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夏日的遐思

吃完早點,主人帶我們去爬山,幾個讀書人平日不運動,好不容易走到山頂,就氣喘如牛了。(牛呢?恐怕還在昨天樹下吃草吧,它們那麼安閒自在,怎麼會氣喘?反正加拿大的牛,不會懂得中國的古老成語。)我們坐在山頭,遠眺山下的小河,景色怡人,大家都靜了下來,似乎都覺得這種大自然美景,是不會長久的,應該把它深嵌在心裡。
我突然記起那首繞樑三日的歌曲了,是理查.施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曲》之中的第二首:《九月》。這是他在生命已到日薄崦嵫之年(八十四歲)所作的,作完這四首告別人世之歌,第二年就去世了。我為什麼在此良辰美景的夏日,腦海中縈繞的調子卻如此「遲暮」!莫不是自己也有點異樣的預感?自己的一生也快走到頭了?
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清晨八點,和*圖*書我竟然睡了九個多鐘頭,這是我七月初自港返美以來,第一次睡足了覺,人好像從一種虛脫亢奮狀態回到了安寧。只是那隻莫名其妙的歌曲仍然縈繞在心頭,使我患得患失,不知其所以然。
那天晚上,在主人慇懃款待下,和幾個朋友大吃大喝,幾杯啤酒下肚後,似乎有點醉意,耳邊卻仍然隱隱聽到那首不知從何而來的曲子,只怪是心中幻象,而且調子也愈來愈淒涼。於是就向主人告罪,提早上牀休息,走到二樓的小卧室,打開窗戶,清風徐來,我不久就進入夢鄉。
從加拿大回到波士頓家中,趕緊把自己心愛的幾種《最後四首歌曲》唱片拿出來反復聆聽,邊看歌詞,才發現《九月》這首歌的歌詞出自我在年輕時頗為心慕的德國作家——黑塞(Hermann Hesse)。和-圖-書爱根據兩種英譯本改譯成中文於後:
母牛叫了幾聲,好像對我沒有興趣了,兀自退下山去,那隻小牛也跟着走了。我略感失望,但又覺得很自在,全身感到罕有的舒暢和清爽,甚至靈魂好像出了竅,在山中遨遊,瞬間飛出塵世,將那千絲萬縷的雜亂心思,抛出九霄雲外,但在千山萬水之間環繞幾圈之後,又飛回來了。我畢竟還是個凡人,身在大自然的山中,卻仍然不能超越紅塵,心中仍然燃着熾熱之情,但身外的宇宙早已萬籟俱寂了,曾幾何時,天色顯得更燦爛,原來是到了日落西山的時辰,那股即將失去的陽光,顯得特別珍貴,溫柔透頂,直射入胸中。我的腦海突然湧出一首歌來,不是中國民謠,也不是西洋歌劇的咏歎調,我在心中哼哼去,竟然記不清此曲出自何處。
直到我看到www.hetubook.com.com樹畔的一隻母牛和一隻小牛,悠閒自在地站着。母牛突然轉過身來,直瞪着我,小牛還在若無其事地吃草。「對不起,我打擾你了,我是過客,波士頓來的,朋友約我來這裡度個週末。」我發現自己向母牛默言默語,想得到它的諒解。
——先生,你說的我聽不懂,我只知道這就是我的現實世界,我的老公馬上就來了,他午睡剛醒,小牛生下來才四個月,你看他還很壯碩吧,但你不能傷害他,我們人|獸之間以這棵樹為界,你不得越雷池一步。
——謝謝你,打擾了,我的倦態是因為時差,從香港回來以後,兩個多禮拜了,一直都睡不好,每天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分不清楚夢幻和現實……
那天下午,我們驅車抵達農莊時,已近五點。陽光仍然燦爛,七月底的盛夏天氣,並和_圖_書不感到炎熱。從加拿大蒙特利爾開車到這個友人的避暑農莊,要兩個多小時,我在車後座昏睡,一覺醒來,聞到一股清鮮的山氣,還夾雜着一點曬乾了的牛糞味,頓時精神抖擻。下了車,也不向同伴們說一聲,就逕直走了出去,舉目四望,羣山環繞,漫山遍野都是綠色,腳下更是綠油油的草地,屋旁的木欄杆倒在地上,好像是被牛踏過的。我一腳跨了過去,信步走下山坡,朝着地平線上的樹叢茫然而行。
九月
花園在哀傷
冷雨沁入花叢
夏日在戰慄
悄然面對終結
落葉片片金黄
從高大的橡樹飄下
夏日微笑着,驚訝於
即將逝去的花園之夢
她眷戀在玫瑰花中
企望着安息
緩緩地她閉上了
那雙疲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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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你看來很疲倦,近來太過勞累了吧,還是這裡好,山明水秀。
(1998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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