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偶記
六言律詩與同性戀

詩中只有景,沒有什麼情,看來六言的句法,本身就有點局促,不容易抑揚相稱、鏗鏘宛轉。六言絕句有人寫,六言律詩少人寫,也許是這個緣故。你看他自創的六言律詩的格律:「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基本上是以「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爲主調,第一字第五字可調節,爲了押韻及黏對,第六句末字作平,第五句末字作仄,變化極少,所以讀起來有點古板單調。後來我在明人梅鼎祚的《鹿裘石室集》、王庭譔的《松門稿》、倪岳的《靑谿漫稿》、程可中的《程仲權先生集》等,都讀到六言律詩,大概在明末流行過一陣子吧?
簡單說,黃金分割就是一比一.六一八,五言句https://www.hetubook•com•com「獨往/陂塘/後——,回看/城郭/中——」都是分成三步讀,三比五或照黃金分割公式算爲五比八,都接近一比一・六一八。
貪嬉終是少年心,情字難教辨淺深,
偶為踏青南陌上,錯教人贈路旁金!
你見過「六言律詩」嗎?相信誰被問到這個問題都會張口結舌,反問一聲:「有六言律詩嗎?」
我讀過古來上百萬首的古典詩,讀到明朝的馬之駿在《妙遠堂全集》裡保存著一首別開生面的「六言律詩」,有點稀奇。題目是:「野眺」。
黛蛾也復畫連卷,沙暖鴛鴦學並眠,
試揭合歡衾底看,雌雄怎得辨雙纒?
和*圖*書

雖是男童,也塗脂抹粉,畫上長長的黛色蛾眉,仿學沙灘上並眠的鴛鴦,陪你睡覺。如果有人試著把你們所蓋的「合歡被」揭開來,哇塞,辨也辨不清呀,誰是雌的?誰是雄的?是怎樣雙雙纏綿在一起的呀!這首詩寫得眞大膽,明朝人竟然如此大膽地揭開這最令人難堪的一景,是屬於緋色X級,今日新聞局仍在禁演的鏡頭,你看他一面拉起棉被,一面依然優游吟唱,把這穢亂低俗的一幕,寫得還算風雅,不覺得嘔心,不能不佩服他手法的高明。更何況一口氣寫了二十首,馬之駿還眞是怪傑啦!
范長倩已老,卻迷戀歌童,老年人談戀愛就像老屋子著火,燒得特別快!詩裡和圖書笑他道:人在貪玩嬉戲時,常忘記自己老了,心終究還是少年時代的心,尤其牽扯上「情」字以後,每次都自以爲是一往情深,如何能區別哪一次是深情?哪一次是淺情呢?偶然去作一次踏靑,在南陌上看到一位麗人,就想捧出所有的黃金,站立路旁,去獻給她了!南陌遇麗人,是用秋胡的典故,秋胡在外面做官五年,積蓄了黃金回家,在快到家門附近的南陌上,望見一位漂亮的採桑婦人,喜歡上了,就想把金子全獻給這邂逅而並不相識的女子,而不將金子獻給苦等五年的妻子了!詩裡不加是非的評論,更尤覺是非皎然明白。
古人寫同性戀的典故,無非是安陵子都啦,分桃斷袖啦,前車後釣啦,奪篦賜山啦,美孺孌童啦……馬之駿寫同性戀,都不用這些老套,他寫道:

a比b等於(m.hetubook.com.coma加b)比a
掃徑喧防人到,出門閒與客同。
野逕欹斜易誤,村居向背相通。
夕催陣陣山鳥,秋報聲聲草蟲。
獨往陂塘潦後,回看城郭煙中。
爲什麼中國詩以五言句七言句爲主流,而不能發展六言詩呢?原來這是和美學有關係的,美學家有黃金分割率,卽「短線段與長線段的長度之比,等於長線段與全部線條長度的比例,就最美。」寫成公式爲:
在格律上喜歡創奇的馬之駿,在內容上也是喜歡創奇的,大概是一腔「命世之才」無處宣洩吧?他的詩集中新鮮的題材倒不少,其中爲男裝女扮的演劇「歌童」,受范長倩的要愛,而寫了二十首「同性戀」的詩,實在新鮮。
七言句「夕m.hetubook.com.com催/陣陣/歸山/鳥——,秋報/聲聲/吟草/蟲——」都是分成四步來讀,四比七或照公式算爲七比十一,都接近一比一.六一八。
但是六言句分成三步讀,三比六不等於公式的六比九,三比六是一比二,不接近一比一.六一八。四言、八言、九言、十言都是與六言句的一比二相近,不接近黃金分割,接近的只有五言與七言,難怪六言詩讀起來感到局促不美了。
詩意寫得很平常,不過是寫舉目遠眺野景。清掃家門前的路,怕有喧鬧的客人要來,自己也等在門外,與可能光臨的客人一樣悠閒。門前的路錯綜欹斜,很怕客人走錯了,村子裡的居住位置,原本是向前走、向後走,都會相通的。夕陽西下,已催歸了陣陣山鳥,秋風初起,亦報響了聲聲草蟲。客人未來,我獨自沿著陂塘的秋水尋去,再回頭看城郭,已迷失在暮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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