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曠達

染絲何須悲,
太素無白黑;
歧路何須泣,
大道無南北。
後來阮籍也有奇怪的性情,他喜歡駕車在小徑中奔馳,一遇到斷頭的死巷,或是道路的盡頭,就會大聲痛哭地掉轉車駕,爲天下的「窮途末路」傷心。
伯夷叔齊所以名傳後世,雖然是由於「固窮」的志節,但這不是上天回報了他們,更不是上天不給他們現世的「福報」,就給他身後的「名報」,而是他們樂意守著自己的選擇,求仁得仁,原先並不是存心爲了成名於後世的。因此,存心立言傳世的人,恐怕都是徒勞,遠不如把握手中的一杯酒,更有自主權。
山水外無真嘯傲,
韲鹽中有好襟期。
江山有景待人勝,
富貴成仙自古難!
空 枝
曠達的人能領會悲樂都是多餘的事,「得到」是時機來了,「失去」也是順著時勢,在「浮榮如電馳」的世界上,人生且珍惜自身的適意吧,莊子曾倡導「安時而處順」的道理,教人不必爲物的生滅聚散而悲樂,弄到「喪己于物」的地步,反而把「外物」主宰了「內心」,所謂「花發人所憐,花落人所賤,榮枯物之常,旦暮人情變」,因花開花落而或貴或賤,豈不是反客爲主了嗎?
「夸」與「名」是曠達者首先要衝破的難關,這二個身外之物,變化無常,都不是你能掌握的,一旦起了羨慕之心,就變成本性的枷鎖,有得累了。虛名總妨害了實惠,在競爭之下,有時還得賠上性命。所以阮籍勸人放棄它,「士以名自立,還爲名所煎!」若改爲追求順情適性,得到自由自在的滿足,做一個紅塵世網之外俯視塵寰的悄然獨立的人。
——淸 阮鏞 自題拙稿(醇雅堂詩略)

「曠達」總敎我們放下一些世俗欲望中纏人的東西,而得到心靈上的寬鬆與酣暢,在不可掌握的命運中,掌握一些自我可能掌握的東西。這是既緊張又空虛的現代人,所渴望的一服對症的良藥。歷代詩人寫下不少這方面的詩:
要明白情感是空、物質金錢是空,乃至智慮技巧都是空,說起來容易,做到就不容易。從前嵇康認爲「養生」有五件難事:名利不減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難、喜怒不除是二難、聲色不去是三難、滋味不絕是四難、神慮轉發是五難。就算把名利看破了,喜怒消除了,聲色滋味的官能快樂也斷絕了,但是誰能做到「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呢?這「養生」的五難,也有點像「曠達」的五難。
趙嘉程就主張把握今天的快樂,只要坐上有花、樽中有酒,那麼朋友間嘈雜瑣碎的語言,都美得如詩篇了。座上有花供目視、供鼻嗅;樽中有酒,供口飲、供通體暢快,這時友朋風趣的對話,更令耳朵與內心舒泰,只需少量的官能物質,便創造了大量的藝術情調,這才是人生眞正的幸福和趣味,沒有這些,就算長生不老又是何等枯燥乏味?不知道開發身邊現成的趣味快樂,去祈求不可知的「將來」與「富貴」,那才傻哩!所以他只注意「此身」的行樂,「此身」之外,都委諸造化,不必去憂慮了。
可是施篤臣又來翻案了,他更達觀地說:染絲成黑,不須悲傷,因爲太上忘情,是沒有悲喜的,所以太素的顏色也沒有黑白;同樣的道理,歧路東西,也毋須哭泣,因爲眞正的大道,原也無所謂方向的南北,天地間最高的境界往往四不著邊,一無掛搭,南北黑白,還都是一種偏執罷了。有人曾說:墨子爲白絲染黑而悲泣,爲什麼不爲白髭不能染黑而悲泣呢?楊朱爲面臨歧路而哭泣,想想在大海中漂流的人,連歧路也羨慕不到,不是更值得哭泣嗎?
征行安所如?
背棄夸與名,
夸名不在己,
但願適中情。
大凡這些性情極眞的人,他們對生命中無可奈何的悲情,都有特殊的敏感與會心,在世俗看來,多少有點奇特,其實這分悲情,也正是一種獨特的靈慧。

(全書完)
在醬菜鹽巴的日子裏,反而怡然自適,進退自如,這日子中才有理想、有目標。而富貴的人,反而營營擾擾,終日鎖眉,失去了生活的理想目標。所以賢慧的人一旦財富多了,必然喪失志向;愚魯的人一旦財富多了,必然增加罪過!有人說過:「人生之境,莫妙於貧賤,且最有味,種種學問,從此而出,莫不妙於富貴!」這話不完全是窮酸人故作寬慰語,也不是富貴人故作驚人語,爲什麼許多白手興家的人對於當年貧窮的生活回味無窮呢?因爲當那時候,反而有著人生最美好的「襟期」呀!
——明 施篤臣 感遇詩之三(觀物雜詠)https://www.hetubook•com.com
要打破五難的第一關:名利。就得想想「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初生時誰都是赤手空拳,何人帶著富貴來的呢?既不帶來,也難帶去,代表著無窮富貴的「銅山、鐵券」,就算擁有了它,有開採不完鑄錢的銅,有用不完抵罪免罪的鐵券,均靠不住,遲早都化成塵埃的。

一旦富貴了,就依賴財勢成性,割捨不掉,整日在盤算擔心中討生活,原來欲望與財富地位的增加成正比,憂慮也與財富地位的增加成正比,富貴的人如何清心省事?不清心省事,又怎樣能成仙成佛?雖然「神仙本亦世間人」,但是「富貴成仙自古難」!
禍 福
曠達者應該明白「報」了不一定「應」,而善自守著「應當怎麼做」的原則就好,所謂「各從其志」就行,拘畏宗教意味的道德與禮法,計較善惡的報爽,有時會違反或傷害本性的。
他眞能做到「出門一笑」,還勸家人不要悲哀,任何一句輕薄的話也不要噴出口,回首那塵壤與風濤,都付諸一笑吧!這種浩蕩的襟懷,乃是儒家的眞曠達!


積善云有報?
夷叔在西山!
善惡苟不應,
何事立空言。
當你養了一件寵物,就不能隨意外宿;當你種了滿架的盆景,就無法自由自在地出國旅遊啦!只要一點點小牽掛,人的身體心靈就不自由,何況是貪榮求利的富貴呢?


山水之外就沒有眞的嘯傲。因爲只有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是不需央求別人的,山光雲氣,泉聲鳥韻,盡你享用,這種不央求別人就能享受它的美與樂,才是眞快樂。世上名利濃豔的事,都要厚顏有求於人,才能獲得;都要和別人爭奪,才能攫取;都有不可告人的私隱陰闇之處,才能享用。凡是濃豔肥厚的事物,都足以「昏人之志」,那能產生不愧不作、不忮不求的眞嘯傲?
阮籍傾向於第三類,他說:人生的征途要往何處去?該往背棄「夸」與「名」的地方。夸是奢侈自大,「夸者死權」,奢侈虛夸的人,連路人都要眼紅不平,那裏是權貴眼中容得下的傢伙!名也使烈士爲之殉身,所以「夸」與「名」都對身體無益而有害,只能虛榮一時,像繁花謝眼,旦暮之間,心愛的形象就起了變化。
所謂「曠達」,曠和*圖*書是器宇寬大,達是通曉事理,這樣的人當然識見高超,不同凡俗,不受俗務俗見的束縛,而能自適其志,寬大其懷,這種品性在中國人眼中,價位是很高的。
有利於國家的事,他可以「生死以之」,並不因個人的禍福而爲之趨吉避凶。像林則徐自己,焚燒鴉片,挺身而出,結果是貶戍充軍,十分冤屈,就在這迅風疾雷的打擊下,他閃出一道曠達的電光,他認爲能夠「謫居」正是君王恩厚的地方,認爲戍卒充軍,剛好是給自己「養拙」進修的機會,因爲在「力微任重」感到神疲不支的時刻,有如此調息的機會,是非常「適宜」的!

花 酒
眞曠達的人,也不是一味退縮解嘲來避禍的人,更不是不問世道安危、不知民生疾苦的人。相反的,他一樣可以有桀傲的救世精神。
「曠達」者首先從令人拘畏的天人感應的觀念下,掙回了人類自主的意識。儘管人無法抗拒「人生世間如電過」的渺小命運,但是天也不是巨大到具有賞善罰惡的神威意志。爲了報應而去積善的人,發現世上有太多的不平與錯亂,清高的伯夷叔齊,竟雙雙餓死在西山上!曠達者不相信「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與其相信天,不如相信自己。
赤手空拳初生世,
富貴何人是帶來?
既不帶來難帶去,
銅山鐵券總塵埃!

一個曠達的人,一定明白宇宙間都是「無常」的,而這種「無常」,乃是宇宙的常則。你看今天開的花,在昨天這枝頭還是空的呢!你看昨夜光亮的月,到今天已經是烏雲四垂了!宇宙只像個流轉不停的旅館,停留一回或離開,去住都不許有長期性,都是無常的。

——晉 陶淵明 飲酒之二(陶淵明全集)

塵 埃
眞 好
棄 名
寒山子有詩道:「人生浮世中,個個願富貴,高堂車馬多,一呼百諾至,吞併田地宅,準擬承後嗣,未逾七十秋,冰消瓦解和-圖-書去!」再多的車馬僕役與田宅,遲早冰消瓦解,本詩命意和寒山的詩一樣,道出了佛家的曠達!
曠達的人中,有一種是主張「當下快樂」的人,他明白想貪求未來的名利位勢,必須先付出「眼前吃苦」的代價,吃完苦是否眞能獲得快樂,仍是個未知數!卽使那時眞的快樂了,而當前的快樂早已失去,青春一失,少年樂事全輸掉,熬到白髮蒼蒼時總算做了一個大花園的主人,但是在花園裏折花說愛的早是別人囉,划算嗎?
富 貴

墨子見到雪白的蠶絲被染成黑色,就悲傷流淚地說:「從此永遠是黑的了!一失去原有的白,再沒辦法回復本色了!」
曠達的人,除了「放得下」,就是要「看得開」。江山雖然有美景,對一個汲汲名利的人,會覺得賞山悅水,完全在浪費時間,因爲他的性靈已根本被實利所喪,無法「看得開」。但對一個樵夫牧竪而言,登山臨水,也只是勞苦操作的事,因爲他的性靈根本未曾開發,蠢蠢不靈,也無所謂「看得開」。江山美景,要等待一副有靈性的煙霞傲骨,才顯出它是優越的勝地。
其實一切的人事變幻,與這自然變化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往日的憂慮,到今天我們早已經不憂;又像將來的災難,在今日我們還不知道呀。這些變化都是不得不然的,都是「命」的必然性,常常不是自己所能操持,那麼面對短暫的花開月明,也不必樂,因爲那不是我們把它召來的;面對暫時的花謝月黑,也不必悲,因爲那也不是我們能求它不去的。滿則招損,榮極必枯,這「無常」才是「正常」。
坐上有花樽有酒,
雜言剩語皆為詩,
此身之外委造化,
亦非在我能主持!
——清 趙嘉程 放言(清詩鐸)
釋迦身爲太子,他要放下富貴去出家,歷經的阻撓誘惑與所需的勇氣決心,就百倍於尋常人。曠達的人,就是「放得下」的人,一切放下,好像心無著落,其實一無依賴的人,心靈才最自由,這是佛家所說「沒巴鼻」的境界,沒有鼻紐把柄可以抓牢的時刻,一無倚靠,往往能見到了眞面目。
曠達的人,了解「無常」,進而也了解「空」,佛教的小乘,總是以空來教人想開些:「身如電影有還無?」「譬如春霜曉露,倏忽卽無!」多少醒世的句子,都要人明白,一切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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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看今日花,
前日猶空枝,
君看昨宵月,
今夕雲四垂!
——淸 張維屏 達人(清詩鐸)
報 應

——淸 漆修綸 醒世詩(清詩鐸)
——淸 林則徐 赴戍登程示家人(清詩鐸)
曠達者都是想要充分表現自性,儘可能使自己快樂的人。使自己快樂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順欲」的,及時賞花,及時做|愛,順乎喜悅美厚聲色的天性;一種是「禁欲」的,把物質欲望降到最低最簡單,就可以無欲無求,在知足知止之中,讓名利牽絆不著,享受最逍遙最自在的快樂。
當然,曠達的人,不求世俗的「進步」,所謂「樂曠者難進」,晉代的張翰是曠達者,有人勸他道:「你雖然可以放縱地舒適於一時,爲什麼也不想想身後的名聲呢?」張翰回答說:「使我有身後名,還不如卽時來一杯酒!」酒杯飲不飲是可以自主的,眞正受用到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所謂「權不在我,實不足以擾心」,趙嘉程實在是張翰的信徒吧!

——晉 阮籍 詠懷之三十(阮嗣宗集)
——元 劉銑 再和遊洞巖(桂隱詩集)
達 觀
苟利國家生死以,
豈因禍福避趨之!
謫居正是君恩厚,
養拙剛於戍卒宜。
楊朱見到道路有分歧處,就掩不住眶内的淚水,哀歎道:「這不同的歧路,將使多少人迷失啊!」
曠達的人大體上分成三類,一類是追求心靈的自由與滿足的,這種曠達近乎瀟灑;一類是看穿物質的誘惑,從知性上去明白名利的無益,而注意安天樂命的,這種曠達近乎修養;另一類是注意享受人生的趣味,不以身外的虛名爲念,而看重現世及身的快樂本性,認定轉眼之間都是空的,這種曠達近乎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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