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盯住她還真不容易,因為我得兩眼輪流顧著面前的電梯、背後的卡拉、四處亂跑的盧卡斯,簡直像煞看溫布頓網球賽的觀眾。不消說,我幾乎立刻見不著卡拉人影,而她一去就是將近二十分鐘。這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挺不負責任的,因為本人竟然不知道三名子女當中有兩個究竟流落到巴黎市區什麼地方去。等了老半天,卡拉終於出現,手裡拿著一小盒沾滿厚厚一層蕃茄醬的炸薯條。
「難道你以為我會不曉得我自己的列車要開到哪兒?」年輕列車長說。
這可怕的機器一上到第一層,卡拉與我立刻大喊一聲再見跳了出來,以免被載往更高處。出了電梯,父女倆抱在一塊兒,儘量遠離鐵塔邊緣。卡拉剛開始還頗緊張的,後來發現那兒有個紀念品小店,心想待會兒可以買些小東西,恐懼感才得到紓解。
我看了看錶,一點三十分。老早錯過了她的午餐時間。
「聽著,」我說:「我知道妳餓了,可是我們一定要在這兒等到貝蒂和威利跟著媽咪一塊兒回來才行,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全家一起去餐廳了。」
本來以為最後一句訓誡說了可能也是白搭,沒想到盧卡斯竟牢記在心裡了。他手上一沾滿蕃茄醬——多得都滴到艾菲爾鐵塔下頭的土壤——就決定自行清理。本人抬眼一瞧,嚇得魂都散了,只見他正把一雙黏不拉幾的小紅手順勢抹在一位細心裝扮的三十五歲亞洲女士穿的米黃色麻質長褲上,人家兩條褲管全都遭殃了。
行李才搬妥,那老站長就匆忙趕過來大吼:「你們這是幹麼?」
「我以為他們沒紙巾耶,要我回去看看嗎?」
「那吃糖果呢?」
「可不可以來一客冰淇淋甜筒,爹地?」
「不可以,吃午飯前不准。」
雖m.hetubook.com.com說我們在巴黎玩的項目並不夠多,但還是做了不少其他事情,例如穿過莊嚴肅穆的聖母院中世紀本堂建築,從聖心堂(Sacre Coeur)欣賞巴黎全景,在投卡德侯花園騎彩繪旋轉木馬,造訪蒙馬特區(Montmartre)一座人山人海的小廣場,卡拉和威利還在那兒讓街頭藝術家為他們畫粉彩和炭筆素描。
這會兒可天翻地覆,只見兩個搬運工人吵起架來,在場諸君都大吼大叫,比手劃腳,還用手指戳人家胸膛。黛薇以為老站長就快心臟病發作了,決定居間調停,才要開口,站長竟把氣出在她身上,用腔調很重的英文尖叫道:「妳……閉嘴!告訴妳,給我閉嘴!」
「你意思是說,我不知道我的車要開去哪兒,你,你……是蠢豬啊?」
這就是人生!
一隊人馬又穿過車站,爬過另一道長梯,走到另一個月台,卻是一隻小貓也沒有,只見兩列車身光滑的子彈列車。兩位搬運工人又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時來了個有一大把歲數、腿上打著繃帶的站長,他喃喃說了句話,就指著停在I軌道上的一排列車。兩名搬運工人立即把行李袋搬上列車,然後擦擦眉毛耐著性子等著領賞。
「好嘛,薯條可不可以?」
「少來了,卡拉!」
「我弄不好那個爛蕃茄醬啦。」她說。
全家本來應該在中午時分到第一層集合,後來黛薇和盧卡斯提早出現,卡拉卻仍在難以取捨地利用最後一分鐘選購紀念品,盧卡斯便靠在黛薇懷裡,眺望巴黎市區那一大片紅屋頂。
「白宮在哪裡?」盧卡斯問,他顯然以為自己還在華盛頓哩。黛薇溫柔地解釋,坐了八小時飛機以後,通常人就會到不一樣的國家了。
大夥兒https://m•hetubook.com•com離城的時候,又發生一樁糗事。當時全家坐一輛計程車前往里昂車站(Gare de Lyon),準備轉搭十一點二十分發車、時速二百五十公里、開往勃艮第東部的子彈列車(TGV)。一行人到了車站,就有兩位態度親切的行李搬運工人查看我們的車票,還願意幫我們把行李搬往該去的月台。他們用力拖著咱們那一大堆綠色帆布袋穿越整座車站,爬上一道長梯,來到G軌道。
本人當然覺得有義務也有榮幸保護自己的老婆,就伸出一隻手擺在站長肩頭,然後尖牙利齒地說:「嘿,你才要閉嘴呢,渾帳!」此言一出,徒勞無益。站長說了好幾句我聽都沒聽過的粗話(相信其中一句可翻譯成「屁話」),就一面口吐穢言,一面大搖大擺走去月台了。卡拉、威利、盧卡斯全都目瞪口呆。
「你簡直不知道自己在鬼扯什麼。」站長抽出一張快被翻爛的班車時刻表說:「去多爾的車停在I軌道啦。」
等了半個鐘頭,貝蒂和威利仍未露臉,我們打定主意等他們到底,就回到鐵塔的一根柱腳下,坐在電梯出口附近,心想這樣可以看見每個出來的人。每隔十分鐘左右,便有一批興高采烈的遊客從電梯出現,可是貝蒂和威利始終不在裡面。一個鐘頭過後,黛薇認為她最好還是上去瞧瞧,要我帶著卡拉和盧卡斯等在出口處。
兩位搬運工人一聽這消息,突然齊聲嚷嚷:「不,不,這不可能!」但列車長向他們保證錯不了。於是兩人在二十分鐘之內第三度抬起咱們的行李,拖拉著回頭穿過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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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巴黎時,孩子們就要求去艾菲爾鐵塔,但全家一直拖到第三天才成行。這座鐵塔最初是為了充作一八八九年世界博覽會臨時工程展示品而興建的,當年沒有一個人欣賞它。事實上,那時的社會名士都很嫌棄這建築,法國小說家左拉(Emile Zola)甚至說它「對巴黎是一大侮辱」,不過卡拉和威利恐怕不怎麼苟同這說法,因為自從咱們離開拉斯維加斯後,還沒有哪個景點能引起他們這麼大興趣的,威利更是巴不得趕緊跳上艾菲爾鐵塔的玻璃升降電梯,一路衝上塔頂。
可是,正當本人沙沙沙地數著法國紙鈔之際,一位黑髮年輕列車長走來要求看我們的票。他表情嚴肅地查驗了一番,就搖搖頭說(用法文):「非常抱歉,先生,這不是開往多爾(Dole)的列車;是到瑞士洛桑的特快車。往多爾的列車在對面月台,停在J軌道。」
「我餓死了啦,」卡拉又呻|吟了:「餓得胃都痛嘍,好痛好痛呀。」
老先生一聽,臉紅得和甜菜根一樣。「蠢豬?我?你這個少不更事的傻瓜給我聽著,我可是在這車站當了二十幾年差喲,所以我說朋友,你才是蠢豬。」
親愛的朋友們:
最後,我們聽從年輕列車長的建議,跨上停在J軌道的子彈列車。當它靜悄悄地滑出車站時,我們都不確定最後究竟會到勃艮第還是瑞士,不過大家覺得上哪兒都無所謂,美國小說家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不是早就寫過:「人不支配旅行,是旅行支配了人。」
法國,多爾
「我看得出來,」我答:「妳拿紙巾了嗎?」
我早知道這麼說起不了任何作用,因為卡拉肚皮一拉警報,就會演起在歌劇院外頭不常見到的精采好戲。「我真的https://m.hetubook.com.com好餓啊,爹地。」她可憐兮兮地呻|吟。
主旨:尷尬時刻
談判就此展開,卡拉開始表明立場。
黛薇一消失,卡拉就宣佈:「爹地,我肚子餓。」
日期:一九九六年九月三日,星期二
「好啦,爹地。」
接著,換盧卡斯哀哀叫了:「我也真的好餓喔,爹地。」
我走過去抱起盧卡斯,向那位女士說道:「對不起,真的很抱歉。噢,盧卡斯,這樣太不乖了……。」可是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因為那位身上被搞得髒兮兮的女士英文一竅不通,只露了個難過的責備表情就走了。
「不用了,沒關係,我可不想再讓妳走丟了。但是聽著,」我說:「你們這兩個傢伙要很小心喔,別把蕃茄醬搞得衣服上都是。我們還要去餐廳吃飯,我可不希望你們看起來像骯髒鬼。」
「行,准妳吃薯條。」我說:「看見那兒有輛賣小吃的卡車了嗎?上頭有賣薯條。這是二十五法郎,妳直接走到卡車那兒,要一份大包薯條,然後直接走回來,別走開囉。我可是說真的喔,卡拉,我會盯著妳。」
年輕列車長用乏味的口氣答道:「這幾個美國佬的行李上錯車了,往多爾的子彈列車停在J軌道上。」
順便向各位透露:如果閣下懼高,艾菲爾鐵塔的玻璃電梯對於增強您的信心可是一點兒幫助沒有。雖然電梯本身看來相當摩登,但是塔底機件完全外露,儼然十九世紀的原始設備。我們一踩進電梯,卡拉就涕泗縱橫,盧卡斯也宣佈:「媽咪,我怕。」說時遲,那時快,門一關上,電梯便安安靜靜迅速爬升穿過一格格鐵架。
「我相信你們倆都餓了,」我說:「可是我們不在這兒等的話,媽咪、貝蒂和威利從電梯出來的時候,就看不到他們了。」
這時,黛薇、貝蒂、威利三人總算從電梯裡和圖書現身,原來貝蒂和威利始終跟著一大群人待在鐵塔最上層。威利一見眼前這般景象,就嘀咕道:「噢,薯條啊,怎麼我都沒半根?」
卡拉最清楚我不怎麼能承受這種誇張的可憐表情。於是我說:「好啦,妳想吃什麼?」
不巧的是,G軌道上並無列車,兩名搬運工人看了滿頭霧水。雙方一陣連珠砲似的交談後,個頭矮小、肌肉強健的那位奔到樓下瞧瞧問題出在哪兒。過了十分鐘,他回來告訴塊頭高大、身體結實的那位,我們要去的不是G軌道,而是J軌道。大個子聞言拍了一下額頭,重新將咱們的行李扛上肩。
「當然應該曉得,」老先生不屑地說:「可是依我看……你根本不知道。」
「不可以,盧卡斯。」我大叫,但為時晚矣。那位淑女不敢置信地瞪著自己的長褲,盧卡斯卻仰起小腦袋瓜送了個試探性的微笑給我。
艾菲爾鐵塔的電梯票分三級:搭到一層(約三十級樓梯高),二十法郎;膽子大點兒的話,可付三十八法郎上到中層;想登上靠近高度三百公尺塔尖的鳥窩型瞭望台,票價五十五法郎。全家人立時分為三組:天不怕地不怕的威利及英勇女士貝蒂買了直通塔頂的票,黛薇和盧卡斯上第二層,卡拉與我都是膽小鬼。
以上就是咱們去艾菲爾鐵塔的經過。真沒想到在本人英明的監護下,居然有個孩子失蹤,另外兩個手上沾滿乾掉的蕃茄醬,其中一人尿片還弄髒了。全家到齊時已經下午兩點,蘿蔔頭們尚未吃中飯,盧卡斯方才還把某位中國淑女的假期給毀了。身為父母讓人學會謙卑,有段時間你會自我欺騙,以為一切掌控得宜,接著又會在毫無預警之下,把所有事情搞得一團糟。我認為面對此種局面的妙方之一,就是認清一件事情:其實大可把這些尷尬時刻看成趣味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