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集
也談金門高粱

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地聚談、這麽痛快地暢飲了。以後,金門高梁成了我們聚會必備之物。一九七五年我飛到三藩市覓食謀生,不久,文船山也飛到密蘇里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少了一可推心置腹,託付生死的摯友,少了一可開懷暢飲,不醉無歸的酒伴,雙重孤獨和雙重漠落,我和文船山都只能咬緊牙關在默默抵受。雖然彼此書信魚雁,從未間斷過,雖然每個星期,我們至少要通上一次長途電話,但畢竟相隔了數千哩,又怎能和良友對面,煮酒言歡,抵掌談笑相比呢?一別之後,文船山甚少喝酒,一個人獨斟獨飲,能有什麼味道?我也很少作詩,大約是沒有良友在旁讚嘆擊節,一個人自吟自唱,也眞個無趣吧!他大登科(得博士學位)之日,我小登科(新婚)之時,我們也曾在長途電話中遙舉酒杯,慶賀祝福。可惜,彼此手中的杯子,不能眞個相碰;更可惜,杯中的酒,不是金門高梁。
山妻不愧是識時務之人,一見我氣勢汹汹,便一轉身出門,飛一般地替我又買回一瓶高梁。這回我可學乖了,先認明了金門高粱的商標,再倒上一小杯,然後呷一小口,閉上眼睛小心品嘗品嘗:够香、够醇、够力、够勁!沒錯,這才是正牌的金門高梁。久違了,我的老朋友!
有一天晚上,文船山提著一大包滷味,興冲冲的來找我。才一進門,他把滷味往我手中一放,立刻動手捲起我床上的舖蓋,往床底一塞,從懷裏摸出一個瓶子來,向我一抛,道:「瞧,我帶來了什麼好東西?和_圖_書」我接過瓶子一看,赫然是「金門高粱」四個大字。金門高粱是臺灣第一名酒,我從臺灣的文友的口碑及他們的大作中,聽得多也看得多,偏偏一直沒有喝過……
然而文人的聚會,又豈可無酒?何況文船山和我,又都是無酒不歡之人,別的大陸酒我們又看不上眼,於是,有段時期,我們試著改喝洋酒,喝得最多的是VSOP。香港的酒國前輩有言:「洋酒傷身,國酒補身。」對前輩高人的理論,偏文船山和我,又相信到十足十。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心驚:喝一杯傷身一分,喝十杯便傷身十分,長此以往,怎麽得了?我們都是無產階級,身體是我們唯一的本錢,補還來不及,怎可用洋酒來自我傷害,由於心頭陰影未去,喝VSOP不僅少了談興,我的舊體詩詞,也慢慢吟不出來了……我和文船山的聚會,也由每週一次,減到半月、一月一次了……
一九七二年尼克遜訪問北京,茅台經美國總統一品嚐後,香港的左派「國貨公司」,立刻把每瓶售價由原來的十塊錢提高到一百多,一夜之間,身價豈止暴漲了十倍。我和文船山的聚會,便再也不喝茅台酒。一來無端被多敲了十倍以上的金錢,於心實有不甘。一百多塊,我們要多爬多少格子才能賺回!二來看不慣香港左派的仁兄仁姐們挾洋自重的嘴臉,洋人才剛剛說了一聲「骨」,立刻骨頭輕輕的,十倍以上的自我腫脹起來。套句香港的駡人話,是真正的的「衰格」加「賤格」。最重要原因,還是中和*圖*書共在尼克遜喝過茅台之後,立刻下令貴州茅台大量生產,粗製濫作。原來的茅台酒所以香醇,除了當地的氣候和水質特別宜於釀酒之外,更重要是把蒸好的酒,放在密封容器中,埋入地窖至少二年,好讓酒中的香菌充分醱酵。埋藏時間愈久,酒質也就愈佳。現在中共急功近利心切,茅台才出蒸籠,便立刻裝瓶上市,這種新裝茅台酒,文船山在朋友家喝過一小口,味道有點像猫兒的便溺。
我問文船山,哪裏弄來這種希罕的好東西?原來還是他的忠實讀者由金門專程帶來。那一晚,三杯下肚,我們都飄飄然的,一齊意氣風發,闊論高談。我得金門高梁之助,突然文思泉湧,詩興大發,自以爲是翻生李白。眞是酒以詩行,詩以酒濟,我的舊體詩詞吟了一首又一首,文船山爲我的「絕妙好辭」和「神來之句」,乾了一杯又一杯。一瓶高梁很快喝得瓶底朝天,詩還未吟完,興還未放盡,怎麽辦?文船山從懷裏又掏出一個瓶子來,笑道:「我早知一瓶不够,特別多帶了一瓶。」
一九八〇年我們都飛到威斯康辛大學參加第一屆國際紅學會,文船山和我,特別向主持人周公(策縱)要了一有兩張單人床的房間。多年不見,彼此都有談不完的心事,說不完的話,往往正談得入港,白先勇應酬完畢,也推門進來,和我們一起擺龍門陣。三人談文學和藝術,談得暢快;說起小說和新詩的創作,說得過癮;齊聲指斥共產黨,罵得痛快!白先勇爲了加強氣勢,常跳起來,和-圖-書把地板跺得咚咚響,我和文船山一激動,也往往把桌子拍得山響……好多年沒有談得這麼痛快了。只可惜,白天還要開會,酒不能喝個痛快;更可惜,喝的還不是金門高梁。
我一個箭步衝入厨房,摸到兩個酒杯,往床上一放,先給自己滿滿的倒上一小杯,喝上一口,閉上眼睛細細品味,再睜開眼睛,嘆一口氣,心中暗叫一聲慚愧:盛名之下,果無虛士。臺灣產的金門高粱,和大陸產的第一名酒茅台相比(我指的是尼克遜品題之前的老茅台),香是同樣的香,但金門高梁的味道似更爲醇厚,而酒力與勁度,金門高梁又顯在茅台之上。够勁够力的酒,難得不霸道。嗜酒之人,愛的是酒的勁度與力度,除了景陽崗打虎的武二郎,我似乎還未聽過有什麽人偏愛酒的霸道。酒逢知己,需千杯不醉,才有情有趣。若只飲三杯彼此就爛醉如泥,嘔吐狼藉,豈不殺盡風景,自討沒趣?和金門高粱相比,茅台又顯得霸道一些。每次劇飲茅台後,我的頭多少會有點不大舒服。但金門高粱卻絕無此弊,「威而不猛,強而不霸」這八個字,惟金門高粱足以當之而無愧。
最近在報上讀到文船山的大作〈金門高梁〉,想起文船山未發達之時,每領到稿費,便會携帶一瓶茅台,再在街頭的燒臘店斬上十元八塊的滷味,來拍我的門。那時我孤家寡人一名,在九龍一舊公寓租了一間陋房,其面積剛好够放一張單人床。朋友來了,沒有坐的地方,只好招呼客人坐到床上去。文船山來了,我便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舖蓋一捲,一古腦兒全塞到床底下,以床代桌,把酒瓶和滷味往上一放,兩人席地而坐。三杯下肚,大家都醺醺然的有點酒意了,於是史學、哲學、社會學,無所不包;國事、家事、天下事,無所不談。我們有時悲、有時怒、有時哭、有時笑,床板拍得山響,笑聲掀動屋瓦,眞有點「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狂味。當然,在更多的時候,我們談文學與藝術,也談詩。得意忘形之時,我也會高聲吟詠近作或卽興的舊體詩詞。我們頻頻互相舉杯,以詩佐酒,共浮一大白。東方發白之時,滷味或許還剩一兩塊,茅台卻早已瓶底朝天,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中國時報》
肚子的酒蟲正在蠕蠕欲動,喉嚨裏像有千萬隻手伸出來,「給我酒,給我酒」的在亂抓亂舞。我正趕寫一篇文章,一時走不開,便命山妻替我去買一瓶金門高梁回來。山妻一向不大贊成我縱酒,聽說是要借金門高粱的酒力來增強文章的氣勢,才勉強應命。良久,她才帶了一瓶高粱回來。我早就等不及了,一把搶過來,擰開瓶蓋猛灌了一大口。喉嚨像針刺,像火燒,像刀割,哇的一聲全噴了出,然後像三伏天的狗,伸長舌頭在不斷喘氣……娘希匹,什麼東西,竟比格老子在農村修理地球時自釀的甘蔗渣酒還要難以入口?拿起瓶子仔細一看:我的媽媽呀,叫妳去買「金門高粱」,妳怎麼把「臺灣高粱」買回來了!山妻笑https://m.hetubook.com.com道:「金門高梁和臺灣高粱,都是臺灣出產的高梁酒嘛,難道還有什麽不一樣?」當然不一樣!金門高梁是用金門島上的靈泉水釀製,故水質特別醇厚,而金門島上的天氣,又最適宜於酒中的香菌生長,再加上金門高梁是用千年古方,獨家祕製,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又豈是臺灣高梁或任何其他臺灣酒所能企及?我問妳,打邊爐(吃火鍋)和打屁股,同樣是「打」,一樣不一樣?碎玻璃與金剛鑽,在太陽下同樣閃光,一樣不一樣?魚目與珍珠,同是圓的,一樣不一樣?以前我喝足了金門高粱,便下筆千行,如有神助,今天才喝了一口臺灣高粱,便幾乎殺死了我所有的腦細胞,害得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喝了金門高粱,平庸如我,也幾可追及李白;喝了臺灣高粱,天才如李白,也要變成白癡!天才與白癡的不一樣,就是金門高梁與臺灣高粱的不一樣……
此文見報之時,文船山定已榮陞人父。乾一杯,老朋友,爲了你的名山事業,爲了你孩子的遠大前程!有空千萬要飛到灣區,我們可一同去釣魚、捉蟹,不愁沒下酒的菜,更不必擔心沒有好酒,因爲這兒有的是——金門高梁。
讀了文船山的〈金門高粱〉後,才知道我日思夜想的金門高粱,原來在三藩市灣區就可以買到。慚愧啊慚愧!文船山身居新墨西哥州,離灣區尙有千哩之遙,竟能一下子嗅到灣區金門高梁的酒香,而我身在灣區,卻一無知覺,眞是丟人現眼到了家。莫非是犯了花粉症,鼻子不通風?再不通風也不這麼完完全全的閉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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