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中國時報》
輪椅的主人叫鄧樸方,名不見經傳,今年才剛滿四十歲,立德、立功、立言都全談不上。他的頭銜是「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副理事長,官位也不怎麼顯赫。那麼,他憑那一點把香港弄得翻天覆地?就憑他姓鄧,是貨眞價實、童叟無欺的眞命「太子」——鄧小平的長公子。
所以說,佔了便宜又何必再講風涼話呢!
一位坐輪椅的中年人,八月底由北平飛抵香港啟德機場,輪椅在輕飄飄的滑動,香港的地殼在轟隆隆的震動,上至英國殖民政府的高官和中共派到香港的巨頭,中至白色紅色各大資本家和中共派到香港炒地皮的國舅老爺,下至無數幫閒的、幫忙的學者名流、騷人墨客,都圍著輪椅團團打轉,個個忙得額頭流油,屁股冒煙。輪椅足足在香港轉了廿三天,香港的上流社會也足足疲於奔命了廿三天和*圖*書。輪椅是大衆傳播的焦點,輪椅是「愛國認同」的方向,輪椅是「中」英友好的橋樑……九月的香港,是屬於輪椅的。
鄧樸方墜樓的原因,外面的說法並不一致。今年八月二十二日《人民日報》爲慶祝鄧小平八十歲生日,特地刊登了鄧小平之女毛毛的一篇題爲〈在江西的日子裏〉的文章,內中提到鄧樸方在文革中因鄧小平問題的株連,「於一九六八年被聶元梓(當時北大的革委會主任)開除黨籍,逼害致殘。」毛毛並沒有說她的哥哥如何被「逼害致殘」,倒是鄧樸方最近在北平會見法新社記者,透露說是「狂熱的紅衛兵把他從一個窗口推下去」,換言之,他的「致殘」是出於一宗政治謀殺。紅衛兵運動的最高潮在一九六六年八月間,那時劉少奇、鄧小平還和毛澤東一道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劉鄧的子女不少人還是「狂熱的紅衛兵」頭頭,正領導著北平的紅衛兵打人、抄家,把牛https://www.hetubook.com.com鬼蛇神綁在汽車後面,在大馬路上拖出一條條長長的血河。到了一九六八年七月,紅衛兵的「狂熱」早已被冷卻到冰點,北大已被解放軍和工人宣傳隊完全控制,紅衛兵領袖待罪階下,人人自危,若說當時尚有「狂熱的紅衛兵」把鄧樸方從窗口推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有一個北大的同學告訴筆者:鄧樸方是因鄧小平株連,被開除了黨籍,痛感前途無望,萬念俱灰,自己從五樓的窗口躍下來的。
罵得確實痛快,然而這話由鄧樸方口中說出來,似乎有點有傷忠厚。五千八百萬港元,換回一頓臭駡,佬闆們臉上強笑,心中難免氣苦:如果你鄧樸方不是老鄧的兒子,你能有機會到美國留醫?有機會當基金會的副理事長?有機會來香港籌款?卽使來到香港,上流社會誰又會買你的帳?誰又肯把花花綠綠的鈔票向你進貢?你以爲人家的鈔票眞會多得沒處放嗎?
中共黨員把黨hetubook•com•com籍管叫「黨票」,高官、厚祿、放洋、留學、汽車、洋房,吃香的、喝辣的,壟斷天下形勝,佔盡世間便宜,靠的不就是那一張進入人間天國的門票嗎?取消了黨票,就是取消了天國公民的資格。把鄧樸方從天國推下來,和把他從五樓的窗口推下來相比,其實也只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只因爲老爸是「全國第二號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兒子就被迫得從五樓跳下來,或被人摔下來,都是不公平的,不合理的。無論鄧樸方是自己跳下來也好,被人推下來也好,我都一律以無限的同情。
大概是錢來得太容易了吧,想起昔日在救濟院編字紙簍,弄腫了十隻手指頭還賺不到五分錢,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看著身邊一大羣只肯錦上添花,不知雪中送炭的大闊佬,鄧樸方鄙夷不屑之情,不禁溢於言表。他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竟當著和尙駡起禿驢來了:「中國從幾千年封建社會下來,還有殘存的封建勢力,hetubook.com.com總喜歡把老子和兒子連在一起,這種事情是不正常的,這要經過長期的鬥爭才能排除。」
鄧樸方並不是一生下來就坐輪椅的。一九六八年七月,他才二十四歲,在北京大學物理系攻讀,有一天突然從北大一幢樓宇五樓的一個窗口摔了下來,折斷了脊椎骨。從此,他胸以下肢體癱瘓,成了個終身殘廢。
鄧樸方的不幸和痛苦,固然是與鄧小平的倒臺「連在一起」,但他的賞心樂事、良辰美景,又那一樁不和鄧小平的上臺「連在一起」?「九族株連」固然「封建」,「雞犬昇天」又何嘗不是「封建」!在享受「不正常」的「封建」特權時,似乎還沒有看過鄧樸方作了什麽鬥爭。就拿眼前的籌款來說吧,你鄧樸方明明知道出錢的闊佬們是把你們父子「連在一起」的呀,爲什麽還要向人家伸手要錢?若你們父子不「連在一起」,你能籌到五千八百萬的一個零頭?
墜樓後的鄧樸方,由於爸爸的牽累,得不到應有的治療,下肢癱瘓後,尙m.hetubook.com.com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送到北平河清社會救濟院,任其自生自滅。他每日只能躺在床上,用鐵絲編字紙簍賺點零用錢,處境異常悽慘。鄧小平東山再起後,鄧樸方曾被中共專送到美國史丹福大學醫學院治療,可惜爲時已晚,一雙腿怎麼也治不好了。
鄧樸方這次來港,報上說是爲大陸「殘疾人福利基金會」籌款。香港的白色紅色大資本家們,在一九九七大限來臨之前,口袋裏早就準備好外國的護照,一有風吹草動,便隨時穿草鞋開溜,但若能求得中共的御准,把香港最後一文錢賺完了再走,他們自然也十分樂意,故對鄧樸方的要求,手筆之大,氣槪之豪,雖非絕後,也是空前。包姓船王一舉手便報效了一千萬港元,霍姓紅色資本家不甘示弱,一舉手也報效了一千萬港元。一方面在樂捐,一方面在笑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畫公仔唔駛(不必)畫出腸」,結果當然是功德圓滿,皆大歡喜。廿三天活動的結果,鄧樸方一共籌得港幣五千八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