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遊園驚夢」,志成兄在微醉中領我夜賞他在白府前花園擺設的奇石。志成兄以手電筒代燭,雖無「秉燭夜遊」之雅,但用來觀賞奇石,卻很實用,此石石色白而石紋灰黑奇特,是志成兄從海邊揀回來的,志成兄還在石紋邊加種青苔,醉眼中儼有灕江獨秀峯之色之勢。想起二年前遊黃石公園,也曾將異國的山石流澗看成故國山水。志成兄流亡異國多年,念念不忘家國,也實在情癡。其實故國的山水不用築在園中,掛在牆上,也一樣活現在心中的。
洛杉磯城是舊識,城大而無甚可觀。方圓數十里地密擠著房屋,天空卻長年累月舖蓋著汽車汚氣聚成的烏雲。出了城外,風景便異樣了。青山迎車而來,天空也漸展現蔚藍色了。到接近聖塔芭芭拉地帶時,已見高速公路在山色海景之間出沒,兩旁高樹直聳藍天,如玉璋屏風,別是一番天地。我連聲讚美,志成兄說這還只是聖塔芭芭拉外圍,明天去看城内,更是一番佳景呢。
(全書完)
丹麥城是很有特色風味的小城。建築街道風車全是丹麥式的。商品食品亦以丹麥作號召,吸引遊客。聽說每年吸引的遊客有數十萬之衆,生意頗是興隆。在此城購物飲食均貴,但遊客仍絡繹不絕。從丹麥城連想到中國城唐人街,便覺得中國人做生意賺錢辛苦多了。中國菜館在中國商人的互相競爭之下已幾成美國最便宜的吃食地方。志成兄說中國人有不少腰纏萬貫之士,對他們來說建一類似丹麥城的中國城是等閒之事,但何不見有人有此膽識魄力,也買一座山,一個湖,建起富有中國特色的杭州佳景?我也有同樣感嘆。
一月五日上午由新墨西哥亞巴曲奇搭機往洛杉磯,抵國際機場時是午間十二時許。聖塔芭芭拉到洛杉磯機場約有二小時車程。我本擬租車,志成兄卻堅持親自來接。洛杉磯國際機場大而且雜,志成兄又是人生地不熟,甫見到面時已是一時許。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八日《中國時報》
一月六日晨早賞白府前後花園。後花園不大但頗雅致,園中的桔子樹已結有金果纍纍。前園m.hetubook.com.com有巨樹參天,婆娑而意態非凡。鄰居前園的一株數丈高的巨型仙人掌,崚峭挺拔直指藍天,與白府的聖誕樹相映成趣。白府內廳書房,掛有名人書畫,陳設佈置均見讀書人胸襟格調。唐人劉禹錫有詩曰:「山不在高,有仙則銘,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白府宅不算陋室,但仍將以主人的德行文章銘世。
在克秋瑪湖與志成、華瑋開快艇遊湖,内子和小兒便留在岸上了。克秋瑪湖大而四周多山,湖光山色均可入畫。特別是薄霧之時,遠山若隱若現,有如一幅水墨畫。內子去過杭州西湖,總說還不及西子湖的風景。但西子湖遠在天邊,流浪異國的人只能在夢中去遙思柳岸聞鶯了。
遊過校園,逢華瑋教完課,便結隊遊市區。聖塔芭芭拉市容整齊清潔,西班牙的白牆紅瓦襯上翠綠草地樹林,別有一種美處。而大街兩旁的棕櫚樹,更爲小城添上迷人的熱帶情調。
到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教學大樓接了華瑋,已過傍晚,漁人碼頭的海鮮攤檔也已關門收市。活鮑魚鮮蝦活蟹是買不到的了。但家鄉菜蔬經精烹調的志成兄料理過,也色綠味鮮。一杯美酒,一筷家鄉菜蔬,一席久別相逢醉語。不用酒過三巡,人已醉在友情鄉思裏了。
早餐後志成兄開車帶我們遊聖塔芭芭拉城郊海濱富人住宅區。大屋城堡或隱約於綠林中或居岸望海,確非普通住宅所能比,聽說屋價都是高於百萬美金的。和這些富貴人家的華屋相比,白府也確可稱陋室了。
晚上乘醉促膝長談,從文學、國事談至人生,又從人生、國事談至文學,不知天之既白。十餘年不見的舊同事高先生也過訪,談起人事變遷,家國近況,及異鄉異國種種感受,也很有一番感慨。
酒後乘醉觀賞白先勇名作改編的「遊園驚夢」。白氏小說〈遊園驚夢〉我看了不只一次,每次看總有新的感受。現代短篇小說能像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冬夜〉、〈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思舊和圖書
賦〉這樣耐讀的寥寥無幾。但對將〈遊園驚夢〉這樣用意識流手法寫出來的小說改編舞台劇一事,我一向以爲極不容易。三年前,白先勇初作改編嘗試時,我就向他談到我的擔心。白氏此次嘗試,可說大膽而且極具魄力。影劇界第一流演技派高手,盧燕、胡錦、崔福生、歸亞蕾等,都雲集「遊園」驚醒人生好夢。過去看胡錦,頗欣賞她的風騷,這次看她在「遊園驚夢」的演出,方知胡錦風騷之外,演技也屬一流。盧燕在「董夫人」中已極出色,在「遊園」中雖演一極不容易演好的角色,卻也把握得非常好。崔福生、歸亞蕾的表現,均有使人一新耳目之感。在白先勇家看「遊園驚夢」,別有一番情趣。從白先勇的小說戲劇雙棲連想到俄國短篇大師契訶夫。契訶夫也像白先勇一樣是以小說和戲劇名重一時的。白氏近由舞台劇而電影,嘗試另一表達媒介,較契訶夫幸運多了。
城內可觀的建築,我們只看了舊縣衙門(County Courthouse)和著名的教堂鐘樓。縣衙門建築是混合西班牙莫里時式,內庭壁畫記錄早期西班牙人登陸美洲落足的經過。志成兄說起美國印地安土著如何以魚款待客人,西班牙人後來又如何反客爲主大殺印地安土著的歷史,聽來令人憤慨。教堂鐘樓聽說是歐洲早期移民所建教堂建築中僅存的幾個之一。但我們抵達時已是下午五時,正是關門時刻,只好在外面流連一番,便打道往漁人碼頭買海鮮了。
中午在洛杉磯有「小臺北」之稱的蒙特利公園市飲茶,點心是道地的香港臺北式的,蒙特利公園市到處中文招牌林立,也使人眞有似在家鄉,依依不肯離去之感。在蒙特利公園市買了些來自香港的雜貨,與張兄夫婦道了別,志成華瑋開車送我們去機場。
遊過聖塔芭芭拉出名的富人華屋,便去探望我懷念已久的海灘。我是在海濱長大的,大海曾經是我追求自由的路。與大海的巨浪搏過生死的人對大海反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我自己有時也感頗不可解。或者這也是生命的一種因緣吧。但來美七、八年總居内陸,對海的懷念也倍深。志成兄知我至深,特地將車https://m•hetubook•com.com開至最接近海灘海浪的地方。與海接近了,心情也就開朗舒暢得多。望著一望無際的藍海,望著前後推擁的簇簇白浪,浮思連翩,往事的回憶如海風一樣吹漾心際,有一種帶著鹹味的特有親切。内子知道我對海的感情,也常常說,以後若眞的能積點錢,就搬到海邊來,讓我專事寫作。我苦笑。像我這樣的窮文人,只好在他生去做這個夢了。
陌生東遊別後,魚雁雖然不斷,長途電話也是每週一次的,但總感不如見面相對盡興。就算談至悲憤處,擊桌揮淚也別有一番親切。王勃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想來也只是勸慰之意的。不然,古人又何以單騎匹馬,晝行夜宿,不遠千里數月跋涉路途探望友人,而求數日之聚呢。前年我因公事去南加州開會,曾專程北上柏克萊,與志成兄同去海濱捉蟹,回味七、八年前同住舊金山的情景。
活鮑魚是聖塔芭芭拉名產,其「生猛」程度,絕非舊金山、洛杉磯鮮魚舖的「活貨」能比。既是出產地,因此便有「價廉物美」之好處。此外還有游水活蟹、有頭蝦(在美國買有頭的蝦極不容易)、龍蝦等,都買了一大堆。烹調之後,美味非常。四人持酒吃蟹,權將山茶花作菊。我和志成兄,吃喝得半醒半醉了。
見面後驅車往洛杉磯華埠。志成兄爲了接待我這來自大漠蠻荒的遠客,擬好在「唐人街」飲一餐香港式的午茶,先洗去邊遠異鄉客的征塵鄉思,然後買幾種道地的家鄉蔬菜,再趕回去聖塔芭芭拉漁人碼頭買鮮蝦活蟹鮮活鮑魚,當晚便可以煮酒話別後。洛杉磯華埠我會去過幾回,便權當嚮導。可惜還是出錯了路口,就誤了半個時辰。找到我所記得的「金國酒家」時,已過了點心旺市,點心吃不到了,只點了燒鴨乾炒牛河,茶後匆匆到中國雜貨店買了些芥蘭菜心等中國蔬菜,看到中國人在異國把中國蔬菜也種得這樣道地,心裏半是驚喜半是惆悵的。我們這羣流落異國的炎黃子孫,竟眞的回不了鄉土,要世世代代在異國定居生根了。
學校除山海之外,還擁有一個明湖。湖上無舟渡,只有蘆花野鴨,頗有原始韻味。美國的大學校園遊過不少,若單以自然風景而論,聖塔芭芭拉或可稱最和-圖-書。陌地生雖也有大湖(夢斗塔湖),卻無大海大山,城也不及聖塔芭芭拉別有風格。其他如芝大、哈佛、柏克萊,只可在建築、歷史、學術方面取勝。說到風景,是遠遜一籌的。
月前志成兄夫人華瑋接替告假回臺灣拍電影的白先勇教授中國文學,舉家由柏克萊南下聖塔芭芭拉,暫住在白先勇家。甫一住定,就來電邀約我全家前往小住渡假。志成兄在電話中從聖塔芭芭拉的海灘說到鮮蝦的生猛與鮮鮑魚的鮮甜肥美,然後還補上了「在白先勇家看『遊園驚夢』」的節目,都是預先編排好了的。志成兄近日有任敎新加坡之事,一去起碼數年,我本來就有在他離美赴新加坡前探望他的打算。志成兄的邀約,就算沒有名城佳果,海鮮美味和白先勇的「遊園驚夢」,我也會是一口應承的。志成兄還說要看我剛滿六月大的稚子,因此我們便舉家西行了。
我與好友翟志成兄自舊金山別後的第一次相聚,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志成兄和我都去陌地生威斯康辛大學參加第一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七日的「指點江山,暢談國是」意猶未足。會後又結伴(內子同行)同遊加拿大與美東二週。遊山玩水,若無知友結伴,便少了一分情趣。昔蘇子泛舟赤壁,若無友人同伴煮酒答問,或許寫不出〈赤壁賦〉千古傳誦的名篇。故古人遊名山大川,常是三五知己同行,乃有一番非常的心情景致。
是夜與志成、華瑋夫婦圍桌煮茶談竟夕,仍有意猶未盡之感。
明日我將又回至新墨西哥大漠,而志成兄不久就將遠赴南國新加坡。天涯海角,臨別匆匆,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只互道珍重。本想也學學王勃,說聲「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等洒脫的話,但終於說不出口。「何日重相見,杯酒慰離顏」,還是溫庭筠說得坦白。志成兄,希望明年您們能美一聚,或者我們將遠赴南國探望,重逢時又將一醉,可惜又將是在異國。
海楓
一月七日星期六,華瑋不用教書,我們五人結伴遊離聖塔芭芭拉十多里的丹麥城(Solvang)和克秋瑪湖(Lake Cachuma)。
是夜又有在密蘇里讀書時的舊同學張顯文博士夫婦遠從橙縣m.hetubook.com.com
來訪。四、五年不見,也話了別後。又回拜高先生。然後高先生志成兄一組,內子與華瑋一組,我與張氏夫婦一組,五湖四海,南腔北調,也不覺得夜之將去了。
住過加州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聖塔芭芭拉這個名城的。我住過加州,也聽人說過聖塔芭芭拉霧鎖重山、西班牙式紅瓦白牆襯在一片葱綠中的美境。幾年前在夢斗塔湖畔碰到在名城敎了十幾年中國文學,寫了幾篇著名小說的白先勇,也談起聖塔芭芭拉的海市蜃樓。幾百幾千年後研究「白學」的人,或許會從遠隔重洋的臺北、南京,到此城去尋覓一個流落異國的中國文豪的舊跡,考據在那一塊怪石異景中,這個名傾一時的一代小說大家得到寫作的靈感。
與志成兄踏勘海灘,想找尋像灕江石峯一樣的奇石。但不巧潮水高漲,連沙灘也被淹沒掉。薄霧中連遠處的「蓬萊仙島」也看不眞切了。
然而我此次舉家携幼(剛滿六月大的仲谷),遠從千里之外的新墨西哥大漠飛來,卻是爲了探望一位相別兩年又將遠行的友人。
下午遊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園。加州大學此地校區可算得天獨厚,鄰山靠海,學生宿舍和課堂與海灘僅有咫尺之遙。海岸雖高,卻有石級可達海灘。有學生下去沙灘跑步滑浪,也是逍遙的一景。
客散之後,志成兄和我又再煮茶敍至凌晨三時。聚後分別在卽,想到志成兄將去新加坡,此後天涯海角,心意只能靠魚雁相通,心中更加悵悵。
一月八日,是回程的日子了,早晨多霧,天氣也灰茫茫的。志成兄一夜未眠,我不想要他開二小時車,因此說好由張順路送我等到機場。張氏夫婦要到漁人碼頭買些活鮑魚,志成和華瑋兄嫂引路。在碼頭上看到霧海迷茫,帆船都停泊了。想到我將回新墨西哥大漠,志成兄不久將遠去南國海角新加坡,心情也似霧一樣灰茫茫的。我原想以聖塔芭芭拉作十里長亭,送別遠行的好友,但在碼頭上卻是志成兄嫂送別我們回「家」。握手互說珍重以後,本來應是各分東西的。但志成華瑋終於開車追了上來,說是要與我們再說一會話。華瑋是教文學的,總覺得濃霧碼頭送別格外使人惆悵,堅持要送我們到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