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到狗,各位可知道這座城市狗屎多到何種程度?巴黎堪稱世界上修飾得最整潔無瑕的都市,每排樹籬都剪得整整齊齊,建築門面也都刷得乾乾淨淨,但全城卻是隨處可見狗黃金,而且顯然沒人期望狗主人會把狗糞剷起來。此地狗兒也搭計程車,也坐餐廳位子,得到的呵護與關心比人還多。要是本人來生恰巧從因果輪迴的梯子上滑下幾級的話,真希望我能投胎轉世當巴黎的一隻小狗,屆時還可以一邊小口啃著美食桌下撿來的殘羹剩菜,一邊歡天喜地朝著香榭麗舍大道走去哩。
日期:一九九六年九月一日,星期天
柯恩闔家
親愛的朋友們:
四十分鐘後,全家站在喜達亭公寓旅館(Citadines Aparthotel,是黛薇在旅遊指南的偉大發現之一)門外。我們以一般法國旅館住房費一半的價錢,租到兩間臥室、一間擺著折疊沙發的小客廳,和一間簡式廚房。這小公寓乾淨舒適,地點也好——位於格調高尚的十六世紀住宅區中心地段。進了公寓,大夥兒扔下袋子,沖了個澡,補眠三小時,下午才有氣無力地起身,前往巴黎市區三線大道蹓躂蹓躂。
全家跨進一家極其別緻的巧克力店,大夥兒都覺得此地想必是全世界最美的巧克力專賣店了。只見店裡陳列著一個個裝滿精緻太妃糖的盒子,還立著好些從地面直通天花板的檀木架,架上擺著以粉紅、水藍兩種柔和色調的藝術棉紙製成的糖果盒,整間店面瀰漫著可可香,孩子們都被迷昏了頭。我們允許每個小傢伙挑選一塊太妃糖(他們大概花了二十分鐘),然後由一位打扮高雅的店員小姐仔細包好每塊糖讓咱們帶走。糖果價錢貴得令人咋舌,但還是值得。
咱們家孩子看多了這些犬類排泄物,便想出一個新的娛樂節目來:每次一瞄見狗屎,就像咕咕鐘似的吆喝一聲「噗噗,噗噗」以警告家人。不過即使有這預警方法,要想在不發生小失誤的情況下帶著三個蘿蔔頭闖過這些暗藏狗屎的地雷區也難。因此,逛過了杜勒麗花園,我們得先清洗他們的鞋子,才能率領他們進入羅浮宮。好在附近就有一座飲水池,大夥兒都料理得相當乾淨。
好在黛薇早料到會碰到這種反應,便告訴卡拉和威利,他們可以在羅浮宮的禮品店挑選五張藝術明信片,然後全家要舉行一場比賽,誰找到最多明信片上出現過的藝術品,我們就請客。一提到贏家和獎品,情況立即完全改觀。這下,姊弟倆又可以投入他們最大的嗜好——手足相爭。後來他們還發現,只要是有禮品店的地方,都不至於太掃興。
本人雖只到達巴www•hetubook•com•com黎十分鐘,還是認為這價錢太貴,我也端起法國人那副架子,再搬出高中學來的法語說:「太貴了吧,先生。」原以為他會稍稍減個價,不料他竟嘟嘴聳肩擺明了態度。我只好求他先等我一會兒,然後衝過一整條人行道,想去打聽一下那兩輛計程車叫價多少——糟糕,要美金一百二十元,外加兩份小費。搞了半天,出租轎車價錢還便宜些,於是趕緊跑回轎車跟前,哪知司機先生已和兩名衣著光鮮的歐洲大亨完成交易啦,他們搞不好連車錢都沒問一聲哩。司機見我奔來,立刻抬起下巴說:「我給過你機會了。」態度跩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進得羅浮宮後,全家吃了頓午餐,上了個洗手間,就跑到貝聿銘設計的金字塔下方的禮品店瞧了個仔細。等孩子們挑妥準備玩黛薇提議的「名作大搜索」遊戲要用的明信片時,眾人差點兒沒功夫瀏覽羅浮宮裡數量龐大的收藏品了。不過,我們還是找到了大部份重要展覽品,甚至還設法摩肩擦踵地從一群虔誠圍觀「蒙娜麗莎」畫像的日本觀光客中間鑽了過去。
「不要啦,爹地。」威利呻|吟:「求求你別帶我們去美術館嘛。去哪兒都行,就是別去那裡!我說真的唷,上教堂我都願意。」看樣子他還真煩惱哩。
全家在戴高樂機場降落以後,拿了行李就走出機場準備坐車進城。眼看我們有六個人加上十二個旅行袋,大夥兒根本不知該如何搭乘巴士到我們要去的地點。看樣子,不是得坐一部出租轎車,就是要叫兩輛計程車。這時,我先瞧見一部出租轎車,司機先生留著一撮修剪整齊的小鬍子,還穿了一套帥氣十足的灰西裝,於是本人趨步向前,只見他正以高盧民族的輕蔑眼神打量本人的牛仔褲和運動鞋。我問,載我們六人到托卡德侯(Trocadero)要多少車資。他答:五百五十法郎——合美金一百一十元(約台幣四千元),小費另計。
這麼說來,我們似乎有必要另做打算。既然咱們那間公寓有個簡式廚房,大夥兒就上街採購雜貨去吧。這可真是一趟爽快過癮的探險,附近商家店面雖都不大,賣的東西倒很專門,而且貨色齊全,品質一流,擺設有趣,店東英文一竅不通。黛薇雖然會說四種流利的語言(英文、日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可惜獨缺法文。本人的法文也只有基礎程度,但除了提出某個讓人聽得腦子一團漿糊的請求——例如要肉販切一片腿肉(法文是jambe),而非火腿(法文叫jambon)——一切還算暢行無阻。
回房以後,我打了個電話給一位老友——此人在巴黎經營鼎鼎大名的麥格能(Magnum)攝影通訊https://m•hetubook•com.com社。他邀我們星期天到他家吃晚飯,順便提議了幾個我們可去用餐的地點,其中巴爾札餐廳(Brasserie Balzar)聽來特別誘人。這館子位於塞納河左岸,靠近索爾本大學(La Sorbonne),黛薇與我決定一試。
再會。
這種服務品質不論出現在世上哪個角落,都只會徒增不愉快的用餐經驗。後來黛薇和我發現,只要趁著涼爽的秋夜到拉丁區小酌一杯潤喉的紅酒,就不太會在意這些事了。拉丁區那些世紀末餐廳裡的燈火昏黃柔和,映照著鋼質欄杆和陰暗橡樹,優雅輕柔的法語交談聲在我們四周迴旋綴繞,穿著清爽黑白制服的服務生也在他們喜愛的顧客之間擠眉弄眼地快步穿梭。我們一連幾小時欣賞那幅多采多姿的畫面,才帶著窩心的滿足感離開餐廳,然後相偕買了一條法國長麵包,手挽著手並肩漫步在這不夜城的鵝卵石街道上。
我們一進巴爾札餐廳,領班立刻看出我們是什麼來頭,就把我們帶到專留給誰都沒興趣認識的人坐的偏僻角落。鄰桌坐著兩位五十來歲、從明尼蘇達州前來巴黎度兩星期假的女教員,看樣子,她們一定很希望坐到幾位索爾本大學古典文學教授(起碼要是塞納河左岸的智者)隔壁用餐,所以咱們夫妻一入座,這兩人就把臉拉下來,不太有興致與我們搭訕。更遜的是,這兒不但食物難以下嚥,菜色不夠新潮,服務品質更是只稱得上粗糙。
我們在哥斯大黎加停留了十一天後,就登上一架往華盛頓特區的班機。之所以得去那兒,是為了轉搭前往巴黎的飛機。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們趁機花了數星期時間拜訪美國東岸的親戚朋友,順便帶孩子們參觀波士頓和華盛頓的名勝。諸位也許會想:黛薇與我該不會期待這趟要飛上七個鐘頭,還要帶著三個小搗蛋的越洋旅行吧,可是容我據實稟報:情況並沒那麼糟。咱們福星高照,搭上一架全新波音七七七客機橫越大西洋,坐的當然是經濟艙,不過機上有許多伸腿空間、舒適座位、兒童餐,每個椅背後頭還有小型電視螢幕。那些迷你電視可真是神賜,飛機一離地,三個小傢伙立刻被錄影帶催眠,個個下巴鬆脫,口水直淌。要是在家遇到這情形,我們常在小鬼們睡過幾個小時以後拿出碰碰車來鬧醒他們,但這招可不能用在飛法國的客機上。話說回來,這倒是我們夫妻打從離家以來首次遇到小蘿蔔頭們沒有鬥嘴、沒踢椅子、沒爬走道、沒灑飲料,也沒嘗試站上折疊式托盤架的搭機經驗。
回旅館的路上,我們對巴黎生活又多了一項認識,那就是千萬別在交通尖峰時間搭計程車,除非你樂於枯坐車陣,被困在一和-圖-書條崎嶇不平的中世紀街道上,絕望地看著荷包裡的鈔票一點一滴減少。不過咱們運氣不算太壞,司機知道許多地道、捷徑和後巷。當大夥兒終於抵達旅館,並掏光身上所有法郎付完車資以後,都痛下決心從此要效法巴黎人步行或搭地鐵。
盧卡斯也在園中竄來竄去,身上仍被黛薇在舊金山買來的皮帶栓著,以防走失。相信各位一定見過這新奇玩意兒吧,堪稱栓小孩的狗鍊,拿來預防盧卡斯衝進巴黎車陣還挺管用的,但從杜勒麗花園那些法國佬的反應看來,這種設計在此間使用的情況並不普遍。當我們帶著猛扯身上皮帶不放的盧卡斯在園中寬闊的中央步道漫步時,人人都對我們指指點點,揶揄嘲笑。過了幾分鐘,我們才弄清楚問題出在哪兒,這時連盧卡斯都忸怩不安了。我們覺得此刻還是維護一下他的尊嚴比較好,就解開了皮帶,任他跟著卡拉、威利一塊兒四處奔跑。不過,相信那天晚上有不少巴黎人回到家後,鐵定一面與家人共享佳餚,一面議論有一對腦筋短路的美國夫婦像蹓狗似的栓著孩子去散步,還會強調一句:「oui,c'est vrai(真的,不騙你!)」
說起物價,黛薇和我很快就面臨了一項不爭的事實:我們在巴黎的食物預算嚴重短少。出國以前,我們一派天真地分配伙食費:大多數地方以每天六十美元為限,到羅馬、巴黎之類物價高昂的城市,每日一百美元。當時覺得這錢似乎不少,現在才發覺以六人計算,每人每天伙食費大概僅有十六元。衡諸未來,全家上一次花都的銀塔餐廳(La Tour d'Argent)用膳,恐怕就要搜刮掉大夥兒在巴黎四天、填飽肚子的預算。當然啦,咱們是不會上那兒吃飯的,搞不好他們還不讓我們進門呢,但就算是去街角小館,我們那微薄的財力恐怕也要不勝負荷。
我們離開旅館後,就朝北邊的佛許大道(Avenue Foch)走去,這條寬闊的三線大馬路兩旁都是豪華公寓建築。大家漫步走過幾個街區來到凱旋門,再右轉步入環境十分幽雅的雨果大道(Avenue Victor Hugo),整條街上盡是美侖美奐的小店,有些名聞遐邇,有的沒沒無名,但都擺著燦爛奪目、本身即屬藝術品的櫥窗展示品。其中一家小舖專賣門把和抽屜把手,這些東西聽起來雖不怎麼值得過份炫耀,那家小舖卻將這些小五金展示得極為高雅,看起來簡直和英國王冠上的珠寶不相上下(說不定價格也一樣)。
「聽著,」我說:「這可不是你們平常去的那種普通美術館喔,它是全世界最棒的美術館,裡面有蒙娜麗莎、米洛島的維納斯(Venus de Milo),還有勝利女神(Nike of Samothrace)。」和_圖_書
待在巴黎第二天上午,我們又舒暢快意地散了個步。這回,大夥兒沿塞納河右岸閒逛,走到杜勒麗花園(Jardin des Tuileries)和羅浮宮。起先小傢伙們都懷疑這趟路有啥好玩,當我說出目的地時,威利還狐疑地問:「什麼是羅府呀?」(他把羅浮宮的法文Louvre 聽成了Loove)
我聽了忍俊不禁,因為他那口英文實在法國腔太重了。接著,我又抬出高中學來的法語說:「先生,總有第二次機會吧。」一廂情願以為他會發惻隱之心,誰知他就這樣載著那兩名衣冠楚楚的主管絕塵而去,我們只好擠進一輛喊價一百二十美元的計程車走人啦。
威利聽見「Nikes」(即運動鞋著名品牌「耐吉」),才稍稍振作了點兒精神,但我看得出來他和卡拉還是怏怏不樂。
另外,我們對巴黎有一個強烈印象:此地餐廳不歡迎年幼兒童,尤其是晚餐時間。這怎能怪罪他們?想想看,那些餐廳都有漿挺的白桌巾、點心餐車、穿黑西裝的侍者這些高雅名堂。柯家兒女一來,就用一百二十分貝高音尖叫一通,還把兩隻耳朵插上法國長麵包,他們如何消受得起。以美國標準來看,咱們家孩子也不算端莊:到了法國餐廳,簡直就要被當成橫衝直撞的野蠻民族啦。初到巴黎享用晚餐,黛薇與我大半時間都在噓小傢伙們安靜,還不停向周遭客人說:「抱歉,女士。對不起,先生。」每個人都頗能諒解,只是晚餐結束後,我們覺得有義務重賞小費。
此後,全家約有一半正餐是在公寓裡解決,黛薇與我甚至不帶小傢伙溜出去吃過幾頓晚餐,藉此尋獲了一丁點兒巴黎的浪漫,還避開不少高盧民族的咒罵聲,伙食預算也只超支一半。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因為來日我們還要前往物價貴得離譜的威尼斯和蘇黎世,等大夥兒到了澳洲,恐怕得沿街乞討了。
主旨:可愛法國佬
尋找名畫比賽是個皆大歡喜的遊戲。我們一面在羅浮宮內寬廣的大理石走道上遊步,一面讚賞德拉克洛瓦(Delacroix)氣勢宏偉的油畫,還有佛拉格那德(Fragonards)的鄉村景觀素描,而這遊戲迫使卡拉和威利至少瞥一眼我們經過的每件藝術品,甚至還發現幾件可激發想像力的作品。每當他們找到與手上某張明信片畫面相符的油畫或雕刻,兩人就像進了極樂世界似的雀躍不已。妙的是,他們後來竟然都捨不得離開了,連警衛拍著我們肩膀通知關門時間已到也不例外。卡拉運氣不佳,她挑中的三張明信片裡的展覽品都已送往其他場地巡迴展出去了,所以威利贏得了這項比賽,令卡拉十份扼腕,倒楣的她恨不得第二天回來重玩一次配對遊戲。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什麼!」
法國,巴黎
世界上只有紐約、巴黎、香港這三大都會能讓人徒步走在街上還這麼興奮。當然,三地給人的感受自是截然不同。在香港和紐約,會被形形色|色的人給迷住。到了巴黎,則是陶醉於當地那種「人為的尊貴氣息」——這是英國小說家及詩人勞倫斯(D.H.Lawrence)說的。不過,置身這三座都市,都能在街上連逛數小時,心曠神怡地欣賞千變萬化的城市風光。
「一座美術館呀,你知道的嘛,有油畫、雕刻、素描這些東西啊。」
去了之後才發現這家餐廳有段輝煌的過去,一九六八年巴黎學生暴動期間,這兒曾是反政府活動大本營,且有豐富的文學、哲學傳統,例如撰寫《德國第三帝國興亡史》(The Raise and FaIl Of the Third Reich)的美國作家威廉.夏勒(William Shirer)曾是這兒的常客;沙特也曾蒞臨此地與卡繆針對存在主義、馬克斯主義、荒謬主義展開激辯,聲量似乎還不小哩。
現在,每個人巴不得馬上去羅浮宮,但我們必須走路穿越杜勒麗花園才到得了那兒。這座由排列工整的花圃、古樹、水泥池子構成的都市綠洲極適合孩子們撒野,只見卡拉和威利在碎石路上來回奔跑,觀賞造型精巧的模型帆船在池中航行,甚至還發現一座很適合攀爬、由英國雕刻家亨利.摩爾(Henry Moore)創作的雕塑。
我本來不太希望小傢伙們打破沙鍋問到底,現在卻別無選擇,只好抖起精神說:「呃,羅浮宮是個好大好大的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