀,你看你對生活的態度變成什麼樣子了。這話令她也很驚訝。是啊,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暗暗自責著,當即要了三對耳環。
後來,她轉念一想,這樣生活其實沒什麼不好,最多是有一點點消極罷了。
西藏的天。西藏的雲。西藏的山。西藏的水。還有西藏舊日的宮殿,西藏飽經滄桑的喇嘛廟。還有那一束束西藏的光芒,那一張張西藏的容顏,那一片片西藏的絳紅色……
晚上收聽廣播,聽到了他的聲音,說英語,語調如常,卻讓人悲傷。他說,只要眾生幸福,我可以不必回來。我可以像一個受傷的動物那樣走到遠處,打坐,禪修,思考來世……
電視裡正在播放西藏的紀錄片。這是她最喜歡看的。剛才弟弟在客廳裡扯著嗓子叫她,正好耳機裡的一段音樂結束,她才聽www.hetubook•com•com見。
當那個神聖的、嶄新的時刻來臨的瞬間,她會舉起酒杯,在想像中和心中牽掛的那個人一起仰望星空,雙手迎接!
兩天?三天?還是四天?
小小的她掐指一算,有些心酸,等到宏偉藍圖變成現實了,我都老了。
並且不時地沉醉在「暈眩」之中。——暈眩,僅僅是這個詞本身已經讓她不能自已。
這真的是一份珍貴的禮物,從天而降!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凌晨三點於拉薩
她想進去,使勁拍門,喊著認識的喇嘛的名字,卻叫不開。旁邊的人斜眼看著,此時說漢話似乎更容易遭人反感。不是反感她,是反感她身邊的那個打扮得像男孩的漢族女子。
她深信,並需要補充的是,那「倒下」的是肉體,當肉體在塵世之中深深地下陷直至沒頂,另外一種東西,姑且說它是靈魂吧,便會掙脫肉體的羈絆而輕盈地飛翔,那一定是朝著某個超現實的無比美好的所在飛翔。
但她還是不能放棄這些的。她想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這些美麗的,哪怕被人認為沾有世俗之氣。
今年的一天,一個特殊的日子,她早早地趕到大昭寺廣場,廣場似乎如常,轉經的轉經,煨桑的煨桑,只有高高掛在某一處的喇叭異常響亮,旋律激越,猶如「文革」時期。
算了,不說了。
是那個老活佛,騎馬至山頂,眺望遠方——那邊,正是西藏,是他還在青年的時候就從此離別的故鄉。幾個在異鄉長大的年輕僧人在懸掛五色經幡,風輕微地吹拂著,天高雲淡,萬籟俱寂。老活佛久久地佇立山頂,遙望家鄉。久久地,他才歎道:我們的家鄉是這樣地美啊!說完,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淚水從他已經去日無多的眼裡奔湧而出,他竭力地壓抑著,壓抑著,終究失聲痛哭。
還說:「在當前的困難時代裡,我們所能祈請與皈依的,以蓮花生大士最殊勝,所以,金剛上師咒最適合這個時代。」
但她想有。人們都有,為什麼她沒有呢?——她是想有人們有的那種感覺嗎?人們都在問,千禧年怎麼過?在報紙上,在電視上,在電話裡,在相互見面的時候。很少去單位,一去就遇上那個有著一雙漂亮眼睛的女孩,往她手裡塞了一把糖,羞澀地說,我要結婚了。旁邊有人說,又一個千禧新娘啊。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她很少看報紙,很少看電視,她可真是孤陋寡聞。
可是她啊……至今尚未走成!
她想問他們怎麼過,可怎麼說,幾個裹著絳紅僧衣的男孩也不明白。漢人的節日?搖頭。外國人的節日?也不全是。那麼,幾天後,夜裡寺院開門嗎?為什麼要開門?兩千年嘛。兩千年就得開門嗎?
很早的時候,誰說過,兩千年到了,四個現代化就會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