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火集
掉在泥潭的人
——有感於王希哲被捕

李一哲大字報的作者正式分道揚鑣以後,王希哲始對海外記者透露,他自己才是李一哲大字報的撰稿人,李正天主要是負責抄寫及對外聯絡,而陳一陽只是贊成大字報的觀點,爲了表示道義上的支持而在大字報上署名,故李一哲卽王希哲,王希哲卽李一哲。從王希哲後來寫的文章中的文氣及其獨特的思考模式,再加上我對李正天理論水平的了解,我不能不承認王希哲的話是合乎事實的——雖然我認爲他大可不必有此表白。
六、七、八月是廣州造反與保守兩大派浴血大廝殺時期。在各戰場上、會場上,我又碰到王希哲數次,他瘦了很多,腰間掛著盒子槍,看來有點神經質的緊張。八月底的一天中午,我在紅旗派的紅色警備司令部的所在地——廣州出口商品陳列館——看到鐵中、六中、七中的紅旗派正在圍攻十七中的紅旗派。以王希哲爲首的十七中紅旗派,手挽著手圍成一個大圓圈,拿著小紅書,齊聲朗讀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中不虐待俘虜的條文。但在拳頭、皮鞭、槍托的毆擊之下,十七中的人牆很快被撕破了,一個混身是血的主義兵(保守派)在人牆中被拖了出來,拖上汽車押走了。我問被打得鼻青眼腫的王希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王的神情十分沮喪,擺了擺手,什麽也沒有說。後來六中的一個小同學告訴我,他們抓到了一個鐵中的主義兵頭頭,據說是在「八二〇」血案中,殺害鐵中紅旗派頭頭錢守廉的兇手。他們正要就地處決兇手,替錢守廉報仇,誰知十七中紅旗派卻引經據典,講什麽政策,把兇手保護起來,不許他們殺,因此發生了衝突……。
王希哲終於被他寄予幻想和希望的中共「革新派」判處了十四年徒刑,只比魏京生少判一年。他自覺不同於魏京生,m.hetubook.com.com因爲魏是中共政權的拆台派,而他自己卻是補台派。但在中共的眼中,無論是拆台也好,補台也好,只要干涉了中共的「家務事」,都犯了「天條」,故無分軒輊,一律予以鎮壓。因爲,中共的家務事,從來就是沒有人民置喙的餘地的。
大陸的民運分子,可以劃分爲兩大派,分別以魏京生與王希哲爲代表。前者對馬列毛思想及中共政權,一律予以唾棄。後者偏要在馬列主義與毛澤東思想之間,作一嚴格區分。王希哲認爲馬列主義基本上是偉大的、正確的,俄共與中共政權的種種弊端,源於斯大林與毛澤東對馬列主義的扭曲與濫用。因而俄共與中共政權的封建法西斯本體的塑成,不應由馬克思與列寧負責,只能由斯大林與毛澤東負責。爲此,王希哲甚至不承認斯大林與毛澤東是馬列主義者,而目之爲馬列主義的叛徒與蟊賊。王希哲堅信:只有馬列主義才能救中國。他埋頭在馬列的理論武庫中,一意尋找救世的妙藥靈丹,其思考之勤,用功之深,均在他在一九八〇年底撰寫的長篇論文〈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中得到最集中最具體的表現。
第一次見到王希哲,是在一九六七年四月初。那時廣州的紅旗派(造反派)在解放軍的鐵拳橫掃之下,垮的垮、散的散、請罪的請罪、投降的投降。一小撮僥倖未被抓去坐牢的中學紅旗派死硬分子,卻通過地下串聯,組成了祕密組織「革命鋼桿」。通過六中一個「鋼桿」的介紹,我先後到過七中、十六中、廿一中、鐵中、十七中,與「鋼桿」們接頭,而王希哲便是十七中少數幾個「鋼桿」之一。十七中在廣州,至多只能算是第三流的中學,而十七中的紅旗派,在文革初期,也沒有什麽一鳴驚人的https://m•hetubook•com•com表現。我到十七中去,原先也沒想過會遇到像樣子的「人物」,在造反大樓見到王希哲時,只見他穿一身黃軍裝,剃一個陸軍頭,目光烱烱,相談之下,他對時局分析的精闢透剔,予我印象甚深,我總覺得他不應是十七中這個池塘中之凡物。
李一哲大字報的作者,在四人幫倒臺後,正式被中共判刑,一直到了一九七八年底,才由中共廣東省委正式開釋並公開予以平反。如果說,王希哲在黑牢中,遠不如李正天那樣抗節不屈;那麽,出獄後的李正天,又遠不如王希哲那麽持久堅韌。李正天和陳一陽出獄後,對當時大陸風起雲湧的民主運動,都保持了一定程度的疏離,而王希哲卻一頭栽了進去,在大陸的地下刋物與海外的報刋不斷發表咄咄逼人的文章,成爲大陸民主運動最重要的理論家兼發言人。
魏京生以中共的法庭爲舞台,在電視的螢光幕前,向全世界演出了中華民族英雄最悲壯的歷史劇。王希哲在法庭上,也引經據典,替自己抗辯了兩小時,其中也一定不乏動人和精彩之處,希望他的答辯,日後也能傳到海外來,庶幾不負十四年的苦囚與憂時傷世的一腔熱血。陶潛曾寫過這麼一首咏史詩:「豐狐隱穴,以文自殘。君子失時,白首負關。言巧居災,思辯招患。哀哉韓生,竟說難。」是用來悼韓非的。我把這首詩抄下來,獻給王希哲,以紀念我們一場相識。
大字報被李先念批了「反動透頂、惡毒至極」,大字報的作者,也被中共押送到廣東各處遊鬥,名之曰「消毒」。在近百場大大小小的鬥爭會中,由始至終,都屹立不屈的也只有一個李正天。王希哲和陳一陽在壓力下,多有自汚之辭。
四月中,周恩來到廣州,代表中央文革小組譴責廣州軍區和*圖*書在過去支持東風派(保守派)鎮壓紅旗派,是犯了「方向性的錯誤」。周恩來公開肯定和支持了紅旗派。被打散的紅旗派各組織立刻死灰復燃,重整旗鼓,再次發展和壯大起來。而「鋼桿」們也紛紛被選入各中學紅旗派組織的「勤務組」(即司令部),成爲各中學造反派的頭頭。
王希哲的另一問題,是誇大了中共領導階層之間的矛盾和鬥爭,而把自己的改革理想和希望,一廂情願地投射到以鄧小平胡耀邦爲代表的所謂「黨內開明派」或「黨內革新派」身上。造成王希哲這一虛幻理想的原因,首先在於他過高估計了中共的力量,過低估計了人民的力量,因而否定了人民用自己的力量推翻中共極權政體的一切可能性,而寄望於中共內部點滴和枝節的所謂「革新」與「改良」。其次,還在於他對馬列主義的信仰,使他對中共政權的封建法西斯本質,遠不如魏京生看得那麽透切。他不知道,無論是以鄧小平爲首的「革新派」,或華國鋒爲首的「凡是派」,都是中共這個特權階級利益的代表。這兩大派之間,有時確實會喊著不同的口號,或打出不同的旗幟。但他們之間的不同,只是在如何鞏固與擴大特權階級利益的手段和策略上的不同,他們之間確有鬥爭,但只是由權力財產和特權分配而引發的狗爭骨頭的鬥爭。在維護一黨專制,反人民、反民主的本質上,這兩派不但觀點完全一致,做法也沒有什麽不同。高舉著「四項原則」這四把刀子,向要求自由民主的中國人民頭上大殺大砍,審訊魏京生,封閉民主牆,取消四大自由,取締民運刋物,以及最近的所謂「反擊資產階級自由化」……一樁樁,一件件,不都是鄧小平爲首的「革新派」幹出來的嗎?王希哲啊王希哲,聰明如你,敏銳如你,好學m.hetubook.com.com深思如你,爲何不及早省察,及早警惕呢?
和王希哲相比,魏京生無論在學術修養與理論水平上,都不如王希哲甚遠。然而正因其讀書少,沾染列寧主義的魔障不深,雖一時沾染,也易於擺脫,故魏京生能運用自己的理性和良知,透過對文革十年浩劫的反省,終能看透中共政權封建法西斯的本質,盡棄舊日所學,而直接與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接上頭。雖然他把馬列毛思想不加區別,一概予以摒棄,於理似有所未盡,但經過列寧化後的馬克思主義,已徹底喪失了作爲一大思想體系應有的彈性,而完全墮落爲中共極權政體刻板僵死的保護硬殼。中國的出路,不在於如何再造這一硬殼,而在於如何敲碎和搗毀這一硬殼,這正是「不學」的魏京生比「好學」的王希哲高明得太多的地方。好學深思,本來是發見眞理的通路,但鑽入牛角尖的「好學深思」,反而往往堵死了通向眞理的孔道。掉在泥潭的人,愈努力,適足以愈增其陷溺。悲哉,王希哲!
此後,我再沒有見過王希哲。到了一九六八年初,全國的造反派都受到鎮壓,王希哲跑到廬山,與全國各地的造反派頭頭開會商量對策。這一會議被周恩來指責爲「土匪會議」,王希哲在會場被捕,被解放軍押到廣州,先送回十七中被鬥爭多次,然後送入廣州警備司令部的監獄。我也在一九六九年逃亡到香港,一直到了一九七五年初,我才從逃抵香港的廿一中紅旗派頭頭劉某的口中,知道王希哲已從警司監獄出來,與李正天、陳一陽合寫了〈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法治〉的大字報,署名爲李一哲,貼在北京路的絲綢商店的橱窗上,一時觀者如堵,市中心的交通爲之阻塞。
李正天是廣州美專的學生,也是「鋼桿」之一,與我亦有數面之雅。當時他主編《紅司和*圖*書吶喊》,常常用漂亮的美術字,在大字報上寫一些充滿火藥味的和煽動性的口號。當時大家都以爲李正天是李一哲大字報的領銜主筆,讀輾轉得來的洋洋數萬言的大字報手抄本,我很驚詫,過去只會寫口號標語的李正天,數年不見,竟能有如斯進境。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二日美洲《中國時報》
王希哲在理論上「失足」的地方,在於沒有在馬克思主義與列寧主義之間作一應有的區分。馬克思主義到了列寧手中,被列寧用俄羅斯的東方專制性格,淘汰盡馬克思主義原有的良性因子,又惡性膨脹了它的專斷與暴力成分;特別是列寧用俄國化後的馬克思主義,與俄國原有的精英主義及恐怖主義,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個現代化的極權政黨,已斬絕了馬克思主義通向自由民主的一切可能性。世界上的共產黨,無不抄襲列寧的模式建黨。在制度未立之前,人事還有可爲;但一旦制度確立之後,與其說人在改變制度,還不如說制度在改變人。這就是爲什麽無論是斯大林或毛澤東,一定以獨裁者爲最後歸結,爲什麽在共產黨當權的國家中,一定是極權的社會。王希哲剛擺脫了斯大林毛澤東的禁制,又陷入了列寧主義的十面埋伏,左衝右突,依然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讀著他的文章,眼看著他在理論的死胡同中,白白耗費著時間和精力,眞替他乾著急。
王希哲認爲,馬克思主義,它原來應該有多種方向與多種可能的行變與發展。辯證法的內在邏輯,使馬克思主義把人類歷史上最自由、最民主、最理想化的成分,與最獨斷、最專制、最反人文的因子,融合成一體。馬克思主義,並不一定造成極權社會,順著它的自由、民主與理想性的成份繼往開來,也極可能另有一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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