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個片斷

所有的日子,似乎所有人的日子都這麼靜靜地像水一樣流逝著,靜靜地流到了一個新世紀的堤壩前。當所有的水流匯聚在一個高高的堤壩前的時候,有一股激越的水流突然越過了堤壩,不,是將這堤壩衝出了一個駭人的缺口。
當然,這樣的審美,應該是基於一種充滿了宗教情感和人性光輝的終極關懷之上的。具體而言,它尤其著眼於那精神的故鄉——西藏!這一塊為慈悲與智慧的化身——觀世音菩薩所庇護的土地!這一塊在現世的苦難中冉冉上升的土地!這一塊至今仍在掙扎、苟活卻蘊藉著希望的土地!
但我知道,我在此刻看見並走進的這草原只是非常短暫的一瞬間。對於它來說,正如年年輪迴的四季,歷史,或者說往事,已讓它承載太多,以致於它沉默無言,何須表白。在這個瞬間,我看見的實在很少,也實在是它本身仿若寂靜之至。那些曾經的比暴風雨更加猛烈的喧囂和打擊似乎已經遠去。那些曾經的祈禱,曾經的掙扎,曾經的片刻歡樂似乎已經遠去。我只有竭力回憶,仔細辨認,才恍然可見草原上如幻象般迭現著帶著武器的軍隊,或帶著甘露的僧侶和鮮花盛開的日子,甩動長袖旋風般踢踏舞蹈的我的自生自滅的族人。
拒絕,僅僅是拒絕,只能是拒絕,而不可能作出太多、太大的反應——像反對,反抗,反攻,等等趨於激烈的行為。而只能是,最多是反感而已。因為反感而拒絕,這種拒絕不過是一種退卻,一種隱蔽,一種固守在自認為安全一方的懦弱的消失。
我不知道我的前生往世是什麼。我無法知道。在所有的眾生當中,我有可能是哪一些形狀的軀體裡面隱匿著同一個靈魂?似乎,有的人「選擇了天鵝的生涯」,有的人「選擇了蒼鷹的生活」,有的人「轉生為一個嫻於技藝的女人」——這些都是一部小說裡的語句。
……然而在西藏,大概是由於這些因素:地理的;歷史的;人文的;使得這裡的一切無不呈現出一種感人的單純性或驚人的豐富性。
這是某一種生命存在的狀態。或者說,是她的生命存在的狀態。她只是拒絕。她的拒絕只是出於不要、不幹、不參與的願望而已。
在這個恐怕是世界上節日最多的地方,藏人固有的節日以本族特殊的曆書進行著,因為不可或缺的宗教儀式在專制的政權下不再轟轟烈烈,卻像在地下奔湧的無數激流,它通過所有從各處湧來的鄉下藏人那些風霜的面孔、骯髒的衣袍、衝鼻的氣味,在每一個寺院的門口匯聚成洪流。每一個人都是宗教的人。每一張臉上都寫著虔誠,虔誠,還是虔誠。除此之外,對於他們,世俗的節日還有什麼意義?
實際上原初的視線並不存在,如同視線下的廣大或細微的真相,在外人無法察覺的封鎖下,在惟有這視線之內的人們的切身體驗下,早已扭曲、痙攣、顛倒。這一道道發生折射之變的視線啊,已經徹底地模糊了西藏!
人人都在參與,人人都無法逃避。參與同樣的建設,參與同樣的毀滅,參與同樣的幸福遊戲,快樂大行動,公開或私下的大小屠殺。這是看不見的戰線。不論違心還是甘心,都顯得十分地默契。
另外的節日在另外的人那裡十分重要,也可以說是外來的漢人帶來的外來的節日,但對於時代潮流之中的城市藏人一樣重要。中秋節,農曆的八月十五日,滿街的月餅喜氣洋洋地象徵團圓。清明節,農曆的四月五日,孩子們和軍人們一起湧入革命公墓或烈士陵園,在「唯(應該是「為」,但那上面卻寫和*圖*書錯了)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哨兵似的標語下,舉手宣誓,低頭默哀,列隊再教育。
難道真的能夠「選擇」嗎?那也一定是不自覺的、無意識的「選擇」。
一個陳舊的話題。一個重複一遍就要令人大笑的話題。像掛在鐵鉤上的一顆原本鮮紅卻已變色、原本鮮活卻已死亡的心臟,正在待價而沽。一些人路過看見,為它奇異的顏色、奇特的形狀所吸引,滿懷激|情地描述或描繪起來,卻見橫立一側的屠夫舉起了手中閃閃發亮的大刀,慌不迭地紛紛掏出各自的心臟雙手奉上。啊,這交出去的心臟和鐵鉤上出售的心臟一模一樣,毫無區別!
我為什麼這樣地害怕人群呢?我為什麼不能夠和人們輕鬆地、自在地交往呢?我的驅散不去的百般無奈、萬般緊張,都為的是什麼呢?忘記是在哪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像是給自己終於找到了最有力的理由:「……和群眾接觸真是再危險不過;光榮和無為是兩件不能同睡一床的東西。」
我們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卻被人如此斥責,這說明了什麼呢?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古老民族,是不是從始以來皆仰仗他人的恩賜才得以苟活呢?如果事實並非如此,那麼又是從何時起,毗鄰而居的他人變成了登堂入室的主人,以至有了可以如此訓斥的權力?
我多麼希望,我的前生往世使我「選擇」的是一個吟遊歌手的命運啊,讓我在西藏的大地上,為生命和靈魂的流轉與解脫邊走邊唱!

十八、群眾

僅僅一個寫作者是不夠的。僅僅一個信徒是不夠的。僅僅一個人是不夠的。在此生有涯的短短時光當中;在前生無涯的長長時光當中;以及,此地,彼地,無數個此地,無數個彼地,無數個此地與彼地相交叉的空間裡;對於我來說,只能是,也必須是,而且最好是一個永遠的審美主義者!

十九、使命

對於一個渴望用文字和圖片作為某種記錄,或者探尋某種秘密的人來說,每一次看見這些臉時,都會被深深地震住。尤其是這三種人的臉:僧侶的,老人的,還有孩子的。
這當然是殖民者的權力,它要求甚至強求被殖民者最好啞口無言。如果想要說話,那也只能是隨聲附和,變成如奈保爾所說的,帝國主義主人的應聲蟲。倘若更進一步,成為這權力的搖旗吶喊者,那當然是會令殖民者聖心大悅的,並且賞賜多多的,那麼,這「吃我們的用我們的」也是可以允准的,就像是主人家扔給看家狗的骨頭,還殘留著一點兒肉末。
連綿的群山,不化的積雪,洶湧的江河,原始的草原,以及附著其上的奇風異俗,無數喇嘛和阿尼口中的天書般的念誦,使一道道視線不得不彎曲、轉折——而這不過是帶著旅遊心態的外人的視線。
而這些特別的臉,光彩熠熠的臉,只能是、永遠是西藏大地上的臉。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草原。那綠色之中所有的不同的綠;那黃色之中所有的不同的黃:由淺入深,由深一點點過渡到另一種顏色,如泛著鐵銹一般的紅。一層又一層。一片又一片。重重迭迭,延伸到視力不能及的山腳和天邊。那麼多的花。那麼多倏忽跑過的小動物。
一個日新月異的內地縣城。一個過去的聖地。一個消失的神話。如今,它快樂,淺薄,肉|欲,空中漂浮著酒精的泡沫,地上堆砌著金錢的腳印。它幾乎是寸草不生了。即使有綠色,那也是在各自家園中精心侍弄出來的一小塊草坪。還有週遭「圈和圖書地運動」一般規劃出來的「林卡」。夏天,遊興甚濃的人們在「林卡」裡支起帳篷,撐起陽傘,擺上一張張桌子,上面是麻將、撲克和克郎棋,以及一箱箱滿的或空的酒瓶。而「林卡」的外面,一間間籠罩著粉紅色燈光的色情小屋裡,濃妝艷抹的內地小姐正媚態十足地誘惑著本地和外地的各族男人。整個夏天就這麼縱情地在「林卡」裡外度過了,消磨了,虛擲了。惟有冬天,啊,拉薩,它在清冽的寒氣中如風聲一般的嚶嚶哭泣被我聽見!
在世人的眼中,西藏究竟像什麼?像一個飄浮在空中的絢麗汽球被日益神話?還是像一個被注入毒素的惡性腫瘤已難以治癒?
西藏啊,它就像一根注定的紐帶,將兩個身處兩地並不相識的人兒連接在一起。西藏啊,從地理學上來說,是回憶的地理學,遠古傳說中的地理學,宗教意味的地理學,如今它又增添上一筆溫暖的色調,讓我一說出西藏這個名字,就充滿溫柔而傷感的情懷,因為是它把生命中的愛人帶到了充滿變數的生活當中!

十、消息

更另外的節日也來了。那是耶誕節,聖誕老人陌生的微笑在商店的櫥窗上猶如包裝絢爛的禮物一般顯得親切無比,遙遠無比。
……西藏啊,我生生世世的故鄉,如果我是一盞酥油供燈,請讓我在你的身邊常燃不熄;如果你是一隻飛翔的鷹鷲,請把我帶往光明的淨土!
沉默啊,就像那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活佛的心,永遠無人可知!而且,在更多的消息中,他走得越來越遠,人們只能看見他沉默的背影漸漸地化入絳紅色的世界之中!
愈發急促的雨愈發密集,被漸漸猛烈的狂風捲得亂飛,一隻鷹卻闖進了我的視野,就像一段熟悉的文字裡絕無塵世氣息的動物那樣,它正在「高傲地飛翔」,讓我幾欲低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但望著彷彿無法停止飛翔卻已疲憊深深的鷹,我驀然心悸。不,不能說是心悸,而是惻隱之心突然充滿了我的胸懷,要擔憂哪裡才有它的棲息之處。
唉,拒絕,無奈地對「存在的一種縮減」。
意外發生了。意外使所有的水流裹脅而去。而這股激越的水流就是這二十一世紀前夜的一個出走。是噶瑪巴!這不足十五歲的少年活佛以他的突然出走,讓這之前的所有日子黯然失色,失去意義。

三、節日

八、囊瑪

明天他們就將挨家挨戶地清查,對,就是這個字眼:清查!當我把這些唐卡和供燈,照片和佛龕,全部堆放在一個紙箱裡的時候,不禁深感羞恥。
因了這些,一個審美主義者同時義不容辭地承載著見證和記錄的使命!
「人人生而自由……」,「人人有思想、良心和宗教自由的權利……」——這是半個世紀前向全世界宣佈的人權宣言中,最震撼人心和慰藉人心的兩句。但也是最如同夢囈的兩句。尤其在今天的西藏,我們從不知道我們還有可能聽聞這與人生在世息息相關的話語的權利。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利。我們被迫聽聞最多的,如雷貫耳的,響徹晝夜的,都是不准,不准,不准!

十五、拒絕

為此,這樣的審美不是輕鬆的,暈眩的,愉快的,賞心悅目的,眼花繚亂的,浮光掠影的……這樣的審美,飽含太多的心疼,太多的嘆息,太多的淚水,應該更有太多的沉浸和思考,啟示和昇華!

二十、家園

五、聲音

當你自己都看不見自己的時和*圖*書候,又有誰能夠看得見你呢?
西藏啊,你讓我從何說起?你又讓我如何不說?可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嘴邊,為什麼你永遠是巨大而驚心的問號、感嘆號和省略號?
啊,西藏,你的看見是看不見,是從來、從來的看不見!西藏啊,其實連你自己又何曾看見過自己!
如同在拉薩,這麼些年了,這麼多數不清的日日夜夜了,似乎生活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進行著,這裡的藏人、漢人和其他民族的人就這麼意外不多地生活著。藏人更多地在帕廓一帶集中著,轉經的轉經,做買賣的做買賣,或者分散在新村或安居園裡天天打麻將。源源不斷的漢人們也像在他們的家鄉一般算計著日子,建房子的建房子,開餐館的開餐館,辦妓院的辦妓院。小姐拉客,包工隊殺狗,一個計程車司機用四川話說,媽的,本來以為到拉薩可以掙到很多錢,掙個鬼哦,從早跑到晚,荷包裡頭才幾個錢。問他為什麼不回去,他卻堅決地說,不,我就不信我掙不到,我一定要掙到錢了才回去。老外們以及越來越多的內地遊客們也在好奇地遊逛著,有的表情不可一世,也有的扮成藏人的模樣,在寺院傍晚的禱告聲中雙手合十;有些老外還帶來了他們的孩子,令人驚歎的金髮碧眼的小天使。還有戴著小白帽的回回們,或者推著堆滿廉價貨物的木板車走街串巷,或者在沖賽康一帶批發各種偽劣百貨,或者不動聲色地蠶食著帕廓街上的小店舖,每逢星期五正午,緊傍著「祖拉康」的清真寺門前遍地黑皮鞋。至於……至於那些有公職的,被稱為國家幹部和職工的各色人等就不必說了。
所謂「吃我們的用我們的」,其實是模糊的謊言。但這樣的論調既能蠱惑殖民者一方的民眾,又使得被殖民者多少有點兒理虧詞窮——可不是嗎?對於納入利益集團之中的每一個人來說,其生存的情形不但是依賴,而且是依附,甚至是寄生。因此,當主人厲聲呵斥只是輕微地發出了一些聲音的我們時,除了滿面羞慚地趕緊噤聲之外,又能做什麼呢?

十一、占卜

十四、良心

二十一、祈禱

十七、愛人

十三、參與

看來若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是大大犯禁的事。這,就是某種霸權在這一範圍內的體現,猶如暗中行使的戒律,我們只能心照不宣地接受、遵守,若越雷池一步,對不起,這權力的大棒就會落到那個冒犯者的頭上,而這也是一種警示,提醒其他人,只能在這權力允准的範圍內出聲。
於是,有時候,在一個偏遠牧場的幼童的臉上,你會看見滄桑;在一個高高的、五彩斑斕的法座上面的老僧臉上,你會看見純真和寬容。而當人群出現的時候,你會忘記他們所置身的環境具有怎樣的景物或氣氛,你甚至忘記了別處所少有的溫度和高度,你只記得他們的臉,那是一張張泛著陽光的臉!
因為這草原!我要向那無形的卻無所不在的因緣或緣起祈求,願我無數輪迴的所有生命都再度回到這個時候。願所有生命的耳朵都傾聽這草原,願所有生命的眼睛都凝視這草原。其實我想說的只有一句話:願我的寫作也像這草原一樣,具有這般廣闊的形貌,孤獨的精神,悲哀的感受,默默承受的力量,以及尤為珍貴的惻隱之心!

十二、羞恥

十六、輪迴

二〇〇〇年一月於拉薩和*圖*書

六、容顏

我們的內心被這三個標點符號充滿,再無其他。甚至我們的身體上也被這三個標點符號烙印似地佈滿。看見了嗎?在這只目睹太多的眼睛裡是問號,在那只目睹太多的眼睛裡是感嘆號,但落到嘴邊的時候,欲言又止,或者說,因為有太多、太多想要說的卻無從說起,或難以細說,而變成了一串串連續不斷的省略號!
今天,西藏以一種複雜的面目出現在世人的眼前。今天,似乎人人都可以看見西藏,只要他想看的話。只要他遠遠地看一眼,朝那個地球上最高的高處看一眼,他就能夠看見他以為的西藏。
媽媽說,那時候,你剛出生,所以我不可能去參加任何運動,待在家裡一心照顧著你。
對於西藏人而言,世界末日並不是所有可怖的大預言變成現實的那一天,而是,恰恰是,如今的這種表面慷慨、公平、而且多少有點仁慈的專制統治之時。這已經持續半個世紀的「解放」,在百萬「翻身農奴」做主人的旗號下,其實像一劑致人於慢性死亡的毒藥,正逐漸地,滲入並深入無數西藏人的毛孔直至肺腑,使其在類似於酒精導致的虛幻而快樂的幻覺中日益沉醉,日益迷失,日益忘乎所以,而那個遠在他鄉的應該說是他們精神上最親的親人,為了他們今生和來世的福祉,多少年來是如何在奔波,在衰老,在心力交瘁,差不多已被他們忘卻,甚至變得與他們不相干了。實際上,事實上,對於今天的無數西藏人來說,末日就是即日,就是每一日!他們生活在末日之中卻不自知,相反從不把末日當作末日,這是因為他們本身已經成為末日的一部分了!

一、表達

二、看見

一位年老的天文曆算大師拒絕用傳統的方法預測命運。在竭力的懇求下,他只好拿起了念珠。他把念珠藏在寬大的袖袍裡開始占卜,誰也不知道他在怎樣撥動褐色的珠子,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卜算了沒有。很快,他抬眼說,很好。就這麼兩個字,你不知道他指的是這一生的命運,還是就事論事——可指的是哪一件事兒呢?總之,很好,這就是全部深藏在他滄桑面容下的答案嗎?
無論如何,這些臉上的光芒已經足夠。雖然有的強烈些,有的淡些,但都被一種光芒照耀著,使這些臉張張極美。這難以用筆墨形容的美,你只能通過瞬間的攝影隱約地、偶爾地捕捉到。因為這種美是千百年來,像遺傳基因似的,融入他們的血肉之中,再由內心向外煥發,卻又一閃即逝。因此這張張面孔啊,傳達的是整個西藏的資訊。

九、意外

是的,在我們發出自己聲音的時候,常常會被指責。這些指責中,聽上去似乎最理直氣壯的是,你們吃我們的用我們的卻攻擊我們,你們的心理很陰暗。甚而至於,還被如此咄咄逼人地威脅:要是非常時期最好跑快點,免得沒跑掉就被人收拾了。這顯然是一種殖民者的腔調,典型的話語暴力。
這遍佈全城的小小娛樂場所,紛紛以舊時西藏的宮廷樂舞為名,雖然特別,卻濃縮為一個意味深長的角落。曾經僅限於「三大領主」享受的藝術似乎回到了「翻身農奴」的懷抱,過去腐朽的記憶隨著聲聲斷斷的絃樂化為齏粉。然而……神聖的真言從未如此真誠地氾濫四溢,在酒精滋潤的嘴唇中輕佻地飄向慾望的夜空;令人心碎的思鄉之曲從未如此響亮地頻繁迴盪,在五顏六色旋轉的燈光中,那歌手痛苦的表情不堪一擊。真言空洞,懷念無力,在真和圖書言和懷念之中,年輕的藏人們打情罵俏,不耐煩地要求激烈的現代舞曲。年齡稍長的藏人們一邊憤世嫉俗,牢騷滿腹,一邊忘不了擠眉弄眼,動手動腳。泡沫翻飛的酒瓶越堆越多,很快空空蕩蕩,火焰似的液體滋生某種不安的情緒。煙霧瀰漫,卻在吐納之間化作毒氣進入所有人的體內。越來越大的肚皮,越來越猩紅的嘴唇……啊,即使是她的哭泣也不過是被一種臨時的、短暫的、空虛的激|情催發而出。因為此時的哭泣再多,在這個被懷舊偽飾的夜晚之後,在走出這個具有民族特色的「囊瑪」之後就將不再!
細雨紛飛。一段音樂從隨身攜帶的小機器送入耳中。原本包含的悲哀如洪水漫溢,霎那間湧向看不夠的草原湧向我。每一根草和每一朵花都落滿了悲哀的淚滴,但那不是雨,是源遠流長卻又深藏其中的感受在氣候的作用下流露無遺。原來正是那音樂幫助我理解了這草原。不然即便我親眼看見這草原,四肢貼近這草原,我也只能知道它的廣闊和孤獨。也正是這草原幫助我理解了那音樂,但不必說出那音樂的名字和背景,最多只說,那音樂是悲哀的,更是默默承受的,它的源泉來自於一個同樣苦難的民族。
……可是,可是我天生消極的女人性情啊,又使我總是想在人群中隱藏自己,消磨自己,只為小小的自由自在而活著!

四、末日

一天天,一個重大而特別的消息以無數個矛盾的、混亂的小道消息紛至遝來。一天天,我焦急地搜集著、打聽著各種消息,渴望知道這所有消息的真相——渴望它的來龍去脈,渴望它的走向趨勢,渴望它的最終結果。然而那麼多的小道消息只能是掩蓋真相,歪曲真相,抹煞真相。那麼多的小道消息啊,它唯一的功用就是把真相交給沉默,長久的沉默。
可是,當她出門上街的時候,見遍地亂扔的一頁頁經書,那些從來放在頭頂上敬奉的神聖書頁,在高喊「造反有理」的革命者的腳下落滿腳印,儘管她不願意也這麼踐踏而過,但她更不敢把這些書頁撿拾起來,藏在懷中……

七、拉薩

……可是,可是我身為藏人中的一分子,西藏龐大而苦難的身影像一塊大石頭壓迫著我的脊樑,「光榮」和「無為」,我只能選擇一樣,非此即彼!
在這天下午,在我深掩於兵營似的單位宿舍裡,我打量著每一面牆壁,書櫃裡的每一格。那些曾經伴隨我生命中多少時光的物品:色彩沉鬱的唐卡,不算精緻的供燈,別人送的或我自己拍攝的西藏僧侶的照片,還有,那個小小的佛龕裡端坐著一尊泥塑的釋迦像,他頭頂蔚藍色的髮髻,神情如水卻透著一絲憂鬱,而這憂鬱分明是此時才顯現的。——這些,全部,對於我來說既是信仰的象徵,也充滿了藝術的美感,但此刻我都要把它們取下來,收起來,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因為他們已經明令禁止,不准在自己家裡擺放凡是與宗教有關的物品,絕對不准!
奇特的因緣,發生在他和她之間。奇特的因緣,通過一個特別的地名來連結。這個地名,不,這個地域,這個地理學早就存在,但對於她的意義,確切地說,如今已是與某個人神秘地聯繫、靈犀地溝通的意義了。
迄今為止,面對西藏我無法表達。不是我不擅長表達,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所有的語法已不存在。所有的句子不能連貫。所有的辭彙在今天這樣的現實面前化為烏有,悄然遠遁。而所有的,所有的標點符號只剩下三個:那就是問號、感嘆號和省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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