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年我準備學位資格口試,由於心中沒有底,事到臨頭不免畏懼怯場。您一再來信打氣,要我學學中共進攻越南的狠勁。爲了怕我分心,本來說好您和師母在赴美探親時要經過三藩市的,也臨時改道洛杉磯,以避免我到機場迎送。
您的脾氣,老實說是不能算太好的。您也絕不是肯吃啞巴虧的人。但對我的狂妄無禮,您一再寬恕,一再容忍,有時簡直到了委曲求全,犯而勿較的地步。爲什麽?爲什麽?爲來爲去,還不僅僅是爲了我是您的學生嗎!
「不學無術,只會背誦紅皮書!」
我這人說話不知分寸,也不會看眉高眼低,往往一開口,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我一定也曾多次惹您生氣。有一次,我在信中對您的《西漢思想史》提了不少意見。對我這連思想史的門檻也未邁進的人的胡言亂語,您當然不以爲然,但爲了照顧我那可憐可笑的自尊心,您在覆信中反稱道我的「直言」。又有一次,我在給您的一封覆信中,完全不同意您在〈文化賣國賊〉一文中的基本觀點,當時您一定氣得厲害,儘管拼命克制,但在您覆信的字裏行間,仍可隱隱約約看出光火的痕迹。可是,卽令如此,您還是沒忘了稱許我的「直言」,以爲這是對學術和對您忠誠的表現。
從「紅衛兵」到研究生
還不清的學生債
我還有什麼好說?父母能替我想到的、做到的,您都替我想到了、做到了。父母沒能替我想到的、做到的,您也都替我想到了,一句「鞠躬盡瘁」,寫不盡您對我的栽植辛勤;一句「恩重如山」,說不完您對我的再造之德,內子由北一女到臺大,由臺大到柏克萊,可謂出身名門正派。但她不止一次感嘆,惋惜自己從來未能遇到像您這樣的老師。眞的,能拜在您的門下,不知是前生敲破了多少鐵木魚才修來的福氣。我能在您的蔭庇下過了十年,今後,卽令再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也決不怨天尤人。因爲,天公已待我太厚了。
您的好意,我沒有接受。一來是我連您的皮毛也沒有學到,實在挑不起您的擔子。二來我快要結婚,她已一再聲明不願住在香港。您聽到我快要結婚,眞高興極了。一迭連聲要師母快送禮給準新娘子。原來您看我一直沒有成家的意思,心裏不知有多麽着急。您一直認爲,不結婚會影響到學問與生命的正常發展。當然,您也沒忘提到康德,但康德終究是例外的例外呀!現在,浪子回頭了,野馬套上絡頭了,你也就徹底的放心了。
「游手好閒,好吃懶飛!」
我立刻去信。請您千萬千萬以身體爲重,序千萬千萬不要寫,寫了也只會增加我的悔疚與罪過。誰知您還是把序寫了出來,當時您的m.hetubook.com.com癌病其實已復發,一想起您如何強忍著脊背的劇痛,一字一喘地掙爬在書桌,爲我那本不像樣的書打開場鼓,怎不教我悔恨交加,肝腸盡斷?我的罪行,眞是百死莫贖啊!
拜師之前,我對您的認識,只限於報刊上的文章,您似乎很好辯,也很好勝,老在跟別人開筆戰。偏偏您的書讀得多,融文史哲於一爐,貫百家諸子於一統,既出入於政治與學術之間,手中又有一枝鋒快得像龍泉一樣的大筆,打筆戰有誰是您的對手呢?每讀到您那些如飆風,如雷霆,如駭浪驚濤,如雪雨冰雹的文字,卽令在南國三伏天,亦使人如坐冬夜。看著您馳突敵陣,宛如猛虎驅羊,斬將搴旗,似入無人之境,快則快矣、壯則壯矣,然總有點如西楚霸王嗔目叱咤,千人皆廢,使人多了點敬畏之心,少了點親近之意。
復觀
忽然想到,杜維明、洪銘水、梅廣、陳文華、楊誠等人,隨侍您的時間,都比我更久,而學力天資,又都比我更高,下筆又都比我更快,這一年來,似乎都沒有寫出什麼文字,以誌哀思。難道愈是和您親近的學生,就愈該寫不出文章麽?
我的論文,您給了一個「A加」的成績,並推薦到《新亞學報》發表,說這樣會使我申請外國的學校容易些。我離開香港的前一晚,到府上告辭,您硬塞給我二百元,要我留在路上零花。當時二百元不是一個小數目,新亞研究所又發不起薪水,您只靠《華僑日報》一點點微薄的稿酬過活,這錢我怎能拿呢?趁您不注意時,我把二百元偷偷壓在府上的電話機下。事後,我還爲自己的機智頗得意過一陣子。一直到最近,我在柏克萊的中文圖書館,無意翻到一本多年前的《民主評論》,上面刊有您的一首小詩。詩前有一簡序,大意說您有一個叫蕭欣義的學生,最近要出國深造。由於無力在經濟上給他更多的幫助,您心中悲苦,痛哭失聲,竟至數日……讀著讀著,不知怎的,我鼻頭發酸,也很想哭。老師,我留下那二百元,是一樁多大的錯誤啊!
終於,我被您說得心動,決定去「適應環境」了。爲了我入學的事,您設法拜託在美國學術界的老朋友和老學生。您不通英文,爲了要替我寫英文推薦信,先用中文起草,然後求人翻譯,簽名後,惟經別人手不穩當,您親自把推薦信拿到郵局去寄掛號……入學後,您每次來信,除了解答我在做學問上遇到的難題外,還一再提醒我要尊重師長,尤其要注意禮貌。我的疏狂簡慢您是素所深知的,天下間大概也只有您才能容得下、受得了,故您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多虧您一和圖書再提醒,我在柏克萊數年,總算沒有鬧出什麽大亂子來。
愉快
内子見我爲作文憂急愁苦,便勸我說:徐先生一代儒宗,道德文章,如日月經天,人皆仰見,你大可不必再來饒舌。你只要把先生對您栽培教誨的恩義,一點一滴的寫出來,也就是了。雖是婦人之見,卻把我救出窘境。好吧,我就由一九六九年談起。
我不是沒有破罐破摔的條件,也不是沒有破罐破摔的機緣。要不是在一次偶然的運遇,讓我考進了香港新亞研究所,要不是在研究所中遇見了您,在您的薰陶誨教之下,在您的關懷愛護之下,一點一滴地克服了自暴自棄,一點一滴地重建向道向善的上進之心,今天的我,到底會墮落成什麼樣子呢?這就連我自己都不敢想像了。
近半月來,每天由船廠焊鐵回家,攤開稿紙,對著孤燈,心頭就像塞了一團麻線,亂七八糟的,無論如何努力分疏,總清理不出一絲頭緒來。結果,不用說您也知道,我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再過幾天,便是四月一日,幾天前我還在長途電話中拍心口向師母保證,在四月一日前一定趕出一篇文章,作爲您逝世週年的紀念;兩個月前我就請《中國時報》副刊替我在四月一日留一空間。現在臺北長途電話來索稿了……您說,我該怎麽辦呢?
其實,以我當時那一點點可憐的英文,若沒有您在國文試卷上給了我一個一百分,我一定進不了研究所。那時您還不認識我,只憑試卷上的文章,一舉手就給了我一個研究所歷史上的最高分,使我能和英文比我好得太多的唸番書出身的香港同學同窗就讀,光憑這一點,我就得承認研究所是我在香港第一次碰到的公平講理的地方,而世上除了視我爲「人渣」者外,居然還有賞識我的人存在。
八一、十一、廿八
替我寫完序後,您竟一病不起了。那篇題爲〈文學創作的自由聯想〉的序文,約有三千字,其實已很不短了。序文曾分別登在臺灣的《中國時報》和香港的《明報月刊》,是您一生中親筆撰寫的最後一篇文章。
十年問道多少事
把我從自暴自棄中提昇
您常說我行文悍銳而有捷才,我口頭上儘管謙虛,心裏卻暗有幾分自得。「下筆萬言,倚馬可待」的能耐,不怕難爲情坦白說一句,有時我也有!但這篇文章怎麽會這麽難寫呢?記得去年四月一日您逝世的消息傳來,對著來爲您的紀念專輯約稿的《中國時報》某先生,我只有痛哭。我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以後一連許多天,我腦際空白而麻木,什麽也不能hetubook.com.com想,什麽也不能做。但這畢竟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的時光,理應冲淡和稀薄了哀痛的苦漿,但爲什麽我還是一個字都寫不出呢?
那一年,我剛從大陸泅水抵港。港九的同胞們,無論識與不識,迎接我的,盡是奚落嘲弄的冷眼。
還有一次,您給我的一封公開信,以「國族無窮願無極,江山遼闊立多時」爲題,在香港的報刊上發表了。讀了您這篇傳誦一時,膾炙人口的名文,您一肚子一腦子的憂國憂民,感時傷世的高尚情懷,固然令我感佩不置,但對中共的看法,我們還存有分歧。我認爲您對以鄧小平爲代表的中共實務派,還存有一些幻想,對修正主義,還有過高的期許。於是,我和一個大陸出來的朋友,合寫了一篇〈中共極權政體的本質及民主法制暨現代化諸問題〉的長文,算是對您的公開信的間接答覆。文章寫好後,先把原稿寄給您,由您決定是否該拿去發表。對這篇充滿商榷味道的文章,您顯然是不滿意的,在後來您的來信中,也一再抱怨我不了解您在公開信中的苦心。但您卻在收到文稿後,立刻寫信給當時尚在《明報月刊》的胡菊人,向他推薦這篇文章。當文稿被胡菊人以「篇幅過長」的理由拒絕了以後,您又去找徐東濱幫忙,幾經周折,終於在逯耀東主編的《中國人》登了出來。
前後兩信都收到。研究所事,七月初曾寫信告辭。九月返港,又寫一信告辭,他們要挽留,我不好白拿錢,只得開課,每週三、六學生到家裏去,開始兩月,極端疲憊,現時又覺得可以支持。工作積壓太多,趕寫明年朱熹討論會的文章,有時一天只能寫二三百字。每週又只能抽出兩或三天。《中國經學家的基礎》十多萬字即將付印,必須再看一遍,還無時間看。但我決為你寫一短序,望來信告知最遲應於何時寫成。你的跋還未看,改稱「自序」較妥。即祝
來美後不久,我在西海岸一家船廠銲鐵,慢慢變得不想再唸書了。爲了說服我重回學校去,您苦口婆心,好說歹說,並以自己由於沒有學位,一輩子不知受了文化洋奴買辦們多少骯髒氣,作爲我的殷鑑。您來信說:「一個人,必先適應環境,才能有保持自己獨立自由之一日,這一點望您隨時注意。堅決的唸學位,卽是適應環境的條件之一。」
孺慕親近之心,產生在拜師之後。在研究所時每週一次到府上問難請益,出國後魚雁往來不斷,再加上一九七七和一九八一年在您路過美西時兩次相聚,屈指算來,我追隨您,前後恰好十年。我,一個鄉村出來的土包子,壓根兒不知學問爲何物,在您的扶持帶引之下,像一個初學走路的小孩,一步一步,趦趦趄趄地走https://m•hetubook.com.com向學術的大門。我在徹底的反人文的環境中長大,對歷史文化的敬意本來就十分有限,再加上我這個人又懶又蠢偏又很固執,十年來,從無到有,一點點一滴滴地培養積聚起我對學問的興趣。對祖國歷史文化的尊重,以及對人生價值的重新體認,您耗費了多少精力和心血,付出了多大的愛心和耐心。爲了我的懶惰、不長進,以及收束不住的外向旁鶩之心,您不是沒有恨鐵不成鋼的嘆息,但您從未疾言厲色地申斥對我。
「人渣」……
考試通過後第二天,您在電話中約我到洛杉磯機場見面。那時你剛動過胃癌切除手術,人瘦了好幾十磅,精神也大不如前了。那天,您帶著我到處拜會洛城的老朋友,並在老朋友面前替我揄揚推介。您這份高興和得意,就像數年前您在么女梓琴姐通過博士考試時完全一樣。
晚上,您和師母及我三人在市中心的旅店要了一套房住下來。整個晚上,您翻來覆去沒睡好。第二天絕早,您爬起來對我說,既然在美國難找教職,爲了我的前途,您合計了一晚決定一回去便向新亞研究所打報告退休,同時推薦我去接替您的位置……
進了研究所,要請您當我的論文導師。拜師前照例有一面談。先由導師摸摸底,看看彼此的研究志趣是否相符,然後才決定是否應收歸門下。研究所行的是導師制,拜師之後,研究生按規定每週見導師一次,在導師的指導下讀書研究,寫出論文後由導師通過卽可畢業。故新入學的研究生,無不把拜師視爲頭等大事。至於上不上課,在當時是不甚要緊的。這一面談,本來是應由研究所主任趙致華先生帶著我到府上拜謁的,但您客氣,堅持親到研究所來。那時是在一九七三年一個炎熱的夏日。望著您由荔枝角擠巴士到農圃道焗出的一身大汗,以及爬四層研究所大樓的梯級後的連連氣喘,我當時心跳得很厲害,竟顧不得研究所中一好心老學長一再叮囑,結結巴巴地和盤托出自己由大陸泅水抵港的履歷。您收不收我是一回事,不說出來對不住您的汗水和氣喘啊!
「大陸仔忘恩負義,腦有反骨!」
一九八三年四月三日《中國時報》
志成:
來美後,您不斷給我寄來書和剪報。每封來信,除了指示讀書門徑,飲食穿衣,接物待人,無不一一加以指點。師母知道我嘴饞,特給我寄來一大箱好吃的東西。而我,在這十年內好像只給您寄過一包小小的花旗參。爲了那一小包不值錢的東西,您一再來信,訴說心中的不安與難過……學生吃您的,用您的,拿您的,在您看來,是天經地義,大可心安理得,而您收下學生一點和_圖_書點微末的心意,倒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似的,老師,您要我這做學生的怎麽辦呢?
所謂人言可畏,積毀銷骨,久而久之,有時連自己也不禁伸手往腦後摸摸,看看是否眞長出「反骨」來了。
老師:
您並沒有像老學長預言那樣,聽到「紅衛兵」三字,立刻勃然變色,拂袖而去。相反,您一直和顏悅色,不住點頭鼓勵我說下去。我的心定下來,話也開始說得流利了。後來接觸多了我才知道,原來您對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祖國,感情的專注,眞可謂一往情深,因而對像我這種被封建法西斯政體毒化扭曲摧殘後的犧牲,心中只有同情和憐憫。爲了搶救我的靈魂,您對我的關懷和照顧,要比一般的同學多得多。同學們有背後說您「偏心」的,但普天之下,又有那個父母對重病的子女,不比平常多付出雙倍的愛心與耐心的呢!
說是緣也罷,說是孽也罷,您上一輩子好像是欠了學生的債,要留到這一輩子來還清。別人不去提了,光說我自己的事:每星期一次到府上晉謁,您一定把會面時間訂在下午,以便在解答完我的問題後,留我一道吃晚飯。您和師母可憐我一個人在外零丁孤苦,有一頓沒一頓的,要趁吃飯的機會給我補充點營養。師母把好吃的東西擺滿一桌,您們不斷往我的碗裏挾菜,堆得我的碗像小山一樣滿。一頓飯吃下來,我起碼可以飽上好幾天。每逢喜慶節日,我一定被請到府上過節。每到過舊曆年還要給我一個大紅包。一直到了我來美多年後,您還在信上感嘆,說可惜今年中秋節我不在香港,不能像以往那樣陪您和師母賞月……
拉雜寫來一大堆,您若看見,一定又會說「文字不够簡練,意味不够深厚」了。儘管寫得不好,但畢竟是肺腑之言,非一般諛墓文字可比,原稿就寄給師母,請她替我在您的骨灰盒前焚化。
像我們這一輩親歷文革大黑暗、大毀滅、大虛無的人,由於人生價值的急劇轉換,對法律和道德,本來就沒有多少敬意。在香港遭受的種種不公平待遇和無端的凌|辱,適足以增加我們自暴自棄,破罐破摔之心。反正無論我們如何努力,到頭來還是要落個猪八戒照鏡,裏外不是人的下場。你不是說我「反骨」麽,我就反給你看看!你罵我「人渣」,我就讓你嚐嚐人渣的厲害。
您回港後,我又時時在中文報刊上讀到您的文章,再加上您曾在休斯頓一間世界最大的癌症治療中心檢查,醫生說檢查結果良好,可以完全不吃藥了,當時我眞高興,以爲您以超人頑強的生命力,終於戰勝了癌症這一病魔。恰好時報出版公司要替我出一本書,想來想去還是找您寫序合適,便冒冒失失地求您賜一短序。不久,卽接到您的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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